末日英雄:天书
东方晓灿“末日英雄”系列之一
一 水晶之城
2038年2月9日,木星轨道,环木空间站。
站长梅森的办公室,身材魁梧的副站长恭敬地站在桌前,陪站长一起注视着光屏,星空下,一艘体型胖硕的客运飞船正在和空间站接驳,姿态微调发动机时不时喷出缕缕白雾,像一条游动在黑色大海中的白色鲸鱼时不时挥动着鱼鳍。
副站长声音很低:“我们等的拼图,来了。”
梅森没有说话,他很有信心——天罗地网,鱼儿终于游了进来。这里有绝对无法抗拒的鱼饵。
梅森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副站长可以离开了。
副站长俯首吟诵:“神引导我们。”
梅森礼节性地回道:“世界新秩序。”
一阵晃动过后,胡虎听到气闸声嗤嗤响起,接驳完成。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怎样一条路,只咬紧牙关在心中默默叮嘱自己:胡虎,这次你是为一个人而来,为那个秘密而来。
舱门打开,二十多人排着队,跟着前来迎接的引导员鱼贯飘出。都穿着臃肿的太空服,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尼龙线,弯弯曲曲串起一串棉球。
飞船从地球出发,越过火星轨道、再泊入木星轨道,一路艰辛跋涉耗时五个多月。八亿公里之遥,人类足迹所至最远之处。
船员们耗尽了精神,动作疲惫迟缓,但眼前奇异的景色还是令人马上兴奋起来。打量四周,他们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根宽阔的六棱形隧道里,直径有三四层楼高,管壁光洁,呈半透明状。管壁外,连片的灯光隐隐透射进来。隧道两头都是直对太空开放的,往一公里外的另一头望去,隧道尽头的开口勾勒出一片黑色的六边形,其间偶尔有几点幽幽的星光闪动,像暗中窥视这里的眼睛。
队伍钻过管壁上的一处入口,又过了一道过渡气闸后,终于来到空间站内部。
面罩内闪起一串蓝色文字:已进入公共区 气压正常 气温 -16°
胡虎排在队尾最后,远离人群,显得无精打采。几个月里,飞船上的其他工友都熟络起来,聊一切能想到的话题打发时光。胡虎却很少跟周围人说话,整个航程下来说过的话可能都没超一百字,耳朵里成天塞着个耳机,时不时突然笑两声,吓得周围人毛骨悚然。他在听相声,工友们并不知道,只能判定:这小子有病。
和其他人一样,现在的胡虎顾不上欣赏空间站内部的模样,马上抬起面罩,贪婪地呼吸着冰冷刺鼻、但新鲜清冽的空气——长时间密闭航行的飞船里,循环系统再怎样全功率运转,空气还是污浊不堪。
他二十来岁,脸颊削瘦,目光浑浊。左眉尖处斜贯着一条细细的暗红色伤疤,把眉毛断成两截,又像个禁行的交通标志,更封藏起那双眼睛里隐藏的东西。眉角的伤是儿时打架留下的,父母都去的早,他的童年过得浑浑噩噩,没少受人欺负。
灯光有些刺眼,胡虎不由得眯起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格格蜂窝形连接成的巨大球面,和管道的材质相同,也是半透明状。球面缓缓转动着,自己和身边的一栋栋“小球房子”就处在这巨球之中。向身后望去,接驳管道渐远,他努力脑补着整个空间站的外形:一个直径一公里多的巨大算盘珠,他只能这么形容。除了球面和纵贯轴心的六棱管壁,其余体积都被掏空,灌满空气,供一百多人居住。
“看!我去……”突然,队伍中有人高喊,手指向球面之外。
一块暗黄色横贯天际,占据了大半个视野,是木星。
在胡虎的印象里,木星正如其名,像一颗木雕的球,斑驳艳丽,浑圆可爱到想伸手把玩。但当他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抬头,目光第一次接触到木星时,却愣住了。黄褐色的星球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细看,风暴造就的绚丽花纹缓缓蠕动,每个小气旋都能装下十个地球。空间站球壁并不平整,木星壮美的花纹随着球壁转动悠自变幻着形状。如此巨大的存在,如此摄人心魄的美,震撼着所有人的每一寸神经。
大家操纵着喷气腰带紧紧贴到半透明球壁上,仰头看着,鸦雀无声。队伍中传来唏嘘感叹声,不久后竟有隐隐的抽泣声,是几个男人硬没忍住流下了眼泪。不为思乡,只单纯因为眼前震撼的景象,为造物的壮美,为自己的渺小,为时空的苍凉与广袤。
“大红斑!”
那只红色的眼睛慢慢跨出了明暗交界线。仿佛这里有什么秘密似的,也在偷偷窥来。这时,一道金黄色的霹雳突然闪现在大红斑的中心,似一柄金针要刺瞎那只红色巨眼。空间站离闪电很远,但林虎真切地看到有好几个队员被吓得一哆嗦!就像刚才那道闪电击中了他们似的。他估算着,金色闪电足有三四万公里,够贯通地球两极了。
引导员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已经见怪不怪。每批新船员都这样,他现在只对新瓜们被震撼到时的各种奇怪表现感兴趣。
引导员:“那是磁暴,最近一两年,突然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最近一两年,木星磁场时有紊乱,会在木星大气中引发一系列短暂的气候巨变。科学界莫衷一是,最多的解释是:也许木星本身就一直存在周期性磁暴,之前不知道,只是因为近几年对其近距离观测越来越多,才捕捉到这些信息。
队伍就这样痴痴地趴在球壁上看了半个多小时,像被死死钉住,没有一人挪动地方。
胡虎最先回过神来,他注意到:蜂窝格子是银白色金属搭成的桁架,上面罩着厚厚的半透明球壳,壳的材质中隐约能看到有交错纵横的白色细丝状结构,感觉像混凝土里的钢筋般起着支撑作用。他摘下手套,用指甲去抠,竟在球壳内壁上划出一道白印,还有一串碎冰碴噗噗飘起。再离近了呵一口气,马上起了一圈白雾。真如新闻所说,原来这厚达七八米的球壳是冰。
在太空中冶炼制造金属桁架的难度远大于融化小行星带的水冰。冰壳隔绝了外面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庇护着深入荒凉时空的探险家们。看似空无一物的小行星带,其实蕴含着丰富的物质,让这群太空爱斯基摩人搭起这珠巨型冰球,一座水晶之城。
半个月后,这批工人开始适应,陆续上岗。六棱隧道两头附近有几处设备固定接驳在冰壁外,是融化冶炼车间和采矿船泊位。胡虎第一次出船回望,才真正看清了冰球的全貌:“赤道线”上四台发动机间歇喷出亮蓝色火焰,推动巨型冰球以隧道为轴心缓缓自转。工区靠近两极,离心力小;工人生活区安置在冰球内的赤道附近,自转模拟出1G左右的重力。
下工到熄灯间的四五个小时,是工人们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
酒味、烟味扑鼻而来,嘶哑的歌声,叫骂划拳口哨声,温热而污浊的空气……狭小的球形房子,编号16的培训中心约定俗成变成了聚会场所,一到“傍晚”肆意狂欢的情绪便充斥其中。
房门开启的滴滴声响起,随着房外冷风一同飘进来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口哨声更响了!一百多人里只有19个女性,队医或后勤。女孩走到哪受欢迎,更何况在这样的欢快场合。
“哟!李医生!来,请你喝一杯呀……”
李蝶大方地应着,走了过去。她应该是男人心中那种完美情人吧,身材娇小,短发齐耳,一颗淡淡的痣点缀在笔挺鼻梁的右侧,平添几份俏皮和妩媚。
人群中本有几个女人,现在都嫉妒地看着李蝶,她一下成了焦点。音乐更大声了,空气似乎又热了十度。
“李蝶,你好呀。”一个男人挤了过来,是胡虎,平日脸上的冷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憨笑,一口大白牙明晃晃的。
“你是……胡虎?!”李蝶惊喜万分,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五年未见的旧交。
这下轮到男人们嫉妒了。旧友重逢,本就爱聊天的李蝶话更多了,胡虎却沉默寡言,只是端着酒痴痴地笑着,听着。周围人慢慢听出点意思来:胡虎放弃地球上安稳的建筑设计师工作,不会就是奔着这位昔日同校不同系的学姐而来的吧?追了八亿公里!痴情种子,绝对痴情种子。
妈的,今天全场你买单!有人起哄,众人附和。胡虎呵呵笑着,好说,都行。但也有人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胡虎这种普通采矿工,和李蝶这样已经从队医升到站长助理的精英女性,中间似乎隔着一条隐形的鸿沟。无论多小的社会,只要人数过百,必有阶层。
墙壁上忽然浮现出一串蓝色文字:B33李蝶,到站长办公室报道。
大美女刚来没多久,就被球长叫走,众人悻悻。
胡虎:“我送你。”李蝶刚要推辞,众人就开始起哄:送,必须送。胡虎跟着李蝶走出16号培训中心……
站长办公室门外。
李蝶敏锐地察觉到,面前的学弟似乎有意想约下次见面,却胆怯得不敢开口。众星捧月般的追求,她早习以为常。她对胡虎报以礼貌的微笑,算是辞别,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办公室是多层套间,李蝶拐了个弯,苗条的身影消失在胡虎的视野里,大门缓缓关闭。
这时,胡虎槽牙轻轻用力,似乎咬破了什么东西,右手食指飞快地伸进嘴里抹了一下,然后又伸手扶着门边,门正在合拢。他继续伸着脖子向里张望,像是要多看一眼梦中情人似的。除了摸槽牙的那个微小动作,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胡虎转身沿着宽阔的银色桁架,快步走向162号,自己的宿舍。星空在脚下流转不息。
到宿舍门前,他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望了一圈,才迈进去,然后紧闭房门。从墙角夹层取出一个灰色包裹,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排着好多微小器件。他取出一个黄豆大小肉色小球,调试几下后,塞进耳道。
李蝶和站长杰里·梅森的对话清晰传来。
刚才他槽牙咬破的是最新款的液体窃听器,涂在门边,速干,当时起效。全透明,肉眼难以察觉,除非用力擦拭,否则薄薄的胶状膜会在一年的时间里不间断记录周围的大部分震动,并靠着胶体的化学能把震动解析成微弱的信号,发送到400米外胡虎耳中的接收器上。这种窃听器效果不算最好,往往录不全,但无疑是最安全的。
对话持续不长,内容并没什么异常。胡虎又切换到其他几个频道,飞速回放,另外几处监听点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躺回床上,枕着双臂,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重复了一千遍的那些疑问又一次浮现在脑海——梅森到底是谁?为什么父亲反复告诉我要盯住这个人?他死守的到底是什么秘密?
来到空间站,确切地说,来到工地后,疑问反而更多了——支撑如此浩瀚工程的居然不是各国政府,而是几家民用承包商。向上翻这几家的股权关系,错综复杂,如开枝散叶般让人眼花缭乱。最令人生疑的是:这些股东里无一是大公司,大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或个人,里面甚至有一家叫做“终产者”的法国妇女用品公司,信息显示主营卫生巾,跟航天探索八竿子打不着。
还有太多新信息,毫无头绪:本批船员24人全是社会底层,没有女性、采矿船最近在批量更新动力系统……还有什么?小行星带近期掠过这里的有匈牙利族、花神星族、曙神星族……
等等!难不成,梅森来到这里跟木星异常磁暴有关?妈的,胡虎暗骂了一句脏话。想累了,不想了。
“登陆我的宇宙。”A.I.收到指令,一幅全息光屏浮现在眼前。
《我的宇宙》,一款过时的游戏,玩家越来越稀少。纯开放环境,借着遍布地球云端的强大算力,玩家可以自由搭建一切想要的东西。可离线单机修建,也可联网上传最新的修建成就、或对接其他玩家的世界。最难得的是,在玩家创建的世界里,可以输入不同人物的性格参数、甚至不同的物理规律参数,游戏会渐渐模拟出不同的社会反应,甚至是各种怪异的科学成就。
胡虎把自己的世界范围设定成50光年。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罗斯128b,一颗11光年外的类地行星。因为地表是淡绿色,胡虎给它起了个名字:翡翠星。
ID:神游八慌
PW:******
此时翡翠星已是深夜,林间幽静,溪流潺潺,天空繁星闪闪。那栋掩映在花丛后的房子还亮着灯。胡虎操控着游戏中的神游八慌,推开门,又看到了他——一个老人,微笑地望着自己。他发现老人的样貌又变了,分别太久,模样真的记不清了。
“虎啊,你回来了?吃饭了吗?”老人嘘寒问暖,不由得让人心里泛起一股暖流。
“爸,梅森两年前来到木星轨道,我终于追了过来。他来这么远,是在找什么吗?记得你之前还说一直会有人帮我,帮我的人在哪?”
父亲摇头,笑而不语,转身上楼睡觉去了。胡虎习惯了,父亲对自己的问题从不躲闪,当遇到回答不了的问题,就会摇头离去。
十九年前,胡虎八岁时父亲去世。父亲知道胡虎喜欢这个游戏,但一直没机会陪他一起玩。直到病重,病床上的父亲有时间才进游戏、开角色,陪着他一起创建了这片美丽的异星世界。
房间安静下来。胡虎打开一本旧相册,一页页翻着,都是儿时的记忆,甜甜的,让人忘却时间和伤痛。二十七年的时光,有二十年是苦涩的,他警惕周围所有人。我的宇宙,这片虚拟空间,这处异星花房,才能让他感到放松和安全,是寄托心灵唯一之所在。
相册翻到第14页,他下意识用手捂住,这一页不是家人,而是游戏里的父亲前几年递给自己的一张奇怪照片。
照片里是一块纯白色的弧形金属,弧面平滑规整,但上面有一处凹坑,大致成J字型,很深。之前胡虎参悟了许久,最终在弧面的一角发现了一串小数字。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搜寻,才确认这串数字是生产商代号。线索最终指向了多年前欧空局探火工程,一颗绕火卫星的外壳,卫星因不明故障而突然提前报废。
胡虎查过内部资料,欧空局自己也没搞明白卫星损坏的原因,只能猜测可能是陨石撞击所致。除此之外,无其他进展。他问过父亲这张照片的含义,父亲也说不知道,只知道为了从梅森手上弄到这张照片,牺牲了不下五条人命。
我的宇宙,也胡虎被作隐藏资料之用。
走进位于花房深处的卧室,窗外飘来甜甜的花香。昏昏欲睡间,他似乎觉得哪里有什么异常,垃圾桶放的位置好像和上次离开时不一样,怎么放到床头了?平时都在床尾呀。难道……
他马上上楼去问父亲,爷俩一下紧张起来。
父亲去世后,这个异星世界的管理者只有胡虎一人,几十万个人物都是胡虎陆续创造的,怎么会有人能打开房门还不惊醒父亲?难道,那几十万虚拟角色里,有被入侵篡改的?!
父亲:“虎,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从没进过你房间呀。咱家也只有你罗叔来过几趟,每次他从来到走都是我陪着,他肯定没进过你房间。”罗叔是父亲在游戏里创建的一个虚拟角色,经常来往,下棋聊天什么的。
胡虎也觉得应该不是老罗,就算有人要入侵篡改角色也不能选他,因为老罗是个话痨,超级话痨,没有半点城府,心里想什么嘴里马上就要说出来。老罗在耳边喋喋不休时,会让人觉得空气都变稠密了,感觉四周飘着的全是他说的话。也不知道父亲为啥要把老罗的性格设计得那么烦人。
“有人翻过我的垃圾。”
“虎,你翻一下看丢了什么,还能记清吗?”
父亲陪着我开始仔细翻找,应该是没丢东西。“叮咚”有人按门铃。胡虎马上关掉游戏,收起工具包藏回墙角夹层。往连接着微型监视器的腕表中望去,宿舍门口站着的是彼得洛夫,同船工友。
他来做什么?
二 《我的回忆录》 节选——群能时代
科学,到底哪里才是尽头?
我叫星耀。我这一代人,很多都叫星耀、远星、得胜等等这类的名字,都源于天球第7区北十字座方向十九年前那次夺目的星光爆发。人们都在猜测原因,但谁也不敢妄下断言,能做的只有把美好的祈愿融入下一代的名字。
天空繁星点点,隐隐花香从窗外飘入,悠悠弥散在屋内。爷爷坐在窗边,出神向外望着,我又注意到他的手,一根手指有残缺。以前我没敢问,今天我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爷爷这才讲起了他经历过的那一幕幕……
他曾在一个加速器实验室里做研究员。实验室向政府申请了快十年,才争取到一笔巨额经费,实验项目:两个极微型黑洞环绕对撞。目的:观测引力场激变及其他可能的衍生现象。
在精心准备了两年后,实验正式启动。16个微距观测站环绕在核心对撞室外很远。启动那天,爷爷值守其中一个观测站。
两个直径只有百分之一纳米的黑洞互相环绕,越贴越近……突然,观测器一片漆黑!
紧接着,有人听到7号观测站里,爷爷发出一声惨叫。后方的同事匆匆忙忙冲过来,打开门,看到了瘆人的一幕——地上有一滩血,爷爷正捂着左手,疼得龇牙咧嘴。
几天后,事故分析报告出台:两个微型黑洞在无限贴近的一刹那间,随机引发了周围某些物质的畸变。影响半径不大,没超出实验区范围。一共6处异常,5处是设备,一处则是爷爷的半截手指。这6处的物体都被齐刷刷切断,向西飞去。最让人费解的是:这6小块物体里,有的居然实实在在嵌入了其他物体里。爷爷的那截手指,就牢牢“栽”进了观测室的墙壁。之所以说栽,是因为手指的有机分子和墙壁的金属原子,两者发生了“嵌合”。
如果粒子比作足球那么大,那么彼此间的距离就像足球场的边长一样长。在微观层面看,物质其实是很稀疏的,使得物质结构稳定下来的原因是粒子之间的斥力。而在实验的那一刻,这种斥力是如何被打破的,无人知晓。
后来的研究有了一些突破,在两个具有不同内部物理规律的黑洞无限接近的瞬间,各自内部的奇异的物理规律互相影响,在接触面上形成新的效用规律,从而影响外部世界,随机改变了周围那6处物质的质量耦合进程,使之在短暂的瞬间失去了质量。
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参数的调整,又有多达数百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实验结果呈现:能控制扩大黑洞自身内部物理规律影响半径的、能让物质全部转化为光子的……
再后来,几个关键参数被找到:黑洞电核、质量、旋转速度,尤其是参与融合畸变的黑洞数量。不同参数组合,外泄效用也不同。每个参数在理论上都是无限的,所以组合起来的结果更是无穷无尽。
因为这些组合无不展现出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后被定名为:黑洞组合群能。
驾驭“群能”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课题。在已经发现的数百种组合中,有限的几种进行过宏观质量层面的实验——
爷爷还清晰地记着规模最大的那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的被提前精确计算、预测的群组合:一座荒山,高耸入云。随着实验的开启,从半山腰以上的部分,整体向西漂移了一大段距离,山峰断口处平整如削,明晃晃地映射着阳光。一时间,落石遍野,雷鸣般的巨震充斥着山谷。瞬间移山造海的惊天力量第一次被我们握在手中。
但宇宙再次展现出他的不可捉摸和无限深邃,更多的群组合无法计算预测,也没人搞得懂怪异现象和参数的关联原因。在大家都垂头丧气的时候,爷爷却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他极度兴奋,涨红了脸振臂高呼:
几个组和就能带来这么神奇的结果,如果是3个、10个、100个呢?现象领先理论!实验领先理论!物理学,又要迈进黄金时代!光速,光速航行!冲破玻璃之城!哈哈哈……
被切掉手指都在所不惜。改写历史的往往是他这样的疯子。
爷爷提到的光速航行,源自一种设想——假设能改变飞行器前后的空间密度,使得船头空间“稠密”、船尾空间“稀薄”,那么飞船将得到一股来自前方的强烈引力,从而猛烈加速,直至逼近光速。
光速,光速,光速航行。他们最渴望的这种组合,在后来的几千次实验中却从未出现,反而发生了多次重大事故。爷爷等了三十多年,熬过了金色的青春,耗尽了锐气,从不服输的他也慢慢学会认命。命运像个老千庄家,明知道你急要哪张牌,但永远不会发到你手上。
群能实验最终被迫叫停,只保留了明确已知、可计算、可控制的14类群组和。
但这已经足够了。所有前沿理论最先应用的领域一定是军事,自古概莫能外。各国签署了禁止群能实验条约后,以现有可控理论展开了新一轮军备竞赛,如火如荼。内含数百万个极微型黑洞的武器相继问世,形状怪异:椭球型、金字塔型、菱形等等。绝对黑暗的存在,绝对骇人的力量……
爷爷,你提到的玻璃之城,是什么?
哦,现在服役的反物质动力航天器,设计上限40%光速、折返航程上限60光年。但这么多年了,无论朝哪个方向出发的,从没一艘飞出过11光年之外,一触到这个距离,必然失联,杳无音信。就像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空心玻璃球,以太阳系为中心,死死封在所有方向上。很奇怪,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爷爷在收回思绪后,淡淡地说:已知越多,未知也越多。
科学,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三 生日礼物
胡虎一打开宿舍门就闻到熏天的酒气,战斗民族酒量惊人。同船24人有4个俄罗斯人,尤其这个彼得洛夫,嗜酒如命,喝醉后东拉西扯。有他在,船里永远不寂寞。
“虎,蝶从站长办公室回来了,等你呢,哈哈。用你们中国话说叫什么来着,桃花运……”
胡虎脸上马上浮现出憨厚的笑容,花痴一般,心里却暗骂:李蝶心气那么高,根本看不上我,你这是存心又让老子回去买单。不管胡虎怎么想,彼得洛夫搂起胡虎的肩膀就往16号培训中心走,步伐踉踉跄跄,一路醉笑。
临近熄灯,人少了不少,但气氛依旧热烈。
包括胡虎和彼得洛夫在内,几个醉汉围着大美人李蝶胡扯个不停,甚至污言秽语。李蝶倒也大方,时而娇嗔佯怒,时而捂嘴偷笑。这群工人其实很单纯,都没什么坏心眼。
时间不早了,李蝶要离开了。这时,胡虎一手挠着头,另一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结结巴巴地问李蝶:“呵呵,呵呵……那个……”
李蝶:“怎么?”
“那个……想问问你下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李蝶嫣然一笑:“我也说不好,C频道找我吧,我工号B33。对了,你快生日了吧,如果你还请客,我肯定来。”说罢,转身离去。胡虎伸着脖子望着婀娜的背影渐行渐远。
课桌被堆成一圈长条,当吧台用。彼得洛夫凑了过了,嗓门响亮:“虎,你爱上她了,她却只想免费喝你的酒!哈哈哈。路还长,不要放弃!”全屋听到,跟着起哄。胡虎也不含糊,又买了十几杯冰啤酒,一人一杯。彼得洛夫端起淌着泡沫的劣质啤酒,高呼万岁。
最后的狂欢中,胡虎内心只充塞着一个坚决的念头:李蝶来了快两年,又是梅森的助理,掌握的信息肯定不会少,必须争取到深度接触的机会!
还有三分钟熄灯时,大家都清空了杯中酒,准备结束今天的狂欢。突然,高大的俄罗斯汉子俯首凑近,低声跟胡虎说:“别自作多情了,她跟谁都那样。对了,这个,认识吗?”
胡虎顺着彼得洛夫的示意,往课桌上望去,只见他手指沾着啤酒,在桌面上划出一条S型弧线,又在旁边画出四根短线。
壁虎!
胡虎儿时老爸给起的外号,是只有爷俩才知道的秘密。那时小胡虎总爱趴在老爸背上粘着不下来,像只壁虎。
一阵巨浪在胡虎心中翻滚:父亲说过,帮我的人会带着壁虎的标志来。
他望着彼得洛夫,金黄色络腮胡子,粗狂野性的一张脸,此刻看起来却有些高深莫测。有人来打招呼,彼得洛夫转身的同时顺势用袖子擦去了桌上的壁虎型水渍,动作顺滑自然,无人察觉。
彼得洛夫醉笑着打发走了同伴:“虎,你不用着急判断。刚才蝶说你快生日了,送你个礼物吧,是个电子文件,怎么给你?”
《我的宇宙》,地球同步轨道上。两艘飞船越靠越近。神游八慌看到了对方飞船上漂浮的ID名:狼声。胡虎借口彼此游戏进度不一样,把会面地点定在了地球附近,他不希望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翡翠星。
文件传输完成。狼声的飞船驶离,留在神游八慌耳机中的最后一句是高亢的俄语:虎,生日快乐!
文件很小,16G。他马上切换到翡翠星靠近赤道线的家中。黄昏时分,夕阳西垂,暮色荡漾着温柔。
父亲迎了过来:“虎,你罗叔刚走,要不我把他叫回来一起吃饭?”
胡虎顾不上罗叔的事,只一股脑地把有关彼得洛夫的事说完,然后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父亲。
“彼得洛夫……没印象,年轻一代很多我都不认识。”
“我能相信他吗?”
父亲思忖良久:“不知道。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总是没错的。对了,他给你的是什么文件?”
胡虎差点忘了,连忙打开,是个很旧格式的视频文件,开屏一串英文FBI WARNING。日本的这个行当在十几年前逐渐没落,胡虎这代人没见过。但父亲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尴尬地假装咳嗽了两声就转身上楼去了。
妈的,这糙毛子,生日礼物送这个……不过,合我心意,哈哈。胡虎想笑。他早就听说过:不毛之地,日子单调乏味,私下交流这类玩意是工人之间为数不多的乐趣。
视频有些丢帧,时不时闪过卡顿拉丝或白屏,残存在视网膜上一闪而过。难免,离地球八亿公里,通信时滞近一小时,传输丢包很常见。
50分钟的视频播完了。胡虎心中升起疑问:彼得洛夫费尽心思就为了送部小电影给我当生日礼物?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生日礼物?”
胡虎生日2011年9月12号,110912。视频飞速倒回到11分09秒,确实有白帧一闪而过。逐帧回拨,当视频停在第12帧时,他顿时惊呆!
抛下光屏,胡虎三步并做两步蹭蹭爬上楼梯,把父亲叫了下来。
第12帧是一张照片,在一把三角尺上躺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物件,是个U型螺栓,已经碎裂,拼接在一起,有残缺。有些碎块的外边似乎还包裹着脏兮兮的冰碴。螺栓22厘米长,5.6厘米宽,通体泛着淡黄色的金光。
这是什么?胡虎有些懵。
父亲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翻开相册,凑到光屏前一比对,尺寸吻合!
胡虎恍然大悟——撞击欧空局探火卫星的,一定是这颗淡金色U型螺栓。脑中马上还原出撞击场景:U型螺栓高速砸向卫星外壳,螺栓的一条腿砸出J字型深坑的同时,自身碎成大小不同的五六截。
胡虎把照片拉到最大,一毫米一毫米地仔细观察。他注意到在U型转弯处似乎有一些腐蚀痕迹,再细看,又不是腐蚀,是三四团浅浅的凹槽细线。像蛀虫爬过松木随机留下的团团蛀痕。
螺栓可能是太空垃圾,从其他废弃航天器上散落的零件。但这几团细密的凹槽显然不是撞击所致。人为的?肯定不是,精密航天器配件决不允许随便刻画。
父亲也一起看着,渐渐地,他露出了微笑:“这就对了。梅森想要寻找的东西,不在地球上。虎,你看这些纹路,眼熟吗?”
胡虎挠着头,经父亲这么一提醒,怎么有点眼熟?真记不得了……
说到底,梅森在找什么,胡虎眼前仍是一片迷雾。
他心底慢慢浮起另一个问题:在学校时,自己确实追求过心高气傲的李蝶,未果。那时两人交流不少,彼此都知道对方生日,但彼得洛夫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李蝶透露的?李蝶也是来帮助自己的人?!
问父亲,不出意料,父亲对李蝶这个名字也没有印象。
胡虎早就察觉到:父亲当年进入游戏《我的宇宙》,陪自己创建的翡翠星,真正的目的是留存信息。游戏中的父亲ID叫做“蜂刺”,他生前所有有用信息几乎都保留在这个叫做蜂刺的角色脑中,一个虚拟的记忆集合体。每当胡虎问到有答案的问题时,游戏里的“父亲”蜂刺便会给以证实和指引。
蜂刺,蜂刺……父亲如同一只蜜蜂,用尾针刺向梅森,想触及梅森心中保守的那个秘密。蜜蜂一生只能用一次尾刺,一旦刺出,内脏就会被拉扯出来,当时毙命。想到这里,胡虎突然脊背发凉,哽咽地问:
“爸,当年你真是得病走的吗?”
父亲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怡然看着花丛,幽幽吐出一句:“不。慢性中毒,很高明的暗杀手法。”
窗外,夕阳余晖散尽,有几颗星星爬上夜空。
四 《我的回忆录》 节选——折线和大矿场
技术,要将我们带向何方?
夕阳落山,夜风驱散酷暑。到了吃饭时间。每天最难过的就是这时,儿时对吃饭的回忆成了再也回不来的过往,从成年起,食物配给越来越少,只能勉强维持。对着粗糙难吃的食物,爷爷却吃得津津有味,大口狼吞虎咽。
那根“折线”的证实,彻底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甚至改变了整个星球的文明史。
群能实验的终止,让爷爷像丢了魂儿一样,一蹶不振,再也无心去碰什么实验、读什么理论。反而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接触到一些古代的怪志异说后就一头扎了进去,沉迷而不能自拔。后来,他利用自己在科学界的名望,四处发表“邪说”:“绝对真空线”的两端一定会出现折角!你们一定会看到!
绝对真空线,是科学界那时又一奇怪发现。新投入使用的超级望远镜,观测到的宇宙空间中存在一些部分特殊的空间,其内部呈现出极低的量子涨落,仿佛无处不在的“虚实粒子湮灭之海”到了这里就绕道而行,空无一物,绝对的真空。随着观测的深入,发现这些空间渐渐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横亘天际,长达1200多光年。
爷爷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给出了一个函数,用以精细计算两个折角的比例关系。还说这和宇宙文明间的基本法则有关!疯子越是有模有样就越贻笑大方,他成了科学界茶余饭后最火的段子。
不知道那段日子爷爷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八年后,第一个折角被发现,约172度;又过了不到两年,在遥远天球的另一侧,第二个折角被发现,148度。带入“疯子函数”,居然完美吻合!
从万人唾弃的疯子回到万人敬仰的神坛,可能只需要短短十年,也可能一生都等不到。
幸运的是,爷爷等到了。
所有人都充满了好奇,期待“神”、也就是原来的疯子,给出背后的答案。但爷爷被政府约谈几次后,就再未在公众面前露过面。神蒸发了,无影无踪。
我说:您是幸运的,有生之年被证实了。
爷爷却沮丧地摇着头:我宁愿永远做个疯子,永远不要被证实……
几年后,正处在剑拔弩张的东西两大阵营中的国家,陆续停止了军备竞赛,转而倾尽全力去资助新的物理学实验。当群能项目重启时,爷爷已经老态龙钟,精力和知识结构跟不上了,无数年轻的科学家投身其中。
历史的突然转向和爷爷的那个惊天预测有什么关联?没人知道,爷爷自己也从未对任何人透露。
群能实验耗费了无数国家巨大的财力物力,举步维艰,有价值的新参数组合寥寥无几。但资金的海量投入下,总会有新的发现,正如哲学家早已给出的答案:量变积累质变。
质变来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数百年前的故纸堆。
有几个年轻的科学家,由于资历浅,没能挤进各个火热的主流群能研究团队,只守着一点可怜巴巴的经费在门外徘徊。偶然间,他们在数百年前的文献资料中发现:那时有人做过一个实验,两块不带电的金属板在真空中相距特定距离时,会被一种外力挤压,互相靠近。背后隐藏的原理也早有系统化论文——负能量。即两板之间的特定距离激发了某些粒子的特殊效应,使得该空间内的能量越过最为严苛的那道数学门槛——零,呈现出负状态。
当时没人能设想出来负能量该如何应用,所以这一发现一直没受到太多重视。年轻的科学家坚信:能量即物质。既然有负能量,就一定有负物质。
并且他们推算出:假如能真能把负物质提取出来,再将其通过某种方式“燃烧”使之转化为能量,他们一定能得到梦寐以求的那样东西——斥力。即密度更“稀薄”的空间!
这几个年轻人们历尽磨难,在茫茫无际的寒冷太空,耗尽半生,终于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一块相当于指甲盖十分之一那么大的负物质,震惊天下。
第一次负物质能量转化实验对全球直播,考虑到首次实验的不可预测性,实验安排在远离空间站的太空进行。全套激发装置如同一幢摩天大楼。复杂的装置只为推动放在轨道上的那艘小小的飞船模型。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安静地夹在轨道一端的负物质,透明的淡蓝色,像命运之神送来的宝石。在它前方的细长轨道上,停放着一艘造型敦实可爱的实心金属飞船模型。装置启动,监视器无声地记录下了那强烈的震动,似乎隔着屏幕都能听到轰鸣声!负物质开始猛烈衰变……一阵紫色的强光过后,镜头中只剩下一片狼藉,弥漫于真空中的烟尘过了许久才变淡散去。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山一样高的激发装置被向后推弯,变成废铜烂铁,最奇怪的是——坚硬密实的金属残骸竟然像发面团一样,内部突然充满了细密的空隙,体积膨胀了数百倍,密度也随之减小。膨胀的空间范围内的一切物质也随着飞速膨胀。
那艘小模型不见了踪影,在诸多监控中的最后一帧中才找到它——被突然爆发的空间斥力撕碎。碎片携带骇人的膨胀能量四下冲击,其中正对能量引导方向的一小块碎片,从监控距离和时间倒算,至少达到了光速的33%!
一时间,群能实验的经费、人力大部分都倾斜了过来。大规模负物质矿的开采提上了议事日程。随着工程的顺利进展,逐渐演变为全民保障负物质矿的开采。
我也曾是保障大军中的一员。第一次飞向遥远的太空见到负物质矿场的景象,至今震撼依旧。
一块块亮银色的金属板,按着同心圆的形状排列着,仔细看,那些银板构成的圆环在缓慢围着圆心转动着。圆心处可以看到几个长方体,伸出章鱼触手一样的管道或线缆连接着一块块银板。
在那些巨大的章鱼触手上,有无数个移动的小点,是巡游在传送管道里的矿物运输车。
每一朵花的直径都比一些中小国家的国土面积还大。工程浩大,每年都有几万矿工长眠于此。当时有工友说,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中透着悲凉。
因为提取了这些负物质,空间斥力减小,三体星系和我们的距离生生被拉近了十万分之一!
听起来不多嘛……
拉近的是整整一个星系!
采集这么大的能量,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工友们都不知道,也不再说话,散去各忙各的了。
谁也没有数清这样的同心圆有多少个。只看到几千朵银色的花,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花丛没入遥远的夜空。
不久后我调到了位于地面上的小剂量转运仓,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负物质。转运仓最大的不同是特别低矮,所有人伸手就能够到屋顶,在盛有负物质的容器被“举”到实验室后,我才明白房屋低矮的原因。普通物质受到自然向下的引力,而那枚透明的小蓝球却会向上直飘。精密称重器械被头朝下固定在房顶,小球“顶”在秤盘上。想挪动它时,需反向用力,想让它向左移动,却要向右发力推动。
淡蓝色的透明小球似乎天生欠这个宇宙一份能量,万有斥力。
工程持续了四十多年,几乎耗尽了整个社会的资源。政治制度也为此发生了巨变——严刑峻法,全力保障。
经济倒退了数年,平民阶层里没人相信精英阶层编的那些鬼话,各地民变四起,但所有政府都出奇地一致:铁腕镇压。社会像一张脆弱的纸条,正中出现了一条裂缝,两股力量还在死死向外拉扯,就在纸条马上被撕断的前一秒,政府终于公布了几项项重要成果:激发器小型化成功、容器密度保持技术取得突破、负物质提纯技术完事,并且储量初具规模。梦寐以求的东西出现了——40%光速的飞船。
科学,会带我们去到无数地方,但最终会发现:其实都是一个地方——无尽的深空。
星海长风九万里,何处安心是吾乡?
五 永别
两年了,胡虎的跟踪毫无进展。
梅森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在多处窃听点也没捞出半条有用的信息。胡虎一度都怀疑这个杰里·梅森是父亲指定的那个人吗?会不会同名同姓,跟错了?
也不能说毫无收获,站内头号大美人李蝶被癞蛤蟆胡虎拿下,工友们大跌眼镜之余也艳羡不已。
自从两人首次在16号培训中心重逢后,工友们看到了一个执拗的痴情种子——胡虎有事没事就在站长办公室外溜达,在李蝶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制造一次又一次的“偶遇”,一会儿是在农田区偷偷种了一把油菜花、一会儿是不知从哪偷来一块上好的牛排……看似憨憨的采矿直男,追起女孩来手段如此丰富。工友们评价:雄性动物的生殖冲动真可怕,能激发出无限创造力!
胡虎每次都会细细观察李蝶的眼睛,去判读她内心的波澜。显然,防线在慢慢溶解。
那一天,都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胡虎约李蝶在通信中继器背面见,中高纬度的重力小,通常人迹罕至。四周是农田区,半人多高的塑料温室球遮住了视野。
温室球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李蝶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只笨拙的熊猫,攀着冰壁上的扶手飘来了。
“你个夜猫子大半夜不睡觉,又要干吗……”李蝶嘴上抱怨着,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眼眸中秋波荡漾。
“看,这是什么!”胡虎从背后抽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银白色金属长条,大概一米多长,巴掌宽,一看就是采冰船更换下来的零件。长条头部横向焊着几根半截铝筷子,另一头的尾端绑着一口铝锅,六根粗细不同的钢丝固定在银色长条外。
“吉……吉他?”李蝶兴奋地打量着胡虎手里的家伙。
胡虎左手轻轻扫了一下琴弦,音符从弦上流出,在半球型的铝锅间回荡,共振,缓缓流入两人的耳间,又流向心间,温柔地抚慰着这对年轻男女的渴望。
每半分钟,木星就在两人眼前出现一次,然后又匆匆消失在身后,巨型冰球带着两人不停地旋转着。磁暴早已消失,只剩壮丽的棕黄色花纹一格格越过蜂窝冰壁。两人安静地靠在宽大的桁架上,站里的灯次第熄灭,头顶之上,冰壁之外,夜空更显出黑色的深邃,点点星光被拖曳成无数道明亮的同心圆……
那年,玉兰树下,你笑靥如花。
夏天的夜,冬天的雪,
从此心中多了一个牵挂。
都市的霓虹呀,
你已远去,山那边的朝霞。
茫茫的星海呀,
你已远去,在遥远的天涯。
啦……啦……
星夜里,再相逢,
拥着你,水晶城。
星夜里,再相逢,
拥着你,水晶城。
啦……啦……
那年,玉兰树下,你笑靥如花……
灌满空气的温室球连成片,裹着成团的郁郁葱葱,随着琴弦撩动轻轻左右摇摆。
“讨厌……妆都花了!”不知何时,李蝶的泪花飘荡在眼前,有一滴粘在了眉毛上,像子夜的露珠挂在桃枝上。
胡虎嘿嘿坏笑:“你还说我夜猫子,大半夜你化什么妆。”李蝶锤他,他躲。
“好听,写给我的?”
胡虎点头。李蝶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去,又继续仰视着头顶那一圈圈明亮的同心圆。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夜空。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胡虎突然指着冰壁外面说:
“你看,那是什么!”
李蝶本能地向后扭头,仔细朝模糊的冰壳外望去,一脸紧张,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啊。等她转回头时,双唇突然碰到了一个绵软温热的东西——胡虎趁机把头凑了过来,正好吻到了她。
李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向后躲去,胡虎抱紧她的腰肢,深吻下去。也许是孤寂久了他乡遇故知,也许是被傻小子的情歌所触动,她终于投降,不再逃,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脸庞……
“你想过没,我们创造了一个记录。”胡虎说。李蝶好奇地望着他。
“离故乡最远的接吻纪录!而且每27秒,我们就刷新一次纪录!”胡虎说的没错,空间站现在运行在木星轨道的远地端,已经是人类从踏足过的最远距离。随着冰壳自转,中继器每27秒就转到远离木星一侧,远上加远。
“算这个,你好无聊啊。”
“不算这个还能干点什么呢……”
“滚!”
后来的一年半里,李蝶脸上经常浮现出红润的笑意,神采飞扬,像是发着光。胡虎向上申请,把自己的162号宿舍移动安装到B区,紧挨着李蝶的33号宿舍。
每次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她,胡虎有时心里也会恍惚——自己真的爱上这个人了?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在心中时刻提醒自己:深度渗透往往是双向的,李蝶是他们的人吗?不知道。
作为站长助理的李蝶,很少跟胡虎聊起工作方面的事,一是两人工作没有任何交集,天壤之别;二是空间站有严格的密级管理制度,胡虎不想让李蝶难做。但前几天,他决定一试。
“我听说,下一批次运输船好像人少设备多,还要搞什么‘过冷水超提纯’,那是干吗用的?”
李蝶一愣,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
胡虎不做声了。两人都心知肚明,已经在途、两个月后即将到站接驳的运输船货物清单,作为站长助理,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想干一辈子矿工,我本科学的给排水,想找机会转到技术条线。”胡虎的理由天衣无缝。
当晚,胡虎就见到了一份设计图,是一个类似镜片式的的设计图,反复提炼的超纯净水,直径居然有4米多。
“望远镜片?!疯子,天才。”胡虎看着光屏惊呼。
李蝶:“实验,概念性的,光看提纯次数需要的人力成本,就知道不可能投入大规模量产的。”
“你还真给拿出来了,要是站长知道了不好吧?我早上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哟,亏你还想着我的麻烦,谢了啊胡总。早上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真让人不忍心。看明白就删了吧,千万别外传。”
离运输船到站接驳还有五天,大家都能明显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站里各要害处加强了巡逻,人员行动管理也提到小时级实时信息汇总,十几艘各功能舰船全面检修维保,站长办公室经常彻夜灯火通明,李蝶经常忙得到半夜才回来。
最让胡虎警惕的是:四个月前刚刚更新过的几处液体窃听器,随着一次彻底的全站清洁整顿,在一夜之间全部失效。
会是什么大事?
看全站的动作,胡虎慢慢猜到了——小行星带中的“匈牙利族”将在一个月后贴近木星轨道,按功率最强的采冰船速度,最近时只有6小时的船程。
就在这关键时刻,胡虎却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宇宙》里,父亲没了。那个叫做“蜂刺”的ID,永远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起因正是新到站的运输船。
新来的这批工友还是24人,但运输船却大了一号,还运来了16艘全新生产的采冰船。无疑,梅森要行动了。一定和匈牙利族小行星有关。
这天,彼得洛夫又约胡虎去培训中心喝酒。胡虎注意到有不少新面孔,都是刚刚结束隔离适应期的新工友,各种肤色,各种口音。欢迎新人的酒喝到很晚,不少人都醉眼朦胧时,彼得洛夫又搂着胡虎的肩膀,依次给他介绍几位新人。
胡虎震惊地看到,有六人的啤酒杯壁凝成的水汽上,或大或小都画着壁虎的图案!六人确信胡虎看到图案后,随着冰凉的啤酒仰脖灌下,杯子上的那些图案都被他们各自不起眼的小动作擦掉了。
胡虎扫视了一圈,像要烙在心里一样,清楚地记住了这六个人。
“虎,他们马上会有大动作,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眼前。我们会帮助你,你要相信我们。”外表粗犷的彼得洛夫,其实一直知道胡虎心里在想什么——虎至今仍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仍在怀疑一切。
“没问题,好兄弟。”胡虎马上答道。
彼得洛夫轻轻摇头,表情有些失望:“给我个任务吧。”
“好啊,搞到U型螺栓的全部资料咯。”胡虎随口说道。他心里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难比登天的任务。说完,面带戏谑的笑意,转身离开了。
彼得洛夫抬起下巴,望向课桌对面的6人。马上,有两个人站了起来。个高的那位是副欧洲面孔,另一位个矮的一看就是来自东南亚。
“里奥,执行。蔡,备份。”
六人齐声低吟:“Glaube an Licht。”
彼得洛夫肃然挺立,回道:“Egal wie dunkel die Nacht ist。”
当晚,已经入梦的胡虎隐约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响动。他马上睡意全无,噌一下坐起身来,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是蔡雨晨!六个新人里的一人。
只见身材矮小的蔡正从赤道向高纬度地区跑,有三个人在紧追其后。随着重力越来越小,前面逃的和后面追的人脚下都吃不上力了,蔡身手敏捷,手脚并用,攀着桁架在高大的设备间东窜西跳。
不少宿舍的灯亮起,有人走出宿舍好奇地张望着高纬度区。
一段对话隐隐飘来:
“把东西交出来!”
“你们搞错了!不是我!”
“啊——这小子也有枪!小心!”
……
包围圈慢慢缩小,蔡被逼到了蜂窝桁架的一角,背靠着冰壁。他们的对话很低沉,听不到了,只能看到蔡举起了右手,要开枪反击。追逐者中为首的是副站长,拔枪更快,一道强烈的蓝光击中了蔡的腹部。高能激光击穿了蔡的身体后,又击穿了厚实的冰壁,竟然在冰壁上钻出一道手腕粗细的洞,直通外面零气压的真空。
顷刻间,站内狂风大作!强大的内外压力差造成的气流在站内呼呼作响,蔡被死死吸在冰壁上……
十几秒后,风停了。胡虎分明看到蔡雨辰身后那八米厚的冰层中,多出了一条笔直的暗红色的线。冰壁之外也有一圈暗红色斑痕,随着空间站自转而偏向一侧,成椭圆形,如同一朵在夜间突然绽放的郁金香……红线连同花朵,都是冻结的鲜血和内脏。
胡虎楞了。
第二天。《我的宇宙》,翡翠星赤道。
花房里,父亲把灯调到最亮,仔细端详着那份报告。
主要成分:Rh 铑 92.1%
碎片数量:7
总质量:661克
推测缺失部分体积占比:35.6%
推测完整质量:1026.27克
拼接复原表面不明纹饰:4处
……
不仅是这一份,胡虎还带来了另外五份类似情报,都是这些年发现的来源不明、成分奇特、找不到明确归属的太空垃圾。有薄片状的、椭球型的、扁条状的,从材质来看,也很奇怪,不乏稀有金属,铝铱合金、钯银合金等。
资料中的照片标注了拍摄的时间,各个零件的第一张照片是首次捕获时的原状,零件外边大都包裹着或厚或薄的冰层。
“看来,梅森要找的东西,不仅不在地球上,甚至……”
神情落寞的胡虎两手托腮,呆坐在椅子上,一直在等着父亲给出答案,满脑子想的都是蔡雨辰他们,都因为自己随口一句话。听到父亲开口,他马上抬头期待地看着父亲。
“甚至什么?”
“甚至,不是人类造物。”
听到这个结论,胡虎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接下来父亲给出了一条最简单的经济学解释——先不说U型螺栓上蚀刻的4团奇怪花纹,单说成分,铑,地球上含量最稀少的金属。按市价算,1公斤60多万美元。用能买一辆法拉利的钱,做个普通的紧固件,无论哪国,无论航天工业预算多充足,也不会这么烧钱。
它们只能来自于人类世界之外,来自一个金属矿藏丰度完全不同于地球的世界。
胡虎无可反驳。当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答案,无论多惊人,只能是真相。
抚着报告一角的血迹,父亲淡淡地问:“这次死了个几个人?”
“两个。”
“哦。记住他们的名字吧。”
“嗯。里奥·查理森,蔡雨辰。一夜之间,两个人就没了,前仆后继。爸,他们,或者说我们,到底是谁?是个组织吗?”
父亲没回答,只说:“陪我上后山走走吧。”
山巅,湿咸的海风吹来,深蓝色的大海在山脚下展开,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波光粼粼,海天一色。父亲摸出一支烟,点上,望着海面,海风带走了淡蓝色的烟雾。胡虎直觉不太好,父亲很少抽烟。
“虎,关于那个我大半辈子都在查找的秘密,能对你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剩下的,你去找老罗吧。我该走了。”
走?往哪里走?胡虎楞了。
“当年为了让你多读书,我把你最爱吃的牛奶巧克力藏在书里,还记得吗?”
胡虎有印象,但一时记不起来。
“给吧,去买巧克力吧。”说着,父亲从烟盒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卷,展开,递给胡虎。胡虎接了过来,是一美元。
父亲微笑着看着胡虎,慢慢向山下踱去,小路旁野花随风摇曳。他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随着几下轻微的晃动,光影渐渐和他身后深蓝色的大海融为一体,直到彻底溶解不见。
光屏中跳出系统提示:玩家:蜂刺 角色注销。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容得胡虎反应。他四下环顾,只有光秃秃的礁石,这才意识到那个虚拟的父亲将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一步步给出什么答案。那个藏巧克力的人,那个嘘寒问暖的人,永别了。
门外有响声,是李蝶回来了。胡虎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他连忙关掉光屏,擦干眼泪,挤出一丝笑意,起身迎向门口。
心,以后还能向谁打开?李蝶?
希望能吧。
六 眼睛
公共澡堂里,雾气蒸腾,回响瓮声瓮气。
“虎,你有美丽的鸳鸯浴你不洗,为什么要来这里?”彼得洛夫问。
胡虎嘿嘿笑着,不说话。掩盖心虚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傻笑,屡试不爽,胡虎的心得。胡虎越来越怀疑彼得洛夫肯定是某些“强力机关”出身,或者至少受过类似训练——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鹰一样,再狡猾的兔子都逃不过他的追捕。
彼得洛夫确实发现胡虎这小子今天不对劲。李蝶住的高管宿舍有独立淋浴,但虎非要约着这几位来公共澡堂洗澡,说是聊事方便,不怕窃听。更奇怪的是,来了也不说什么事,肥皂反而一个劲儿地往地上掉,过几分钟就弯腰去捡……
胡虎心想:“应该差不多了,毛子不好惹,撤。”匆匆冲完身上的泡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留下彼得洛夫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回到162宿舍,胡虎马上反锁房门,打开光屏,从指甲缝里取出一条细细的金属丝。金属丝的中段弯成了一个圈,圈里有个小小的黑点,看起来像指甲缝里的油污。
一个偷拍摄像头。
彼得洛夫的裸照,全方位360度无死角,一张张导入光屏。胡虎逐张放大仔细审视,放大到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辨。
搜寻了十几分钟,直到眼睛发酸时,终于看到了——左胯骨隆起处,一个米粒大小的“痣”,就是它!
果然!又是共济会。
“痣”呈等边三角形,放大后的图案是一座闪着光芒的金字塔,塔身正中有一只凝视的眼睛。全息之眼,共济会高阶成员才有的隐秘纹身。和之前偷拍到的两个副站长、四个工区长身上的隐秘纹身一模一样。胡虎搜到了一个传说,共济会成员分33级,只有29级以上的长老们才有资格带着纹身下葬。
这下,之前的许多疑惑都迎刃而解:能调动富可敌国的财力来建环木空间站,还刻意把股权关系隐藏起来。正所谓欲盖弥彰,神秘到极点,反而就不神秘了。
共济会,相传有4000年历史,会规极严。无数名人名家、社会精英都曾或公开或私下承认共济会会员的身份,更有传说这个组织的能力足以在暗中掌控全球的经济命脉,掌握每个人的命运。
里奥、蔡,两个一声令下就能慷慨赴死的狠主儿,身上没有纹身,但肯定也是共济会成员无疑,估计级别不高。
还有,那句“坚信……黑暗……”一定也跟信仰魔鬼撒旦的共济会有关。
不管梅森如何提防,有两处是绝不能放弃、顶着再大的风险也必须布置窃听的,一是站长办公室,目标所在;二就是灯红酒绿的16号培训中心,全站各种小道消息汇聚之处。
就在胡虎开玩笑似地布置窃取U型螺栓全套资料任务那天,当自己转身离开培训中心后,彼得洛夫和六名死士最后一句对话,声音很低,加之四周狂躁音乐的干扰,只能隐隐分辨出不是英语,而是德语,唯一听清的只有两个词汇——坚信,黑暗。
这时,一串新的疑惑又来了:彼得洛夫,共济会高阶会员,甘愿冒死也要帮自己,为什么?肯定跟已经过世的父亲有关,那么,父亲也是共济会成员吗?
五个小时后。
李蝶躺在胡虎的臂弯,浓密的长发铺陈开来。胡虎温柔地望着她。
“小眼神直勾勾的,看什么呢?”李蝶问。她感觉今晚胡虎的表现有点怪,他吻遍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确切地说,不像亲吻,更像个探险家在探秘。在一起相守了一年半多,爱人从没这样过。
“没事,就是喜欢看你,你的眼睛好美。”胡虎语气酥软。其实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李蝶鼻梁左翼的那颗小小的痣,确认了,没有图案,不是纹身。全身其他地方也没有可疑之处。
胡虎下定了决心:匈牙利族小行星群将在50多小时后到达最近距离,那个秘密应该就在眼前,是时候跟彼得洛夫摊牌了。
彼得洛夫看着忙碌的各个条线,33艘各类舰船整装待发,他反复在心里演练着行动方案,是时候让胡虎现身了。
里奥和蔡的死,自己手中的重要拼图被窃取,站长梅森清楚:双方已经在打明牌了,是时候动手清理了。
中继器机房内。胡虎和彼得洛夫飘在半空,四目相对,只有服务器发出微弱的嗡嗡声,空气仿佛都要凝结。彼得洛夫的四个手下,一个守在门内,负责瞭望,另外三个在仔细检查确认没有窃听设备后,散开潜伏在四周。
胡虎根本没给彼得洛夫讲述计划的机会,只甩出两个问题:你们是谁?和共济会什么关系?
“你不回答就以后不要再谈了,我什么都不参与。”胡虎说。彼得洛夫从他眼中读出了决绝,虎没开玩笑。
再有19个小时船队就要出发去找匈牙利族,彼得洛夫需要胡虎,他几近哀求般:“你必须相信我,已经有两个人按你的吩咐去死了,还要怎样?!要知道,有些秘密是和生命紧紧相连,至死也不能说破的!”
胡虎笑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还做出了要走的架势。彼得洛夫失望地看着他,但没有去拦。
门口的卫士闪身让出空间。胡虎却停下了,这招没奏效,没吓住毛子。心下一横,恶狠狠吐出两个字:
“交换。”
彼得洛夫神情落寞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卫士,然后仰头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胡虎掏出张纸,上面是打印的一美元,美国国父华盛顿微笑地望着纸外的两人。然后,虎讲起了父亲临走时奇怪的遗言——拿去买你最爱吃的吧。
“你最爱吃什么?”彼得洛夫马上追问。胡虎嘿嘿笑而不答。
“好吧。”彼得洛夫被逼无奈,眼神扫向门口的卫士。
守门的卫士咬了咬牙,挺胸低吟:“Glaube an Licht。”
“Egal wie dunkel die Nacht ist……”彼得洛夫说罢飘出机房,眼角隐隐有泪。
守门者轻轻掩上门:“胡先生,我叫杜文天,您有什么问题请问吧。”
胡虎一股脑把所有疑问都甩了出来,杜文天一一回答着,语速不紧不慢,吐字低沉清晰。
一美元真正的秘密不在正面的总统头像,华盛顿是共济会员,世人皆知。
“你父亲的真正用意在背面。”杜文天从腕表光屏上搜到图像,胡虎一看就明白了,一美元背面左侧赫然印着全息之眼,发光的金字塔。上下环绕有拉丁语:Annuite Coeptis Novus Ordo Seclorum。神引导我们,世界新秩序。
杜文天在光屏上圈出了六个圆点,圈住了五个单词的首尾和正中,连同全息之眼,连成一幅大卫王六角星的图案。
胡虎只看了一眼那五个字母,就明白了拼写顺序:Mason,石匠,梅森。共济会,英文FreeMason,“自由石匠”,最高阶成员“工师”Master Mason。
站长梅森,工师梅森。
许多答案就在美元背面,胡虎懊恼不已,费这么大劲。他接着问:“刚才彼得洛夫临出门时跟你说的不是这句拉丁语,是一句德语,坚信黑暗什么的?”
“坚信光明,无论在多么黑暗的夜里。”
胡虎瞪大了眼睛:“光明会?!”
杜文天点头。
光明会,全称巴伐利亚光明会。始创时间不详,首次公开是1776年。该组织信奉理性和科学,歌德、伽利略、海德都是其核心会员。后受教廷迫害而渐渐消失,但也有传说光明会融入共济会,继续秘密发展会员。
胡虎明白了,光明会还在,父亲就是,彼得洛夫也是。
杜文天继续着讲述:
4000多年前的远古时期,受某些“神谕”的启示,共济会创立。创立伊始,他们就循着神谕寻找人类之外的神力,试图创建一个只有5000万精英人口组成的新世界、新秩序。据说几千年来,共济会找到的“神谕”和“启示”越来越多,但真正为这些线索指明方向的是两位著名会员——牛顿和伽利略。
以这两人为代表的现代科学启蒙者们,让人类第一次脱离蒙昧,真正睁开眼望向星空之外,看清了自己和神秘宇宙的关系。共济会的神谕从此不再虚无缥缈,而是具备了强有力的理论根基,变得实在起来。
至于神谕具体是什么,彼得洛夫他们并不知道。只知道随着牛顿和伽利略给出的解释,让神谕忽然有了极大的现实价值,意味着某种强大的力量。胡虎听到“强大的力量”时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双方杀红了眼,这么不计代价!
杜文天:共济会和光明会基因完全不同,从存在伊始就有根本性分歧,一个眼中只有精英阶层,另一个追求广义上的民智和理性;一个笃信有神驾驭着人类,另一个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加之神谕线索无可比拟的现实价值,分歧渐渐不可调和,演变成流血冲突,最终双方势成水火。
再后来到了20世纪的事情胡虎多少有所耳闻,光明会在一夜之间似人间蒸发般,无论在共济会内外,再没出现过。
对了,这座空间站里的人,过半以上是共济会会员。其余的人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都是间谍。你能猜到的——高精尖航天项目,各国会尽全力往这里塞人,明塞不行就通过其他各种方式暗着塞。杜文天说。
“那李蝶呢?共济会还是光明会?”胡虎问道。
杜文天摇头,不知道。
“胡先生,你钻进了一张大网,他们知道你手里有线索。而你父亲也一步步把你指引到这里,来刺探梅森所掌握的线索。还有,我确信,梅森已经通过卫星探明匈牙利族小行星群的2K7,39F3,440K9三颗非常可疑,尤其是440K9,在建站之前梅森就盯上了它,据说五六年前火星基地专门秘密建造了一颗卫星抵近观察过,极有可能和新线索有关。我知道的全说完了,再见,胡先生。去找彼得洛夫兑现你的诺言吧。”
胡虎飘出机房,看见彼得洛夫蹲伏藏在温室球间,不停搓着手,呵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这时身后机房里传来一声闷响“砰!”,附近蜂窝形桁架上的灯灭了一串,四周暗了下来。
彼得洛夫马上招呼另外三位同伴起身,然后拉起胡虎就往赤道地区跑。胡虎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鼻间竟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像……烤肉。
有不少人赶到了中继器机房,抢修起来。一片乱哄哄,没人注意到绕道溜走的四人。
“有些秘密和生命相连,说破即死。都是为了其他兄弟的安全。杜做了他该做的,现在该你说了。”彼得洛夫瞪着胡虎,眼球呈现出愤怒的红色。
“给我美元让我买牛奶巧克力。”胡虎兑现了诺言,他明白刚才杜文天做了什么——机房有高压蓄电池,最痛快的死法,也正好掩护同伴撤离。
“巧克力?什么含义?”
胡虎努力回忆着。儿时温馨的一幕幕渐渐在心底清晰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胡虎突然意识到:
“不是糖,而是藏糖的地方——书架上一本蓝皮线装书。每次我都会去那里找糖,但夹藏糖果的书页上一定画着迷宫,我完成迷宫游戏,才能吃糖。”
彼得洛夫安静地等待着胡虎的答案,真相就在眼前。
胡虎闭上眼睛,放空思绪,慢慢在尘封的记忆中搜寻着二十年前那些迷宫图形细节。父亲有意设计了最有效的长时间记忆刺激法:把图形和巧克力糖反复关联起来。胡虎开始用指甲在冰壁上画了起来,有的记得清晰,一遍画成,有的反复涂改才确信无误……
终于画完了,一共12幅,胡虎从思绪中跳出。三人都围拢在胡虎身边,目不转睛。画完的那一秒,他们都看懂了:一圈圈向外延展的不规则弧线,和铑金U型螺栓上的蚀刻图形不完全一样,但如出一辙!
是文字。地球之外的文字。
三百多来,光明会和共济会都在奋力争夺的“神谕”。
七 垃圾桶
2041年3月2日18点。匈牙利族小行星群开始掠过近木点,全站33艘舰船出发。
“暖”号医疗船里,最让李蝶难受的不是劫持和绑架,而是到了现在胡虎仍然一心盯着屏幕,完全没顾及到自己还被绑着。她终于哭出了声,心碎,嚎啕大哭。胡虎这才注意到李蝶,连忙过来给她松绑。
半小时前,胡虎借口有重要事情要跟李蝶说,骗开舱门,劫持了医疗船。
李蝶用尽全身力气扇了胡虎一巴掌,胡虎没躲,响声清脆,啪!失重状态下,胡虎被扇得翻滚起来……他读懂了她的眼神,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自己。胡虎知道李蝶心里肯定在想:自己还是那个曾经的傻小子学弟、那个给恋人写情歌、那个朝夕相处两年的人吗?骗子!披着爱情外衣的骗子!
昨天,胜券在握的彼得洛夫把计划和盘托出,三个层次:
第一,直取。33艘船里,医疗船3艘,后勤保障船2艘,剩下的28艘都是采冰船。三位死士现在身份都没暴露,各分到一条采冰船,直奔3颗可疑天体,争取直接拿到。
第二,中途抢劫。在对方25艘船的供氧系统做手脚,氧气够去程,但不够回程。胡虎利用李蝶的医疗船一起出发,医疗船有权限强行接驳所有采冰船,在途中停泊待命,伺机抢夺。二来是如果发生冲突,医疗船也能及时援救己方3人。
第三,坐等截胡。彼得洛夫坐镇空间站,劫持梅森。我们能在站外找到目标最好,找不到就返回空间站附近隐蔽待命。茫茫太空,空间站才是根,无论什么船都撑不过一两天,总要返回的。
血淋淋的方案,杀人太多,胡虎有些犹豫。彼得洛夫被迫对方案做了删减,放过了那25条船上的人命。至于医疗船,胡虎了解李蝶,偷偷带出点技术资料可以,但绝不敢公然违抗站长命令。生死攸关,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来硬的。
按原计划,船队往返需要十一二个小时。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胡虎意料之外。
次日2:30。
暖号医疗船里突然响起警报声:采冰船665号、669号、702号舱内氧气含量不足,请速救援!请速救援!
胡虎惊呆了,这是己方的三艘!看来梅森早已知道一切,以牙还牙,在这三艘的供氧系统上做了手脚。
按彼得洛夫的计划,医疗船并没有在采矿一线,而是在途中,现在用最大功率飞过去也需要三个小时……
只过了四分钟左右,医疗船光屏上给出了更新信息:三艘船上的矿工血氧含量0,心跳0。
胡虎有点慌,他打破了原先和彼得洛夫的约定,打开通信频道输入彼得洛夫的工号,一遍遍呼叫,没有应答。难道……
又过了十几分钟,光屏上的信息铺天盖地:除了刚才那三艘,又有12艘采冰船氧气不足,里面的12人都在五分钟内停止了呼吸。
彼得洛夫到底还是动了对方的氧气?不像,以彼得洛夫的行事风格,要做就做到底,不会犹犹豫豫只做一半。胡虎只能猜测:彼得洛夫也没有对自己把底牌全亮出来,这12艘也是潜伏的光明会成员,被梅森揪了出来。
胡虎这才真正意识到,对手梅森,手段之毒辣远在彼得洛夫之上。
看着船员生命体征那恐怖的信息,如同被扣在杯中的蜡烛般渐次熄灭,李蝶惊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那么多兄弟不能白死!返回,抢。”胡虎心中反复念着这句,彼得洛夫方案的第三条。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彼得洛夫此刻已经控制了梅森。
暖号引擎全功率开动,调头向着空间站飞去,蓝色的引擎火焰旋即消失在黑寂的太空中。
四小时后,肉眼已经能看到那个小白点了,那座水晶之城。胡虎并没有马上靠近,而是减速,远远地停了下来。他操作着镜头,仔细看着。
六棱形轴心隧道的一头好像飘着什么东西,他把焦距放到最大……
五根细细的铝制锁链,平时用来固定舰船的,现在软软地飘在隧道外。锁链的尽头都栓着一团白色的东西,终于看清了,是五具赤裸的尸体,直接暴露在极寒的真空中。但奇怪的是,尸体头上竟然套着面罩,面罩外连着太空服供氧背包。随着水晶之城的自转,脖子上拴着铝索的尸体跟随着运动,时不时撞击在冰壳外壁上。
镜头里,胡虎清晰地看到有彼得洛夫,他的一条胳膊撞在冰壁上,碎了,玻璃坠地般脆弱。他不是被勒死的,而是冻死的。
胡虎内心升起一阵愧疚。
大概能猜到,这是梅森精心设计的最痛苦的死法。在隧道过渡仓里,给受刑者头部套上氧气面罩后缓慢减压,以防失压过快导致的血液沸腾,然后把人推出隧道。因为没有传导热量的媒介,接近绝对零度的极寒真空并不会马上把人冻成冰棍,冷冻的过程会长达一两个小时。这个过程中,彼得洛夫会依次感到火热、针刺、麻木。痛苦的感觉会从四肢开始,再慢慢传递到躯干。最后,在清醒中,眼睁睁看着身体变僵硬,心脏一点点变慢、停歇,直到血液全部凝固。
“这是……怎么了?”李蝶的声音哆哆嗦嗦。
事到如今,胡虎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境,只怕凶多吉少。他用最简练的语言把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我接驳上,你就回去吧,剩下是我和梅森的事了。”
李蝶听完,眼眶有些湿润,斩钉截铁地说:“不,我陪你。”
胡虎心中淌过阵阵暖流。这一刻,他心中认定:除了已经永别的父亲,李蝶是第二个真正值得去爱、可以完全敞开心扉的人。
李蝶:“现在你只能寄希望于有人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胡虎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暖号调头飞向船队航线,等待着剩余的那13艘采冰船……
只回来四艘。554、738、662三艘在前,保护着殿后的一艘669号。669的两条机械臂间夹着一块灰色的东西。看舰体,四艘全都伤痕累累。
胡虎不敢贴太近,看不清669机械臂具体抱的是什么,像冰坨,但只能看到那东西体积不小,最长直径两三米。他马上推测出两个信息:
一,669夹着的就是要找的东西;
二,在光明会船员失氧前,采矿一线发生了激烈的搏斗,采冰船没有武器,只能像狗熊打架一样,用船体硬撞、用机械臂抓挠。
胡虎转头,望向李蝶。女人咬着嘴唇,对他点了点头。两人穿好太空服,分别固定在驾驶位和舱壁的队医位上。
暖号主引擎没有启动,只用一侧的微调喷口推进,慢慢离开了对方航线,隐藏在夜色中……
二十分钟后,暖号主引擎悄悄启动,尾随着四艘采冰船。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669亮蓝色的引擎火焰了。
突然,暖号引擎功率全开!以最大加速度从斜上方撞向669号燃料箱所在的尾部!医疗船的体积是采冰船的两倍有余,剧烈的撞击撕开了669号的燃料箱外壳,燃料凝结成一串串冰珠,向着尾部引擎冒出的火焰飞去。随着一阵剧烈的爆炸,一个形状极其规整的正圆形火球在夜空中闪现出来,采冰船被炸成两截,向两个不同方向翻滚着飞出。前半截的机械臂还保持着抓握状态,抱着那团灰色的东西,一同翻滚着。
暖号受伤不算严重,它引擎功率大,抢在其他三艘有伤的采冰船之前靠近了669前部残骸,伸出四条机械臂中的两条,连残骸带目标一并抓住,抱在船体下,自己的燃料箱所在之处。像一只好斗的母螳螂,举着被啃食掉一半的公螳螂尸体。
投鼠忌器。三艘采冰船围着暖号,不敢轻举乱动。
胡虎小心翼翼地打开微调模式,机械臂缓缓移动,公螳螂的半截尸体被翻转了过来,那团灰色的东西正对船腹的检修摄像头。是一块灰色的脏兮兮的冰,透明度很差,但还是能分辨出冰坨中有东西,淡黄色,规整的扁平长方体。
就是它,440K9号陨冰。几十条人命才换来的那个秘密。
暖号再次返回空间站,后面紧紧地跟着三艘采冰船。
暖号的通信频道一直开着,但在空间站旁现身后,没有收到半条信息,频道里出奇地平静。不出胡虎所料,梅森没打算谈判。梅森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守着接驳口不开放,以暖号舱内的氧气储备来算,撑不过三四天。放眼苍茫太空,最近的其他空间站是绕火7号,航程3个半月。
“胡虎,站长先生给你5分钟时间,穿好出舱服,离船,投降。倒计时开始。”副站长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最后通牒。
现在坐等截胡的是梅森,胡虎没有半点胜算。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陷入死局的暖号。冰壁外,飘着一艘孤零零的白色医疗船。
寂静的太空中繁星闪动,似一双双眼睛,也在不安地注视着暖号。但是,期待中的僵局并未持续太久。
倒计时4分钟。
只见暖号的两条机械臂缓慢移动起来,推举着440K9号陨冰,慢慢伸向船尾,直到停在船的正后方,紧紧贴着引擎喷口。四个喷口中,有一个慢慢亮了起来,火焰从红色变成明黄色,又变成耀眼的亮蓝色……
工友们惊呼:这小子要干什么!
倒计时3分钟。
死死抓着冰坨的机械臂,在喷出的火焰的推进力下微微颤抖,但力量还不足以扯断机械臂。火焰直喷在冰坨上,一团巨大的白雾弥散开来,又凝结成冰粒向四周飞走,暖号像是生出了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喷射作用力被冰坨阻挡,暖号并没有快速前进,只是左右摇摆着,缓缓移动。
火焰喷了二十多秒,熄灭了。白雾渐渐散去,只见冰坨早已融化,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那块原本淡黄色的长方体,现在表面被烧得发红。水晶之城里的工友们猜测纷纷:那东西像是岩石。
“梅森先生,现在,我也给你倒计时。三分钟内,交出手中的武器,你们所有人登上‘爱’号医疗船,再把空间站控制权限全部移交到暖号。”
倒计时2分钟。
梅森仍然没有回音,他不可能答应胡虎的要求。胡虎也知道,梅森也不会按自己的要求做。双方心里都清楚,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折中选项?不存在的。
倒计时1分钟。
胡虎开始继续他的动作,另外两条闲置的机械臂后伸,夹住被烧红的石块,然后机械臂的关节旋转180度,长方形岩石的另一面现在紧贴着喷口,先前的两条机械臂已经烧红,现在松开、撤离,在真空中等待冷却。火焰再次出现。
倒计时30秒。
四千多度的火焰持续舔舐着岩石,岩石变得通红、柔软。
倒计时0秒。
只见暖号突然被一股强大的推力弹出,加速前冲,岩石被烧化了。船尾拖出了一条细长的暗红色尾巴,那是岩石熔化后的岩浆液滴,被尾焰吹出几千米远。
440K9号陨石彻底不复存在。
舱内,猛的加速让胡虎仰了个趔趄,等稳住船身后,他开始一张张检查着照片。脏兮兮的冰坨被溶解后、淡黄色岩石被烧红前的两三秒里,尾部检修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了上面的所有细节。不出所料,正反两面的宽大平面上都遍布弧线构成的迷宫型文字。每团文字直径三四厘米,AI给出计数:边缘残缺纹饰团52个,完整纹饰团2704个,共2756个。
最让胡虎惊讶的是,在两面横向居中,纵向偏左端的相同位置,竟然也刻着一个三角形,正中正是那只可恶的眼睛!
全息之眼。并非共济会或光明会的原创,它早已存在不知多久,它来自地球之外。
胡虎心想:1.5米长、0.9米宽、31厘米厚长方体并不完整,在长的一端有明显的断裂痕迹。直觉中,全息之眼应该是在表面的居中位置,由此推测,完整的长度应该是1.95米左右。
刻在石碑上,Mason,石匠。
肯定是轨道共振的原因,4000年前就有类似石碑坠到了地球上,外边包裹了杂质,图案没被完全烧坏。天降图文神谕,一群自称为石匠的人创设了共济会,眼睛标识也沿用了几千年。
和彼得洛夫至死都没有吐露所有信息一样,胡虎也有所保留。昨天他在回忆儿时迷宫时想起一个细节,没有跟任何人提及:父亲藏糖的蓝色线装书是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12张反复出现的迷宫地图并不是画在书页上,而是画在白纸上,和糖一起,总是夹在那个特定的页码间。
那一页的原文是:
常州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於东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桮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一头微锐,面平洁,有十二云纹覆,似匠琢,色如铁,重亦如之。州守郑伸得之,送润州金山寺,至今匣藏,游人到则发视。
有一头稍尖,表面平洁,覆盖十二团云纹,像是工匠雕琢出来的!公元1064年的那块陨石现在在哪里没人知道,但胡虎可以肯定的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12团迷宫文字,应该就是流传下来的拓片。
12个字符,流传千年,父亲一生都在守护、研究、传承,直至付出生命。现在,胡虎眼前有2756个。
“你看那东西的形状,像不像……”李蝶感觉不好。
“墓碑?”胡虎也意识到了。
僵持,还是僵持。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分钟。通信频道终于有了声音,是梅森:
“胡先生,你烧掉了你唯一的底牌。没什么可谈的了,下地狱吧。”
“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没……”
胡虎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胡虎听到耳机里李蝶发出一惨叫“啊——!”
他转头回望,只见李蝶身后的舱壁出现了一条一臂长、巴掌宽的裂缝!李蝶的面罩被舱壁锋利的金属毛刺扎破,有一缕头发被强大的吸力从面罩中拽了出来,李蝶的四肢在空中惊慌地乱抓乱舞。舱内狂风大作,漫天杂物被风裹挟着向着裂缝处直扑而去。
胡虎猛地拍开安全带,身体立刻被狂风卷起,也朝裂缝处的李蝶飞去。就在他刚刚抓住李蝶的一只手时,那缕长发被强大的气流生生扯掉,李蝶头顶的一小块头皮露了出来,渗出滴滴血丝。电光火石间,李蝶头皮上一小块蓝黑色的三角形赫然映入胡虎的眼帘!
全息之眼的纹身!纹在头顶浓密乌黑的长发之下。
这时的李蝶张圆了嘴,似乎想对胡虎说什么,但面罩内的空气几乎全要漏光,胡虎的耳机只听到一个模糊的“拉”字,看口型,她要说的是“垃—圾—桶”!
还没容得胡虎回过神来,第二声巨响传来!
爱号、春号两艘医疗船先后猛烈撞向暖号,间隔不到三秒。
彼得洛夫死前在过渡气闸舱经历了长时间的缓慢失压过程,才被推向真空慢慢承受极寒之痛,李蝶的遭遇却不同。春号撞在暖号先前的裂缝处,撕开了暖号外壳,也恰好蹭到了紧贴着舱壁裂缝的李蝶,她的太空服后背部分在一刹那被完全撕开,李蝶的身体经历了从正常气压瞬间降到零气压的剧烈变化过程……
血爆。
胡虎眼睁睁看着满布裂纹的面罩后面,那张朝夕相处两年多的完美脸蛋,在一两秒内就变得通红、扭曲、肿胀……他知道下一秒要发生什么,自己却束手无策。
两秒钟后,胡虎的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指尖的重量减轻了。用了不知多久,胡虎才鼓足勇气睁开了双眼。外面的星光透了进来,一条椭圆形的大裂缝,三四米长,横贯舰体。舱室内壁上四处都沾着一点一点的粉红色。四周风停了,半扇太空服挂在裂缝边,如蜕掉的残缺蝉皮,在半空飘飘荡荡。
耳边一片死寂。
胡虎意识到他一直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还死死攥着李蝶的手。只剩手套了,手套里是一只残缺的手掌,拇指不见了,只剩下暗红色的半片手掌和四根手指。
前一秒,真正全身心爱上你,下一秒,一切就结束了。胡虎肝胆欲裂,他把李蝶的手套抱在胸前,撕心裂肺地嚎着、骂着:“梅森,我X你祖宗!”
“粗鲁。胡先生,你和你父亲一样,做事太绝,必死无疑。氧气还剩不到半小时吧?祝贺你,为自己选到了一种痛苦的死亡方式。两年里,你犯了太多次致命的错误,亏你还在GSD2服役过四年。”梅森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暖号没有完全解体,通信设备还能工作。
梅森查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胡虎并不意外,连彼得洛夫的手下杜文天都知道:这里除了共济会外全是各国派来的间谍。胡虎想进入木星空间站,只能通过这种特殊方式。至于父亲和梅森过往相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父亲一直对自己隐瞒着真正死因,看来是有意的,在自己搞清楚梅森和共济会之前,父亲不想让自己太早卷入这些陈年旧怨。
“哦,对了,你父亲是最优秀的符号学家,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他太固执,太多东西不肯放弃,没办法,二十年前是我亲手下的毒。”梅森喜欢折磨将死的猎物,他也怕胡虎死得太快听不到这条打击最大的消息。
胡虎突然安静下来。呆呆地望着裂缝外,舰体在旋转,水晶之城时不时从眼前掠过。他把李蝶的手套塞进腰后的储物袋,封好系绳,飘向船尾,动作不疾不徐。
除去生死,都是小事。既然在做的是大事,就不必匆忙慌张。
李蝶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爱情,胡虎在最后一刻选择了复仇,为李蝶,为父亲。
工友们望着冰壁外发生的一切,鸦雀无声。现在的暖号像一根被拦腰切开一半的香蕉,只有半边果肉和果皮还连着,张牙舞爪的裂口像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这时工友们发现,旋转中的暖号渐渐慢了下来,两侧尚能工作的微调模块断断续续喷出白雾。突然,尾部亮起红色火苗!暖号4个主引擎中还有没失灵的,2号引擎启动!
如同趔趔趄趄的醉汉般,残破的暖号贴近了水晶之城,2号主引擎熄灭了。四根机械臂中的三根还能工作,臂尖钻头伸出,深深钻进空间站蜂窝型的金属桁架,像只剩三条腿的毒蜘蛛死死抱住猎物般。暖号船身笨拙地调转了180度,头朝外,尾部指向空间站的奇异姿势。引擎重启……
“春号、爱号、采冰船,把它撞开!撞开!全体站员,准备失压,穿好太空服!”梅森终于慌了。太空服根本来不及穿,内部房屋也非承压设计,一旦全站失压到零,无人能生还。
5艘船轮流撞击,暖号解体为两段。一把螺丝刀深深地斜插在燃料手动控制阀上,2号引擎的火舌变成了狂怒的亮蓝色,直舔向空间站那8米厚的冰壳!顿时浓雾弥漫……
胡虎的面罩闪起蓝色文字:氧气剩余 12分钟。
胡虎斜倚着舱壁,微笑着,胸前抱着装着她的手套的储物袋。胡虎抬起手腕,光屏闪动。《我的宇宙》里,他调出一场大雨,为李蝶哭泣的滂沱大雨。
“创建角色:蝶恋花。年龄……”
“角色创建中……”AI回应。
踏过泥泞的河滩,花房在眼前。蝶,我来了。生命的最后12分钟,和你在一起。
“咦!恁个龟孙,可算来啦!恁爹临走前跟俺说让俺在这等捉恁,说迟早有新云纹可解,可把恁叔给馋哩……”是罗叔,秃顶,八字胡,瓶底厚的眼镜,冒着大雨迎了过来,一口开封口音,喋喋不休。胡虎远远地就看到了他头顶上那串ID:啰啰噻噻塔塔。
悲凉到极点的胡虎,这时看懂了父亲创建罗叔的目的:除了是破译奇怪文字的符号专家,还是个相声泰斗岳云鹏老先生一样的人物,在悲苦人生中添点笑料。
是啊,不笑,又能怎样呢?
胡虎已经没有心情管什么云纹符号,他随手把U型螺栓上的、梦溪笔谈里的、和440K9上的两千多个字符甩给了罗叔。
“娘哩!恁么多!中!哈哈哈……”罗叔,父亲创建的一个罗塞塔文字破译模块,开始了疯狂的运算。
八 《我的回忆录》节选——蓝色眼睛
科学,让我们看清宇宙,我们看到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宇宙?
雨渐渐停了,窗外的花被打落,遍地残红。父亲看我又拎起凿和锤,没问什么,他知道我喜欢刻科学,喜欢爷爷留给我的那些奇怪想法。如今科学成了洪水猛兽般,民众避之不及,只有实实在在的手艺才能让我长大后活下去。尽管父亲从来不允许我读书,尤其是那些科学之类的东西,但我借练手雕刻的名义,把感兴趣的知识刻在练习石上,他也无心阻拦。
难道真如统领们所说,所有文明的归宿只能是光速航行,陪着宇宙直抵时间的尽头?与陪葬无异!难道这就是宇宙孕育智慧的目的?
光速飞船诞生后,社会才真正迎来了苦难的极点,如绞肉机般,不仅所有的资源投入到舰队建设的无底洞中,撕裂的社会还爆发了严重的冲突,战火连天。
最终,只有4支舰队成行,向着宇宙深空的不同方向出发。传回的信号越来越稀疏,直到舰队出发的五十五年后,夜空中第7区突然亮起的那颗星。
我们早已知道:宇宙中,我们并不孤独,我们不是唯一。
按方向和时间推算,那正是其中一支舰队的航线所在。舰队去,星光回,一来一回,距离正好是11光年。玻璃之城,魔咒。那块天区的11光年处并无星系或大量物质,突然爆发的星耀,只能猜测是——战争。
近百年的倾力投入使得科技呈指数级前进。父亲很乐观,舰队都携带有超出常识理解的武器,相信不久就有捷报传来。我却不这么想,爷爷曾不止一次带我一起凝视夜空,就那么一直看着,谁也不说话。爷爷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星星。爷爷就笑。直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看到了“深”,无限深。爷爷抚着我的头,笑着。
看不透它,太深了,深到令我心生敬畏。
战败,甚至是更坏的后果,是当下绝对的敏感词,不好乱说。我只能做我该做的,做我想做的。
半年前,一颗快要报废的同规卫星传回一个奇怪的数据。是的,现在的大气层外,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一些“前远航时代”的老掉牙物件和废弃的矿场。
卫星数据显示:在远日端的行星轨道上,发生了奇怪的“尘埃聚集”。星际尘埃颗粒很小,一般并不惹人注目,但有一处区域忽然把周围的尘埃都吸引了过去,形成一个小团。
有新闻报了出来,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但我的直觉很不好,总觉得像是铺设在猎物必经之路上的一处陷阱。这一小块空间不偏不倚,正处在轨道正中央,距离误差为零而且不受太阳风压影响,半年来不曾移动半分半毫,像被焊死一般。
但后来的新闻跟踪显示,尘埃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一团陨石,数百颗,围拢在它四周。它吐掉了尘埃,又衔起了陨石,像在呼吸一样。
明天,就要经过轨道这一段了。
石头上有积水,不耽误凿刻。这是半年来我刻的第53块碑了。我把书本上所有的知识,把我看到的宇宙之深,都凝练成最简洁的话,刻进石头。将来谁会看到它们呢?不知道,这正是有趣之处。我在雕刻的也许是时光吧。
胜军来了,他神秘兮兮地说搞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是他在各处废弃的实验室里来回搜罗,用废弃零件攒出的好多小小的火箭,三四十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最高的也只有一人来高。别看小,胜军算过,足够飞出大气层的。留下的人里,只想安心过日子,没人再去想着星空之外的事,胜军和我都是异类。
我说能送给我吗?
胜军问我要发射什么?你这些石头?估计只有那十几个大个的才能带得动。别的不行,肯定飞不出去。
是啊,真能让我在星空中留下些什么的话,我一时还想不出来。我环顾四周,掏出口袋里的透明小工具罐,倒空里面的零碎,弯腰从脚边捏起一小掊湿润的泥土,装了进去,封严。
胜军哈哈笑了起来。问,装泥土干吗?
我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指着一个方向说,第四星,红星,多温暖适宜的气候,却没有半点生机,太孤单了。别小看这小点泥土,里面却蕴含着无数生命的密码。真落在红星上的话,再给足够的时间去繁衍、进化,红星该变成一个多生机盎然的世界!
胜军听懂了,他也觉得这很有趣。他小心翼翼地把罐子装好,启动火箭,用大机器校准着。一支又一支,带着泥土,带着我刻好的十六七块石头,飞向红星。一排小小的黄色火苗融化在云彩后面……
云层有些异样,灰白色的云彩慢慢变得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厚。身边暗了下来,有雨滴坠落,过了不久,竟变成了鹅毛大雪。最热的赤道地区,下起了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雪花,也是最后一次。
夹杂着各色雪花的风越来越大。
当晚的新闻中,我见到了气象无人机传回的模糊的画面。按轨道计算,那个坐标当晚和大气层发生接触,随着行星自转,坐标点会呈弧形在大气中穿行,明天日出前接触地面。无人机在离那个坐标很远的天空就停止了工作,焦距放到最大的最后一帧画面里,在怒吼的风中,漂浮着一颗小小的蓝色眼睛。它放掉了陨石块,在等着我们。
新闻说它很小,只比巴掌大一点。周围的空气发生了怪异的流动,肆虐的狂风只吹向它,却不会越过它。它在吸收气体。到了半夜时分,再也没有图像更新回来。
大机器继续推算着,模拟着——眼睛会在我这里日出前接触到地面,降落在离我六个时区远的第九经区的一处海滨。那里当地时间是傍晚,日落时分。
我想,海滨的落日应该很美吧。但明天早上,太阳永远不会再从海平面上升起,因为大海将不复存在。
它的引力越来越强,高空大气中雾气弥散,那是被吸起的海水,大雾遮天蔽日,黑暗迅速吞没了一切。紧接着就是磁场紊乱引发的巨型闪电;西半球的空气急速收缩带来的飓风会打破行星形成以来的历史纪录,把能吹动的一切卷起,风力甚至足以把部分物体抛向太空。终于,大气层消失。
地面上,失去大气层的大海迅速降温冻结,冰川飞速生长,高耸着,斜刺苍穹,顷刻之后又被强大的引力掰断,片片锋利的冰刃飞向天空。最可怕的是,西半球第九经区因为最先接触引力,潮汐能作用下,大地被撕碎,开裂,飞起!随着自转的惯性,行星15%的地块物质和四周脱离,星球开裂成一大一小两部分。
这时,强大的引力场忽然消失了,那颗眼睛似乎飞走了。
但连锁反应发生并没停下,裸露的热地核暴露在失去大气层保护的真空中,一部分地块继续冷却,和其他尚有余温的地块断开,残破的星球就在这样恐怖的连锁反应中被绞碎……
碎块的60%将在轨道共振的影响下坠向旁边的第六星,那颗遍布黄褐色花纹的巨型气态行星,并在它极高压的内核中融化,黄星的表面将会因此留下一个红色的大斑,犹如死神睁开了一只狰狞的血红色的眼睛。眼睛!又是眼睛!
能留在原轨道的质量不足20%,正是我所在的第三经区的一部分。从此,太阳系中一颗美丽的淡紫色星球被抹去,留下的只有一条细线,随着太阳引力差而产生运行速度差异,碎块们慢慢地首尾相接,变成一条稀疏的写满无尽苍凉和悲伤的小行星带。
可以断定,二十八年前,我们战败了。那只幽蓝色的眼睛发现了我们,送来了死亡,末日终于降临。
最后的时刻到了,狂风大作,光线很暗。陪着我的只有父亲和胜军。父亲说我想做什么都好,只要能陪着我就好。胜军说因为风太大,好些火箭都射偏了,装着泥土的那支,大机器计算出的模拟轨道交汇点不在红星,而是在更远处的蓝星。
蓝星?第三行星?那个每年有365天的蓝星?那里比红星更荒凉、环境更恶劣啊。
胜军说大机器应该没算错:四千多年后,绕太阳系运行的火箭残骸会被蓝星引力捕获。如果泥土能顺利发芽,在数百年内蓝星就会有全新形态的生命出现。但是板块漂移,物竞天择,再过三亿多年上面才会进化出智慧生命,文明的曙光才会在蓝星的地平线上升起。
三亿年还是三百年,不重要了。
我走到了那块平整的石头前,白天被胜军打断,还没刻。
时间不多了,刻不下太多文字,我先在几十块石头的起篇处都刻下了那只眼睛。父亲看到了,叹气说:看来你爷爷他们是对的,大折线就是“他们”划出的。
父亲和胜军笑着,我们手拉着手,八指紧紧相扣。从他们的笑容里,我读出了最彻底的自由,放空一切的自由。
我松开了手,全部四指紧紧握住凿子和小锤,手背上的鳞片映着最后一点阳光,开始了雕刻。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像之前描述那些稀松平常的科学发现一样,我记下了今天的故事:
石匠星耀刻记 这是来自太阳系第五星最后的遗言 今天我们迎来了末日……
九 手指
罗叔跟在胡虎屁股后面,脑中计算着字符,嘴里碎碎叨叨一刻不停:
“小虎,我看这字符还是没戏,恁甭瞧着多,木用!必须得有‘字锚’,锚,恁懂吧?不是养猫的猫,是抛锚的锚,意思是有几个已经明确含义的字符,才有可能反算出其他字符的构成规律……”
胡虎一脸苦笑,他心里只剩一个念想:那个叫做蝶恋花的ID。他脚步没停,耐着性子听罗叔跟在屁股后不停说着。罗叔的大概意思是:现在这些字符里大部分是弧线构成,小部分是折线构成,怀疑折线字符是数字或运算符号,78%的概率是公式一类的东西。但搜遍了人类所有自然科学门类所涵盖的公式,没一个对得上。连数字都破解不开,更甭说文字了。
拼图块足够,但第一块却迟迟无法落下。
胡虎走进卧室,不开眼的罗叔还跟着。胡虎把他关在门外,系统创建角色应该快了,不一会儿,那个叫做蝶的女孩就会出现。
垃圾桶。李蝶最后的遗言,如同一道闪电般击中胡虎。
他慢慢踱向床尾,端起垃圾桶,慢慢翻找着,果然,里面多了一样东西,一颗塑料钻石。上周李蝶反复嘟囔过,发卡上掉了一颗钻石,问胡虎看见没,问了好几遍都快给他问烦了。两年前潜入翡翠星花房卧室翻动垃圾桶的间谍,不是狼声彼得洛夫,而是李蝶!
胡虎拿起那颗粉色的钻石,对着灯光端详。他突然发现,地面上映着的粉色光晕里全是云纹字符!他马上打开房门,把罗叔叫来。
灯光穿过透明的钻石,在地面上映出一圈粉红色的光晕。光晕中,清晰可见一千多个弧线、折线构成的云纹字符!
共济会搜寻了四千年积攒下来的神谕,1282字。又用了数不清的财力物力和长达400年的现代科学计算来破译,也未曾解开的1282字。
三分钟过去了,罗叔的脑袋都要算冒烟了,依旧无果。
“恁娘了个腿儿!不中不中,公式还是对不上!锚!木有锚推算个毛呀……”
警报:氧气剩余 4分钟。
空间站,水晶之城,最后一厘米冰壁被暖号引擎火焰烧穿!强烈的气流冲天而起,球壁内不光是人、连房子和许多设备都被连根拔起,撞向漏洞。强烈的撞击冲碎了这一整块蜂窝形冰壁,暖号最后一根机械臂也被冲断,随着里面喷涌而出人和物,一起翻滚着,迅速远离身后那颗残破的水晶球。球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桁架传热,加上被撞击后的暖号的火焰侧喷,4个蜂窝状的大窟窿出现……
40秒内,环木空间站失压,损毁殆尽。只剩桁架上有限的几处设备和灯光,靠着蓄电池苟延残喘着……一切都将归于死寂。
星光在暖号残骸断口外旋转,正如当初农田区温室球外流转的星光一样。胡虎把光屏拨到一边,一切都将归于死寂。
他轻抚着胸前的储物袋,里面有他的爱人。
氧气开始变得稀薄,胡虎的意识变得恍惚起来。“爱了一场,到最后,你只留下四根手指陪着我。天堂见吧,等着我,蝶,我来了。系统不会把你创建成四根手指吧?哈哈。那咱怎么计数啊?我也让系统把我变成每手四根手指?咱俩各八根,计数就不再十进制,全改八进制,哈哈……”
“小虎?恁笑啥?啥意思?咱试试八进制?咦,试试就试试……”罗叔听到了胡虎最后的碎碎念,计算模块把八进制代入疑似数字和运算符号。
7秒钟后,公式率先被破译!又过了3秒钟,全部4054个或完整或残缺的字符全部破译!
铺天盖地的译文展现在他们眼前,碑有残缺,小部分字符无法破译。
胡虎扫了一眼光屏。罗叔兴奋地解读着:
娘啊!咋称呼他们?咱祖先文明?还是兄弟文明?!
刻字的这个‘人’叫星耀,他们真是只有四根指头!要不是八进制,再给4000年也破不开!原来是转着圈写哩,第一个字在圆心,逆时针转圈往外写。每一团云纹不是一个字,而是多个词。字符套符号,1+1给写成‘1加1’,龟孙字锚原来豆在公式里。
这是啥,四力合一大一统公式?
噫!这星球转得怪慢,一年是咱1.8年。那光年也不一样长啦?
合着六亿年前寒武纪生命大爆发,豆是因为恁送来一罐子土?
天球第七区北十字座?这星图,不豆是咱说的天鹅座吗!
啥叫‘画下大折线的全□□眼’?恁娘啊,关键字符咋丢了……”
胡虎淡淡地笑了一下,生命只剩不到一分钟了,什么秘密和力量,什么文明的过去未来,都不重要了。
花房外响起敲门。
胡虎打开门,雨停了。郁郁葱葱的花丛后面,一道彩虹挂在天边,不知从哪飞起两只粉色的蝴蝶。
“蝶,你来了。”
“胡虎,你好呀。”
那年,玉兰树下,你笑靥如花。
氧气剩余 15秒。
不知能否连上服务器,胡虎还是按下了“Upload”键。一块小小的腕表,信号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在真空中不超一千公里就会衰减、消散,淹没在嘈杂的宇宙背景噪音中。
消散就消散吧。遥远的翡翠星的花房下,他只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一切终将归于死寂,只有爱和希望永存。
尾声
六亿年前,天鹅座方向爆发星际战争。战胜方不明,战败方是位于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的太阳系第五行星。
不久后,第五行星接触携带强大引力的蓝色眼睛,解体。
2041年3月3日,有关第五星的惊天秘密,部分石碑文字首次破译,展现在他们的“后裔”,一个人类眼前。
一束断断续续的信号,经由环木空间站尚在工作的通信中继放大器,带着残缺的信息以光速向着四周扩散,向着八亿公里之外的地球飞去,向着他和父亲、和战友约定好的信息存放处,那个叫做《我的宇宙》的游戏云端服务器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