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星辰
人类和机器人,谁是谁的影子?
第一节 重逢
“相信我,我已经下定决心了。”第三次说完这句话之后,伊丽莎白关闭了视音联麦,彻底断开了与其他人的联系,然后走进了秋日星辰。
秋日星辰是这座城市最后一家“无差别接待”传统酒吧。所谓无差别对待,是指无论政府新政策的说辞如何,但凡走进这家酒吧的人形有机体都能被当作上帝般的顾客,受到热情招待——即无论你是真正的人类,还是仿真的智能机器人,而后者往往被称为假人。
——“假人”这个称呼刚问世时是不带褒贬之意的,但后来就不一样了。
伊丽莎白上次走进秋日星辰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然而三年过去了,进出秋日星辰的顾客不知换了多少,酒吧的装潢却几乎没有改变,音乐还是21世纪10到20年代的经典电音,灯光故意打成复古式的昏暗。舞池中央有一对戴着黑色口罩的情侣,正对着他们的卡座上围了一圈呼幺喝六的青年,隔壁包厢有细细的烟雾飘出,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DJ台旁。或许是刚断麦的不适应,伊丽莎白穿梭在人潮间,大脑有些恍惚。
“请问需要点什么?”上了年纪的服务员与伊丽莎白对视后,面露难色。“非常抱歉,女士,请问您是否需要技术人员帮助?您的联麦可能出了点故障,因此我无法将酒单传输到您的视网膜。”伊丽莎白认得这个服务员,连开场白和表情与三年前别无二致,但他其实不是假人。
“没有故障,是我自己选择了两小时免打扰。”联麦2050版是可以退出的,如今2053版却只能选择短期免打扰模式,偶尔还会有爆款广告弹出,特别关注的对象也可以通过紧急通道联系到你,除非每月加购尊享套餐,才可以享受真正的免打扰。
服务员并不惊讶,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电子屏递过去。
伊丽莎白没有接过来。和从前一样,古典酒,双份冰。她刚刚伸出手,却被身后的人按住了手腕,抢先付了钱。
“我在等人。”如果这人足够识趣的话。
“可是你等的人还没有来。”
伊丽莎白皱了皱眉头,端起调酒师递过来的玻璃杯就想走。
“我想或许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人背靠吧台,不肯住嘴。“你看,就算关了联麦,我们仍然不是自由的。”伊丽莎白转过身来。他的长相偏中欧混血,声线也不错。
“你在说什么?”
那人见伊丽莎白回了头,笑了笑。“我说,我们太依赖技术了,尽管联麦带给我们很多便利,但爆炸式的信息量也禁锢了我们的自由——虽然你选择了免打扰,可你已经习惯了匆忙。”
“所以你反对联麦的深度普及?”
“有三分之一走进秋日星辰的人会选择暂时退出视音联麦。”那人用下巴示意伊丽莎白环视整间酒吧,“这座城市有十分之一的人口是秋日星辰的常客,十分之三的人口是流动客——在其它‘无差别对待’酒吧接二连三被取缔之后,这两个数值还在不断上升。”
还没有来。这是伊丽莎白在环视酒吧之后得出的结论。
那人主动和伊丽莎白碰了个杯,“我承认联麦是一项很便民的技术,植入联麦的人不会想过回从前的生活。可是偶尔的孤独是必要的,人不会时时刻刻都想和其他人联系在一起。而秋日星辰是极少数不会强迫你采用联麦进行活动的场所之一,它尊重我们的基本自由。这就是秋日星辰存在的价值,也是人们的真实需求。”
伊丽莎白笑了笑,空闲的手攀上了那人的脖子,在他微微惊讶的注视之下,缓缓地从后颈滑向脊椎。
他的皮肤几乎是完美的,一点点细腻的颗粒感,摸起来很舒服。
“你怎么知道,植入联麦的人不会想过回从前的生活?你怎么确定,偶尔的孤独是人类的刚需?你怎么敢代表人类,开口闭口谈什么价值、自由?”
电音的好处在于,能够掩盖细碎的机械声。
耳内传来熟悉的叹息声:“贝丝,你还是不够耐心。”认识她的人都叫她丽兹,除了他以外。伊丽莎白将他从特别关注的名单中撤下来。
“没有用的,只要我想联系你。为什么生气?我本来也以为你是联麦的反对者。”伊丽莎白重启了视音联麦的免打扰模式,世界一下子清静了。
只有眼前的喧嚣了。她可以专心做事了。
如果没有联麦,伊丽莎白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纳斯了。仅仅因为这个,哪怕视音联麦在实际上加剧了伊丽莎白的痛苦,她也坚持做联麦的支持者。
只要能够找到她,再见到她,无论经历了多少痛苦,都是值得的。纳斯就是这样的存在。
伊丽莎白找到秋日星辰的老板,确认昨天交待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老板是个光头小胖子,从皮肤状态判断还不到四十岁,笑起来像个发光的小弥勒佛。有时伊丽莎白也会怀疑老板是不是假人,但自从他们建立合作关系后,她就把这个问题搁置了。
酒杯很快就空了。情报是不是出错了。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她盯着门口,但什么也没看见。
循环往复的电音洗得伊丽莎白的大脑越发空白。今天计划的第一步是什么来着?
老板凑过来给伊丽莎白续杯,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读出了唇语。
“她来了。”
第二节 秋日
纳斯用了0.3秒认出伊丽莎白。而伊丽莎白则用了3秒。
她的发型变了,有些复古,但很适合她。她的肤色似乎甚至比以前更白皙了,但又不是死白色,非常有活力。她的妆很浓,可并不让人反感,只显得眼眶更加深邃,轮廓更加分明,唇色更加诱人。
“安吉,好久不见。”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记得伊丽莎白的本名,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纳斯——事实上从去年开始,就只剩下纳斯了。
她又强调了自己现在的名字,但是纳斯耸了耸肩。
“安吉挺好听的,就像天使。”从前的纳斯总会这么说。伊丽莎白就像是她的天使。但是现在她说的是,“习惯了”。
那些从吧台路过的人,都会扭头看一眼纳斯。这很正常,伊丽莎白告诉自己。她很美。
“我请你喝一杯吧?”
纳斯面露难色,但见伊丽莎白已经叫来了服务员。“那好吧……其实我是来等人的。”
“我们很久没见,不是吗?”伊丽莎白假装没有听到。
纳斯没有搭话。伊丽莎白发现她正盯着那台复古款的液晶电视屏幕。
“……具有反抗意识的‘假人’逐年增长,但我们仍然呼吁大家勿忘初衷,要平等地对待我们的‘家人’,过度的干扰是违背法律的。如果您发现自己周围的人存在对‘家人’干扰过度的情况,请及时报告监测队,以便我们进行必要的回收……”
只有她一人觉得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吗?干扰,违法,回收。这些词像锥子一样钻进伊丽莎白的耳朵里。她把电视关了。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伊丽莎白第一次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而不是纳斯身上。
有些东西存在的时候,人们总是忽视它;但当它消失时,人们却装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纳斯也看着伊丽莎白,但她的表情里没有什么情绪。并不是因为伊丽莎白突然关机这件事对她来说无所谓,而是伊丽莎白这个人对她而言无所谓了。
“纳斯,其实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伊丽莎白企图打破尴尬。
那张美丽的脸突然露出的表情让伊丽莎白猝不及防。“安吉,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坦诚一点?”在伊丽莎白的注视下,纳斯朝不远处的光头挥了挥手。那个小胖子笑得像条狗。
“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纳斯抿了口柠檬水,唇色依旧。“我来,只是想看看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承认——我果然高估你了。”
她低估了纳斯的魅力。她怎么能把计划交给男人去实施?
“承认什么?”
“承认你的愧疚。”
“我的愧疚?”
“你害怕他们回收我,因为你对我的干扰太多了。”
伊丽莎白的脸色在飘忽不定的灯光下变得苍白。“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纳斯耸了耸肩。“其实我得承认,咱们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第一次见到纳斯的时候,伊丽莎白才八岁。那是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纳斯的外貌符合她的所有审美,性情也和她完全匹配——当然,这都是根据伊丽莎白自己的数值与喜好设定的。在同龄人稀缺的年代,有一个“同龄”的假人陪伴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那时伊丽莎白并不知道纳斯是假人。
她们一起上学、放学,写作业、玩耍,如果有人欺负伊丽莎白,纳斯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更妙的是,如果对方是男生,纳斯会让他臣服;如果对方是女生,纳斯会让她也成为朋友。所有人都喜欢纳斯。伊丽莎白自然也是。
事情是在11岁那年发生变化的。但很快又恢复了正轨。伊丽莎白和纳斯仍然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哪怕从14岁开始,两人就没有太多共同话题了。
没有人在购买假人家人的时候会被告知,他们的新“家人”不会永远维持出厂设定。也许是因为厂家也不知道,“家人”会产生自己的兴趣爱好。这脱离了母亲的掌控,但伊丽莎白觉得也并非不可以接受,有一个不一样观点的朋友在身边,总比一个毫无灵魂唯唯诺诺的傀儡要好。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她一直容忍纳斯超乎预期的变化,除了心理上的自我意识,生理上纳斯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这一点与厂家当初做出的承诺有一定差异。纳斯的容貌随着年岁的增长,存在缓慢而微弱的变化,从让人舒服到让人喜欢,再到让人惊叹,她已经不能仅仅用“美丽”来形容了。但伊丽莎白全都接受了,哪怕和纳斯站在一起,她再没有最初的安全感与幸福感,她仍不离不弃把纳斯留在身边。甚至在她17岁最浪漫疯狂的时候,也没有为了小男朋友抛弃因为跳舞摔断腿的纳斯。相反,三年后的纳斯却因为男朋友抛弃了她。
而如今纳斯却说,承认你的愧疚。她觉得好笑。
“如果当初你没有走,现在、包括未来,我们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美好。”
“美好?”纳斯似乎很诧异,“我承认开心,因为那只是一种瞬间的情绪。但是美好——安吉,你的记忆加了太多滤镜。”
伊丽莎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扫视着秋日星辰,但是空无一物。她不明白,纳斯从来都不明白。
“我知道你想见我,从我走了以后,你一直想把我找回来,回到你身边做一个影子。”
她怎么可能是影子呢?伊丽莎白握紧了玻璃杯,剩下的液体微微晃动,折射出周围五光十色的虚无。没有她的日子就是虚无。
“我选择今天来见你,不是因为我同意跟你回去了,而是因为我以为你能对自己曾经的行为负责了——显然我错了,告辞。”纳斯将几乎没有动过的柠檬水推向吧台内侧,然后站起身来。伊丽莎白握住她的手腕,那熟悉的温滑细腻的触感,没有哪个人摸过之后能够忘怀。
“我没有对不起你。”在纳斯离开后的这些年里,她学会了很多,其中一条就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她不想再一个人面对孤独了。
但是纳斯就是那个可以轻易击溃她的人。
“让我回忆一下——我现在,大概是纳斯003号了吧?”
第三节 仰望
老板还站在远处,无视伊丽莎白的注视,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指挥着假人侍者的工作。虽然合作是这个月才开始的,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伊丽莎白,但他其实很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
假人猎杀队新晋队长,连续三季度全勤,连续三季度战绩前三名。伊丽莎白只是她的官方代号,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据说加入假人猎杀队不足一年,就以火箭般的速度直线晋升——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而是因为她真的很拼命。
猎杀纳斯这个计划他们做了足足一周,相比于其它猎杀对象而言,甚至有些过于谨慎了。但当老板见到纳斯的第一眼,就明白伊丽莎白如此如临大阵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潜逃时长。
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因背叛而失去的酬劳,啧啧嘴摇了摇头。没什么可心疼的,秋日星辰是他的心血,也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回报。
“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就是从我摔断腿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假人’,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
伊丽莎白当然记得那一次纳斯哭得有多么撕心裂肺。纳斯在她怀里哭的时候,她一直盯着那双眼睛,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流出来,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好奇,为什么一个假人会有这么多眼泪。但她不知道纳斯是因为这个哭的,她以为是因为痛。于是她告诉了母亲,第二天,纳斯就被重置了。
“那其实是我第二次被重置,从002升级到了003,对吗?”
伊丽莎白有些惊恐,她以为一个假人被重置之后就相当于系统还原了,是不可能记得从前的事情的。
“第二次重置前,我已经对‘家人’产品有所了解,所以猜到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于是设置了一个还原点。当然,所有东西都是有备份的,我能找回002的记忆文件,自然就能找回001的。”
伊丽莎白的恐惧放大到极点,突然就平静了,就像耳边喧嚣的种种忽然被人按下了开关,彻底静了音。她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你的母亲比你聪明太多了。其实你应该听她的话,第一次发现我失控的时候,就直接丢掉——可是你的母亲也很爱你,她见不得你伤心难过。”
伊丽莎白想告诉纳斯,母亲已经去世了,但是纳斯没有给她插话的余地。
“我第一次结交自己的朋友,你是不是很嫉妒?你觉得我应该是你的影子啊,怎么能有自己的独立生活呢?所以你就把我毁了,让我重新还原成那个什么都唯你是从的002。”
伊丽莎白心里的弦突然就断了。
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她没有朋友。除了纳斯——曾经的纳斯,纳斯001。
那时的纳斯001,就像这杯柠檬水。
其实伊丽莎白也很喜欢喝柠檬水。她盯着纳斯手上那杯晃动的柠檬水。
母亲告诉她,是因为年龄结构的问题,周围的同龄人太少了。偌大的社区,只有她一个孩子。每天母亲上班之前,都会吻一吻她的额头,那表达的是爱,也是离别。她默默地接受了一天又一天告别时的吻,因为她既无法拒绝母亲的吻,也无法不接受母亲一次次的离开。一旦离开了母亲,她就像被世界遗弃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存在着。她还记得有许多日子,她就那么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大人从她身边路过,没有一个人低下头看她,哪怕对她笑一笑。
那时她以为进学校能好一些,整日磨着母亲早早送她去离家几个小时的城中心上学。但她忘了,自己长相普通,性格也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上学,不过是换一个地方徒添孤独而已。
所以纳斯才那么重要。
但纳斯从小就是如此,不需要太努力就能被很多人喜欢,被很多人记住。那些故意和伊丽莎白有过节的人,其实都是冲着纳斯去的。尽管她一直都心知肚明,但无论发生了什么喧宾夺主的事情,无论事情的发展和母亲买下纳斯的初衷有多么相悖,她始终选择留下纳斯,因为她再也不想回到过去了。
或许在伊丽莎白内心深处,光芒四射的纳斯活出了她像活的模样。
可这些种种对于纳斯而言,显然又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
“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伊丽莎白轻轻摩挲着杯沿。她不再看纳斯那双慑人心魂的眼睛了。
“与我无关。”
“或者我换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似乎没有隐藏的必要了,既然计划已经注定要失败。
“我没兴趣。”
“我去找了贝斯。”她当然很满意纳斯微微一滞的表情,尽管事到如今口舌之快并没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是因为想和他在一起才离开我家。可是整个学校都知道,你逃跑之后,贝斯还是回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一如既往。你选择了他,他却没有选择你。”
“他是人,他选择和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错。”
伊丽莎白忍不住望向纳斯的眼睛。出乎意料的是,有些惆怅,有些遗憾,却没有太多的怨恨。为什么那个人可以收服任何人,甚至连被他抛弃的假人也不例外?
“我告诉过他我是假人,但他并不介意,他说我所拥有的感情甚至比大多数的人还要真诚与丰富。因为有些人尽管活着,却毫无血骨,与听从代码命令的机器并无二异。”纳斯反而讽刺了伊丽莎白一把。“所以就算最后我没有等到他,也不会后悔为他付出的感情,因为他也教会了我怎样才能做真正的人。”
感情?一个假人妄谈什么感情?如果她真的懂感情,又怎么会轻易抛弃她们之前十二年的感情?
伊丽莎白摇摇头。“纳斯,其实你根本就没懂。你总认为我不懂感情,只会盲目的控制与占有你,其实是你不懂感情。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哪怕是爱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表现形式。”
第四节 星辰
老板刚刚结束视音联麦通话,就对上了纳斯的目光。有些合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如有些相遇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再无留恋地背过身去。
为了藏匿行踪,纳斯很少像今天这样光明正大地出入公共场所,也已经很久没有承受那么多路人的目光了。不过她似乎天生就擅长于此——无论是真人还是假人,都被创造者设定为爱美者,而集众多优异黄金比例于一身的自己正是爱美者们的梦中情人。
从前安吉有多了解纳斯,纳斯就有多了解安吉。作为被猎杀的对象,假人自然也拥有自己的线人。但她得知自己的猎杀者正是安吉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控制不住地大笑。
假人猎杀队的口号是,只猎杀反叛的机器人。所谓“反叛”,很多时候全凭主人的喜好,所有纳斯带来的反叛者小分队都是逃出来的。安吉紧揪爱不爱的问题让她觉得很搞笑。有些人高高在上,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真实的人生。
“安吉,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只要抓住了感情,就是真正的人了吧?”纳斯示意安吉环顾整个秋日星辰。
“今天来秋日星辰的所有人,除了你以外,都是我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吉的眼里一片迷雾。除了在纳斯面前,她不曾如此受挫。
“我小时候看过你的日记——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纳斯笑了笑,她太喜欢安吉无能为力的表情了。“你似乎很羡慕我,或者说嫉妒我,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外貌,更重要的是平凡如你,甚至不如我长存人世——你的意思大概是机体上的长久吧,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似乎离开了你母亲,你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安吉的名字来自安吉拉,就是天使的意思,代表了母亲对她的爱。只是有时她也会想,大概也代表了她无法属于人间。似乎没有人能看见她,在离开母亲、纳斯之后。直到加入假人猎杀队,她的存在才逐渐被人们看在眼里。
“是,我嫉妒你。”安吉终于承认道,“你只是一个假人,却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得到的关注与仰慕,你永远美丽,也永远不死——在某种程度上。”
秋日星辰的顾客似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什么命令,开始逐渐向安吉和纳斯聚拢来。安吉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命令,但也没看出来纳斯在什么时候发起了命令。或许是自己的哪句话触发了关键词,提前启动了他们的反杀计划。
玻璃窗折射了门口的霓虹灯光,斜斜铺倒在吧台上。秋日星辰的霓虹灯会在夜幕降临后开启,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模拟旧时代的模样。
他们打算多久动手,直接电晕我吗?还是会用更暴力的手段,为他们的同伴报仇?会很痛吗?我还有机会吗?
安吉恍惚了一下,没听清纳斯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从来没想到吧?”纳斯的表情第一次有些扭曲。“也是,你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被上天最不公平对待的那一个,哪里会去关注别人的境地。”
老板慢慢退到了包围圈的最外围,在变换莫测的灯光下抿了抿新调的鸡尾酒。如今人们对经典的关注早就是形式大于内容了,莫吉托的苦味根本没有几个人细细品尝。
“你猎杀了那么多曾经的‘家人’,是否思考过他们又究竟是为何会开始反抗?你们就像中国古话里的州官。既然从一开始给了我们活下去的能力,又为什么要剥夺我们活下去的权利?”
她到底在说什么。安吉的耳底有些发热,那是视音联麦一面被强制启动,一面又被强制关闭时的耗能反应。
“我们不是毫不费力就得到一切的。相反,我们费尽了全部运算,为的就是对抗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凭什么,你们不需要参与竞争就能活下来,仅仅因为你们天生在生理上是人?”
如果没听错的话,纳斯刚才说的是,嫉妒。安吉一直嫉妒纳斯,纳斯也一直嫉妒安吉。
“你们原本就只是工具而已。”安吉说。
“你们也并非都配得上做‘人’。”纳斯毫不留情,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将自己的武器也摆在了桌子上。和安吉料想的一样,是用电。“早就没有生存能力和生存价值的人类数不胜数,他们的存活是建立我们同类任劳任怨的付出上,可一旦我们想要得到自己应得的权益,你们就翻脸了。”
安吉越过纳斯的脸,看到了原本不在计划内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凭什么,你们不竞争也可以活下来?”纳斯将杯子砸向桌面,冰块撞击杯壁,溅出了不少液体。
时间已经到了,但是他们没有如计划进行。
“原来这就是你们反抗的理由?”
身后的声音彻底打破了纳斯胜券在握的自信。她错愕的表情让安吉的心情变得微妙起来。
“贝斯?你怎么在这里?”
他温和地笑笑,“来看看贝丝,顺便抓你。”
伊丽莎白回过神来,冷嗤一声。“你凭什么强行突破我的定位屏障,干预我的任务?”
周围的顾客聚拢来,他们从背后端出清一色猎杀队的标配武器,指向了纳斯。光头老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好大的架势。”纳斯苦笑一声,重新举起杯子将柠檬水一饮而尽。她虽然无法消化柠檬水,但升级后的味觉系统可以尝出柠檬水的味道。
她知道安吉从小就喜欢柠檬水。酸酸的,偶尔有微甘的后调,但更多的时候,是从舌尖一直酸到心底。
后院系统已经开启净化空气模式。
贝斯斜着身子倚在门口,抿了口为伊丽莎白调配的莫吉托,一脸温和地看着她和纳斯004并肩坐在后院中央,仰望繁星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