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规矩

我咬了咬牙,俯下身仔细观察:那真个勇敢的战士,他身上的伤痕在静静地诉说着生前英勇的故事。

与其咒骂黑暗,不如燃起一支明烛。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       

火热的大地蒸起一层雾气,远方隐约显映出几个黑点,在烈日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扭曲。此时,除了秃鹰,沙漠里所有的活物都还一动不动地躺在石洞里,或者藏在岩石下面,躲避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杀戮。

秃鹰此起彼伏的叫声终于把我吵醒,我打开石洞的盖子,走出石洞,凝视着那群秃鹰。

我最先发现了那些尸体——顺着秃鹰盘旋的位置向下找,这并不太难。我的家人也陆续从石洞里钻了出来。父亲巴图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表情十分平静。

“一家人都死了,又是机器干的。”父亲望着远处那几个黑点说。

“躲在石洞里面早就不安全了!”姐姐多兰带着哭腔说。

“像往常一样赶紧埋了吧。”母亲古丽说。

我们跟着父亲走到尸体旁边,开始仔细检查那些尸体。

“他可真勇敢。死前硬是砍断了机器的一条胳膊。”父亲说。

我早就看惯了那些被撕碎的尸体。每当这时候,我一定会尽力在父亲面前展现勇敢。我咬了咬牙,俯下身仔细观察:那真个勇敢的战士,他身上的伤痕在静静地诉说着生前英勇的故事。

那台机器静静地屹立在不远处,黑色的铠甲凌厉地反射着太阳的光,显得十分威武。

“滚开,怪物!”姐姐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同时往后跳了一大步。

“琪木格,你赶紧去牵2只死者家的羊吧,那些秃鹰会招来村民的。”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

太阳升得更高了,炙热的阳光几乎把地面烤焦,上升的热浪让远处人群的景象变得扭曲。我把2只羊牵进了自家的羊圈,然后就坐在沙丘上默默地数秃鹰。等到第20只秃鹰飞过来啄食尸体时,羊刚好被村民分光了。

傍晚的时候,长老们吟唱起了下葬弥撒。死者的遗体重新变得圣洁,大家送他们入土归根,重回大地。村民们还在祈祷,表达悲痛之情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石洞里面休息了。我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黑暗是从什么时候降临的呢?是从我的童年开始吗?

这里不是我曾经的家,我们是被匈奴人赶到这里的。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峡谷旁,那里的草甜美可口,周围满眼都是放牧的牛羊。夏天的早上,天气通常会很凉爽,阳光从山脉间照射下来,穿越峡谷,爬到我们村庄的帐篷顶上。那时,孩子们的童年也像那山间的黎明一样,泛着金色的光芒。

“还是尽快处理掉吧,那是不祥之物。”

“匈奴人的骑兵就在附近,这会给我们招祸的。”

“拆掉卖废铁也许能赚些钱。”

“还是应该让琪木格看看。”

“等琪木格醒来让她自己决定吧。”

“您是族长,我们尊重您的意见。”

父亲巴图端坐在帐篷中央,村里的长老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言地讨论着。父亲曾经是个军人,天生一副威严,引人尊敬,即使村里大呼小叫的长老们,见了他这样的老兵风范也会立刻低头安静下来。父亲在部族里具有崇高的威望,一旦他作出决定,村里的长老通常都会尊重。

“我早醒了。”我掀开了帐篷的帘子,走了进去。

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我。

自从在战场上见识到了现代武器的威力,父亲就开始笃信科学的力量。他认为科学是一个充满吸引力的奇妙世界,可他却恰巧对此一无所知。

“琪木格,我的女儿,去看看吧。” 

一旦涉及到科学的领域,父亲的威严就会暂时被好奇心驱散,此时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孩子,而我才是那个教导他的父亲。

我径直走到了那台机器脚下,仰着头看这个大家伙。他面无表情,散发着机械所特有的威严和冷酷。机器胸前刻着一行模糊的字:“Fight for Justice”(为正义而战)

那行异族的文字让我回忆起曾经在学校的时光。我和母亲一起去城里赶集时,第一次见到了学校的样子,那是联合政府给我们修建的现代学校。联合政府不止给我们带来了战争,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文明观念和技术。

母亲最喜欢这样的旅途。我和她骑着马穿过安静而悠长的峡谷,暂时摆脱了家庭的枷锁和父亲的威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的神情也明显变得轻松了起来。在城里那所漂亮的现代建筑里,我经常看到女孩们上学。她们是那么聪明、阳光,真让我非常羡慕。于是终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我是否可以上学。

母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终于朝我微笑道:“当然,琪木格,你可以去。”

在母亲的支持下,父亲当年勉强答应了让我上学。在我们的传统里,女孩唯一的用途就是干家务。整个部族甚至都没有几个女孩能够识字,因为大家觉得没有必要。可后来我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很快转变了父亲的态度。等到我通过超常儿童遴选考试的那天,我竟成了全村的骄傲。

我在科学方面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当部族的其他男孩子们还在沉迷于啤酒、咖啡这些新传来的玩意儿时,我已经在学校建立了自己独立的机器人实验室。

那年我10岁,匈奴人刚刚被联合政府赶进了沙漠。

机器被切断的手被我改装成了一把锄头,正在用它的新胳膊拼命地锄着地。我蹲坐在沙堆上一边盯着那台机器看一边思索着。

黑暗是从什么时候降临的呢?是从联合政府来到这片古老的土地开始吗?

联合政府宣称要消灭这片土地的暴力,于是向这片土地上的各路军阀开战。常年的战争导致遍地蛮荒,秀丽的峡谷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沙漠,我们的文明更是彻底退回到了蛮荒时代。宣称要给我们带来先进的文明的人,在古老传统的坚韧面前,最终落荒而逃。临走前他们设计了这些怪物来继续围剿匈奴人的军队,宣泄他们在战争中积累的仇恨。几千个这样的机器人被丢弃在沙漠里,它们由太阳能驱动,白天潜伏在沙漠里充电,夜里出来杀人。如今,这些怪物都成了村民们夜晚的噩梦。

“叫他黑武士吧。”我对家人说。

家里的羊排成一排,一边吃着草,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大家伙。我走到羊群旁边,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羊。

“别害怕,黑武士的邪恶之心已经被我封印起来了。”

天空中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这在沙漠里真是让人高兴的事。我赶忙把自己的头巾解下来,享受着雨水湿润着我的脸庞。

母亲走到小水库旁边,打开了集水器的开关。雨水不一会就形成了条条小溪,从各个集水点源源不断地流进蓄水池里。建小水库的材料是母亲去城里用那两头母羊换的。有了黑武士,建小水库不愁没劳动力。

很快天就放晴了,天空中一堆堆积云开始向远方的群山飘去,在灼热的大地上留下快快黑影。我从沙堆跳下来,追着这些阴影跑。阴影偶尔阻断一下灼人的阳光,尽管断断续续,十分短暂,但也给人带来一丝惬意。

黑武士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真是能顶10个人啊。”母亲说道。她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犹如在欣赏一幅动态的山水画,而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我。

修复机器的过程非常艰难,整个石洞都成了我的新实验室。黑武士是台高度拟人化的机器人,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黑武士的金属盔甲拆了下来。这台机器虽然是旧型号,但高超的设计技巧和精密的制造水平仍然让我叹为观止。拨开层层金属外壳,我终于看到了机器的核心部件----红色的记忆体。记忆体通过电缆和机器的脖颈处相连,向机器全身发出指令。

一旦充好电,鲜红色的记忆体就会有节奏的跳动着,如同人类的心脏。设计者给这台机器的记忆体输入了大量仇恨的记忆,这些信息被加了写保护,永远无法删除。一到夜晚,外部的杀戮程序就会自动与这些仇恨的记忆相连,机器会瞬间变成冷酷的杀手,收割大量生命。

我绞尽脑汁设计了防火墙,把机器中的仇恨记忆做了完全隔离。接触不到这些信息,机器的杀戮程序也就再也无法启动了。

等到沙漠中短暂的雨季来临时,黑武士已经完全变成了我们村的一员。白天他是不知疲倦的农夫,夜里化身成守护者,站在石洞外为我们守夜。

“设定成每七天冲一次电吧,就算是机器也需要休息。”我对着黑武士说。

那天夜里,石洞外响起了一连串尖利而又恐怖的金属扭动声。父亲被吓醒了,仿佛是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把手按在弯刀上,准备出去和机器拼个你死我活。

“爸,先沉住气,黑武士一定能应付。”我把手按在了父亲手上。

不一会,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到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家走出石洞时,黑武士已经像往常一样在田地里工作了。

我摸了摸自己被太阳晒得起泡的脸,再次感到久违的骄傲。

后来黑武士又为整个村子劳动了一整年。他完全不怕太阳的暴晒,是沙漠里最理想的劳动力。等转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村周围所在的地方,变得有了些许绿色,从远看非常像沙漠里的一小块绿洲。

父亲走得很突然,我们完全没有准备。

我还记得父亲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召集村里长老在石洞里开的会议。黑暗中的火光照亮了大家的脸,让每个人都显得更加刚毅而苍老。

“我就说那个东西会给我们招来祸患。”

“你可别这么说,有那台机器给我们守夜,这一年来少死了不少人。”

“真是比每天夜里躲在石洞里面担惊受怕强。”

“有人告密了,我们招来了嫉妒。” 

“那现在怎么办?”

“先去和他们谈谈。”

“他们要抢我们的女人,女儿们嫁过去可受罪啊。”

“要说这也是祖先的规矩。”

“他们是一群恶棍,这无论如何也不行。”

“明天先给他们送些礼物吧,把咱们的羊拿些送过去。”父亲一边说,一边用一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大手把柴送进火堆。父亲的那些伤疤又让我记起他年轻时也曾参过军,军队的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在这个军阀混战的古老国家,人们早已习惯了好勇斗狠,没有实力的军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

母亲的名字“古丽”明显不是我们部族的名字,她无疑是个外来的女人。我渐渐意识到父母的关系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但母亲从小给我的爱,最大限度地打消了我探究真相的冲动。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有长老的争吵声、羊羔的叫声、风沙的呼啸声、哥哥姐姐的欢笑声。虽然有些吵闹,但家却是能让我安然入睡的地方。

那天夜里,伴随着父亲与长老们的讨论,我在胡思乱想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长老在我父亲的带领下,骑着马迎接匈奴的军队。他头戴蒙古毡帽,骑着白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依然像往常一样沉着冷静。迎面走来了一群声势浩大的人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把长枪。队伍的末尾有一台用骆驼拉的机器,应该是他们从沙漠里面挖出来的。

“听着,巴图,现在就帮我们修好那个铁家伙。交出女人给我们做老婆,这是祖先的规矩!”领头的人抖了抖手里的长枪。

“这里的女人都还太小,请你们去其他地方吧。勇士们,我给你们准备了最肥美的羔羊!”

那人只是笑了笑,说道:“勇敢的巴图,我同意你的意见。”然后抬手就是一枪。他身后又有无数的子弹飞了过来。人群立刻乱作一团,开始四散逃命。

等到混乱结束,一把长枪已经顶在了我的额头。

那颗血红色的硕大记忆体在我面前跳动着。那是颗写满了嗜血和仇恨记忆的心。

“这是最新的型号,记忆体自带攻击程序。我需要时间设计新的防火墙才能完全隔离这些仇恨记忆!”我向匈奴人解释道。

士兵们发出一阵阵不屑的声音,我试图向匈奴人解释机器的工作原理,但没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

“胡扯!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台机器挖出来,现在就把它修好!让它帮我们干活!” 

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设计新的防火墙,记忆体的攻击程序随时会冲破防火墙的限制。一旦仇恨记忆和杀戮程序再次接触,这台机器随时可能觉醒再次变成一只杀人的怪物。

一个胡须浓密的年轻士兵终于没有耐心了,他走过来用枪托把我打倒在地。

“你记住我的样子,我就是你未来的丈夫。要不是看你年龄小,今天就把你带回我的帐篷!”

士兵们再次发出了一阵哄笑。

姐姐多兰已经被他们抢走了。母亲被绑在一旁,嘴角流着血,但并没有表现出屈服的样子。

我感到非常害怕,不仅是因为眼前黑压压的枪口。我的头脑笼罩在另一种更加可怕而狡黠的存在里:越是仔细研究这台新机器,我就越感到不寒而栗。血红色的记忆体被写满了仇恨,机器的杀戮程序设计得精密而完美,这些绝非那台旧型号可比。新型号的机器双手都可以变化成利刃,做出非常强大而迅猛的攻击,被攻击者绝无生还的可能。多年的战争,让联邦政府和匈奴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从机器程序上的升级也可看出冰山一角。

这才真是一只怪物,一台不折不扣的杀戮机器。设计者正躲在过金属外壳和编程数码之后释放着冷酷的光芒。藏在编程数码背后的那个怪物更加令人胆寒。

我强忍住泪水,不想表现得过于懦弱。我看到母亲向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们留下一片狼藉与尸体后扬长而去,周围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还有在远处不知疲倦劳作的黑武士。

每家每户都有人死去,很多家都有女儿被抢走。村中男男女女无不哭泣,周围弥漫着恐惧和骚乱。我躲在帐篷里号啕大哭,我很焦虑没有了父亲,今后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母亲只是默默流泪,却坚强地承受了这一切。她默默地给父亲擦拭满是血污的身体,换好崭新的衣物。这几年来,母亲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坚强地承受着家庭的重担,即使父亲死去,也没有丝毫懈怠。

按照祖先的规矩,英雄可以享受石葬。我们在沙漠里给父亲堆了一个石冢。有了黑武士的帮助,石冢很快就堆好了。我亲手把最后一块石头放在了石堆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低头不语。我回过头望着跟在后面的黑武士:它是个杀戮机器,邪恶之心可以通过我设计的防火墙隔离。可人心中的邪恶,又由谁来隔离呢?

黑暗是从什么时候降临的呢?是从联合政府撤走开始吗?

沙漠里满目疮痍,到处是战争留下的弹坑和散落的器械零件。联合政府撤离得太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当然,还有那么多怪物静静地埋伏在远方的沙丘,随时准备在夜里冲出来大开杀戒。

屈辱、愤怒一起涌了上来,在这一刻我心里的防线被冲毁了。我终于问出了多年来藏在心里的话。

“妈,你当年是不是被父亲抢回来的?”

母亲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道:“我很抱歉,孩子,是的。但你父亲是个好人,他也是很小时候被人抢走才当了兵。这些都是祖先的规矩。”

看到母亲的眼神有了一丝悲伤,我开始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某种程度上,母亲说得没错,这不过是祖先的规矩。母亲刚失去了丈夫和女儿,这个问题此时一定会加重她的悲伤。路上是长久的沉默。快到家时,我说道:“妈,我真希望联合政府能打回来。”

“联合政府声称要给我们带来正义和文明,可他们还是没能改变这片古老的土地,最终选择抛弃了我们。你要记住孩子,人心和传统是远比武器更加持久而有效的力量。能够改变暴力的,绝不会是另一种暴力。人心中的恶,只能由他们自己隔离。”

“我真害怕有一天也被他们抢走。”

“黑暗一定有终结的一天,但这要靠我们自己。”

沙尘暴刮了起来,满目疮痍的大地渐渐被沙子覆盖,变得有些模糊。

“哥哥,你还好吗?”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哥哥阿亚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女人。他的一只手留在了战场,用另外一只手拉着那个女人。帐篷里面坐着正在哭泣的母亲。自从母亲失去丈夫和女儿后,眼睛始终流淌着泪水。

阿亚高大的身影就立在那里,我仰头看着他。

黑暗是从什么时候降临的呢?是从哥哥被抓走开始吗?

“我很好,琪木格妹妹。”

母亲紧紧地抱住了哥哥,我看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就像她挤奶时那样大。阿亚的一只手臂没了,换成了一把弯刀。他虽然极力把那把弯刀藏在身后,可铁器冰冷的光芒已经告诉我们那不是手。阿亚身后的女人脏兮兮的,但脸上的泥土并不能遮挡她清秀的面庞。

从母亲的眼神中,我看出她既为自己的儿子感到心疼,又为另一个女人的到来而感到惶恐。

“我可怜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妈妈,不要为我悲伤,要不是我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他们也不会让我回来。”

阿亚用左胳膊把女人拉到了母亲身边。

“这是我的女人,她叫塔娜。”

各种复杂的情感都挂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这一切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并不陌生。这样的开场白青涩尴尬,但也只能这样了。这个新来的女人到底好不好,以后让生活去慢慢讲述吧。

天逐渐黑了下来,我拉着塔娜一起钻进了石洞。母亲点燃了火堆,昏暗的火光照了每个人的脸庞。火光把塔娜的脸照映得非常漂亮,她是那种让女孩看了也不会产生嫉妒的安静之美。当太阳的最后一缕余辉跌入沙漠的地平线时,我关上了石洞的盖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阿亚和塔娜的到来缓解了母亲的悲伤。母亲也没有再提哥哥少了一条胳膊的事,毕竟能活着回来就好。塔娜很快融入了我们,她和母亲一起做饭,一起挤奶。母亲让我多和塔娜接触,因为她想多了解这个新来的姑娘。

“我的姐姐被抢走了,你就做我姐姐吧。”有一天我悄悄凑到塔娜耳边说道,“我知道是阿亚抢走了你,有些话咱们可以悄悄说。”

“我是被人抢走过,但不是被阿亚。”塔娜停下手里的活回答道,“我很小就被匈奴人抢到了军营。他们用长枪威胁了我六天,逼我嫁给一个老军头。”

“你的家人没有找过你吗?”

“我一直期待家人能来救我。可后来战争爆发了,我的家人都死于战争。联合政府迅速击败了匈奴的军队,我不得不随着他们迁徙到沙漠更深处。我一开始嫁的老家伙听说被炸弹炸得粉碎,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联合政府的军队替你报了仇。”

“不,我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告诉你啊,他们和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意思。”

塔娜不再说话,而是站起来望着眼前这辽阔的沙漠。塔娜的身材非常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曼妙多姿。伴随着夕阳,塔娜唱起了一首祖先古老的牧歌。

“美丽的姑娘啊,被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父母在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在这遥远的地方,飞沙走石做嫁妆。风儿吹来,层层沙丘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

“匈奴人又回来了。按照祖先的规矩,他们还会回来抢女人的,到时你怎么办?”塔娜回过头对我说道。

我带阿亚去看了父亲的石冢。我在石冢旁向他讲述了父亲死前是多么的英勇。哥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我知道多年的战争,让他的心变得非常坚硬。最后他含着泪,恭恭敬敬地给父亲的石冢添了一块闪亮的石头。

“我必须得干活,就像塔娜那样,我可不想吃闲饭。”阿亚在石冢旁说。

“你少了一只手,没你能干的活。”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补充道,“你那把弯刀太碍事,想干活我的给你换只手。”

“换什么?”

“给你换个机械手,不过零件你得去沙漠里帮我找。”

“我可不愿意再回那个鬼地方!”

“那你还是去吃闲饭吧。”

于是,每当天色渐暗,大家即将钻进石洞里之前,阿亚就会带着从沙漠里捡来的零件回家。我此时总会埋怨阿亚一番,说这个不对,那个也不行,明天还得去接着找。阿亚会不耐烦地抱怨几句,然后和家人一起钻进石洞里。

我有时梦到自己就是神话故事中的小魔女,站在一口冒着气泡的药锅面前念着咒语,而哥哥阿亚就是为小魔女的新魔法收集材料的人。

一个月后,阿亚的机械手终于做成了。那是一只精致的机械手,由遗落在沙漠里的精密零件改装而成。

“这机械手能帮着我挤奶么?”母亲说。

“得问问母羊愿不愿意,这手还是有点硬。”阿亚说。

“给这只手编程很简单。挖坑、砍柴、收割、拉缰绳的程序我都编进去了。但毕竟不是原先的手,不能要求太高。”我说道。

阿亚感到很满足,很快适应了机器手。他越来越喜欢我这个能给大家带来神奇的妹妹。对于阿亚来说,我的神奇知识预示着另外一种可能性,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一种全新的依靠智慧而不是暴力的生活方式。

阿亚和黑武士一起在地里干活。哥哥被抢走的时候还太小,很多技巧已经完全忘记,但他学得很快。黑武士的工作效率无人能比,但有了阿亚的加入,活也干得快了不少。我家逐渐从那场灾难中恢复,周围再次浮现出了一片片新绿的颜色。

阿亚爬到土堆上休息,这里绿洲与黄沙相伴。再往前走一步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里温度极高,沙丘轮廓清晰、层次分明。哥哥恨那片沙漠,因为那里埋葬了太多他痛苦的回忆。而现在,我却从那片痛苦之海中,变出了一个神奇的魔法,这或许让阿亚回望沙漠时,隐约有了一丝好感。

太阳开始下落了,阿亚和我说夕阳染沙的景色是那么的美好。他和我讲起在沙漠北部的边缘有块小绿洲,那里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水潺潺,蜿蜒西去,溪水甜极了。

黑武士忽然报警了!

“快跟我走!”我大喊。

“怎么回事?” 

“一定是那台机器发疯了!我给那个怪物编了一个程序,一旦杀戮程序重启,就会立刻报警!”

“现在怎么办?”

“我们必须要去救多兰!哥哥,换上你的弯刀!到时我告诉你怎么用!”

这一切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走到黑武士旁边,拿出遥控器,开始飞快地给黑武士输入早已准备好的指令。阿亚想卸下机械手,但不知道怎么操作,情急之下就把机械手摔在地上,换上了那支威风凛凛的弯刀。

我和阿亚骑上了一匹马。

“快,黑武士,跟上我们!”

黑武士在后面飞速奔跑着,扬起了一路沙尘。

“哥,告诉我你和塔娜是怎么认识的?”路上我对阿亚说。

“塔娜是非常漂亮的女孩,一直是战士们争夺的对象。那个老军头死后,军队里好几个将军都有意收留她。可她最后还是决定和我这个残废的人一起走。”

“他们也能让女人自己选丈夫吗?”

“其实他们和我们有时候是一样的。塔娜选择我,是因为我从不会用暴力强迫她。人的意志是不可能被暴力改变的。匈奴人和联合政府都认为可以,可这都不是人性的真实。”

“那人性的真实是什么?”

“人的意志只能通过自己改变。”

前方的营地一片狼藉,所有的帐篷都被摧毁了,一处石洞的入口也被严重破坏。我看到了洞口旁边斜躺着的尸体。他们一定是被机器从洞里拖出来杀掉的。

“什么都不剩了。”阿亚带着悲怆说。

黑武士又发出报警信号,伸出手指向北边。

“往北边走!那边有机器的脚印!”

“多兰在哪里?我们会失去她吗?”

“我希望还来得及,先沿着脚印向北走!”

路上我们又看到了几具士兵的尸体,弯刀散落在尸体旁边,这里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我们一口气走到了沙漠的北部,看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泛着红色。

黑武士的报警信号更强烈了。

“有人在流血!一定就在溪水的上游!”我说道。

我们沿着溪水一路向北奔去,终于在溪水的上游看到了它。那个怪物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烁着暗红色的凶光,脚下躺着多具士兵的尸体。

一小队匈奴人还在做最后的抵抗,他们很多人已经负伤,但都端着长枪,目光凶狠地面对着那台机器。他们虽是天生勇猛的战士,但面对着钢铁洪流般的怪物,还是有些力不从心。那个胡须浓密的年轻人也在其中,他的腿流着血,用长枪勉强支撑起身体,依旧不肯服输。

机器发起了进攻!匈奴人排成几排疯狂地射击,可机器的装甲太厚,长枪的子弹根本起不到作用。机器瞬间就冲到了他们跟前,把第一排的战士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

我用遥控器关掉了黑武士的防火墙,解锁了它的杀戮程序。我命令它冲了上去!两台机器激烈的打斗开始了,这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一拳换一拳,一脚换一脚。不断有火星从金属碰撞的地方冒出来,两台杀戮机器发出嘶吼与轰鸣让大地不断颤抖。

黑武士毕竟是旧型号,不一会便开始落于下风。

我通过研究程序知道脖颈处是所有机器的弱点,只要切断它脖颈处的电缆就能让机器瘫痪。机器脖颈处的保护罩,已经在之前被我提前拆掉了。我按动了遥控器的按钮,向黑武士发出准备好的指令。

怪物的一只手变成了一把尖刀,向黑武士的胸口狠狠刺了过去。黑武士这次非但没有躲,反而是用胸口迎着那把尖刀而去。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尖刀深深地刺进了黑武士的胸膛,那行标语“Fight for Justice”被刺了一个大洞。黑武士立刻用那支独臂紧紧地抓住了怪物的另一只手。

怪物暂时无法动弹了!

“就是现在!割断它脖颈处的电缆!黑武士撑不了多久的!”我回过头对阿亚大喊。

阿亚冲了上去,只一刀,那个怪物就瘫痪了。

我们在沙丘后面的石缝里发现了多兰。看到我们时,她已经遍体鳞伤,我们把她从石缝里拖了出来。

姐姐受了重伤,但还活着。

那个胡须浓密的年轻人也受了伤,正躺在地上呻吟。我走了过去,他睁着惊恐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不,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像你对待我那样对待你,改变暴力的不会是另一种暴力。我会把准备好的药品放在你的身旁,我会对你报以微笑。

母亲,你看到了吗,也许这样,黑暗就能终结吧?

家附近的小丘都变成了淡绿色,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姐姐多兰的伤势逐渐好转,母亲和塔娜正陪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两个黑武士正在远处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这幅动态的山水画更美了,这回却是大家的杰作。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一位长者带着他胡须浓密的儿子来到我们帐篷前,两个人身后都背着长枪。

“时代不同了,祖先的规矩也许可以改改,咱们可以好好谈谈。我的儿子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他和你女儿之前见过面。出于对她的感谢和尊重……”

“不,我的女儿不了解你的儿子,她有天赋,还要再去上学,一定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母亲说道。

“我想亲自听听你女儿的意见。”

“咱们两清了,不是吗?请你们离开吧。”我走出帐篷,厉声对那个年轻人说道。

年轻人脸一红,随即转过身对他父亲说:“这女人真有个性,巴图的孩子果然都这样执拗。”

“明白了。”那位长者说,“我们过段时间还会来的,但那时可就不止是我们两个人了。我提醒你们一定要小心。”老者的言语诚恳,不像是对我们的威胁。

他们坐上汽车离开了。汽车的动力很足,应该联合政府留下的最新型号的越野车。这样的新车动力十足,在沙漠里面速度无人能及。可坐在里面的还是那些旧人吗?藏在汽车与长枪身后的,那个人心里的怪物还在吗?

不过至少我看到,那个年轻人的眼神不再狂妄。

“琪木格,在他们回来之前,你还是躲起来吧。”

“这里有我的家人,我哪里也不去。黑暗总有终结的一天,不是吗?”

“但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傍晚时分热浪已经渐渐退去,远处的群山开始呈现淡蓝色,景色变得十分柔和。在那沙漠的深处每隔几公里,就能看到联合政府丢下的机器残骸。

远处,塔娜又唱起了那首祖先的牧歌:

“美丽的姑娘啊,被嫁到遥远的地方。当年父母在身旁,绫罗绸缎做新装。在这遥远的地方,飞沙走石做嫁妆。风儿吹来,层层沙丘起波浪。思念父母情谊长。”

“也许我还能改造更多的黑武士,沙漠里还有这么多呢。”我望着远方说道。

夜幕终于降下,在即将钻进石洞前,我回望天空,我看到了远方一缕微弱的星光。在沙漠的烟尘里,那缕暗淡的星光顽强地燃烧着。终于,在那缕星光熄灭前,越来越多的星星从群山里升了起来,星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渐渐汇成漫天的星河。


作者:郭潇凡,新南威尔士大学工学双硕士,科幻作者

高级工程师,国家一级注册造价师

其作品《文明墓园》获得了第28期龙门赛冠军

《我们的银河》获得第29期龙门赛的优秀奖

审核专家:三丰 中国科幻学者和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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