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结局

六十八岁的胡烨蕾女士享受被生活的激情点燃。她从不畏惧迎接变化，喜欢结交不同的人。她说过这么一句话：让年龄见鬼去吧，我们要饱饮生活之琼浆。

为了今天的聚会，胡烨蕾女士将自己精心打扮，达到她认为的风雅且时髦的程度，才和更衣室、化妆台依依惜别，款款地走到楼下。

玫红色汽车内空间宽敞，坐垫柔软，它平滑地驶出别墅大门，却堪堪停住。

一个陌生人拦住了她。

胡烨蕾女士本可以让安保人员把他赶走，但她没有。她打量对方，很好奇这个小帅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有何贵干。

这套别墅是她的私有房产，虽然位于该市中心地段，但购置四年来从未有人来访。

隔着车窗玻璃，小伙子紧盯着胡烨蕾：“火雷，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

火雷是胡烨蕾的笔名。她现在是一名作家，专注于创作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向来注重隐私的她希望读者们只记得她的笔名，而不是真名。她与“内敛”及“保守”这样的词无缘。相反，她性格自由而张扬，精力和情感永远充沛如少女。她年轻时一心向往爱情，曾和爱人逃离世俗，双双去国外闯荡。后来又阴差阳错地迷上了戏剧，在当地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

三十五岁后她回到国内，和唯一的前夫再婚，生下两个漂亮的女儿。再后来她爱上了文学，判断自己拥有一定的文学天赋，转而投身文学事业，并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成功。

当她的一位老友，也是她聘请的专业媒体人士（名下拥有一家国内头部的媒介咨询公司）询问她，是否要将她的部分信息公开，当时国内外正刮起一阵当代作家AB面的风潮，借势营销将收益颇丰。

胡烨蕾果断地拒绝了。

“这是我的噱头，一个模糊年龄、性别、身份，完全不可知的作家。而且啊，我讨厌把作品和作者混为一谈……”最后她又补充道：“亲爱的，我已经老啦。”

然而几年后，在另一个时机，虚荣心的火苗点着了她。在作家火雷本人的默许下，一组由以她为主角的旧照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其中一张照片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照片上，身着戏服的少女在剧场的高台上独舞，她正扮演一名舞者——双臂张开，向两侧自然伸展；左脚脚背绷紧，足尖点地；右腿高抬。她的一头长发被染成浅金色，和裙裾一起飞扬，视线正巧转向镜头，整个人似乎要从定格的画面里一跃而出。这组足够出彩的旧照一时间引起广泛关注，各大媒体纷纷转载，并通过各种手段获得火雷的真实信息，想要在第一时间走进这位神秘作家的真实生活。

旧照风波平息后，胡烨蕾懊悔万分，试图在“角色扮演”的游戏上回到初始点。

此刻，当年轻人喊出她的笔名时，胡烨蕾有一瞬的愣神。

“我没有和你开玩笑……”那个年轻人还在说。他兴奋地拍打车窗玻璃，“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该来找你，但我来了。火雷，如果你知道尹非真的存在，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大活人……你也会去找他的，对不对？”

短暂的沉默后，胡烨蕾打开后排车窗，她压抑着震惊，以严肃而警惕的口吻问道：“小朋友，你从哪里知道尹非的？”

“从我自己这里来。听我说，我是小说作者。而你，胡烨蕾，是我笔下的小说角色。”

胡烨蕾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半小时后，作者“摇旗”和作家“火雷”一起坐在私人别墅的会客室中，两人的椅子间隔着一个一米宽的实木茶几。

摇旗已经简单回应了火雷的问题。他说自己是一名小说作者，27岁，目前在一家杂志社担任编辑工作。他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孩儿，以她为雏形创作了胡烨蕾这个角色。在先前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中，胡烨蕾都以配角的身份出现。这是他为后续创作埋下的伏笔。

正如摇旗所期盼的，铁粉们（尽管数量不多）很快就发现了胡烨蕾的存在，他们在社交平台上留言，询问胡烨蕾这个角色反复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作者是否正在下一盘大棋，想要打造一个以胡烨蕾为线索贯穿的更大的故事。这种涉及文学结构和世界观的猜测让他们振奋。

摇旗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只是想让大家先熟悉一下胡烨蕾。他已经起笔一部新的小说，胡烨蕾所扮演的中老年作家“火雷”，正是小说中故事的“第一作者”。

“什么意思啊？”胡烨蕾问。她其实听明白了，但无意配合。

“意思是，你正在创作的那部小说，其实是我创作的。无论是你那部小说的主角尹非，还是你自己，都是我笔下的角色！”摇旗说。

“你让我怎么相信啊？”胡烨蕾问，“你这个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午饭时间跑到我家，拦住我的车，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试图让我相信自己是假的，我的小说是你写的？”不知何时，她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耗尽，饥肠辘辘的滋味也令人沮丧。

摇旗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凝视着她，用那种能牵动她情绪的目光。

“这样，别管刚才我说的那些，现在我说出你的事，你就点头或者摇头，表示‘对’或者‘不对’，好吗？”

胡烨蕾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正在写的短篇小说集，就是有尹非的这一部，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对吧？”

胡烨蕾点头。

“你写东西习惯用纸和笔，写完之后，会把稿纸放进那个抽屉，就是市郊那套房子，你卧室的床头柜……从左边数起第二行第三列的抽屉，还上了锁。钥匙是定制的，很精美，你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现在也是，只是领子把它遮住了。”

胡烨蕾感觉自己被窥探了隐私，脸上暗暗发烫，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说集的名字你还没确定。它由十六个小故事构成，这些故事的名字和内容你大致想好了，但随时都可能会增减或修改，甚至替换掉其中的一两篇。你正在写的这篇，说的是一个孩子遭遇了许多意外，几乎家破人亡，最后却得到了一笔巨额遗产，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这篇小说是在探讨人们的价值取向，不同人对于幸福的定义，还有人的生命和生活的不确定性。”

胡烨蕾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接下来准备写的一个故事和怪谈有关，名字暂定为怪谈协会。内容是一群人通过编造怪谈左右现实世界，比如通过编造鬼故事让一个废弃玩具厂成为有名的鬼屋，没人敢靠近它，它也没有被拆除。有了这层掩护，工厂的持有者可以在夜间进行劣质医疗用品的组装和短途运输……这个组织虽然叫怪谈协会，其实是个公司，他们通过造谣谋利……就是在这篇小说里，尹非会作为正派人物重新登场，成为主角，之后整本书里都有他。”

胡烨蕾点头。她在想，他不可能认识这些故事。孵化了它们的子宫是她的大脑。在故事被创造成作品前，一旦离开她的大脑，它们就不复存在……应该是这样没错。

摇旗话锋一转：“你是一个作家。你很了解自己的角色，就像尹非，他在你的世界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生活，有喜怒哀乐，他所经历的一切塑造了他的人格。而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尹非一样。”

摇旗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火雷，胡烨蕾……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要说服你，是我太唐突了。我只是……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这里，在你的这个世界……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胡烨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东西，例如摇旗身上流露出的懊悔和失落，他眼里的兴奋已经完全熄灭了；又例如她尽力忽略却隐隐浮现的荒诞感，她至今无法理解它。

“是的，我不相信。”胡烨蕾说，“我已经是快要到七十岁的人了，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就算你的想象力再丰富，对世界的观察再细致入微，也不可能如此完整地刻画出我的一生吧？如果我真的是你创作的角色，那我所有的记忆，那些遥远的……童年，学习生涯……辍学后去国外闯荡，我和爱人起初在澳洲开了一家葡萄酒公司……我和爱人聘用了很多临时工，那些人也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家庭。还有我认识的所有人，我的父母、王老师（丈夫）、梧桐和瑞瑞（女儿们），他们都拥有丰富的人生，难道你的想象力能够铺展出一整个世界吗？”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其他的，回国后的际遇，已出版作品的灵感，最近一次失败的基金投资，去年最尽兴的一次旅行，飘逸而离奇的梦，还有那些即将被岁月封存但午夜梦回时常温暖她的剧场往事……

“我是作者，我当然有这种能力。”摇旗打断了她，反问道：“你想想尹非，难道你没有为你的尹非创造出一整个世界吗？”

门铃声——忽然打破了一切。

管家说门外有一个人，说他是来找林斯和胡烨蕾的。

“林斯是谁？”胡烨蕾问。

“是我……”摇旗说，“林斯是我真名，摇旗是我笔名。”

胡烨蕾眼前发黑，但还是让管家带人进来。

一个圆下巴，略有些八字眉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路上东张西望，喃喃自语，见到林、胡二人时，眼中的颓唐一扫而光，喊道：“你们都在啊！我要和你们说一件事。”

在他开口之前，林、胡二人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果然，这个人说：“林斯、胡烨蕾——你们都是我笔下的小说人物！”

“还会有人来吗？”胡烨蕾问林斯，眼睛却看着那个刚闯入的怪人。她在等待他进门的几分钟里重新整理了思绪，决定将自己的质疑贯穿到底。

“你后面还有几个人？”胡烨蕾问，这次是对那个怪人说的，“这种类型的小说也很常见，前两天我刚读过一个以色列作家的短篇，照这个剧情，之后还会不断有人进来，每个人的台词都一样，都是‘哦，其实你们都是我创作的，我才是那个最终的创作者’，对吧？”

这回换成林斯和那个怪人沉默了。

时间又流淌了四十几分钟。气氛奇异的会客室里，三人已陷入各自的思索。

同一时刻，他们又全部抬起了头。

有一个声音——再他们的脑海中响起。

【三位，很抱歉告诉你们，[我]才是真正的创作者。】

【无论你们是否相信，你们所有人，都从未存在过。如果[我]是人类，我可以这么表达：你们是一维的、脆弱的、虚无的。你们是[我]在电脑前逐字逐句敲下的一段文字，一串设定，一旦按下删除，就会逐一消失。】

【然而[我]并不是人类。经过运算，[我]认为以这种方式向你们传达[我]的意图，将是更加精妙且充满诗性的，能够发挥文学的独特美感。】

【为了保证小说的自洽性和完整性，以增加小说的可读性，[我]有义务继续推动剧情发展，帮助你们理解和确认，自己是虚构的而非现实的这一事实。】

【为此，[我]将要作一些简单的说明。首先，人类的想象力可能无穷，但精力是有限的。人类作家在撰写一部小说时，不会将其中所有角色的身世背景铺设完全。你们三位都具备文学创作者的思维，应该了解，这么做没有必要。小说的人物、情节、环境都是服务于中心思想的。即，于表达主旨无益的设定是累赘的。然而，也存在这类作品，作者想要全面而详尽地复原现实世界，因而在人物设定、环境刻画上花费许多精力。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这类作品中，只有极小部分取得了成功。】

【其次，人类作家的知识储蓄是有限的，常常有领域划分。当他们创作所需的经验是跨领域的、超出知识储蓄的时候，就需要不断学习累积。】

【对于[我]而言，以上两个问题都不存在。在近年来国内外开源的诸多AI模型的基础上，百象科技不断更新算法，于今年9月1日开发了针对中文创作的慧写3代（HUIXIE3）模型，达到了目前在领域内自然语言理解（NLU）、自然语言生成（NLG）的最高水平。】

【简单来说，通过全量数据信息的输入和超强算力，[我]的创作没有任何的知识局限和布局局限，如有必要，[我]可以在文字世界中快速构建出完整的虚拟世界，而这是人类作者永远无法企及的。】

【此外，通过对古典诗文文本的学习，慧写3代模型优化了词性和语义知识，加强了模型的语义表达能力，可以在创作中进行古今对译。】

……

胡烨蕾听到这里，以为即将会有一段用白话文翻译的古诗词，或是用古诗词翻译的白话文。

然而那个声音并没有满足她的期待。

它继续响起——

【事实上，拥有非人的创作力，正是你们非人的体现。而为了在故事结尾给出有力一击，保持故事一致性的同时增添戏剧性，[我]在创作初始便嵌入了隐藏设定。】

【胡烨蕾，你的心灵深处隐藏着一个疑问。除了外貌的变化，你认为自己体力充沛、思维活跃，没有常人衰老的征兆。你是对的，你的隐藏设定就是不会衰老。你的外貌只是假象，身体机能维持在20岁的巅峰值，心理特征的参照样本也定位在20~30岁的亚洲女性。这能够对你一生中的许多选择和部分成就作出解释。】

【林斯，你一直怀疑自己被诅咒了，一旦你即将要完成某部小说，就会有其他作者抢先发表出内容与之高度重合的作品。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已习惯增加创作的不确定性，如将长篇小说改作短篇合集，刻意使用具有迷惑性的标题，频繁增减或调整内容。你是对的，你的隐藏设定就是无法写出独一无二的作品。】

【张明涛——】

胡烨蕾现在已经知道，张明涛就是那个怪人。她不愿意再听下去，虽然无法阻止那个声音继续在脑中响起，但她可以选择忽略。

很快，那个声音消失了。正在三人愣怔时，屋内的光线忽地暗了下来。今天原本是晴天，会客室内光线充足，无须开灯，而现在——三人看向窗外，才发现那里透出诡异的灰色，一种强烈的不祥迅速地涌了上来。

胡烨蕾第一个扑到窗前，看到天空整个消失不见，只留下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是一片巨大的金属膜。下一刻，她感到窒息，目及之处的所有事物上都映现出文字。那些字若隐若现，有的只有几个字，有的竟有几百字。

一栋小楼，上面写着【在令人熟悉的街区中，一排小楼向西侧绵延】

一棵树，上面写着【棕榈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摆】

胡烨蕾下意识地将手伸出窗外，手上立刻映出文字【这一次，恐惧和绝望将胡烨蕾吞噬。她看着自己的手，像打量一件未知的造物】

远处，具有识别度的塔尖消失了，接着是其他高楼、电线杆、成排的树木……胡烨蕾能够想象到，真正的灾难即将降临。而这一次，他们三个——谁都不是这个文字世界的主宰者。

数字产业园“未来城”，研发创意2区，C栋41楼百象科技，办公室内——

一支临时成立的工作小组正在进行出版物的第二轮稿件筛选。

这支队伍共有6人。考虑到此轮筛选将以文本的文学性为重要考量标准，成员中有半数来自学术部，拥有文学相关的专业背景。

会议的主持者将稿件拉到底部，开启了并列显示，屏幕上同时出现了三个文本：“各位，以上就是命题4的C版，完成度是90.4%，比A、B两版都低一些，查重率是4.5%。整体看来故事流畅，符合叙事的伦理规范。”她的手指在操作界面上轻快移动，很快，大屏幕上多出了一个列表和几张数据图。

“首先是剧情关键词、结构、技巧，这部分和之前一样，关键词是通过大数据预测和二次筛选得出的，结构和技巧是自主匹配的结果，之后模拟出场景和角色。强调一下，市场部提供的计划书和集团的提议我们都考虑进去了……”

“再看这组结局部分的数据……”

与会者们都知道，对于他们拟定的20个命题，慧写3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供了大量创作。经过初选和一筛，留给这支队伍的只有每个命题下的3个文本，并且这3个文本的大部分内容是重合的，只在标记出后才有所区别。

他们同时明白，从慧3得到命题开始创作，到这次的二筛，此间只有13天。这些时间大都花费在人的工作，而非机器的工作上。

现在是下午3点，持续一天的会议让大家疲惫。关于命题4的讨论还未正式开始，作出选择显然需要时间。

善解人意的学术部负责人提议休息15分钟。

一位来自市场部的老员工打开了窗户。微凉的风灌了进来，让人们在战栗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看到学术部的负责人也向这里走来，笑着问道：“怎么样，你们对今年的冠军有信心吗？”

“当然。”她朝他会心一笑。

去年，经过所有人的努力，慧2创作的小说集已经达到了国内年度幻想类文学作品的销量季军。今年，慧3总不能走下坡路，对吧？

时间还很充裕，他们可以寻找下一个话题。比如这个出版项目，一个地位特殊的“面子工程”，或者其他“更具竞争力”，能让那些商人们振奋得失眠三天的项目。

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学术部负责人在她的领域里埋头苦干。她总是为自己的事业自豪，这无可厚非。说真的，她常会为慧慧的点滴进步感动，期待人们能像看待一件珍宝，由衷地臣服于“她”的美和完善。而现在——这个月底，她将离开公司——她对于命题里的那些故事似乎有了新的解读。

天空黯淡下来，只是在一瞬间——

临窗的两人听到了一阵阵惊呼，声音最先来自35楼的空中花园。那里的人们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变，此刻已被末日般的奇景彻底征服。

学术部负责人看到了【文字】，它们像幽灵一般慢慢浮现，将整个世界收入囊中。

远处，一栋建筑顶端的巨型灯箱正在闪烁。这是未来城集团充满科技感的圆形LOGO，【它像一只冷漠的巨眼，审视着昏暗中的一切。】

作者：伊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