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Arrived

作者:木海来源:蝌蚪五线谱发布时间:2022-05-23

第32期龙门赛作品公示

Side A

从月球到地球的平均距离是384401公里。

汤修文想着到时候把这句话给浮到显示空间的顶层。那是纪录片刚开始的时候,他计划着让显示空间呈现一片漆黑,黑得像很早前人类对于深邃宇宙的印象。在这样的漆黑上,浮出从月球到地球的平均距离字样,然后推近,字如细微星尘般散开。

不对,平均距离这样的数据还不够触动,也不够真实。

从月球到地球的最短距离是363104公里。

一下子缩小了21297公里。虽然仍算是漫长的距离,但数字的大小其实并不是汤修文关注的焦点,他更愿意采用最短距离的理由还是来自纪录片的主题。

他带上直播记录仪小左,是为了追寻曾经被抛弃在地球上的人类最后的挣扎。那些人类被称作地球难民。

而存在着地球难民逃往月球的二十年间,所谓月球的近地月正是难民活动的高发期。似乎人们总认为,如果旅途只需要渡过这段最短距离,想必成功率是最高的吧。但这其实毫无道理,因为月地间的航行并不是一条直线,为了节省燃料和遵循引力场中的运动方式,这条生路只能说是曲线或轨道。

当然,分隔两星的人们,他们遥遥望着对方的思绪是沿着直线行走的。

在逆着这条路向地球进发前,汤修文曾经到访过月面洪泽区奥雷·翁多老人的家。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记录仪拍摄,空间稍显局促,画面效果并不够好。

老人的家是简单的石料建筑,没有多余的家具。他拉汤修文一同坐在门槛上,讲起六十年前自己听说儿子在月地间失事的那天。那天奥雷像往常一样检查好大气保障系统,回到家,却接到自己过去在地球上的邻居罗伯特家的电话。

“他说,你儿子没能过来。我就想,他是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脚,没能出发啊。可他出发前特地借了月地电话给我报过平安。”

奥雷儿子叫耶普。六十年前,耶普33岁,奥雷65岁,而耶普的孩子才3岁。这些年轻人往往会找到地球上的蛇头,蛇头会把他们安排到郊外的民宿。数十个年轻人们挤在大通铺里,等着所有人交好出发前的第一笔费用。奥雷告诉汤修文,每人都要交的这么第一笔费用大概是当时的一个成年人在洪泽区生活一年的开支,而如果成功抵达月球,他们还需要各自交出这个数字的六倍,给长住月球的大蛇头。等钱收齐,大蛇头才会带着年轻人办理月球身份。

这条线看似越发成熟,但其实成功率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低。在月地交通往来极端受控的当时,状态良好、可靠性强、适合月地旅途的飞船越来越少。这是一条单行道。不单单是飞船,有经验的船长和舵手也越来越少。而随着失败者的增加,月地通道上积累的太空垃圾也越来越多,撞击后偏航算是小事,万一飞船气密性受到影响,往往会酿成巨大的悲剧。

奥雷猜测自己的儿子正是遭遇了类似的悲剧。

那几年,难民的沉没已经不再是月球上的新闻,除了他们的家人,很少再有他人关注他们能否成功抵达月球。

除了上面已经提过的一些原因,耶普的孩子出生那年的一个变化也是造成难民死亡率升高的一个新增的重要原因。那年官方支持的搜救团体“月圆会”宣告解散,取而代之的是民间搜救团体“月巡”。

“他打月地电话给我,跟我商量,问要不要等我孙子出生了再出发。我说你要考虑好啊,而且这娃本身就是意外得来。娃娃太小肯定是坐不上飞船,多陪几天也就能留个念想。”

就在那通电话里,耶普决定推迟自己的奔月计划,等待自己的孩子出生。大约6个月后,小耶普顺利出生,不久月圆会也解散了。耶普本就因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对于独自奔月有些不忍。他们一家都很清楚,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无论耶普最终能否顺利登上月球,一家人再次团聚的可能性都只能说是微乎其微。另一方面,月圆会的变故也给犹豫中的耶普一个台阶。曾经月圆会鼎盛时期的巡逻救护区域,最远可达15000公里,也就是说只要活着抵达距离月球表面约15000公里处,哪怕出现紧急情况也能呼叫救援,得到月圆会的救助并顺利登上月球。月圆会配备的宇宙飞船能够很好地承担应急救护活动,通过迅速反应、启动应急预案、熟练实施救援,月圆会能以极高的成功率将近月范围内的失事者带回月球表面。在当时,这些救护活动只有月圆会才有实力做到位,而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他们永远终止活动,对难民来说,航线上的最后一道强有力的保险便失去了。

耶普曾经想着等来新的变化,但后来的月巡无疑让人失望。月巡所属飞船更加小只,虽然增加了一定的机动性,却难以承担较大型的失事救助。此外,无论是配备人员船只数量还是巡逻预警范围,月巡都较此前的月圆会有大幅缩减。据说在失去官方支持后,资金和动力也不如从前,变得更接近这类组织成立的初衷——劝返来自月球的个人冒险者。

这么一犹豫就是近3年,期间偶有联络,奥雷总是焦急催促。耶普也知道,再不走就难有机会了。于是耶普联系到当时很火的蛇头莱因斯,终于再次敲定了离家登月的日期。

蛇头莱因斯几乎是在行业还没成型之时就开始搞业务,最开始是安排手下和熟人考取相关资格与证件,然后是打通关节形成自己的蛇路,利用官方的随船资格去往月球。之后官方飞船航行频率逐渐减少,他又果断将目光移向私人飞船载人的灰色地带。让他更为出名的是,莱因斯曾经已经抵达月球。当人们以为他会留在月球安稳地做个大蛇头的时候,他却又返回地球做起了老本行。听说是和月球上某个大蛇头不合,使他暂时放弃了留在月球居住的想法,想趁着月地间偷渡潮仍然火热,积累更多资金和实力。

曾经到过月球这点可以说是莱因斯最好的招牌,但除此之外他和别的蛇头也并无很大的不同。耶普和其他预约过的年轻人一样焦急等待着蛇头的通知,然后匆忙打包起行李,睡在郊外民宿里进行第二轮等待。这时候他们已经无法接触到通讯设备,只能数着日子,祈求下一班飞船上能有自己的位置。他们每天进行简单的体能训练和适应性训练,终于等到蛇头来接人上飞船的那天,然后准备好踏上未知结果的旅程。

奥雷翻出一张老旧的照片给汤修文看,这是耶普在上飞船前交给自己邻居小罗伯特的照片。照片中,是地球上三口之家灿烂的笑容。

“我想知道,我当初那么催促他,是不是我错了。如果不是我在后面推着,可能(耶普)现在还和妻子孩子在地球上生活着吧。”

Side B

汤修文找到小罗伯特时,小罗伯特正在裁石料。可能是由于长期在噪声环境下工作,他的听力不太好,在听汤修文说话时总是要侧俯着身子。没关系吧,要不要换用纸与笔交流。听到这样的关心后,他却摆摆手,称这是月地旅途带自己来的小意外,或者说是小礼物。航行中他的耳膜因压力变化导致受伤出血,这一事故带走了他右耳的一部分听力。

“很多人都没机会站到月球上抱怨,所以我已经算是很走运了。”

消散在月地间的生命们,绝大多数甚至连一个编号都得不到。他们很多人遭遇意外后,在两分钟内便会彻底死去。没有人回收尸体,他们可能成为冰冻的太空垃圾,或者在坠落到星球表面前燃烧殆尽。在这种残酷的情况下,他们在航行前交给幸存者的遗物便是他们留下的最后的消息。

小罗伯特和耶普在比琳琪民宿居住了两周,之后两人挤着同一巴士前往发射场。通过漫长的吊梯来到悬浮发射台后,才发现这次的飞船比想象中更小。船长和舵手也是从比琳琪一起过来,见状也是小声凑在边上骂骂咧咧。显然,这一车拉来的人按照常人想象是无法全部坐上飞船的。意识到这点后,耶普很快就决定通过多给负责人塞点钱,提前自己的位置,早点上船占个地方。另一方面,小罗伯特自身的位置太过靠后,稍作犹豫便放弃了花钱提位的做法。他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摘下一个小记忆棒,交给耶普,祝他一路顺风并早日抵达月球。相对地,耶普也取出一张他在地球上拍摄并洗出的照片交给小罗伯特。

耶普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舱口,人流不止。不久后舱口附近爆发出冲突,里面的人称再也挤不下多余的人,拦着不让更多人进入船内。大家都很清楚超重是飞船失事的一个重要原因,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但随着负责人鸣枪,很快人流恢复如常,直到负责人怎么样也无法赶进更多的人,他攀在舱口尖声骂骂咧咧了几句,过了好一会儿见还是无人动弹,这才收起手枪示意没能上船的人等下一趟。小罗伯特和其余约三十人从悬浮发射台回到地面,之后挤在一间小小的保卫室过夜,三天后又被匆匆赶上发射台,坐上了另一艘飞船。他们大概在月地间飘了三天,甚至没有需要惊动月巡,小罗伯特就这样还算顺利地登上了月球。

登上月球后,小罗伯特第一时间联系上自己的父亲,这才得知父亲没能收到自己拜托耶普带的记忆棒。幸好这样的交换品并不是唯一份,而是存在不少备份品。可又过了三天依然没有传来耶普的消息,这让他有些心里发慌。于是罗伯特打探消息,最终决定告知奥雷,关于他儿子很可能遭遇不幸一事。

先走一步的人却再也没能回来,小罗伯特抹了抹眼泪,亲手把那张照片交给了耶普的父亲。

耶普可能的遭遇让小罗伯特的内心惶惶不安,甚至暂时遗忘了自己来到月球后最重要的事情——给大蛇头交齐最后一笔费用。经父亲提醒,他才想起还有笔费用的事情,所幸大蛇头也没追究晚到款这么几天,仍然帮着办好了手续,两人这才终于算是舒了口气。可是家庭财务问题依然不容忽视,汤修文得知,小罗伯特现在每天都要在采石场连续工作8小时以上。

采石场距离小罗伯特所住的居民区不远,但都比奥雷老人家更偏远。离开采石场往家里走的路上,小罗伯特边揉着耳朵边给汤修文介绍,那边路口的一家人原先有三个孩子,可是三个孩子都在途中遇难;边上那家的老两口都已经老去了,直到最后都不愿相信自己无法再见到自己孩子,只当是普通的失踪……

这片区域的家庭几乎都是同样的支离破碎模样。通过官方计划移民到月球,并被分到这片洪泽区的,很多都是拥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他们来到月球对于月球的建设必不可少,可要是同时带上他们的家人,又是笔巨大的花销和负担。官方答应未来可以通过工作中累积的积分,兑换到家属移民月球的资格,但随着月地间官方飞船的彻底停摆,这点飘渺的希望也成了完全的空谈。于是,很多预留的房间一直没能等到他们的入住者。

小罗伯特知道自己的路途费用有一部分是由父亲承担的,由父亲直接在月球上交给大蛇头。虽然这样要比自己交给地球上的蛇头花费更高,但如果不走这条路,仅凭自己和地球上的关系已经是无法承担。小罗伯特在感激的同时也感到很有压力,希望能够给父亲减轻些负担。另一方面,做父亲的也很懊悔自己没能在专业上做到领头。过去他曾为自己的专业水平自豪,却在月地移民计划中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如果我是行业上的领导者,真正做到有话语权,那就能早早带着家人定居月球了吧。当然,也就不会住在这片区域了。”

Side C

作为月面上的“月巡”工作人员,黎丽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要么在整理资料,要么在与人对接沟通。她在月巡工作了很久,对月地间的大小事件事故非常熟悉,肚子里也有着很多有关地球难民的故事。

得知自己的儿子疑似遇难后,奥雷第一时间前往月巡咨询,当时便是黎丽接待了他。汤修文也通过奥雷联系到了黎丽,只是在交流的过程中,她依然忙着整理过去的报告,匀不出坐下来静心喝杯茶的空闲时间。

“像是奥雷老先生这样主动来登记的还是少数,更多的遇难者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那样永远被宇宙尘埃掩埋了。”

本来以黎丽的年龄已经可以退休,但如今的月巡更类似志愿者团体。随着五十多年前地球上大面积的火山喷发,大部分地面变得不可观测,漫长持续的“偷渡潮”似乎也是一下子退去不见了。这一变化很快也影响到了月巡,他们所属的飞船逐渐停航,搜救电台的接收范围也一步一步地缩小。相对地,过去搜集到的数据和可能属于遇难者的残骸,得以有时间重新进行梳理。

过去奥雷提供给黎丽的材料,包括耶普的相貌特征,牙医记录等骨骼特征,可能携带的随身物品,自然还有那张照片的扫描件。

“可惜的是,很多情况下哪怕是最亲密的家人也无法提供关于他们,那些偷渡者在遇难那天穿着什么衣服,可能乘坐的飞船大小和类型,出发地和在飞船上所搭乘的位置等信息。”

黎丽直言,家属所提供的信息和月巡搜集到的其他信息间往往很难进行匹配,月巡自主搭建的数据库系统也存在着很多极限。再者,由于搜集范围有限,加之人力财力等的限制,大部分遇难者遗物很难被月巡的飞船捕捉到。更多情况下,找到遗物甚至部分遗体需要的是运气,或者是某瞬间灵光一闪的联系,而这样的运气并没有能够光顾奥雷。

以后还有可能找到属于耶普的遗物或遗骸吗?汤问道。

“只能说靠运气,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告别黎丽后,汤修文也正式踏上了月地洄泝之路。月巡的办公处已经足够偏远,再往外便无人烟。他驾驶着单人小型飞船,小心避开危险的太空垃圾,细心操作着,随着轨道的变更,他从不同的视角观察着月球和地球。

由于缺少资金支持,他携带的直播记录仪小左并不具备直播条件,只能进行单纯的录像。而远离月球和其上的网络信号后,他没有了交谈的对象,也就很少开口,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汤修文知道,在人类的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那时的人类认为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只要乘上飞船踏上旅途,只要科技不断飞速发展,空间也能折叠,光速也能超越,人类可以抵达自己想要抵达的任何地方。没想到这一切自然改变了,月球基地刚刚试运行,地球上便开始突发自然灾害,加上一直以来的能源告急问题,各相关组织随之联合宣布暂时停止对月地外太空的开发探索。

人类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走远。等到月地通道也阻隔断绝后,便像是乖乖被圈住般,离不开自己脚下的方寸土地。

他跺跺脚,踏实中暗藏着激动。小心监测与调整着各向速度,他随之改变自己的位置,有时眼前是地球,有时又朝着月球。终于,他见到了预期的景象。那是一片相对聚集堆积起的太空垃圾。汤修文知道那原先是一艘在外壳体醒目位置刷有MM257字样的月地飞船。他小心地维持自己相对飞船残骸静止,避开尖锐处,然后在其中寻找着什么。

那是汤修文自己过去用过的躯体。

作为机器人,他一直很难把握人类的情感。可是,在这样走访的过程中,他似乎体会到了某种对遗物的执着。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要联系月巡登记信息,渴望找回儿子遗物或遗体的父亲;和邻人交换信物,只为了确保最后的思念能够抵达远方亲人手心的旅人;不计辛劳,日复一日埋身材料中,只为了多匹配上一对遗物和亲人的志愿者……

身为月球最后的到访者,汤修文其实是孤注一掷,在飞船事故之时,果断将自己的核心芯片包裹保护着投向近月之处。经过漫长的漂流,芯片终于幸运地被月巡打捞起,让他得以成功“复活”。他过去残破的躯体留在了这里,而月球制造的新躯体搭载着他的芯片,那样舒适顺心,一度让他忘记了过去的遗留。

现在,他找回了属于过去自己的一部分,吃力地拖走。人类做不到的,人类放弃的事情,就由自己继续吧。

规划路线的前方,是曾经人类和机器人长期共同和谐生活的地球。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抵达地球表面,成为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地球最后的到访者,或许是最后一次月地间的相连。他不知道就算顺利抵达,地球上是否还有能够活动的人类和机器人,人类是否能认可自己的行动,自己能维持多久机体的正常运转。但是,哪怕只能活动那么一刻钟,哪怕只能找到一张残破的照片,他也会将新的或浓或淡的情感写进芯里。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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