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嗣之殇
来源:发布时间:2017-05-23
1、 赵维没想到30分钟前在视频里看到的事情,现在着落在自己身上。 30分钟前,百十个老太太和小媳妇抱着婴儿,堵在县政府门口,老人哭孩子闹,沸反盈天。若干躲在百叶窗后面窥伺的官员心里一紧,暗想不会是在外偷腥的孽债讨上门吧?他们透过窗缝观察许久,直到发现没有熟 ...

1、 赵维没想到30分钟前在视频里看到的事情,现在着落在自己身上。
30分钟前,百十个老太太和小媳妇抱着婴儿,堵在县政府门口,老人哭孩子闹,沸反盈天。若干躲在百叶窗后面窥伺的官员心里一紧,暗想不会是在外偷腥的孽债讨上门吧?他们透过窗缝观察许久,直到发现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才稍稍安心。
市公安局的头头脑脑集中在警务监控中心,诸多摄像头将县政府门口的影像直播至此,陈局长盯着现场传来的报告,眉头的“川” 字愈发收紧。
这次群体性事件的诉求非常诡异--女人们怀里抱着的孩子,都不是她们丈夫的孩子。这些女人来自京州市望海县下面的宋家村,大部分家庭以捕鱼为生。早前一两个月,这些孩子的父母们曾去市立医院、省城的医院,乃至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做过亲子鉴定,经过DNA检验,这些孩子与他们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两个孩子有同一个父亲。
上面生怕出事,督促赶紧遣散上访群众。但陈局长一筹莫展,这些人没有个说法,不会回宋家村,假如把老人和年轻妈妈们拘了,这么多一两岁的孩子怎么办?上峰将一切压给他,陈局长只能建立调查小组,给上下做个姿态。同时他让人看住宋家村的村支书宋宙,这家伙把篓子捅给上面,完全不顾上峰的体面。
刑侦一科科长赵维拿着手头上的盗窃案,叫上搭档柳依诺正想开溜,刚刚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硬生生被门卫拦下来。刑侦处处长程光有交代:“决不能让赵维跑了,他是陈局长亲自点的将。”
赵维只能悻悻地去参会,柳依诺换到驾驶位上,摇下车窗对他俏皮地一笑,左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师父,还得靠你。”
在陈局长主持的市局动员大会上,程光处长和赵维一脸黑线地被任命为专案组的正副组长。赵维望着周围幸灾乐祸的处长科长们,暗忖:有背景的都及时离开去负责别的案子,只有我这样没后台撑腰的,才会被任命为副组长。
赵维正想着,程光转过头来问他有什么思路,赵维眉毛一轩:“先搞清楚宋宙这个嫌疑人的情况再说。”
铁窗后面的宋宙被手铐拷在铁椅子上,他的脸膛由于经常出海呈现出紫堂色,打渔拖网使得他指头上老茧肥厚,肚子因酗酒向外凸出,此次他的儿子宋龙宇作为上访团里的一员也被拘留了。
提审完宋宙,赵维心说:“燕嗣杜鹃无血缘,意爱女子别人妻。这句诗形容宋家村的情况倒是很贴切,燕子以为养的是自己子嗣,没想到是没血缘关系的杜鹃。”
此次事件的诱因,还要从宋龙宇说起,他两岁的儿子宋大卫摔断左胳膊需要输血,但验血时发现,宋大卫的血型,跟他亲生父母的血型对不上。
吊诡的是,宋大卫的血型和爷爷宋宙的一样。宋宙给孙子输血救急,宋龙宇心里却泛起嘀咕,借口带孩子去省城玩,实际带着宋大卫去省城的大医院做了亲子鉴定。
鉴定结果不出他所料,宋龙宇并不是宋大卫的亲生父亲,但孩他妈是亲妈无疑。况且宋大卫身上确实带有宋宙的遗传物质,这下身为公公的宋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为保险起见,宋龙宇带着儿子又去了趟北京的大医院,刮取了他和儿子身上的皮肤细胞进行鉴定,鉴定的结果和以前一样
宋龙宇怀疑宋宙与媳妇有染,借着酒劲大闹一场,整个村子都能听见他吼老父亲的声音--“老畜生,村里的小媳妇你不放过也就罢了,就连自己亲儿媳妇也不放过!”宋龙宇将媳妇和宋大卫逐出家门,不认宋大卫这个儿子。
宋宙感到颜面全失,心想这下在村里抬不起头,谁知村里的舆论不但没对他大加鞭挞,相反还带有一丝同情。宋宙隐隐约约听到,全村两百多户人家,足有一百五六十家面临同样的问题:孩子与父亲没血缘关系,倒是和祖父有些渊源。
宋宙还没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宋大卫曾去北京做亲子鉴定的医院来电,说宋龙宇虽然不是宋大卫的亲爹,但他们居然是亲戚,宋龙宇算是孩子的叔叔。
宋宙十分惊讶,他只有宋龙宇一个儿子,另外一个孩子是女儿。宋龙宇也无比震惊:难道失散多年兄弟的精子意外跟自己老婆的卵子结合?
宋龙宇转变思路,暗忖:老东西年轻时风流的很,是不是和村里某人生了私生子,现在我老婆被那私生子睡了,给我生了个便宜大侄子?
思来想去,这是最能解释通的,这个说法在宋家村广受认同,一时间村里人纷纷怀疑自家孙子辈是隔壁老王的种,隔壁老王的母亲还与自家爷爷辈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村里再次炸开了锅。
2、 北京医院的鉴定报告摆在专案组人员的面前,赵维通读几遍,大体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暗想:这不是警察能解决的问题,想搞清楚,恐怕需要专业科研人员花上几年的功夫。
报告上说,宋龙宇属于人类嵌合体的‘喀迈拉(Chimera)现象’,借用希腊神话里狮子、公羊、蟒蛇的混合体喀迈拉命名,此现象在动物学上主要指动物的两颗受精卵融合在一起,长成一个个体成长起来的现象--本来宋龙宇有一个跟他一起的受精的亲兄弟双胞胎的,但随着孕育的推进,两个受精胚胎里发育较弱的那个,可能会死去消失;另一个略强的胚胎有可能将较弱的胚胎吞噬吸收掉,最终两个胚胎嵌合成一个胚胎。这样的胚胎成长起来之后,体内会有2套分别的DNA系统--一套是自己的,一套是吸收了双胞胎兄弟的胚胎之后长成的器官。
宋龙宇也是这样的情况。 后来进一步检查之后,发现他精液的DNA与宋大卫相符。 但是皮肤的DNA不相符。宋龙宇的睾丸,应该是他双胞胎兄弟的胚胎发育而成的,宋大卫在生理上,其实是宋龙宇那个消失了的双胞胎兄弟的儿子。
宋宙把这事告诉女儿宋芳,宋芳长了个心眼,悄悄地带自己孩子向医院申请DNA亲子鉴定,结果是--她的孩子并不是她亲生的,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宋宙把女儿送到北京的医院去鉴定,宋芳竟然也是一个嵌合体--她头发和皮肤的DNA和她子宫的DNA完全不同。 所以她的宝宝有的完全是她子宫和卵巢的那一套DNA。
北京的专家悄悄给宋宙说,宋龙宇无论和谁结婚,生下来的都是宋大卫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宋芳也是如此,从生物学来说,他们不再拥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至于社会学意义上的孩子,就得看宋龙宇认不认宋大卫这个儿子,至少从法律层面上说,父子关系是存在的。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宋大卫总归是宋宙的孙子,先前的亲子鉴定已经证明了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
陈局长将医疗机构的鉴定报告拍在桌子上:“首先,这是伦理问题引起的群体性事件,宋家村不可能发生大规模败坏道德事件,也就是现在流言里说的公公‘扒灰’,总不能村里80%的家庭发生‘扒灰’吧?其次,一起案件就足以让一个家庭四分五裂,这么多案子几乎每家都有,足以让宋家村彻底崩溃了。”
赵维一边翻看鉴定报告一边说:“现在被报告出来的‘喀迈拉’病例,全世界75亿人中只有不到100例,类似宋家村这样全村78%以上都是嵌合体的,实在少见。”
赵维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可以排除是人工受孕或者试管婴儿的因素了,根据宋家村过去5年的孕妇产检资料以及妇科查体报告,不存在做人工受孕与试管婴儿情事。”
程光敲着纸页说:“我怀疑是西方国家的阴谋,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先从搞乱我国的传统家庭结构开始,妄图铲除我国原生家庭赖以存在的传统美德。”
赵维急了:“处座,您倒是给个准确思路,别说这些虚无缥缈的。”
程光说:“你想啊,能达到这种科技水平的,咱们国家能做到吗?除了西方国家,放眼全球,还有谁能做到不声不响就把‘儿子’变成‘孙子’?媒体上反转斗士不是说了吗,转基因是帝国主义进攻我们的利器,他们今天能把玉米、大豆转基因,明天就能把我们的下一代转基因,整得父子都两样了--宋家村就是很好的例子!”
赵维还想说什么,陈局长拍板了:“好了,赵科长,就按程处长说的思路去查。”
3、 赵维从专案组开会回来,脸上阴的能拧下水。柳依诺试探着问:“师父,咱们负责哪一块?”
赵维说:“陈局长限定思路,还是排查是否存在人工受孕或者试管婴儿情事。而且陈局长还说程组长的思路很有启发性,从西方国家提供的转基因食品查下去。”
柳依诺皱着眉说:“这叫什么思路?科幻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哪能有全村都是试管婴儿,什么样的转基因食品能让祖父一代的遗传物质跨越父亲一代、直接‘嫁接’到孙子辈身上?”
赵维嘿然笑道:“程组长在会后提点我了。他说:‘如果专案组最后定性说罪魁祸首是西方国家的转基因食品,这些渔民总不能真去起诉孟山都之类的跨国公司吧?市里也不会真去找大使馆吧?’”
柳依诺瞪大眼睛,感叹道:“这样的维稳思路,也是脑洞清奇。”
赵维说:“依我看,陈局长计划向省里申请一笔维稳经费,到时候他和程处长截留一部分,剩下三瓜两枣的打发了宋家村的上访群众,皆大欢喜。”
依诺冷哼一声,道:“只怕这次闹出来的事太大,关系到整个村庄的家庭,事关渔民切身的香火传承,上级真以为能用钱摆平?”
赵维苦笑道:“陈局长还说了:那些渔民为什么闹事?生怕娃不是自己的。只要市里省里出官方证明,说以前北京医疗机构的鉴定报告都是错误的,那些娃儿是渔民自己的,他们不就安宁了?陈局长是让咱们找省立医院的医疗机构出证明,堵住渔民的嘴。”
迟疑一下,赵维望着依诺的眼睛,说:“如果出问题,专案组会适时把我抛出来当替罪羊,陈局长和上面的人才能坐稳椅子。”
“他们糊弄起老百姓来,倒是智谋百出!”柳依诺把警帽摔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问:“师父,你有什么好办法?”
警帽脱去,盘起的长发顺着她的耳根滑下来,额头上斜斜挂一抹刘海。她双瞳清澈,皮肤像羊脂玉般细腻,黛发如瀑,从耳畔流连于肩头。赵维望的呆了,柳依诺含嗔带笑地说:“人家问你话呢,师父,你听见没有啊?”
赵维赶紧把目光投向窗外,缓缓说道:“先前的会上,医疗专家曾经向调查组通报掌握的情况,根据医院提供的出生记录,抱着孩子闹事的女人的确是生出那些婴儿的母亲,她们经历了痛苦的顺产、或是剖腹产,不存在抱养、领养的问题。”
柳依诺眸子一转:“那我们从哪里寻找突破口呢?”
赵维将鉴定报告翻到第7页:“你看,近5年来,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占宋家村每年新生儿的80%左右,每年都是这个比率。”
柳依诺目光流转:“师父,假如每年都是80%左右的比例,岂不是说明有人为控制的迹象?”
“是的。咱们得去宋家村实地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哪怕从另外20%的正常新生儿身上打开突破口也好。”
赵维带着柳依诺去宋家村独立调查,程组长让其他人都按陈局长的思路去做,并暗示其他人不要帮他。
4、 赵维和柳依诺来到宋家村,此时正值六月,海面上间或飘来一朵小小的雨云,带来细若蚊呐的雨丝,将平展如镜的海面拂起一线涟漪。柳依诺伸出手指,雨丝在指间滑过。她转头望向赵维,赵维望着碧波万顷的大海,感到这几天胸中淤积的块垒渐渐消散,转头对上柳依诺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开车向渔村里驶去。
此时宋宙带着村里小年轻去上访,村里姓宋的只剩下老头和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不住嘴地骂宋宙。那些已经证明孩子是自己亲生的家庭用不着去上访,优哉游哉地看好戏。赵维带着柳依诺去查访,宋姓的老头老太太看见警察来了,像看见瘟神般纷纷关门闭户。外姓人家反而积极配合,你一言我一语,把情况凑起来了。其中一个姓卢的老头有点人来疯,看两位市里来的警察同志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说得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宋家村的不少父亲自从知道婴儿与他们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一开始各家各户生怕丢脸,都是私底下把孩他娘打得鼻青脸肿、满脸青紫,竟然有将儿媳打伤打残的,不过没出人命,警察过来罚罚款、警告两句也就走了。后来发现,每一家的婴儿、儿童都不是亲生的,打媳妇的事才渐渐止歇。”
“村支书宋龙宇说,如果把打人的男人铐走,容易激起群体性事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维问:“前一任村支书不是宋宙吗,他们父子轮流做村支书,这不成了‘家天下’了?”
卢老汉带着嫉妒和又恨又怕的神情说,可不是吗,宋家村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说话比警察好使。
卢老汉又说:“宋宙和宋龙宇不许那些挨打的小媳妇离婚,说他们嫁进来了。生是宋家村的人,死是宋家村的鬼,挨家挨户看住了,打死不准离婚。”
“这和拐卖妇女有什么两样!”柳依诺真想从腋下的枪套里把手枪掣出来,朝天开两枪,赵维按住她胳膊,问道:“后来呢?”
卢老汉神秘地说:“村里发生这种鬼神莫测的事,村支书解决不了,于是鼓动村里人去县城上访。县委书记知道搞不掂,躲到外地去了。渔民们不依不饶还要到市里上访,宋宙害怕自己率领渔民上访,村支书被撸下来,就指使老太太和小媳妇去市委市政府闹事。你们猜这是为什么?”
赵维摇摇头:“不知道,您老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多,还得问您。”
卢老汉一拍大腿:“照啊!这宋宙包藏祸心,是他让宋龙宇挑唆村里的女人抱孩子去闹事的。你想啊,如果一群男人上访,会被防暴警察痛打一顿,还得拘起来蹲大狱。假如指使老太太和小媳妇去市里闹事,市委市政府不但不能动手打人,还怕万一几个老太太摔倒了,反而被村里人讹上。”
说到此处,卢老汉压低声音,一副知晓内幕的表情:“而且一旦此事惊动省城,市委得以维稳为重,一边安抚一边成立专案组调查,有上头抗雷,祸水东引,宋龙宇这个村支书就能坐稳。”
赵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问他怎么知道这么多,是不是和宋宙家里沾亲带故?卢老汉急忙摆着手说:“不是不是,我们外姓人想在宋家村生存下去,无时无刻不得打听消息,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5、 赵维感觉从卢老汉这里获取的信息已经够多,想去别的人家转转。卢老汉送他们出门,兀自喋喋不休,说外姓人在村里什么好处也落不着,现在县里给所有人接种疫苗了,可往前数20多年,只有宋姓的人才能享受免费的疫苗……
赵维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听到卢老汉的话又缩回来:“你说什么?”
“免费的疫苗,你不知道,宋宙当村支书的时候,只给同姓的人免费打针……”
“不,你刚才说‘往前数20多年’,那是那一年?”
卢老汉掰着指头数起来:“我算算,龙年、蛇年、马年、羊年……那一年不是猴年、就是鸡年,得是二十三四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只有姓宋的人能接种疫苗?”
“是啊,外姓人享受不了这福利。宋宙给他老婆、妯娌、弟媳妇、嫂子都打针了……”
赵维见缝插针地问:“那时候宋宙的儿子、女儿还没出生?”
卢老汉想了想:“嗯,得是打针以后出生的。”
“什么人来打的针?”
“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听说那时候吃毛蛤蜊会染上甲肝,来了打疫苗的还不和遇见观音菩萨一样,争先恐后的去打针。可惜俺们外姓人轮不到这好事……”
赵维截断他的话头:“打针以后发生了什么?”
卢老汉羡慕地说:“说也奇怪,打上那针以后,村里宋家的女人和母猪下崽一样,呼呼地生,生男孩的还特别多。那两年村里每隔几天就大摆筵席,宋龙宇这一代小崽子就是那两年出生的,现在也当爹了。”
“那些穿白大褂的是哪里来的?”
“肯定是城里来的,挨家挨户地问打了疫苗没有,和白求恩一样,做好事不留名。要不是宋宙派人看住他们、不让给外姓人打针,俺们也打上疫苗了。”
“还有关于23年前的记录吗?”
“应该没有了吧,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有什么问题吗?”
赵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应该庆幸你不姓宋。”
他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卢老汉,带着柳依诺直奔村卫生所,可惜时隔太久,那一次大规模的注射甲肝疫苗并未留下任何记录。
回到警车里,柳依诺问:“师父注射疫苗怎么会诱发生殖系统的异变?”
赵维说:“可23年是一个生殖周期,假如有人在那时做手脚,当年的孩子,现在也该做父亲母亲了。这个渔村普遍早育,偷偷改年龄,在十八九岁早婚是常事。我查了一下,那些闹事的年轻妈妈大多20岁出头,她们的老公估计也这个岁数。”
甲肝疫苗和注射者究竟来自何方?赵维苦无证据可考,郁闷异常地说:“依诺,今晚上干脆不回去了。你带洗漱用品了吗?”
“啊,你要干嘛?”依诺害羞地低下头,语气里还带着小期待。
“我想留下继续搜寻23年前疫苗的记录,晚上最好住在卢老汉家里,他一个人无儿无女,多给他点钱就是喽。”
“好吧!”柳依诺撅起小嘴,不情不愿地跟他往卢老汉院子里走去。
6、 赵维与柳依诺安顿下之后,往专案组去了电话询问情况,宋家村的大部分女眷还是赖在市政府门前不走,这起大规模集体上访事件收尾遥遥无期。
渔村夜宿格外寂静,据卢老汉说,宋家村原先有赌博的恶习,攒赌局的是宋龙宇,现在他在拘留所里蹲着,夜晚的渔村格外清静。
柳依诺在里屋熟睡,赵维在外屋一页页翻着案情记录,好不容易找到有用的线索,却没有证据支撑,他感到十分苦闷,遥远年月白大褂的身影总在脑海里晃。赵维揉揉太阳穴,听着窗外有规律的波涛拍岸声,决定去沙滩上散散步。
回想一天的调查活动,虽然宋家人有绝嗣之险,却对警察的到来十分抵触,村里除了几户外姓人透露一二之外,姓宋的数百号人对调查极为排斥。
“莫非,宋家村人有隐情?”赵维望着圆月洒下的清辉,愣愣地出神。
潮水微涨,哗哗地冲刷着沙滩,他面朝大海,极目远眺。忽然,他看到离岸不远的岛上有火光,虽在视野中只有黄豆大小,但此时圆月将海面照得发亮,他隐隐看到,篝火边上有人。
若不是夜间难以行船,赵维真想上岛看看,现在只能等明天了。他回房间时轻手轻脚,向里屋看看,柳依诺头朝里,看不清楚表情,不过赵维可以肯定她睡得比婴儿还熟。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依诺发如黛泉,从耳畔经过脖颈流于圆润的肩头之上,薄薄的毯子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颀长光洁的双腿露在毯子外面,她的脚踝圆润,双足柔若无骨。月光从窗口斜射而入,奶白色的肌肤下,毛细血管的淡蓝色若隐若现。
赵维感到心房绽开了一线裂缝,恍如有一泓冰消雪融的春水,从心房里汩汩流出。他怔怔地看了一小会儿,不敢再看,赶紧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口干舌燥地挨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五点,卢老汉一起床赵维也跟着起来,问小岛叫什么名字。卢老汉说此岛形如捣米糕用的石臼,名为“臼岛”,宋家村人之前还上岛,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臼岛现在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上岛?”
“这、这……警察同志,岛上没什么东西,就不去了。”
“岛上没了什么东西?”赵维感觉岛上不会没来由的点起篝火,看到卢老汉为难的样子,抽出三张红色钞票递给他:“今天你带我去岛上走一遭,这算是酬劳。”
卢老汉捏着红钞,凑到门口左右张望,确认没人,转头对赵维说:“好吧,不过千万不能让村里姓宋的人知道,早饭在船上吃,趁着现在村里大部分人还都没起来,赶快出发!”
柳依诺也想跟去,赵维看到卢老汉忙活跑船的事去了,悄悄对她说:“海上情况复杂,假如岛上真有什么危险,两个人去别让对手一锅端了,你留在这里,他们才不敢对我怎么样。”
女孩姣好的面容离他很近,她的双瞳恍若一泓秋水,赵维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柳依诺抿起双唇,她闻到他熟悉的气息,双瞳里泛起一丝涟漪。
赵维看着她小鹿一样的神情,手指轻轻拈起她柔滑的下巴。柳依诺轻轻闭上眼睛,双唇在六月的阳光里凝成明媚的弧线。赵维脑中一片空白,好像被漩涡吸入一样,缓缓贴近她温润的双唇。他的鼻头先碰到她的鼻梁,触感凉凉的,好像瓷器。
赵维还没真正亲上去,就听见旁边一个公鸭似的嗓子响起:“赵警官,眼看日头要出来了,还没好吗?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卢老汉坏笑着走远,耳根发热的柳依诺赶紧把赵维推开,赵维暗骂卢老汉坏了他的好事,还怎么继续……
柳依诺有点忐忑,目送赵维和卢老汉的小船颠簸着越走越远,沧海一粟般的小船仿佛被吞没在大海的波光中。
7、 小岛形如石臼,意味着四周都是峭壁和礁石,怪石嶙峋,没有滩涂可供拖上小船,卢老汉借口看守小船、不能上岛,赵维索性自己上去。他手脚并用攀上岩石,在一块石台上举目四望,周围都是岩壁,以及剧烈海风吹拂之下长不大的灌木,赵维被岩壁上的若干痕迹吸引了目光,他疾步向岩壁走去,冷不防脚下一空,不知踩进什么东西。
赵维注意到鞋底沾满细碎的骨头,他俯下身子拨开杂草,发现踩进一个石穴。
他用提取证物的小铲子挖掘,发现石穴里都是细小的骨头,有几个较大的鸟类头骨。
“野兽不会把吃剩的鸟骨掩埋到石穴里,这是人干的,这里不止我一个人!”赵维警惕地环视四周,并无动静。他仔细观察那些鸟骨,掩埋的时间很长,鸟骨已经干裂变色。
赵维将目光回转到岩壁上,那里的裂缝和罅隙形成一个个小洞,如同座座神龛,不过每一眼小洞下面密布着一缕一缕白色痕迹,不过并不是“神龛”祭祀的烟火留痕。赵维攀登靠近才敢确定,那是一层层鸟粪堆叠而成的痕迹。
赵维疑窦丛生:岛上岩洞、石坑极多,天然形成鸟类产蛋、孵蛋的栖息地,可是岛上始终一片寂静,为什么一只鸟也不见?
“莫非有大量的蛇涌上海岛?”赵维心里一凛,探出登山杖扫向周遭的草丛,他拨草寻蛇走出去600多米,并无动静,反而有不少昆虫像烟雾般被惊扰而出。赵维暗想:如此之多的食物,为何一只鸟也见不到?但岩壁上的痕迹,是无数层鸟粪经年累月的堆叠、风化而成,曾有成千上万的鸟类以此为家,怎么会突然间离开这里?
赵维绕岛走了半圈,来到一处屏风般壁立千仞的山崖下,山崖上的岩洞密密匝匝,好似昆虫的复眼,鸟粪的白痕一道一道、密如蜘蛛网。看来这处背风的山崖是岛上最好的筑巢地,曾有上万只海鸟在此抚育下一代,赵维仿佛听到喧嚣扰嚷的各种声音,可现实是--只有一座山崖默默地矗立在这里,像一座用白痕写满了名字的墓碑。
赵维从背包里拿出攀岩用具,向山崖上攀去,他检视五六十个岩洞,不少罅隙里还有风干的鸟骨,他从一个岩洞里找出一具完整的骸骨,放进证物袋,正准备下去,突然发现山崖下面有一处他心念已久的线索。
8、 那是篝火燃烧的痕迹,前一天晚上隔海相望,看到的火光,就是从这岛上的制高点发出来的。
篝火里有燃烧未尽的残片,有照片、带字的纸片,赵维把它们搜集到证物袋里。
赵维返回小船,卢老汉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嘟嘟囔囔地说这笔买卖亏了,为了赵维的300块钱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宋家人来不及出海打渔,用这段时间打渔,挣的钱肯定比300元多得多……
赵维知道他想坐地起价,掏出一只海鸟的头骨,问卢老汉:“这是什么?你还认识吗?”
卢老汉停止嘟囔,脸色煞白:“这叫‘凤头黑燕’,一点也不好吃,卖不上价钱!”
“这是圆形头骨,你从哪里看出‘凤头’的样子?”赵维深感此事蹊跷,“我没在岛上看到一只活鸟,你怎么知道‘不好吃’,而且知道‘卖不上价钱’?”
“警察同志,都是姓宋的人干的,不让我们外姓人干这个!”
“不让你们干什么?为什么只有姓宋的人能干?为什么不让外姓人做这个?”
卢老汉四处张望,确认海面上没有其他人,苦笑一声:“这里到是说话的好地方,村里姓宋的太多,咳咳……。”
卢老汉抬眼望天,过了半晌,方才说道:“警察同志,这个岛在30年前可繁盛了--岛上没人,繁盛的是海鸟,确切地说,岛上全是‘凤头黑燕’--好家伙,离岛还有三里路,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跟大合唱一样。一大群凤头黑燕飞起来,就跟灰色云彩似的”
“它们是灰色的?”
“是的,这种鸟儿通体灰色,不过鸟头是上黑下白,脸上画得像京剧里的猛张飞,头上翘着一大撮黑色翎毛,所以叫‘凤头黑燕’。以往,每年开春它们从南方飞过来,在岛上争夺老婆、下蛋、抱窝,等到秋天小鸟长大了,带着翅膀硬了的小鸟飞回南方去。唉,原先这岛子和灯塔一样,打渔回来的渔船看到满天飞的凤头黑燕,就知道自己快到家了。”
“你说的‘以往’是多少年之前?”
“差不多30年了。”卢老汉顿了顿,“原本宋家村人觉得这鸟没多少肉,不好吃。可宋宙那厮去了趟城里,发现城里的大酒店收购野鸟蛋,他回来以后招呼村里人上岛掏鸟蛋,干这个来钱快,村里人掏鸟蛋掏红了眼。他们跟在鸟屁股后面捡蛋,因为孵化久的蛋会出现胚胎,卖不上价钱。那时候,偷蛋人为了抢刚下的鸟蛋,亲兄弟都能打破头!”
卢老汉再次四处张望,确认海面上就他们两人,这才说道:“后来宋姓的村民仗着人多势众,宋宙那一伙土匪不让外姓人做这个,哪个外姓人敢动他们的钱袋子,宋宙亲自带着一伙人找上门来,打断腿、逐出村!”
“后来呢?”
“后来,宋宙被推举为村支书。他给县长县委书记送钱送得多,前脚去大酒店卖鸟蛋换了钱,后脚就送进县城头头脑脑家里了。宋宙坐稳了20年村支书,当了20年土皇帝,下一任村支书传给宋龙宇那个活土匪,村里谁敢说个不字?也就我们外姓人,捡点他们的残羹剩饭吃。”
“林业局、还有县里市里的领导不管管吗?”
“开酒店的还不是领导的亲戚,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的人不都是领导的亲戚?十里八乡的谁敢去举报?举报了也是官官相护,反而要举报人去蹲大牢哩。再者说了,人的事都管不过来,还管鸟的事!”
卢老汉翻翻眼珠,好像想起什么事来:“30年前,一个老头带着个小伙子,说要保护‘凤头黑燕’,不允许宋家村人掏鸟蛋。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村里人把老头和小伙子揍了他们一顿,打得满地是血,好像骨头都打断了。囚禁了好几天,还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全都烧了。老头和小伙子哭得撕心裂肺的,两个书呆子,至于吗?”
“老头和小伙子?”
“是啊,他们说‘凤头黑燕’快绝户了,要保护起来,这不找打么。鸟没了就没了,俺们也没赶上掏鸟蛋赚钱的好时候……”
“这涉嫌非法倒卖濒危野生动物,触犯了刑法第341条《非法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至于打人致伤致残、非法拘禁的,都足够判刑了。这还有法律吗?”
卢老汉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提高了声调:“法律算个屁!别看电视上说卖个自家养的鹦鹉都能判五年,那都是欺负老百姓的,才不会弄到有权有势的人头上……”
赵维没听卢老汉的絮叨,他在想:如果小伙子当时20来岁,现在也该50多岁了。
9、 小船回到宋家村时已是下午,卢老汉在海边收拾小船,赵维一个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卢老汉家,将30年前的旧事讲给柳依诺听,依诺说师父辛苦了,接下来由她整理赵维搜集的资料,会在笔记本电脑里详细记录下来。
登岛的疲惫很快攫取了赵维,在床上和衣睡去。睡梦中,他听到有人在低声抽泣。此时已是黄昏,屋里晦暗不明,他睁开眼睛,发现柳依诺坐在床边流泪,泪珠挂在翘曲的长睫毛上,仿佛带着光晕的珍珠。
依诺看到他醒来,背转过身,仿佛很怕冷地双手抱住臂弯,肩头不住颤抖。赵维扶住她的双肩,柳依诺转回头来,哭出声来:“师父,这些‘凤头黑燕’好可怜。不知道30年前的老头和小伙子怎么样了,他们更可怜……”
依诺慢慢将头靠在沈非肩膀上,发丝像流苏一样悄悄地拂上赵维的脸颊,麻酥酥的,痒。赵维轻轻揽住她纤细的肩膀:“不要担心,有我在……”
下面的话被她温柔的嘴唇堵在心里,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体香在空气中弥散,她的肌肤透出温热,雪花般冰冷的眼泪充满咸涩。赵维双手环抱住她,轻轻抚摩着她的杨柳腰,依诺恍如灵魂已经飘浮,急欲脱壳而出、随那海上的流云游离于尘世之外。就算依诺以前像只骄矜、傲气的小豹子,这时也变成一只柔顺的小猫,她喜欢他手指掠过发丝揉捏她后颈的感觉,喜欢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渴望他虬劲的双臂,渴望他啮咬自己的耳垂……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陈局长的电话。两朵红云飞上柳依诺的脸颊:“师父,你先接电话吧。”
妈的,煞风景。赵维心里暗骂,可陈局长的电话不能不接。
赵维说了几句,挂掉电话:“瞎指挥,让咱们赶快回专案组。”
柳依诺跟着赵维回到市里,陈局长这么快让他们回去,两人都有点惴惴不安。
赵维发现的线索与人类无关,全是和海鸟有关的,陈局长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失望,要求他统一到实现规划的思路上来。但赵维还郑重其事地将鸟骨交给鉴定科的科长,说完整的骸骨来之不易。程光问赵维还有什么线索,赵维说最好查查23年前疫苗的事儿。
时间太久远,市、县卫生局有关23年前疫苗的记录已经无迹可查。此时验核鸟骨的报告出来,那不是卢老汉口中的“凤头黑燕”,学名叫做“凤头燕鸥”,已经于30年前灭绝。
程光那边也是毫无进展,问计于赵维,赵维说:“目前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这么做……不过首先要把宋宙和宋龙宇提出来,或许用得着。”
10、 三天之后,月盈则亏,月光依然明亮,只是洒在岛上的清辉更冷冽了。
赵维已经在岛上守株待兔了两天,他知道,如果这个计策不成功,自己很可能被陈局长作为专案组的替罪羊抛出去。
凌晨五点左右,晨曦微露,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接近臼岛,船上的人似乎对上岛轻车熟路,小船停在风浪最小、岩石最平缓的地方,那人戴上头灯、背上背包,小心翼翼地在岛上走动,在灌木和草丛间寻找着什么。
他似乎十分焦急,但动作十分轻柔,翻开草丛时,像母亲给蹬被子的孩子掖掖被角。
那人在草丛中一无所获,他将灯光照向岩壁,一个一个地观察岩洞。过了一会儿,他似乎下定决心,抛下背包,准备开始攀岩,突然岩壁后面转出两个人,对他说:“站住别动,否则开枪了。”
那人吃了一惊,望向突然冒出来的赵维和柳依诺,赵维右手持枪瞄准他,左手垫在右手下、平端手电照向那人。
那是位面容清矍的老人,虽然穿着全套的户外装备,但文质彬彬的气质让沈思想起实验室里的老教授,他收起手枪,作出握手的姿势:“您好,我是京州市公安局的赵维。”
老人并不打算与他握手:“警官先生,为什么用枪对着我,我触犯什么法律了?”
柳依诺急忙跳出来打圆场:“哦,我们是森林警察,在这里,只是防止有人偷窃的鸟蛋。您是来干什么的?身份证能给我看一下吗?”
老人递给她身份证,拍拍摄影包:哦,退休了,出来拍拍海鸟的照片,我只是业余爱好。
“沈思。”赵维和柳依诺看着身份证上的名字,出生年月表明,老人已经54岁了,柳依诺将身份证还给老人:“毕竟这是林业局公布的消息,我们也怕有人再动偷猎‘凤头燕鸥’的念头。”
听到“凤头燕鸥”这四个字,沈思的身体微微颤动,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它们回来了吗?在哪里?”
柳依诺指指远方:“就在那边的山崖上,就是那座像屏风一样的……”
“快带我去看!”沈思抓住她的肩头,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退后两步保持距离。
“好的,请跟我来,您走路轻些,别吓到它们。”柳依诺做了个“请”的动作,沈思半信半疑地跟上他,暗忖:林业局发布的消息应该不会错,可为什么没看到凤头燕鸥的踪迹?这个警察应该不会说谎吧?
柳依诺问道:“据说凤头燕鸥在30年前已经灭绝了,那时我还没出生,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老人动动嘴唇,仿佛想说什么,但他看看一直跟在后面的赵维,最终硬邦邦地说道:“不知道!”
他们走到屏风似的山崖,此时朝霞绚烂,不用手电也能看到山崖上的景物,而沈思的脸色比秋霜还冷峻:“这里没有一只凤头燕鸥,小姑娘,你身为人民警察,怎么能愚弄人?”
柳依诺还没应答,赵维从后面截住沈思的归路:“请您过来,只想确认一下,四天前您在这山崖下,焚烧了什么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赵维掏出对讲机,说:“带上来。”
山崖旁边钻出两个警察,押着宋宙过来,宋宙仔细看看沈思的脸:“就是他,30年前的那个人,记得你姓沈!”
“我并不认识你。”沈思尽量装出平淡的口吻,但他的目光似乎要将宋宙千刀万剐。
赵维让两位同事把宋宙带走,他怕过一会儿说出来的话,会让这两个人拼命地死斗。宋宙已经被带走很远了,沈思依然无比仇视地盯着他的背影。
赵维轻咳一声,说:“每年的四月份,凤头燕鸥从南方迁徙至臼岛。而六月份,也是30年前灭绝的月份。四天前您来到这里,或许是在祭奠30年前逝去的那些生灵,或许也在等待着,凤头燕鸥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沈思警惕地望着他,赵维感到自己在沈思严厉的目光面前有点心虚,斟酌着说:“所以我们想,只要对外宣布‘中华凤头燕鸥’重新出现在‘臼岛’上,或许有人会自己冒出来。”
“够了!”沈思气愤地说,“你们成功地愚弄了我,虽然我有30年不再从事野生动物研究工作,但没有人能侮辱我对这项工作的热爱!再也不见,年轻人!”
沈思转身欲走,赵维喊道:“所以您转而研究基因嵌合体吗?”
沈思像被子弹击中,捂着胸口缓缓转过身:“就此为止吧,年轻人。”
虽然事前隐隐约约猜到与此有关,但此时亲眼看到相关嫌疑人,赵维还是有些震惊,他稳住心神、踏上一步:“那么请您告诉我,30年前,凤头燕鸥为什么会灭绝?”
沈思苦笑着说,打渔的将小鱼捕捞殆尽,凤头燕鸥缺乏食物,渐渐不来了。
赵维步步紧逼:“不,你和我都明白,凤头燕鸥灭绝于宋家村人无休无止的偷盗鸟蛋!”
沈思嘴唇颤抖着,说道:“不会那么容易灭绝,向东10公里,还有一个俯瞰呈三角形的小岛,名为‘蛇头岛’,现在是凤头燕鸥的繁殖地。之所以不为人知,因为害怕一旦公布,再次引起宋家村人的觊觎!”
沈思言罢,抚着胸口,痛苦地仰起头,赵维从他眼睛里看到泪光,但他还是硬起心肠说:“不,30年前,凤头燕鸥每年千里迁徙,都是以臼岛为栖息地,从未改变。更何况假如有‘蛇头岛’作为候选栖息地,它们也不至于灭绝!”
柳依诺眼眶发红,紧紧地攥着拳头,她知道赵维想攻破老人的心理防线,但她的立场在沈思一边,她甚至在想,假如赵维真的使得老人心理崩溃、陷入无尽的痛苦,她会与赵维彻底分手。
老人突然平静下来,缓步在岛上走着,赵维亦步亦趋。柳依诺眉头紧皱,她感到周围平静地可怕。
沈思面向两个人,好像对自己的学生娓娓道来:“臼岛的地形非常险峻,海鸟专门选择险峻的地方来产卵,以为可以避免人祸。可那些偷鸟蛋的人不惜铤而走险,仗着对洋流的熟悉和练出来的攀岩技能,30年前,偷蛋就非常猖獗。”
柳依诺问:“这里不是划为保护区了吗?”
“没用的,海岛怎么监管?小姑娘,你去大排档的敞口冰柜里看看,各种鸟蛋都有,屡禁不止啊!30年前,我的导师林教授带着我登上臼岛,想为凤头燕鸥这类濒危动物留下遗传物质样本,没想到与宋家村人狭路相逢,领头的就是那个叫宋宙的,简直是活土匪--林教授和我阻止他们不成,想悄悄地报警,被他们发现了。宋宙把我们囚禁在地窖里,差点把我们活活渴死,毒打是少不了的,好在我那时年轻力壮,还能替林教授挡住些拳脚!”
老人摘下左手的手套,赵维看到他的掌骨奇怪地弯曲着,老人压抑着悲愤地语调,说道:“当时宋宙抡起铁锨朝着林教授劈过去,我伸手替他挡了一下。宋宙恼羞成怒,又砸断我的左胳膊,因为宋家村把我们囚禁了三天,我被打断的骨头没及时治疗,留下一些后遗症。不过幸好林教授没被打断骨头,要不然我这做学生的一辈子要背负罪孽了。”
柳依诺望着老人总是抚着胸口的手,隐约明白了--当年老人一定被打断了肋骨,甚至内脏受了伤,所以总是抚着胸口。她鼻子一酸,两行泪珠从脸上滑下。
沈思清矍的脸上露出痛苦神情:“唉,为了让我们‘长记性’,宋宙搜出林教授和我随身带着的研究资料,丢到火盆里一页一页地烧,可怜林教授那么大年纪,哭得撕心裂肺……”
沈思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赵维听得火冒三丈:“一群混蛋!您后来报警了吗?警察怎么说?”
“报警?呵呵。警察过来说了句‘打人不对,请找有关部门’,把我们从宋家村带出来,就离开了,没有抓捕任何一个行凶的犯人。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警察姓陈,一方面他是宋家村的女婿,另一方面,他还指望宋宙给他提供濒危鸟类的鸟蛋,给他上级送去,步步高升哩。”
赵维脑海里浮现出陈局长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脸,有点明白陈局长为什么对宋家村的上访事件如此上心--如果是其他群体,比如暴力拆迁、或是下岗职工上访,陈局长早就调集防暴警察大棍子排头打过去了,这次对宋家村上访人员如此温柔体贴,特别是对宋宙和宋龙宇父子,表面上拘留起来,其实是变相的保护起来,避免他们成为上访的矛盾焦点。
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但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索,就被沈思述说的话吸引过去了。
沈思淡淡地说:“从那时起,林教授带着我没黑没白的研究,一直想通过克隆技术让凤头燕鸥死而复生。但它们的遗传物质很难得到,鸟蛋要么成了富贵之人的下酒菜,要么被宋家村人损毁殆尽。我们一直想通过基因镶嵌技术,比如将其他燕鸥类的基因与残缺的凤头燕鸥基因相融合,提高克隆的成功率。”
老人长长地叹息,仿佛揭开一条经年累月的疤痕:“鸟类不同于哺乳动物,哺乳动物可以在子宫里孕育、成长,但是鸟类卵壳内的环境难以人工模拟。虽然我们在‘复活’凤头燕鸥的道路上一再遭遇挫折,至今,我无法完成林教授的夙愿,但是阴差阳错地,在培育基因嵌合体方面,林教授和我取得重大突破--我们发明出促进人类子宫孕育基因嵌合体的药剂,将此命名为‘喀迈拉’。”
11、 闻听此言,赵维感到五雷轰顶,纵然他有精神准备,但听到沈思亲口确认,还是难以置信:“宋家村的那些……都是人为造成的?”
“你突然出现在山崖下时,我想你已经猜到了。那些婴儿,的确是从他们母亲的子宫中孕育、出产的。不过,他们的父亲,很大几率不是将精子送入子宫的人。那个几率大约在78%-83%左右波动,近似于‘喀迈拉’药物作用下产生嵌合体的几率。”
赵维和柳依诺面面相觑,他们想起案件报告上的话--“宋家村新生婴儿78%以上都是嵌合体”,赵维追问道:“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您是怎么在这一代人身上做到的?”
“一切的孽因,在23年前就已经种下。注射‘喀迈拉’药剂之后,在那些婴儿祖母一代的子宫里,双胞胎或者多胞胎中的一个会吞噬另外的胚胎,形成嵌合体,产下父代。”
“父代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而他们媾和时产生的精子并不含有他们的遗传物质,而含有被他们吞噬的胚胎的基因。从生物学上说,他们的妻子生下的是兄弟的孩子,终归是祖父一辈的亲孙子。”
沈思话锋一转:“然而,对于愚昧、狭隘的宋家村人来说,他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父亲只会排挤、虐待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无数家庭的媳妇会吵吵着离婚。不过宋龙宇之流,无论他们找什么样的女人结婚,生下的还是没有自己基因的孩子。他们会嫉妒、排挤那些有血缘关系孩子的家庭,宋家村各个家庭会视彼此若仇寇、永无宁日……这些嵌合体后代造成的连锁反应,足以让宋家村堕入地狱。”
赵维低声问道:“您和导师林教授耗费6、7年时间研制产生嵌合体婴儿的‘喀迈拉’,然后,借接种疫苗的机会给宋家村注射?”
“大致如此。”沈思望向海天一线的地方,“可笑的是,接种免费疫苗的宋家村人还以为贪了天大的便宜,当地卫生系统收了几千块钱的好处费,就撤下卫生厅下发的疫苗,改用我们提供的‘疫苗’。宋宙当时是村支书,还借此开假发票,贪污了一部分疫苗款。官僚系统的漏洞和村民的劣根性,将他们共同推上绝路--正如他们当年一起作恶,灭绝凤头燕鸥一样。”
赵维看到老人情绪激动,想把话题转到解药上:“沈先生,咱们还是说说嵌合体婴儿药剂的事吧。”
沈思截断他的话头:“不,你根本不知道昔年的惨状!宋家村人争先恐后地捡拾鸟蛋,饭店说里面发育出雏鸟的不要,只要胚胎发育不明显的,宋家村人每捡一枚鸟蛋,对着太阳看,如果蛋壳里有雏鸟的形状,丢在岩石上砸烂,不让别人占便宜;还有蛋黄的放进筐子里。那时候上岛一看,没出壳的小鸟尸体铺满了岩石……”
老人的语调哽咽:“凤头燕鸥父母在天上哀鸣,宋家村人拿笤帚扫过去,扫得它们羽毛一片片掉落,笤帚连带着砸碎一些鸟蛋。他们踩死那些来不及躲开的雏鸟,他们的脚底踩满尸体、手上沾满鲜血。”
“到了后来,宋家村人索性拿着铁砂猎枪登岛,遇上过来殊死护蛋的凤头燕鸥先开一枪,杀一儆百。可那些初为父母的凤头燕鸥一波一波地飞过来护蛋,猎枪一阵一阵地打,山崖下堆满了凤头燕鸥的尸体。还有凤头燕鸥蜷缩在石缝里,徒劳地想保护鸟蛋,被他们一刀刀地扎死--宋大卫、宋龙宇,他们现在断子绝孙,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赵维想起在臼岛洞穴里看到的护蛋鸟儿骸骨,眼眶顿时红了:“当时不是有动物保护组织吗?林业局还有的巡逻队。”
“哪怕被巡逻人员抓住,那些凉掉的蛋也孵化不出来了。后来巡逻人员被他们买通,也开始监守自盗。县政府的老爷们是消费凤头燕鸥鸟蛋的最大群体,吃珍稀鸟蛋是官员彰显身份的手段,收购鸟蛋的酒店是县林业局长亲戚开的,县政府都是土皇帝,谁敢管,谁能管?”
沈思森森笑道:“你见过刚出壳的雏鸟被人捏死吗?你见过最后一只凤头燕鸥胚胎在蛋壳里停止心跳吗?”
阳光之下,老人的五官扭曲着:“既然那些人将凤头燕鸥推上绝路,那么也得有人把他们往绝路上推一把,看看他们能不能摆脱灭绝的命运了。”
赵维感到手脚发凉,清楚接下来的事情非人力所能解决,但他心里尚存一丝幻想:“沈先生,难道一切无法挽回了吗?解药应该有吧?”
这时海面上几艘船聚拢过来,有警察的巡逻艇,还有宋家村的渔船。陈局长和宋宙,此时在一条船上。此时海面上风力骤然加大,铅云垂拱,惊涛拍岸,大海仿佛感受到老人压抑了30年的悲愤,像狮子般咆哮着。
警察和其他人想靠岸,无奈风大浪急,生怕撞坏了船只,只能在外围逡巡,像一只只害怕被篝火烫坏爪子的猫。
12、 赵维终于想透,刚才是什么地方隐隐感到不对。
陈局长在利用他,利用他钓出沈思。为此,陈局长不惜先拿宋宙当钓饵,由赵维用来确认是30年前的年轻人,然后放了宋宙,召集宋家村的渔船包围臼岛,警察和宋姓渔民合伙收网,他们想像30年前那样抓人。
赵维甚至推算出陈局长的如意算盘--如果能从沈思身上起获解药,或是逼着他研制出解药,陈局长自然成了人民的大救星,成为下一任省公安厅厅长有力的竞争者。如果没有解药,至少能将沈思定罪,然后拿他当整个案子的替罪羊。
沈思望向赵维:“你给警察现场直播了?”
“职责所在,不敢不如此。”赵维心想,还有一句话现在不能公开说-- “这件事迟早会被捅到网上去,现在的事儿如果不通过网上的舆论放大、发酵,没人会重视。”
“也好,真相迟早要大白于天下。我孑然一身,无儿无女,一生能做此大事,并无懊悔。”
“只要您说出解决这问题的方法,政府能够对您网开一面的。”
“年轻人,你知道我为什么猜出你的职业还要对你说这么多吗?”
“这……”
沈思面对赵维,冷笑道:“你以为我堕入你设置好的陷阱,殊不知,我也想通过你的眼和口,让你背后的人知道,他们面对的,是多么令人绝望的死局--就像我和老师30年前面对的一样。”
更何况,是这些生出的
“宋宙,我能猜出你遭遇了什么--你的儿子宋龙宇听说孩子不是他亲生的,而带有你的基因,你儿子以为你扒灰,连你也打了,被人断绝后代的滋味,不好受吧?30年前你们灭绝凤头燕鸥之时,可曾想到这也会发生在你们身上?”
宋宙被抢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他暗忖还没弄到解药,不能翻脸,于是赔笑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鸟和人能一样吗?”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也好意思说这八个字?”沈思冷笑道,“这么极度濒危的物种滑向灭绝深渊的时候,你们在背后推了一把。你们全村人像抢钻石一样,把鸟蛋抢夺一空,一个鸟蛋卖35元,刚成为年轻父母的凤头燕鸥在天上盘旋、悲鸣,被你们用铁砂枪连开好几枪,打下来几十只……就为了区区五六十万元,臼岛成了所有凤头燕鸥的伤心之地,它们再也不敢来此产卵!”
赵维心里一惊:“沈先生,您先前说,附近的‘蛇头岛’也是它们的繁殖地啊?”
“哈哈哈哈!”沈思笑得更加凄凉,“那年6月,所有的卵被抢掠一空,多亏凤头燕鸥的生物特性,还能二次发情,8月,它们在蛇头岛产下第二批卵。那时我从黑市买了两杆猎枪,心想谁我豁出命去,看敢动它们。谁知道、谁知道来了台风……”
宋宙在底下喊道:“老混蛋,你和那些傻鸟不知道有台风,怪得了谁?”
赵维高声喝道:“闭嘴!”
沈思老泪纵横:“第二批鸟蛋损毁殆尽,台风过去,我们上岛看时,石壁上、岩缝间到处是碎蛋壳和小鸟的尸体,很多小鸟还没孵出蛋壳就……”
赵维踟蹰着说:“沈先生,最近这15年,臼岛和蛇头岛成立保护区,政府还是做了点事情。”
“赵警官,你们所谓的保护工作人员和他们沆瀣一气,象征性地拦截一两筐鸟蛋,大多数依然流通到酒楼里。至于那些截下的鸟蛋,他们借口无法放回去,当做福利发了。”
赵维硬着头皮说:“沈先生,我国有特殊的国情,鸟类由林业局来管,但林业部门的海上监管很困难。而海洋部门主要关注水产,不是很关心鸟类。他们钻了政府监管海鸟蛋的漏洞,这事我们会向有关部门反映的!”
沈思冷笑道:“哈哈,赵警官,你打官腔有用么?林教授和我特批给宋家村无痛注射器时,也是35元一支,村支书宋宙还以为捡了大便宜,不过他按照一支65元给村民收钱。嗯,他一向只盯着钱,却没有检验一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宋大卫、宋龙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咎由自取!”
陈局长拿起高音喇叭喊道:“沈教授,请您相信,政府会给您一个交代。”
沈思懒得理他,仰头望向青天:“交代?陈局长,你给上级宋龙那么多年濒危鸟蛋,喂饱了那么多蛀虫。现在心心念念想的,只是给上级一个交代,把我当成替罪羊向上面交差,维稳么,总需要牺牲的。”
“看您说的……”陈局长还想说什么,被沈思截断话头:
“30年前我们报警,你带着几个警察过来处理,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好好商量,不要打人。’就扬长而去,后来宋家村的人将我们非法拘禁了10天,毁坏所有的科研设备和摄影器材。我们去警察局报案,你说:‘我总不能把所有村民抓起来吧?一个巴掌拍不响,何况没出人命,赔偿你们算了’。我想问你,研究3年的资料能赔偿吗?已经灭绝的物种,能复活吗!”
“这鸟儿灭绝也能怪到人头上?这、这不是‘适者生存’吗?而且我们的事业是摸着石头过河,难免走一些弯路,都是要缴学费的嘛!难免走西方国家‘先灭绝、后治理’的老路……”陈局长尴尬万分地辨解,只听沈思说道:
“少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出来废话!我后来才知道,你是宋家村的女婿,我们对你手中的权力无可奈何,那些灭绝的凤头燕鸥对你们也无可奈何。不过同样地,你和宋家村人对23年前注射进体内的‘喀迈拉’药剂,也是无可奈何。既然你们无法改变世世代代生下‘嵌合体’的命运,也只能灭绝了--‘适者生存’四个字,原样奉还!”
陈局长忍无可忍,变脸道:“老家伙,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若不是陈局长还想从我这里得到解决基因嵌合体的方法,早已让狙击手将我击毙了吧?”沈思微微一笑,像在花园中散步,踏上嶙峋的高岩:“你们灭绝一种生物,仅仅因为觉得它们微不足道。不过你们忘了,在大自然面前,你们也是微不足道的。我已经把所有的实验资料和实验器具销毁,就像30年前你们对我和导师所做的一样。”
他转头望望赵维:“陈警官,你知道四天前我在山崖下焚烧的是什么吗?那是最后一份研究资料。从新闻上看到宋家村去市政府集体上访开始,我已知道惩罚降临到他们头上,7年的研究,23年的等待没有白费。从四天前开始,我开始销毁研究资料。”
沈思一步步向悬崖边走去:“林教授和我唯一放不下的,是凤头燕鸥是否还有孑遗。看到凤头燕鸥回到臼岛的消息,我想这次终于能告慰导师的在天之灵了--可惜这只是你们放出的钓饵,你们愚弄我也就罢了,可恨你们还侮辱了林教授一生追求的东西,他弥留之际唯一的夙愿是再看一眼活着的凤头燕鸥--今天,所有的愚弄和侮辱将会终结。
陈局长发疯般大喊:“赵维,快拦住他!”
扩音器将他的喊话放大成刺耳的电子音,赵维仿佛没听见,站在原地没动。
白发在海风中飞舞,犹如银色火焰,沈思高声说道:“若要解决基因嵌合体的问题,恐怕要耗费数十亿元、20年以上,宋家村逃不出诅咒。陈局长,你那点几百万的维稳经费,还不够零头。”
宋宙扯着嗓子大叫:“老不死要跳海自杀,快拉住他!”
柳依诺像看到自己的亲叔叔遇险,急忙喊道:“沈先生,不要为了那些人渣寻短见,这不值得!”
她想去阻止老人,被赵维抱住了,在她耳边低声说:“沈先生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士可杀,不可辱。难道让沈先生落到陈局长手里,任由他们折辱?”
柳依诺哭得像个小女孩:“难道一切无法挽回了吗?”
陈局长拿枪顶着程光,逼着他向岩壁上攀爬,平时只顾应酬顾不上训练的程光像只笨拙的猪,怎么也爬不上去。只听沈思仰天长叹:“老师,我没能保护它们,只能出此下策,对不起了。”
赵维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沈思的身影已经从悬崖上消失了,周围一片惊呼。赵维攀上高崖向下望去,他看到老人的尸体在海浪间沉浮,头上破了个恐怖的大洞,周围的海水染成殷红。陈局长催促其他人去捞尸体,可其他人不敢驾船驶入那片礁石密布的区域,就算有什么解药,也已被臼岛周围海湍急的浪潮吞没。
赵维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片慢慢扩散的殷红,他深深地后悔出此下策,自己与沈先生的蹈海自尽脱不了关系。然而这也是沈先生保护参与研制、给宋家村接种“喀迈拉”所有人员的方法,赵维默默地协助沈先生断绝一切线索,现在这个案子永远无法结案,陈局长将被钉在耻辱柱上。
柳依诺扯扯他的衣袖,悄声说:“依我看,沈先生已经培育出凤头燕鸥的克隆体,他不想再有人去猎杀它们、将它们辛辛苦苦养育的后代掠走,于是他宁可将一切带入坟墓之中,让大海吞噬一切秘密。”
赵维喃喃地道:“或许他已经研制出‘喀迈拉’的解药,但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令他彻底失去了信心。现在的环境,和30年前没什么区别。”
13、 赵维再次遇到卢老汉时,他也在准备离开宋家村了,机动三轮车上捆扎的行李像座小山。
卢老汉看到不穿警服的赵维,讪笑道:“我接到您的电话了,陈警官……”
“我现在已经不当警察了,那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怎么,您这么大年纪了,也想离开这里?”
“唉,两年前那事一出,村里人都说中了邪,那些检验出来不是亲生的娃都被送到福利院去了,为此村里的小媳妇、老太太哭天抹泪的,离婚的离婚,分家的分家,造孽啊……村里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眼看成了荒村鬼店了。宋家村人走到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出去打工都没人要。”
卢老汉絮叨了半天,才问:“陈警官,您现在不做警察了,做什么工作呢?”
“呵呵,您还叫我‘警官’呢?没什么,由刑警转业到森林警察了,现在主要和林业局协同工作。”
“两年前那阵仗可大了,警察的巡逻艇带着渔船包围小岛子,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听说市局的局长和处长被抓了?”
“是的,谁让他们和宋家村人沆瀣一气、包庇犯罪呢?后来巡视组和纪检部门顺藤摸瓜,揪出一些陈年旧案来,至少宣判了20人。后来省委省政府牵头,对‘喀迈拉’解药的研究也在进行中。可惜凤头燕鸥很难再回来了……”
这时,赵维看到远处有个俏丽的身影在向他招手,告别卢老汉,向那边走去。
柳依诺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海面,见到赵维过来了,兴奋地喊道:“你看,海面上有什么!”
赵维接过望远镜,竭力向海面上望去,只见臼岛上空盘旋着几百只海鸟,30年与迁徙的鸟类缘铿一面的臼岛,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
柳依诺悠悠地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凤头燕鸥?”
赵维拉起她的手:“只有上岛看一看,才能知道有没有。”
“可是宋家村都没人了,哪来的船过去?”
“来之前我已经联系好了,卢老汉带不走他的船,索性留给了我。”
柳依诺假装生气地皱起鼻子:“好啊,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
赵维蜷起食指,刮刮她的小鼻子:“今天我们上岛亲眼确认一下,凤头燕鸥究竟有没有回来。”
小船尾部的螺旋桨卷起浪花,赵维坐在船尾掌舵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向臼岛驶去,海面上惠风和畅、浪花蹁跹。柳依诺坐在船头,望远镜一直朝着海鸟盘旋的空域,蓦然之间,她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鸟首上黑下白,头上一撮黑色的翎毛。
望远镜里的影像被泪水氤氲了,柳依诺放下望远镜,对着一尘不染的蔚蓝天穹说道:“沈先生,您和林教授看到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