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化生活
科技,永不停歇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科技,永不停歇地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2015年,我的外祖父第一次带着我母亲去高海拔徒步,那年她七岁。
那是阿坝州一条鲜为人知的山沟,直通四姑娘山的南坡,当地人叫它“红军沟”。
母亲无数次跟我说起那次徒步户外的经历:她负重十公斤,哭着走完三十公里,到达接近四千米的营地。抵达营地的第二天,风吹云散,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雄壮巍峨雪山。第三天夜里,风云突变,队伍遭遇了雷暴和山洪暴发。经验丰富的外祖父带着众人躲过了一劫。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她经历了沮丧、兴奋、欣喜、绝望、喜出望外……各种情绪,各种真实的情绪。虽然我已经听得有点厌烦了,但不能否认那是一个精彩的励志故事,像电影剧情一样跌宕起伏。
第二年,公元2016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基于大数据平台下的人工智能技术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首先是围棋大师李世石输给了一个叫“AlphaGo”机器。围棋,这块被誉为人类最后一块阵地的智力游戏终于也被人工智能攻陷。接下来,人类试图在其他棋牌类项目上进行反扑,都无一例外的一败涂地。那一年被人们称为“人工智能元年”。
世界在度日如年的恐惧中等待着末日的降临。
然而,电影里预言的人类与机器之间战争并没有到来。事实上,基于人工智能技术平台支持的各类学科以加速度方式快速进步。可控核聚变成为了永不枯竭的能源;质能转换技术成功解决了饥荒和温饱难题;基因医学和干细胞克隆技术解除了疾病的威胁,延长了人们的寿命;机器人技术让轻重工业产能极具过剩……人们再也不需要亲自参与工作就能获得大量生活必需品。
人类再也不会因为争夺资源而发生冲突,战争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噩梦,只存在于历史资料中,而和平成为了永恒的主题。
现在是2091年,我四十八岁。
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见过真正的蓝天、大海和雪山,也没有进过学校、体育馆和游乐场,但超现实模拟技术让我能随时体验所有的一切。只需要接入全球数据中心,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科技模糊了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把所有的感官体验都变成了一堆电化学信号。美景、美食、欲望、满足感……都化为一次次流经大脑不同部位的脉冲电流。
我出生时就被植入了ID识别芯片,它记录着我作为人类一员的唯一识别代码。全球数据中心会按照识别代码定时分发生活必需品,我也通过识别代码接入数据中心,下载我需要的日常模拟数据。当然,它们有时候也推荐我下载某种体验数据,这都是根据我的各种生理指标和心理活动进行大数据筛选的结果。这很简单,当所有人的生活都数据化后,一切都变成了单纯的技术问题,解决起来易如反掌。
母亲是最后一批自愿选择自然死亡的人类,她拒绝了数据中心免费更换克隆器官的建议。
她希望在没有任何技术干预的情况下直面生命的终结。这个时代的人都难以理解,其中也包括我在内。为什么在可以选择永生的情况下,却仍然选择死亡。
当母亲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小时的时候,我收到了数据中心的通知。它问我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是否要代替当事人接受克隆器官移植,更换掉母亲那已经快要停止工作的心脏。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因为,母亲无数次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她的生命自然地走到了尽头,不要进行抢救。我尊重了她的意愿。
我最后一次接入母亲的超现实虚拟场景,那个熟悉的场景。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辫。背着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登山包艰难地在山路一边哭,一边走,她的父亲在一旁温和而坚定地鼓励她坚持下去。小女孩看着同行队伍的其它孩子空着手,没有携带任何装备,欢声笑语地走在她前面。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抹眼泪,继续前进。
我又看见,小女孩快速跑过营地,呼唤着其他孩子,指着不远处正在逐渐散去的雨云。雪山的一角缓缓地从薄雾中显现出来。片刻后,整个雪山如同变魔术般出现众人的眼前,巍峨雄壮,直指天际。营地里,大人们一边喝茶一边面带微笑地聊天。孩子们在旁边玩着过家家,充满欢声笑语。
我还看见,雷暴袭来,狂风暴雨中电闪雷鸣。营地边河水高涨。一个男人紧皱双眉,冒雨巡视着营地和水位线。随后男人叫醒了同行的人,经过短暂的商量后,安排所有人撤离到远离河道的小木屋里。暴雨过后,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们,男人脸上露出了既疲倦又欣慰的笑容。
时间转瞬而逝,如同数据中心预测的一样,母亲的各种生理指标消失了,时间精确到了秒。我被强迫离线。当我试图再次连接母亲构建的模拟场景时,被告知该ID信息已被注销。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传说中那被种称作悲伤的感觉。同时,数据中心提醒我激素水平异常,问我是否需要启动干预手段,我告诉它我很好,并拒绝了它的提议。
数据中心告诉我,母亲的遗体将在一小时后被安排火化。遵从她的遗愿,她的骨灰将被运输系统抛撒到她遗嘱中指定的地点。而这一切不需要人工操作,机器会代替我完成。
我艰难地在我的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要站起来,但没有成功。我已经忘记上次我走下座椅是什么时候,由于长期缺乏锻炼,我的肌肉和骨骼已经退化,几乎无法承受我自身的体重。数据中心告诉我,如果我想要最后一次瞻仰母亲的遗体,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它可以让我接入虚拟场景,完美地模拟一次葬礼。我没有理它,继续试图站起来。它又告诉我,如果我坚持要这样做,我受伤的可能性将超过95%。我仍然没有理它,直到我弄断了自己小腿骨……
撕心裂肺的痛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再次被强迫退出场景模拟。像是从一场梦中梦里醒来。
数据中心告诉我,二级嵌套式超现实模拟结束。并再次提醒我,如果我坚持继续在荒野前行,因为天气寒冷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将超过95%;因为食物缺乏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将超过93%;因为各种户外意外导致死亡的可能性将超过98%……我已经厌倦了它长期以来数据化的逻辑分析,选择了暂时离线。
我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雪山,背上装着母亲骨灰坛的登山包,继续前进。我知道,我必须靠自己走完这段旅程,完成母亲的遗愿。
因为长期数据化的生活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科技,它无时不刻在绑架着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