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雾

天空中星光不再,只剩下一团一团翻滚蒸腾的紫色云雾... ...

睁开睡眼,氤氲的紫色雾气中,一个顶着天线般长长耳朵的家伙正拼命摇他的肩膀,耳边盘旋的都是她不耐烦的抱怨声,“怎么又赖床?快起来!”

周东风不想赖床,他只是不想睁开眼睛,不想看这个光怪陆离的紫色世界。翻个身,他懒洋洋地敷衍道:“媳妇,你醒得真早。”

“爸爸,我上学要迟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他蓦地想起,今天虽是周末,可宙宙的美术辅导课并没有停。周东风一骨碌爬起身,一边洗脸刷牙看时间一边赔笑着安慰,“还赶得上,宙宙别急——媳妇,帮忙找件外套。”

半路上,他打开了汽车的手动驾驶模式,这是周东风的赶路秘诀,自动驾驶虽然惬意舒适,真要争分夺秒的时候,还得靠人工。他研究过自动驾驶机制和安全性,确认其它车辆可以提前发现自己并主动闪避,于是自己的车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向前冲了。就算遇到和自己想法一样的“聪明人”,只要注意力足够集中,也不会出问题,几十年前的大街上,车辆不都是人工驾驶吗?

话虽如此,因为患有视野模糊的眼疾,周东风开车时自然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宙宙在车上,开车时更要小心。他提醒着自己,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没过多久,他的手心就浸满了汗水。

像激射而出的银箭,锃亮的汽车在钢铁洪流中穿出一束亮光。后视镜中,宙宙趴在车窗正向外张望。他的脸蛋粉嘟嘟的,水汪汪的眼睛不时滴溜溜乱转,多可爱的孩子啊。

周东风强忍住冲动,他真想停下车,转身去捏一下儿子的脸蛋。也许,这是人生最大的意义。

可惜,他只能通过镜子才能看到儿子的本相,更多时候,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狐狸模样的小孩,圆圆的深紫色脸庞,尖尖的鼻子,尖尖的耳朵。不只是儿子,他只能通过镜子才能看到真实的世界。

在他的视野中,不管白昼黑夜,天地之间永远充斥着紫色的雾气。所有物体都蒙着一层紫色的轮廓,轮廓或浓或淡,或缓缓流动或棱角分明,有的与物体形状吻合,有的却别开生面勾勒出一个崭新的造型,包括人类的很多动物身体上,不是多出一些紫色器官就是器官形状被完全改变。

十年前的意外,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之所以敢用生命去和自动驾驶抢时间,不是因为他嗜赌如命,而是因为他了解这些科技的原理,机械比人类靠谱得多。其实,他本来就是神话般现代科技的开发者之一。

那时,他的世界没有雾气,他的眼睛可以看清主板上每个焊接点的纹理。执着和聪慧,帮他如愿成为一家知名科技公司的项目负责人。

他的任务,是开发一款小巧的极窄脉冲发生器。这种脉冲能恰到好处地刺激人体神经系统,进而影响枕叶视皮质,精确引发视物的轻微变形。

脉冲的发现者叫孙辉,也被公司挖来辅助周东风的工作。公司认为,这种脉冲将造就一个庞大的消费市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了显得更漂亮,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方法层出不穷。这些方法中,最简单的是修图,最彻底的是整容,当然,最常见的就是功能强大能将钟无艳变成西施的美颜滤镜。按照项目设想,不去修改原图,而是反向影响人类视觉系统,通过脉冲精确修改某个影像,让周围的人亲眼看到一个人的美貌。

让两种风牛马不相及的事物互生情愫,然后结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就像千方百计鼓动雅典娜和后羿结婚;除此之外,如果投放到消费市场,产品还必须精巧地钻过法律的门槛。很明显,这个项目将黑洞般吸干所有参与人员的心力,作为隆隆战车最关键的部件,周东风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周东风日渐消瘦。毕竟,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也许,是他生命中最接近巅峰的唯一机会。那时,他和姚叶初识。女孩儿的清纯靓丽给了他莫大动力。为了姚叶,他必须竭尽全力。谁不想揽着挚爱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央呢?

父子俩准时到达学校。宙宙知道爸爸眼睛不好,一脸轻松地背起书包,独自去了教室。宙宙很懂事,尽量不让爸爸帮忙,每次都让爸爸在车里等待。

车窗外紫雾缭绕。电台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一个男中音正播放着网络中最流行的爆笑段子,其中夹杂着明星八卦、体育新闻,甚至还模仿天气预报的样式调侃地震研究。周东风叹口气,如果眼睛好用,应该可以透过栅栏看到教室,或者和别的家长一样,在楼道中满脸幸福地看着认真作画的孩子背影。

说起认真,十年前,他和孙辉将这两个字的含义发挥到了极致。为尽快将脉冲频率精确到误差范围之内,两个人没有寻找实验者,而是轮流做参照物,做完实验立刻口述视觉的变化,然后马上修正参数。一次筋疲力尽之后,孙辉曾不解地埋怨,“早知道这样折腾,我真应该把那篇论文扯碎。什么舒曼共振?什么逆向修图?纯粹是画蛇添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哪如让那些爱美人士去整容呢?”

“这魔兽是你放出来的,我没说啥,你怎么先崩溃了。”周东风被气笑了。

“我只是发现舒曼脉冲能造成视物变形,谁知道可以和美颜联系到一起啊?”孙辉哭笑不得。

“这么想,也许让你心理平衡一点儿。整容是没办法的办法,第一是伤身体,第二这世道今天瘦脸美,明天就是圆脸漂亮了,整容怎么跟得上?如果随身带着咱们的产品,想怎么变就怎么变!你的发现将颠覆传统生活,因为你,一个美妙的时代正向全人类招手。”

在周东风润物细无声的奉承中,孙辉干活更卖力了。孙辉是医学博士,任务是精确描述脉冲频率和人体影像之间的依存关系。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项目进展就像进站的火车,缓慢悠长,随时可能咯噔一下戛然而止。周东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情绪也变得极差。不分昼夜的工作让他和姚叶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甚至明显察觉到,姚叶犹豫了:一个整天埋头工作的聪明人真的适合自己吗?

周东风必须更努力。他要在短时间内证明,姚叶的选择是正确的。

就在那段时间,一切都变了。

一次实验后,周东风发现视野中泛起一层紫色的烟雾,迎面走来的也不再是孙辉,而是一个拖着半截骡马身体的怪人,就像传说中的半人马。怪人的脸似乎有孙辉的模样,却又多了一层绒毛。

那一刻,他惊呆了。项目室中,只有孙辉和自己啊。

对面的怪物显然也吓了一跳,僵立许久,那怪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周东风?”

听到怪物发出孙辉的声音,电光石火之间,周东风明白了。实验发生了意外,脉冲对两个人的视觉系统产生了驻留刺激,但愿这种刺激是暂时的。

周东风不动声色地回应道:“孙辉,有事吗?”

孙辉的身体不住抖动,“这频率不可能产生驻留刺激!可你的确变了模样!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理论,我的计算,难道全错了?”

孙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为平复他的情绪,周东风若无其事地安慰道:“别怕,我好好的。你看到的只是幻影,你的视皮质可能受伤了,不会有大事的。”其实,这几句话与其说安慰孙辉,不如说在安慰自己。

孙辉的情绪果然稳定了许多,他四处打量,半信半疑地问道:“我的视野充满了紫色烟雾,你真的没事儿?”

鬼使神差,周东风说出了第一句谎言,“我一切正常。”也许只有这样说,才能让濒于崩溃的孙辉彻底平静吧。

一番彻头彻尾的检查后,医生给出了最终诊断:受异常辐射刺激,孙辉的大脑受到永久性伤害,结合检查期间狂躁的表现,除幻视之外,他的精神系统也出现很大问题;换句话说,孙辉再也不是正常人了。

探视的时候,孙辉满脸困惑地盯着他,“你真的没事儿?咱俩受到相同的脉冲刺激,下场应该是一样的。”

周东风轻轻摇头,“真的没事儿。我高度近视,看东西本来就不清楚,所以这次因祸得福吧。你别急,很快就会康复的。”

项目室中的否认,他问心无愧,毕竟,出发点是善意的;此时的否认,直到现在,他仍不敢坦然面对。他清楚地知道,否认之后,孙辉将被永久打上“异常者”的标签,事业也将彻底画上句号。可他实在不能承认啊,承认之后,自己也将变成异常者,被公司扫地出门可以接受,姚叶呢?她本来就犹豫了。

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谎言去遮掩。

为证明自己安然无恙,他必须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除只有几十米的能见度外,每个人的长相也发生了变化,他要重新认识每一个人。姚叶是兔子,孙辉是半人马,公司总裁是一个老虎头。

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视力本来就不好,可以把一切马脚和误会都推给高度近视。

他智商超群,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很多规律:所有物体都存在紫色轮廓,质量越大轮廓越明显;人体器官所有的改变都是增加了一部分;物体反射后的影像没有紫色轮廓。

既然镜中可以看到正常世界,那么他就有办法解决了。周东风制作了两个镜面叠加的反射眼镜,虽然样式厚重,眼镜本身也被紫雾覆盖,好在雾气淡薄,透过眼镜他就可以看到正常世界。

几个月后他适应了紫色世界,就把这个样式怪异的眼镜丢在一边。这种眼镜很容易泄露秘密。

孙辉却没有这样幸运,他表态要查明实验失败的原因,坚持说脉冲对人体是无害的。公司敏锐嗅到危险,为将隐患降到最低,决定彻底雪藏了这个项目。被认定精神有问题的孙辉得到一大笔补偿后,无声无息消失在公众视野之外。

时间如白驹过隙。周东风如愿和姚叶结了婚,如愿生了可爱的孩子宙宙,也如愿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他必须低调了,以前为了自己;现在,为了家庭和孩子。

宙宙出生就是小狐狸的模样,他的真容反倒成了镜中影像。周东风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对于千奇百怪的怪诞形象,反倒习以为常了。

清雅的铃声响起,眼前出现一个虚拟的电话投影。虽然视野模糊,却不妨碍周东风点击接通的按钮。

他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听语气,电话是宙宙老师打来的。老师说宙宙表现不错,提前十分钟完成了画作,作为奖励,可以提前下课。

周东风自然开心,愉快地和老师确认了方位,请老师转告孩子自己就在原地等他。

一分钟后,宙宙的模糊身影出现在雾气中。周东风心头一凛,近些天紫雾越来越重了,看来自己的眼疾不容乐观。苍天保佑,至少在宙宙长大之前,千万别让我完全盲掉。

他强迫自己把这些不愉快立刻抛到九霄云外,然后笑着打开车门。回家的时间更加宽裕,他惬意地启动了自动模式。能省力轻松,谁愿意满头大汗的手动开车呢?

虽然只是获得一个小小的精神奖励,周东风还是兴致勃勃表扬了宙宙一通。

宙宙却一言不发。

换做平时,孩子一定会眉飞色舞地讲述获奖经历。周东风下意识瞥了一眼后视镜。后视镜中,一个貌似小狐狸的孩子蜷缩在车座里。

“停车!”周东风大叫。

“指令收到,马上停车。”自动驾驶系统优雅地回答。路面上,一道波纹状的荧光荡漾开来,附近的车辆做出响应后,轿车滑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泊在路边。

周东风愤怒地拉开后车门,一把揪住那个小孩儿,“你是谁?为什么假扮宙宙?”

氤氲的雾气中,那个小孩一呆,而后大哭起来,声音和宙宙完全不一样。周东风伸手在小孩脸上重重一抹。果然,尖尖的鼻子消失了,露出一个扁平的猫鼻子。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猛然袭遍全身。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用紫色涂料假扮宙宙,多么精准的犯罪!对手分明在告诉自己,不要做无畏的挣扎。

小孩儿的哭声将他拉回现实,既然一切尽被对方掌握,反抗已经毫无意义,为了宙宙,只能认输了。对手肯定有所图谋,否则不会这样费尽心思地布局。

他尽量舒缓地对孩子说:“别哭了,我不会伤害你的。说吧,你们想要干什么?”

小孩儿抹着眼泪嘟囔道:“那人说扮作这个模样坐到你的车里,一句话不用说,半小时就可以得到一万元的报酬。早知道你这么凶,我就不听那人的话了。”

“那人长得什么样?”周东风故作镇定地问。

“很普通,就是戴着一个奇怪的厚厚的眼镜。”小孩怯生生回答。

铃声又响了,周东风看也不看地接通电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说道:“别紧张,我是孙辉。我接走了宙宙。”

“你要干什么?宙宙是无辜的。”周东风的心缩紧了。听到陌生孩子提起厚厚眼镜那一刻,孙辉的身影就浮上脑海。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将孙辉推下了命运的深渊。

“我不会伤害宙宙的。”孙辉的声音越发平静,“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和我去地震局,承认你的视野也是紫色的。”

“如果不去呢?你会伤害宙宙吗?”听到孙辉平和的声音,似乎他并没有恨己入骨,周东风的心放松了许多。

“当然不会。如果你不去,我就亲口告诉他你的秘密;如果去了,以后你可以自己告诉他。反正你要公开这个事实,唯一的区别就是谁来公开。”孙辉的声音悠扬空灵,多年不见,他不但没有落魄,似乎通透了许多。

周东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么简单。我在地震局等你,等你承认和我的视野一样。”

“好吧,我承认,我的视野也是紫色的。对不起。我早就应该承认。”重重吐出这句话后,周东风的心竟然开阔起来,原来承认错误这么简单。

“那就快来吧,我非常需要你。对了,我已经给那小孩儿五千的定金,其余的你来帮我垫付吧。”孙辉调皮地催促道。

地震局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四处瞭望。看到自己过来,孙辉摘掉了厚厚的眼镜。英雄所见略同,两个人制作了一模一样的纠偏工具。

十年落寞绝望的光阴,几乎没给孙辉留下任何印迹。在所有人眼中,孙辉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异常者”,这种伤害,自己甚至没有勇气面对;深陷其中的孙辉,却似乎毫发无伤。一种五体投地的拜服感瞬间填满周东风胸口。

他满脸愧色地低头说:“对不起,那时我只想到了自己。等发现严重伤害到你时,我已经不敢面对事实了。”

“至少现在我不恨你了。”孙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本来是个人隐私,你拥有不公开的权力。之所以强迫你承认,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太大,已经不是你我个人的荣辱了。”

周东风一怔,“有这么严重吗?”

“比你想象的更严重。我一个人力量太单薄,你必须帮我。”

两人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一名头发浓密的中年人接待了他们。在周东风的视野中,这个人面部四周长满雄狮一样长长的鬃毛,给人以威武雄壮的感觉。

“杨教授,这就是另一位全视者。”孙辉恭敬地引荐道。

全视者?周东风的嘴巴张大了,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寒暄之后,杨教授一脸严肃地转入正题,“稍后的测试中,希望你毫无保留,毫不修饰地描绘你的视野。很可能,你的判断决定千万人的生死。”

办公室中气氛凝重,周东风不敢多问,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首先,请根据你的亲眼所见,画出我的样子。”杨教授命令道。

宙宙喜欢画画,耳濡目染,周东风也掌握了许多素描技巧。几分钟后,杨教授的外形就被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来。

杨教授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画。两幅画画法截然不同,线条也粗细不一,让人惊奇的是,画中的轮廓非常接近,似乎都盘踞着一头雄狮。

“怪不得我喜欢狮子呢。难道身体上真长着许多看不到的器官?”杨教授困惑地抬起头。

“我以名誉担保,十年来,我和周东风没接触过,不可能联手作弊。”孙辉迫不及待地保证道。

杨教授想了一会儿,要求两个人背靠背坐下来,然后让秘书随机请了一个路人。

他们的画仍然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两个人的视觉系统都有问题,幻视内容一模一样。

也许是生活所累,也许是潜意识的刻意逃避,周东风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事故当天,他只知道两人都出现了类似的幻视,直觉让他极力隐藏,根本没时间或者根本不愿意去面对幻视,更不可能静心研究。

只有两种情况会形成相同的视觉:一是两人经历、性格、生理结构完全相同,二是视野中的物体真实存在。

显而易见,周东风和孙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因此,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的眼睛不但没有发生故障,反而被舒曼脉冲修复了;他们能看到普通人察觉不到的物体。

一直等到两人得出相同结论后,孙辉才补充道:“在我们眼中,每个人的长相都很奇特。十年中,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其中有一人印象特别深刻,他的鼻子很长,就像大象的鼻子。那个人,特别爱撒谎。”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周东风的眼圈红了。他完全能听懂孙辉的话,他也有类似的经历和感悟,“有长耳朵的人通常单纯温顺,长着猫一样扁平鼻子的人通常喜欢钱财,额头有横纹的人霸道独行。”

“你们想表达什么?”杨教授困惑地看着他们。

“根据人的特殊长相可以大致判断他的性格。这也是我找您的原因,您像狮子,能在危急时刻做出正确选择。”孙辉顿了一下,旁敲侧击地提示道,“既然多出的器官和人体真有关联,更能证明紫色物质真实存在。您一定要相信我。”

“可是,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杨教授眉头紧蹙。

“这些物质本来就和世界同在,生物进化时当然也参与进来,只是它们和普通物质不发生作用,人类选择了无视。这些看不见的基因在人类和动物之间交叉混合,变成某种看不见的特殊标志。”孙辉滔滔不绝地讲述道,“就像病毒。人类基因中夹杂了大量毫无用处的病毒残渣,都是进化过程中慢慢积累的。”

“事关重大。”杨教授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相信你们了,但还是不敢发布你的预测。”

脉冲事故后,这是周东风第一次俯视大地。他曾热衷于俯瞰世界,那种天高地远的辽阔能让人瞬间清醒,人类是渺小的,何况其中的个体?多年来,几十米的能见度化作囹圄将他牢牢困住,那个震撼人心的上帝视角,早已被茫茫紫雾彻底吞噬了。

出乎意料,脚下并不是想象中雾蒙蒙的一片,轰隆作响的直升飞机似乎并未起飞,而是驰骋在坚实的紫色荒漠。舷窗外的紫雾中,隐隐有无数雄伟的山峰压迫而来,不,那不是山峰,更像是滔天巨浪被时间凝固,缓缓涌起又缓缓推移。不时有紫色的劲风吹过,无边无际的海浪正迎面而来,缓缓聚集成绝壁悬崖。整个城市,已经被深深埋在紫色的沙海之中。

周东风心头一阵闭闷,才发觉竟然忘了呼吸。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一字一句地描述道:“无数紫色物质沙丘一样向城市聚集。如果这些物质有重量,地壳随时可能被压垮。”

杨教授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问道:“何时能压垮?”

“如果把它们看作普通物质,靠直觉猜测,我想,三天之内,地壳必然被压断——”一道电光在周东风的脑海中闪过,“地震局?我明白了,孙辉找你正为此事。他的档案有精神异常的记录,所以你们不相信他。孙辉的精神状态已经证明良好,我又辅证了紫色物质的实体存在。那么,我猜测,强震三天之内就会发生。”

杨教授沉默了,良久后才望着舷窗外黯然说道:“几年前,孙辉就知道紫色物质不是幻影。根据他的研究,这种物质存在引力,在各种天体的牵引下,就像冰川,永不停歇地四处缓缓流动。由于所有物体都含有紫色物质,我们没办法用仪器察觉它们的存在,也不能对其进行任何操作。近段时间,他亲眼看到数以万亿吨计的紫色物质推进聚集,足以抵得上小行星的重量全部集中到这片地壳上。他曾警告我,三十二个小时之后,地壳将被压塌,一场8.5级左右的地震已不可避免。”

几天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温水般拢在周东风左右。地震如约而至,由于准备充分加上现代科技的护佑,人类创造了又一个奇迹:8.5级地震,竟无一人伤亡。

视觉秘密已经公开,周东风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借助反射眼镜观察世界了。他不止一次满怀愧疚地向孙辉表达敬意,孙辉受到的伤害更深,却能逆流而上,不但救赎自我,还拯救了苍生。

“不,我根本不值得敬佩。如果你在那里,你比我做得更好。”孙辉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信,我带你去看。”

越野车冲出城市后,周东风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辽阔的视野中,一条公路被笔直地拉到天际,似乎是天空冷冷垂下的一道天梯。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仅仅十几年光景,成片成片的区域被彻底换了模样;他太久没有走出城市,更不用说亲眼看到城市之外的风光了。

周东风下意识地一缩身,试探着央求道:“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看那些景色非要露宿荒郊吗?”

“你必须亲眼看到。”孙辉直视前方。

“你知道的,我的脑袋还算灵光。只要你能说出来,不用亲眼看见,我都可以理解。”周东风心怀忐忑,他不想在空旷的地方独自面对孙辉。由于自己的逃避,孙辉最宝贵最有棱角的十年被硬生生磨平,虽然孙辉不怪自己,可默默走在荒野中那种灵魂的对视,还是让他无地自容。

孙辉歪头端详着他,笑着安慰道,“别内疚啦,我真的不恨你。换做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个世界,咱们根本没有判断对错的权力。”

到达一处山梁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在无数比夜色更黑的山峰剪影注视下,越野车缓缓停住了。

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并不是寒凉透骨的夜风,也许夜风已经扑面,可周东风浑然不觉。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平生以来,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壮丽的星空。

苍穹不再辽阔。璀璨的光芒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将夜空和大地牢牢困扎在一起;宇宙浩瀚,视野中的光芒,绽放的都是亿万年之前的绚烂。于是,咫尺与天涯,过去和现在,被星光完美地融为一体了。

见他呆若木鸡地模样,孙辉似乎早有预料,他独自打开车厢,麻利地拽下宿营装备,一气呵成在满是碎石的地面支起帐篷。

“我好像懂了。你借助星空告诉我,个人的荣辱情感,实在微不足道。好吧,我不再纠结那件事了。”

孙辉笑着摇头,“把眼镜摘掉。”

多亏夜色浓稠,替他遮住了被全盘否定后的羞赧。周东风只好讪讪摘下反射眼镜,夜色中,他依然看到氤氲四起的紫雾。

“城市遮挡了你的眼睛,如果早点儿看到真正的星空,你比我领悟得更早。”孙辉惋惜地说道。

周东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此刻,他正呆呆看着紫色的天空。天空中星光不再,只剩下一团一团翻滚蒸腾的紫色云雾。云雾更远处,是比星海更繁密的点点亮斑。这些亮斑中,有的心脏一样在有节律的跳动,有的钩织出奇怪的图形,还有的正在战舰一样巡航。所有的亮斑都被或浓或淡的紫气连接在一起。

宇宙中,充满了紫色物质。

的确,但有理智,都能意识到这种景象不可能是幻觉。翻滚蒸腾的夜空中,隐隐显出一张铺满天空的巨脸,仿佛在说:我们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