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那雾里似乎又有东西要出来了”

作者：张二来源：蝌蚪五线谱发布时间：2024-08-22

那雾里似乎又有东西要出来了。尽管什么也看不清，王佑安仍是目不转睛盯着，端着激光枪的手指微微用了力。

《雾里》

作者：张二

科幻小说

一、别乾坤

那雾里似乎又有东西要出来了。

尽管什么也看不清，王佑安仍是目不转睛盯着，端着激光枪的手指微微用了力。

城市上空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也没有使王佑安抬头。他早已不在意那些来来去去的战斗机了，因为在他的眼里，这座城市已经死了。

“咔啦。”

是踩中易拉罐的声音。

王佑安皱了皱眉头，将目光转向建筑物的拐角。

这声音不大，几乎被不远处的爆破声掩盖，却被王佑安的耳朵捕捉到了。他当然知道这座城市尚有不少活人，但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再允许任何人穿过这片雾。

拐角的人还没有冒出头来，似乎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仍躲在暗处等待最佳时机。

不自量力。

王佑安冷笑一声，悄声向拐角走去。他敛了声息，将自己的步伐节奏控制在轰鸣声里，影子也斜斜打在墙的另一侧，直到烟尘中若隐若现的金属光点彻底暴露在眼前。

那是一个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易拉罐，孤零零躺着。

没有一丝犹豫，王佑安转身就朝着雾的方向连开了七枪。每一道激光束都擦着那人刚落下的脚打在了地上，废墟的灰烬又随着那人急急后退带起的风扬起。

那人终于功亏一篑，红着眼睛望向雾里。

王佑安收起了枪，只将身子挡在他面前。“周子昇，我不想伤害你。你回去吧。”

“让我回去，被别人杀？”那人反倒气笑了。

在王佑安眼里，这座城市已经没救了，这个周子昇也与他人没什么不同。他没说话，又静静站回观测雾的最佳位置。

爆破声停止，周围便安静下来。王佑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几次随手拽回企图越过自己向雾里走去的周子昇。

两人明明同龄，体格差异也不大，但王佑安拽周子昇却好似轻而易举。

周子昇终于放弃挣扎，转而望向了王佑安。“佑安，茜茜死了。”

就在这时，一辆改装过的越野摩托车从雾里冲出来。王佑安面无表情举起了枪。

“你——”

周子昇差点被摩托车残骸砸中，情急之下往旁边一滚，手上抓到了什么东西便顺手一挥。如此那机械碎片便被击向了王佑安的头部。

幸而王佑安的动作比周子昇的眼睛更快，他随手一摆，那玩意便掉落在地。

周子昇舒了口气，低头却见自己手上抓的竟是人骨残骸，急忙远远抛了出去。

“佑安，我刚刚说的，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你说林茜茜死了。”王佑安顿了顿，才又开了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王佑安、周子昇和林茜茜本是大学同学。如今王佑安却问周子昇他们是什么关系，而周子昇也不露诧异。

“她是我的未婚妻。”

王佑安微微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佑安，我不是怕死。”周子昇正色道，“我是想去有茜茜的世界。”

王佑安不说话，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我知道，雾里另有天地——想必这你比我更清楚。但不止你我，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就不明白了，你究竟凭什么不让我过去？”

枪头往四下划了一圈，最后落在一块金属残片上。那是刚刚化为灰烬的人这次带来的武器，杀伤力足以毁灭半个城市。王佑安觉得周子昇不应该不明白。

“我和他们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王佑安淡淡地说，目光遥遥落在雾的深处。“一开始都这么想，等你拥有几次穿越雾里的经验，这个世界在你眼里就变了。”

周子昇摇摇头，“我不要几次——如果运气好，一次足矣。佑安，我只要找到有茜茜的世界就够了。”

茜茜，茜茜。这个名字每次从周子昇口里念出来，王佑安心里都会莫名一空。他抿紧嘴唇，努力说服自己与周子昇口中的茜茜根本毫无关系。

“佑安，你也爱过茜茜，你怎么会不明白我呢？”

王佑安霍然抬头，“就算你找到一个林茜茜，那也不是你的林茜茜。”

两人四目相对。

空中又有两架战斗机呼啸而过。大概他们的观点也和王佑安一样：这座城市已经死了，不值得再浪费炮火。他们仅仅巡视了一番，便离开了。

在一片沉寂中，周子昇忽而轻轻一笑。“就像你也不是我们的王佑安。”

他以为没人知道。他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濒临死亡了，大家都忙着谋生存求发展，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平平无奇的王佑安。

可是周子昇却说：“我看见了，你从雾里走出来，你杀死了王佑安。”

二、厄运

对王佑安来说，雾是突然降临的。那天上班已经迟了，他一个人快步走在巷子里，眼睛只随意往四周扫了一下，忽然就觉得沿途景致莫名有些不同了。

迟到当然是要扣工资的。王佑安脚步不停，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左右扫视，心跳开始突突加快了。

这面墙，原本就是空空如也的吗？这背后的车库，离巷子口有这么远吗？虽然地标式的便利店仍在这个拐弯处，可为什么从家里出发走了这么久才到？

王佑安掏出手机来，再小跑两步时间竟还是够的。本以为是来不及了，这几分钟像平白多出来似的，心下不由得大喜，便不再关注巷子的风景了。

大概只是因为沿途无人，少了几分烟火气息所产生的错觉吧。

但到了晚上，王佑安却发现妻子不见了。

她没有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王佑安费力想了很久，确定她没有赌气吵架的理由，便准备直接去她工作的研究所找人。

楼下不知何时开始热闹了。他刚下楼，就听见往来散步的邻里对着虚空议论纷纷。

王佑安对闲聊没兴趣，径直往前走。但他们说话太大声了。

雾。弥漫在整条街道的雾。突然出现又突然聚集在某处的雾。

王佑安想起来了，早上沿途景致的确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下。只是那雾太过稀薄，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开始有些好奇了，这些无聊的人怎么会如此关注无聊的天气现象。

“我亲眼看见的，老张走进了雾里，然后就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了？”

“意思就是没了，不见了，不存在了。”

王佑安愣住了。他们说的“雾”，不是雾。

“不对，我们家娃娃放学后也进雾里玩了，晚饭时还不是好好地回来吃了，虽然哇哇直哭，但也没什么大碍。”

又有人作证，有人消失在了雾里。

又有人作证，有人从雾里走出来。

直到有人提出，从雾里回来的人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有人反对。

“别瞎说，我娃娃我还不晓得吗？有啥不一样的。”

茶余饭后最是无事。他们甚至准备结伴去看雾了。

王佑安的心怦怦直跳，心底的不安逐渐加深。他开始跑。一面跑，一面又拨了妻子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他从来不过问妻子的工作。但毕竟是学一个专业的，有时见她加班晚，也会帮忙算些无关痛痒的式子。

有一条算了一半又被妻子抽回去的方程式。

王佑安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但大脑的速度比他跑步的速度要快得多。

那条方程式和爱因斯坦方程很像，但用罗伊·克尔的方法却解不开。王佑安正准备重新比对二者的区别时，妻子似乎才发现给错了保密材料，急急抽了回去。

“小王！小王——”

被人猛地一拽被迫停下脚步，王佑安才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

这里拐弯就能看见聚集的雾了。他皱了皱眉头，并不想浪费时间去看热闹。

“小王，你老婆都过去了，你不一起来看看？”

王佑安愣了一下，撒腿就往雾的方向跑。那人对王佑安的无礼颇为不满，在后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她也是这样急匆匆跑过去了，眼里跟没别人似的。

离雾越近，人声愈发嘈杂。人们隐约意识到这雾非比寻常，有人乐于冲锋，亦有人甘于观望。

妻子的背影就在人群的尽头。她和他一样奔跑着，朝着雾的方向。

“别进去——”

王佑安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他亲眼看见她的身影没入雾里，然后再无声息。

“诶，小王，看来你老婆比你胆子大嘛，这黑灯瞎火地也敢进雾里一探究竟，搞科研的人就是求知欲强。”

“我怎么看着她刚刚像是追着一个小伙子进去的呢？”

“别瞎说，小两口恩爱着呢，一定是误会。”

王佑安一点也不想听闲话。但是他们说话太大声了，一句句往他心口扎。

他在雾前守了一夜。妻子没有出来。

必须去研究所了。

他心里空空的，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注意到了今天研究所的气氛。有人看似低头工作，实则心不在焉；有人一边掩嘴闲聊，目光却时不时瞟向主任办公室来。似是对什么事故欲盖弥彰。

主任是认得王佑安的，也知道王佑安为何而来。

“你们攻克了克尔环？”王佑安开门见山，语气却充满了怀疑。

主任果然摇了摇头，“那是半成品，不该被打开的。”

王佑安就是在这一刻，决定去雾里寻找妻子的。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随时可能崩坏的穹界。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主任当然也是，更何况他没有反对的立场。

“如果有需要，可以来研究所找我。至少我一定会愿意为你提供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无论在哪个世界。”

王佑安敏锐地捕捉到主任未说出口的话，隐约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未知的威胁，最终还是接受了主任的善意。

他走进了雾里。

从外面观测，雾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边界还有肉眼可见的雾气在蒸腾缭绕，但越往深处看，越不见一丝光影。

然而走进了雾里，才发现天地果然是一片白茫茫。但这又和雪地的白茫茫不同，此处的“白”更接近空白的白，仿佛是虚空中强行开辟的一处空间，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

王佑安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已经分辨不清了。他意识到自己再没有了退路，不过这也没什么。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仍然不知道哪个方向才算是出口。在雾里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妻子。主任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虽然的确有人能从雾里走出去，但这空间仍是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将进入其中的人压碎。

我一定要找到她。

于是他跑起来。

跑起来，忽然就看到了流动的雾。

雾里应该是没有风的。王佑安加快了速度，雾也流动得愈发快了，贴着他的脸、他的肌肤、他的骨骼，甚至在腰间轻轻推动他。他发现雾的流向与自己前进的方向是相同的。

他心里隐隐有了新的猜想。虽然他看似一路往前跑，或许跑的也并非直线，只是因为曲线的半径太大，不易被察觉而已。

渐渐地，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了，视觉根本来不及捕捉高速流动的雾。王佑安干脆闭上了眼睛，只听得耳边是搅动着的气体漩涡，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直到耳膜间轻轻“噗”的一声，与此同时脚下的步子忽然受到了久违的地心引力影响，猛地慢下来，重新落回了地面。

王佑安睁开眼，是傍晚的巷子。

这一天是没有晚霞的，天只是一点点暗下来，把云染成墨蓝色，然后又染成墨色。就在墨蓝色的云边下，王佑安看见了提着小皮包往家走的妻子。归燕落檐，在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轨线。

他终于笑了笑，追上妻子的脚步。

“下班了？”

王佑安绕到妻子面前，才发现她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佑安，研究所出事了，我拿些衣服走，这几天可能都不回来了。”

“什么事？”

“失窃了。”

王佑安终于知道这件事是避无可避了。他不再说话。

他和她并肩走了两分钟，快到家楼下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路边便利店墙上挂的时钟。这个时候王佑安本应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他拉住了妻子的手。“茜茜，已经迟了。”

妻子转过脸来，目光越过了王佑安的肩头，大概也看到了时钟。她的眼里有片刻的困惑，随后即是恍然。

“桥已经被打开了？你是从另一个时空过来的？”

王佑安笑了笑，他从前就是被林茜茜的聪慧吸引了。“我觉得，大多数人会称之为‘雾’——知道是谁偷的吗？”

林茜茜摇了摇头，“慢了一步，可惜没看清。”

“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他。”王佑安松开林茜茜的手，晚风轻轻吹过，手掌心的温度很快就消散了。“不过，如果我先找了我的茜茜，可能就不帮忙了。”

“你别去！”林茜茜想拉住王佑安，但王佑安侧身躲开了。明知面前的人和她其实毫无关系，她仍是红了眼。“佑安，虽然你已经平安地穿过了桥，但研究之所以一直没有发表，就是因为缺乏实验数据，我们对它的稳定性一无所知。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

但王佑安还是选择了离开。“茜茜，别跟进来。”

他听见林茜茜追在身后，他听见有人喊别进去。时间线和他原本的世界略有不同，不过也无关紧要。他没再回头。

第二次，他仍是没有见到那个偷东西的人。也没有找到他的茜茜。

第三次，他隐约发现世界有些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雾里的秘密，开始有人频繁进出雾里。但雾里的空间仿佛无边无际，王佑安从没在雾里遇见第二个人。

然而，在穿越十三次雾里之后，王佑安进入的世界纷纷开始急速崩溃。

在雾里奔跑的速度，影响了新世界回溯的时间长度，但也并非每次都能成功。更多的情况是穿越到一个平行时空，不能改变过往分毫，甚至没有合理的存在价值——有谁会喜欢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却发现唯独自己是多余的那个呢？

当然，多余的有时也不止一个。有些人选择和其他穿越者集结起来，也有些人选择独自行动。王佑安看见那些迷失在他人世界里的人，曾经受制于自己的身份、悔恨于自己的抉择的人，在新的世界里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欲望。他们发现雾里的世界无穷无尽，就像一款可以随时读档的游戏——只要不死。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被摧毁了。

王佑安不得不寻求研究所的帮助，经过简单的药物改造，勉强以一副略强于常人的体魄继续在雾里穿行。

直到来到这里，亲手杀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三、桥

“周子昇，如果你非要过去的话，我也不介意杀了你。”王佑安重新端起了激光枪，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周子昇的额头。

周子昇不怒反笑，更是往前走了一步，“怎么，因为法律在这座城市形同虚设了，你就可以肆意杀戮了？你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没错，如今的我和他们也没太大分别。”

周子昇听完这话，忽然眯起了眼睛，对王佑安出了手。他举起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带锈的管制刀具，擦着王佑安裸露在外的皮肤挥落。王佑安并不把他的攻击放在眼里，只是面无表情地防守，他便更加得寸进尺。

其实周子昇根本没有什么格斗技巧，他只是一味往前冲。直到一脚踢中王佑安的左肩——那还是大学时选修跆拳道所学的入门招式——身子借力就往雾的方向倒去。

王佑安不得已松开右手作格挡状的枪，转而去抓周子昇的胳膊。

他惊讶地发现，周子昇也借机攀住了他的胳膊。两人在同一时刻牵制住了彼此的动作。

就在这时，废墟中响起了一阵错落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围过来。王佑安抬起头来，周子昇得意的表情便落入眼中。

“佑安，你阻止不了我们。”

那些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缓慢靠近的人们，大多灰头土脸，或负伤在身，或形容枯槁，手里是各式各样的破铜烂铁，大概都是从废墟中捡来做武器的。他们中甚至还有王佑安熟悉的面孔。

“小王啊，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进雾里吧！”

“老刘你又糊涂了，小周不是解释过了吗，这个人不是咱们的小王。”

“别说他不是咱们的小王，就算他是，却非要挡住我们的活路，就是我们的敌人！”

王佑安脚上踩着激光枪，他知道不少双眼睛正盯着它。但也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只是隔空打嘴炮。

终于等众人发完狠话，他才开口反问道：“你们都相信，雾里有活路？”

周子昇昂起头来，“我们都知道，雾是通往其他世界的路。”

“你们知道？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抢着说。

王佑安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里依稀还记得这座城市从前的模样。

“在我那里，第一天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有人消失了，又有人从雾里走出来。”

周子昇咬了咬牙，“在这里，第一天就是屠杀。”

“第二天我就穿过了雾里，见到有人借此发了财。”

周子昇冷笑，“在这里，第二天开始有人反抗，但是没有用。”

“第三天我又穿过了雾里，结果一出来就差点被人击杀。”

“就像你现在做的事情？”周子昇皱起眉头，语带讽刺，又微微有些困惑。

王佑安意识到周子昇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更别说其他人了。他又看了一眼雾里，白茫茫的深处随时可能会有人出来，但他还是微微松了手，周子昇趁机将他脚下的激光枪踢到远处。他没有生气，反而抽出手来扶了扶周子昇的肩膀。

“事实上，雾出现之后，最先被意识到的价值，就是它能带人们去实现之前错失的一切。当然，大多数人原先都同你一样，只想安安静静达成自己的心愿就好。可是当他们穿越雾里，就会发现新的世界和自己原先的世界相比，未必是更好，也未必是更差。”

周子昇扭动身子，却没能挣脱王佑安的手，“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吗？”

“有。”

周子昇愣了愣。其他人则开始窃窃私语，但仍没有后退者。

“你猜得没错，‘雾’的确是通往不同平行宇宙的通道。早前人们的想象力受到限制，并不十分相信平行宇宙的真实性。而我的世界线里，在我们毕业后不久，就有人将量子波动应用到了宇宙，验证了平行宇宙的理论。”

“在我的世界线里，这个实验在我们毕业前一个月就完成了。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我的世界比你的世界崩溃得更早。”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王佑安转过脸又看了看众人。“你们口中的‘雾’，其实叫‘桥’更为合适——爱因斯坦-罗森桥，也就是虫洞最开始的数学模型。它的原理是利用旋转的克尔黑洞所具有的环状奇异性，建立时空通道。”

那一张张灰扑扑的脸上一片茫然，王佑安猜到他们对原理大概是不感兴趣的。但他其实也只是在对周子昇解释。只有了解了雾的真相，才能明白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我在雾里的时候，发现了具有时间回溯功能的范·斯托库姆圆柱体。它的旋转速度接近光速，也带动了时空结构的扭曲，而且绕着圆柱体的速度决定了时间倒流的长度。”

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突然发言：“那我可以通过这个圆柱体将时间回溯到城市崩溃之前吗？”

王佑安还没有回答，周子昇就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笨蛋，克尔环不是让你从今天回到昨天，而是让你从这里去到那里。”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无论时间回溯与否，你去的都是平行宇宙，而不是你现在这个宇宙。你想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我前两天说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没听懂，以前在学校也是这样听课的吗？出去别跟人说是我师弟。”

王佑安叹了口气，“周子昇，你也知道是平行宇宙。他们不是什么虚拟世界里的人，也不是复制出来供你读档走另一条路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完整的人生轨迹。”

“我没有把他们当作替代品。”周子昇辩解道。

“那你找林茜茜有什么意义呢？”

“平行宇宙那么多，我会找到一个的。我会找到一个没有丈夫、没有未婚夫、没有男朋友，甚至不认识我的林茜茜，然后和她在一起。”

王佑安顿了顿，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子昇的愿望也许真的可以实现，也许永远不能实现，就像他一样。他低声说：“如果是这样，你又何必执着于林茜茜呢？就算你真的找到这样的人，也不会是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了。”

“我说过，我不会把她当作替代品。我只是……”周子昇继续辩解，眼底愈发红了，“算了，我竟然想和你这种冷血的人解释。你不会懂的。总之我们今天一定要进雾里，你说的这些我也早就和他们解释过了。”

“没错，你凭什么阻止我们？”

有人开始举起了砍刀，那原是苗圃地除杂灌用的农具，而今几度易主，连刀柄都染满了斑驳血迹。也有人举起了从死人手里抢来的手枪，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子弹，哆哆嗦嗦对准了王佑安。更多的是挥舞着铁棍或木板，倒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王佑安只是继续将手压在周子昇肩上，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而周子昇费力挣扎了半天，最终仍是一动不能动，众人顾及他也不敢轻易动手，一时双方又陷入了僵局。

“为什么？”周子昇咬牙切齿，手指死死掰着对方的手腕。

王佑安淡淡说：“都回去，今天的事就此作罢，以后也不要再动进雾里的念头。”

“否则呢？就把我们都杀了？”

王佑安看着周子昇，忽然感到有些头疼。周子昇似乎对他有很大敌意，好像他守在雾前就是为了杀人一样。

那个年轻人又喊道：“你快放了我师兄，我们可以不伤害你。”

他几乎忍不住笑了。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提着这些破铜烂铁，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周子昇有没有和你们说过，雾靠什么维持通道的稳定性？”

在空中挥舞的手慢慢停了下来，连周子昇也暂停了动作。

“理论上，即便有桥的存在，通过桥实现时空穿越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一旦有人试图通过克尔环，他向中心下落乃至发生漂移时的频率和能量都会增加，以至于等他到达事件穹界的时候，巨大的能量将会撕毁他的身体。同时，他所产生的重力场也会使克尔黑洞失去稳定性，然后桥就会断掉。”王佑安看了看众人的反应，换上了更通俗易懂的话术。“听起来是不是莫名其妙？明明有桥，却没有人能活着通过。”

“不对啊，我们都看见有人活着从雾里出来了。”还有人自恃清醒昂着脖子反驳。

王佑安点点头，“没错，我刚刚说的只是理论。现实中的好些平行宇宙里，已经有研究所实现了用某种能量维持桥的稳定性。”

“负能量。”周子昇眉间微颦，“真的有人能产生并且操纵负能量？”

“你很惊讶？”

王佑安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和周子昇的反应无异。惊诧，怀疑，还有隐隐不安。但只有利用大量的负能量，产生与正物质正能量相反的排斥作用，才能保证克尔黑洞不会在重力场的作用下发生收缩，人才能顺利通过桥并且活着。

他离开科研一线很久了，并不知道有什么能主动产生大量负能量的操作。但无论如何，有人做到了。

四、演习

王佑安第137次穿越雾里之后，在研究所遇见过一个林茜茜。后者对他的到来颇为惊讶，毕竟研究所外的城区已经被极端分子炸毁了大半。

两人互通来历后，林茜茜罕见地露出了颓丧的表情。

“我和佑安失去联系已经有半个月了。”她的手伸出来，却停在了半空中。“我的佑安额角有一块旧疤，但你没有，我应该第一眼就分辨出来的。”

“这雾是你的研究成果？”王佑安知道她的心情，也知道心无旁骛只谈正事才是对彼此的尊重。

林茜茜收回了手，重新打起精神来。“是我团队的成果。其实目前还不够成熟，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撑，不过已经有很多公司对它感兴趣，想购买我们的技术。尽管主任都没有答应，至今锲而不舍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有谁能抵抗时空穿越的诱惑呢。”王佑安的目光落向了窗外。

秋日未竟，行道树多已枯死，残枝败叶覆盖着崩塌的钢筋水泥，在风中一片萧索。

“研究开始前，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这不怪你。东西本身是没有善恶好坏的，只在于用它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能控制所有人的想法。更何况，这东西是意外被人盗走的，它的打开太过仓促，人类还没有准备好。”

林茜茜愣了愣，半晌才抬起头来。“你用这话，安慰过很多个世界的我吧？”

他摇了摇头。并不是每个世界都能遇见她。

“其实我和子昇也说过类似的话。”

“谁？”

林茜茜顿了顿，好像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周子昇啊，你忘了？我们本科时的同学，当年我们三个人关系很好——哦，不过不知道你的世界线是怎样的。他也是想来购买技术的公司代表之一。”

这些日子以来，王佑安奔波雾里，心里只惦记一个人。其他人在他心中的印象早就模糊了。他对她点点头，表示记起来了，请她继续。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忽然那么在意这个人。

“我也告诉他，就算技术成熟了，十年之内我们也暂时不打算投入市场，因为大众对这项技术还没有足够的控制力，放出去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局面——”林茜茜轻轻自嘲般笑了一声，“不过，现在算是知道了。”

她向窗台走进来，和他并肩站在窗前。

窗是西向的。但这里再也看不见夕阳，看不见晚霞，看不见归鸟，看不见繁花。

“现在终于知道我们不答应是对的了，也不会再有人逼我们卖东西了。就好像是为了验证才遭遇这一切似的，真是讽刺。”

王佑安就是因为这句话，意识到了这一切的真相。

后来他不断穿越雾里，仍没有找到自己的妻子，也没有找到第一个偷盗的人。

直到他来到这里。他见到了将妻子带入雾里的那个王佑安。

“我是故意的。但你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让我这么做的。”在他的枪下，那个人甚至还笑起来。“我要你也尝尝我失去了什么。”

王佑安知道自己和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面对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却扭曲疯狂的脸，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失去信念。他不再犹豫，按下了扳机。

不过是灰烬之中每日都在上演的日常而已。王佑安心里应该这么想的，却忽然觉得很累。

然后他留在了这里。

他守在雾前。原是没想过会再遇见周子昇的。不过遇见谁也没什么要紧了。

那个年轻人在一片窃窃私语中，压低了嗓子对周子昇喊道：“师兄，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周子昇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盯着王佑安，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王佑安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他总算明白了一切，只是还不敢相信而已。

“城西有座研究所，现在怎么样了？”王佑安松开了周子昇的肩膀，转而向众人询问道。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清楚王佑安的意思，还是周子昇低声回答说：“没留意，也从来没有什么动静，大概早就跑路了，在城市崩溃之前就销声匿迹了。”

王佑安点点头，没再对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他看了看在崩溃边缘的周子昇，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都觉得雾里会有活路。是周子昇告诉你们的吧？”

王佑安往边上走了几步。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见周子昇一动不动，也只好瞪大眼睛看着他缓缓捡起来地上的枪，重新占据绝对优势。

“但什么叫‘活路’呢？”他随手拂了拂尘土，“我说过，其他平行宇宙可能会更好，也可能更糟糕。当然，你们可以选择赌一把，毕竟没有尝试过就放弃，大多数人是不会甘心的。”

开始有人点头。

“如果我没看错，你们之中也有拖家带口的——在这种环境下，的确不容易——但如果在有生之年你还想和家人在一起，不如现在就转身，老老实实苟且偷生才是上策。”他冷笑了一下，“因为桥每次只能容一人通过，就算你们是同时走进雾里，到头来也是各走各的路。那个娃娃还不会说话吧？他穿过雾里，大概也只能在陌生的世界等死而已。”

抱娃娃的母亲忽然就蹲下身子哭了。

“我知道，还有些人对范·斯托库姆圆柱体抱有极大的希望。”王佑安将目光投向周子昇的师弟，那个年轻人开始深呼吸，但面色还算镇定。“但事实上，范·斯托库姆圆柱体是不能将时间倒退到制造之前的，所以根本不可能通过雾来阻止雾被人盗走乃至意外扩散的事件。”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发白。

“更何况，就像周子昇说的，哪怕你真的跑赢了时间，也只是从这里的今天，去到那里的昨天。穿越雾里的真实含义就是，在无限个平行宇宙之间的穿越。而无限就意味着，一旦你进入了雾里，你就再也不可能回来，对于任何一个宇宙来说，你都是有去无回的。”

一个举着铁棍的男人悄悄把手放了下来，但仍皱着眉头，啧了啧嘴，低声嘟囔着什么。

“我这么说，或许你们还不太理解这有什么意义。”王佑安的心脏猛地痛了一下，他回望了一眼雾里。“换句话说，有去无回意味着你再也不能后悔、不能回头，哪怕你终于发现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或者和失散的人重逢——当然，理论上应该是有可能的，但是概率太低了，你大概一辈子都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周子昇慢慢握紧了拳头。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早已有人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队伍的边缘，听到这话，反而又停下了步子。周子昇也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队伍。王佑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周子昇此时此刻的想法。他只是觉得，人在做决定之前应该了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情。

“最重要的，是关于如何维持桥的稳定性。”王佑安又扫了一眼周子昇，他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表情。

“这雾本是城西研究所的一项未成熟技术。我曾在某个平行宇宙遇见过他们的项目负责人。”

她当时还问他，明明是保密项目，从不让外人参与，他怎么猜到负责人是她的。他笑了笑，目光落在了那条与爱因斯坦方程极度相似的方程式。

但那段回忆不足为外人道。

“我们讨论过关于负能量的产生与维持机制。除了卡西米尔效应那微乎其微的效用之外，还可以利用高能激光束创造压缩态，产生负物质，从而释放负能量。这就是开启并稳定桥的核心技术。”王佑安只寥寥介绍了几句，便切入重点。“但技术之所以尚未成熟，是因为已有实验还不足以支撑理论。”

有人开始质疑：“这算什么要紧的？实验再做不就行了吗，何况都过了这么久了，也该成熟了吧。”

有人开始反驳：“啥成熟不成熟的，这不是挺稳定的吗……”

周子昇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话。

风从沙石瓦砾中刮过，天地灰蒙蒙一片，又与雾相接，目之可及尽是荒芜。

王佑安摇了摇头。“第一，桥仍不稳定，随时可能坍塌，没有人知道投入的负能量能支撑到何时。第二，实验的确仍在继续，而实验对象，就是我们。”

话音刚落，众人便哗然。王佑安望向了周子昇，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没有再前进一步，却也没有后退。

“这就是我们讨论出来的真相：在所有平行宇宙之中，存在那么一个人，为了验证技术的可行性，测试负能量对桥稳定性的维持力，打开了仅为半成品的雾。而每一个穿越雾里的人，最后都将成为他的一个实验数据。也许你能活到那么一天，通过雾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许你根本一进去，就不幸被重力场撕碎死在了雾里。但无论如何，本质上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些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人嚷得最凶。他们将手里充当武器的东西狠狠戳在地上，激烈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其实仔细听的话，什么也没说明白。他们此时只是需要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所以说什么话其实也并不那么要紧。

王佑安看着面前的人，一刻钟之前还耀武扬威，不进雾里誓不罢休。如今一个个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一个出去冒险，一个苟且偷安。他又看了看周子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这些你也早就猜到了。只是我不确定，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打算自欺欺人一辈子？”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说，是周子昇对他们隐瞒了雾的真相，毕竟各取所需，也无可厚非。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实在对昔日的朋友有些好奇，在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之后，心里究竟会有什么想法。

一阵沉默之后，周子昇慢慢咧开了嘴角，但笑得很难看。

“你说得没错，我是猜到了。我猜到负能量是关键，因为雾还不够稳定，所以必须有人继续实验。但我没有证据。我只知道平行宇宙一去不复返，就算能回溯时间，也无法阻止悲剧在这些宇宙的发生。我甚至知道，你杀的那个王佑安，也不是我们这个宇宙原本的王佑安。”

周子昇抬起头来，目光投入茫茫雾里。

“我是亲眼看着他进去的。佑安说，他对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无论雾是因何而起，至少对他的人生来说，雾里或许还有转机。他走得很决然，连头都没有回。”

他眼里恍惚了一下。“两天后，我又见到一个王佑安从雾里跑出来。他笑得张扬而癫狂，和佑安完全不同，我就知道他们绝不是同一个人，也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原先的佑安了。”

周子昇转过脸来，和王佑安四目相对。“茜茜死后，我才体会到佑安离去的决心。

他说得对，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而雾或许还能再次将我送到茜茜身边。

那么它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要紧——或者我来问你，凭你的本事，难道在第一次进入雾里之前会不清楚这些？可你既然还是放弃一切走进雾里，时至今日可曾后悔，可想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