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引发风暴,却终将为风暴所伤。
蝴蝶引发风暴,却终将为风暴所伤。
一
蝴蝶引发风暴,却终将为风暴所伤。
头伏第一天,省城气象台早早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不出所料,刚刚破云而出的朝阳投射出火舌一样的光芒,眨眼就烧光了天边所有的云彩。几只鸟儿急速掠过,不敢发出一声啾鸣。
省西南的一个县城外,老吴带领施工队挥汗如雨,操作着各式各样的机械设备,为一座即将拔地而起的办公大楼挖掘地基。
上午九点,云层厚重起来,没等灰黄的人群拍手相庆,铺天盖地的湿热就填满空间的每个缝隙,整个世界被笼在热气氤氲的大锅里。几声炸雷响过,却没有盼望中的豪雨落下。
被汗水浸透的人群失望地骚动起来,深坑中不时爆出几句粗话。
“什么鬼天气!要下就快点下,婆婆妈妈的。”老吴翻眼瞪着灰云密布的天空,迎合着众人情绪机警地转移注意力,“不过这天气也真怪,长这么大,我还真没见过打这么响的雷,却一滴雨不下的场面。”
“这天气是奇怪,我也没见过。”
“据说,这叫晴天霹雳,会劈死人的。”
“瞎说,什么晴天霹雳?现在分明是阴天嘛。”
伴着轰隆隆的巨响,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一刻不闲地继续在岩石上打孔,在脚手架里攀爬,在钢筋丛林中搬运穿梭。几十米深的地层下,不时闪过钢铁和坚石碰撞出的耀眼火花。
总算没闹情绪停工,老吴悄悄用衣袖抹去额头渗出的大颗汗珠。
设备维护的间隙,几名黝黑的工人开始处理凹凸不平的坑面,除了用抹子找平外,还得用扫把和铁锹细心清理坑底的每个角落。
“大伙儿喝点解暑汤!”老吴敲打着几个铁桶大喊,桶里盛满了酸梅汤和绿豆汤,“人倒下,你们赚的钱就不知道给谁花了。”
人群聚拢过来,响起一阵又一阵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这是什么?”人群外,操作工高举着枕头大小的一个东西大喊,“这玩意硌坏了咱们的劈裂棒。”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挤在酸梅汤周围的人群呼啦一下散开,转眼又将那名操作工围在中央。
老吴心里一疼,劈裂棒是挖掘岩石的主要设备,价格不菲不说,没了它会严重耽误工期的。他挤过人群,弯腰扶起那根劈裂棒,操作工说得不假,坚硬的劈裂棒底部,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挤成饼状,就像被压扁的烤红薯。
全负荷的劈裂棒能将岩石轻松挤碎,怎么可能变成烤红薯呢?
莫非是金刚石?他心里一颤,一把抢过那个看上去沉甸甸的物体。
老吴双手猛地向下一坠,原来这东西比看上去重得多!老吴蹲下身,将它轻轻垫到膝盖上。几十双手胡乱把摸后,物体表面的浮土早已被拂个干净,露出它原本简洁寒酸的底色。老吴失望了,这件浅灰色的东西既没有夺目的光华,也没有土豪的外表,甚至花纹都没有。它绝非金刚石不说,就算是一件文物,最多是穷人家的金属器具而已。
“这是古代的导弹吧?”有人好奇地发问,“你看,两边还有翅膀。”
“胡说,古代哪来的导弹?”另外一个人嘲笑道。
“能把劈裂棒硌坏的东西,肯定是军用的。就算不是导弹,也是将军才能用的物件。”
“据说,这里曾挖出过宋朝的古墓,是大官的墓。”一个人小声和同伴嘀咕。
老吴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休息够了赶紧干活去吧。这东西怎么会是古代的?看样式连雕纹都没有,肯定不是好东西;弄不好,是解放前打细菌战用的东西,用来装细菌的。你们看看,像不像?”
听他这么说,所有人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还真像,赶紧扔掉吧。”
“你们先干活,我把它装铁箱子里,等地基挖好了,我再把它埋回去。”老吴随口吩咐道。
不经意间,我们从细微处察觉到某种变化的时候,很可能,一个崭新的时代已经降临。
哥伦布是扎克仓促建在中国的一个实验室,之所以建在中国,是因为扎克思虑深远,不但可以远离美国本土无孔不入的商业窃密活动,还可以第一时间获得微尺度理论研究的最新信息。近段时间,很多实验都间接证实了卜建伟的视角理论,中国对微尺度的研究,已经一骑绝尘了。
卜建伟是中国微观领域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他从“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诗句中得到灵感,认为从不同视角观察粒子团,会得到各式各样的形状,组成迥然不同的世界,正如双夹缝实验得出的结论一样,世界的形态取决于观察者。当然,一个成熟的理论绝不是几句话就能概括的,在随后的论文中,他根据当前世界形态反推出视角所在位置,计算出这个视角下重叠粒子损失的质量,最终估算出宇宙的实际质量。他的计算结果,和普通物质、暗物质、暗能量的比例完全吻合。
严谨得近乎苛刻的物理学家们当然不会轻易认可这个理论。他们用挑剔的目光审视论文中的每一个数字,又用这个理论去解释微观世界发生的每一个奇异现象,意图得到贻笑大方自相矛盾的推论。最终,在视角理论框架内,所有质疑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和印证,变成支撑新理论的一个又一个坚实柱脚。
这个世界之外,嵌套着无数各式各样的其他世界,所有的世界看似互不相干,却又完全由同一团粒子组成。就像一朵云、一个星座,从特定角度看它,它就是你看到的模样,可视角是无限多的,这朵云、这个星座也就拥有了无限多个模样。
当着众家国外媒体,卜建伟曾宣战似的渲染道:那些其他“模样”,是这个世界重构而成的;飞奔的猎豹,只是重构世界的一阵旋风;飞蚊在耳边嗡嗡作响,从另一视角看去,蚊子和身体重叠,很可能与你重构成参天大树;你貌似恭谨地肃立,也许被麦克风遮挡,于是在重构世界中,你根本不存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蝴蝶,我们都是星辰。
富于冒险精神的美国人最先听到时代前行的滚滚车轮声,抢先推出一系列激励措施,甚至不惜推出了新圣塔菲协定,成功吊起了国际资本和科学界探索重构世界的胃口。
新圣塔菲协定鼓励所有美国人研究、探索重构世界,承认第一个发现重构世界的公司或自然人拥有特殊权力,参与分配和该世界相关的所有收益。
扎克本来就是亿万富豪,以他名字命名的扎克公司横跨虚拟现实、人工智能、金融、娱乐等领域,在很多国家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获知新圣塔菲协定的内容后,扎克敦实的身体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完美无比,感谢上帝!”他伏在地上虔诚地祈祷,蓝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眼眸深处,映出新大陆的模样。
不只是扎克,整个世界仿佛倒退了五百年,重新回到危险与机遇并存,征服和信仰齐飞的激情年代。
吴默默垂着头,满脸恭谨地聆听扎克总裁劈头盖脸地训斥。
作为首席结构设计师,他的任务是设计一款坚固灵动的探路器,不但能承受空间迁跃时超强频率的振动,还要维持两个世界之间的信息管道畅通。
视角理论虽然证明了重构世界的存在,但这些世界与当前世界互相影响,又毫无踪迹可寻。要探寻这些世界,只能通过超高频的振动将探路器随机弹射到其他世界,传回那个世界的基本参数后才能考虑后继的定位、探测和登陆工作。由于探路器着陆的地点、环境全部未知,因此必须保证探路器的坚固和稳定。
同时,根据视角理论不难推断,单个粒子在所有世界呈现的表象是相同的,一个世界发射单个粒子,另一个世界看到的仍是单个粒子,通过设定单个粒子的发射间隔,就可以在两个世界传递信息,类似曾经的电报。
根据这些思路,在新圣塔菲协定的刺激下,上至幅员辽阔的国家,下到励精图治的创业团队,都在争分夺秒地研发探路器。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总是先到达的才会有肉吃。
有传言说,美国航空航天局已经研发成功。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几天,设计者莫名其妙地坠楼身亡,唯一的原型机也不知去向,政府主导的探测计划就此搁浅了。
机不可失,在扎克总裁的全力支持下,吴默默团队连战连捷,一鼓作气拿出了探路器样品。悲哀的是,模拟试验过程中,能经受核爆冲击的探路器仅仅支撑了五秒钟,就被剧烈的迁跃振动晃成一堆零件——
二
吴默默束手无策,制作材料已经是最先进最坚固的纳米陶瓷,再没有一点儿改进的余地了。
几番鼓励催促之后,扎克终于按捺不住,在吴默默的办公室里咆哮起来,“我将实验室设在中国,本来抢了很多先机;现在,就算政府也被我远远甩在后边了。结果呢?你连探路器外壳都做不出来。拜你所赐,我的优势全丢光了。”
“老板,这些天我反复琢磨,探路器的材质选择已到极限,只能从内部结构入手,而内部结构又取决于整体外形设计。我们必须设计一款开创性的高强度稳定结构,就像六边形的蜂窝、正三角形的金字塔、环状的芳烃一样,依靠稳固的结构保护设备。”吴默默诚惶诚恐地回答。
他了解扎克,深谋远虑敢想敢做之外,更多的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绑架威胁当事者已是半公开的秘密,甚至有传言,扎克曾亲手开枪伤过人命。吴默默不喜欢扎克,可在这个千帆竞发的年代,作为侥幸踏入浪潮的年轻人,谁不想奋勇争先,做这个崭新时代的弄潮儿呢?反复权衡之后,他决定先取得成功再离他而去,反正扎克是美国的罪犯,和自己无关。
“那就赶紧去做,不惜一切代价。”扎克手掌猛地切向办公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航天局的传言不论真假,都应该被视作警钟。万一有人抢在前边,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老板,我实在愧对您的信任。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哪怕拿掉职位,我也一样配合。”吴默默顿了一下,幽幽说道,“据说,那个探路器正在黑市找买主呢。您神通广大,万一传言是真的,如果把它拿回来拆解,进度肯定最快。如果您仍然信任,我可以继续负责。”
听他言辞真诚,扎克的情绪平缓了许多,“请原谅,我失控了。老实说,我曾考虑过这个方案,它风险太大,万一被抓到把柄,那就骆驼找角反丢耳朵啦。”
吴默默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连连点头。他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太唐突了。劣迹斑斑的扎克做事小心谨慎。那台待价而沽的探路器虽然诱人,但的确有可能,是政府放出来的诱饵,专门对付扎克这种新时代的“探险家”。
吴默默心怀忐忑地回到公寓,却意外发现床头坐着一个人,“爸,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老吴生气了。
“我的意思是说,这地方安保很严格,没经我同意,保安怎么能放您进来了?”吴默默也有些生气,当然,他生的是保安的气。
“哈哈,我有的是办法。”老吴狡黠地回答。
“您说您是吴默默的爸爸?”吴默默满腹狐疑,虽然这样说也没什么漏洞,但保安至少该向自己核实啊。
“那么说不行,保安还会给你打电话的,我不想打扰你工作。我没说是你爸,我说我是哥留步实验室的保洁员,你差我把器材拿回公寓。”说着,他指了指床边一个大纸箱。“我有道具,还能说清你长相,还知道门锁密码,他们当然相信了。”
父亲有勇有谋,遇事能放能收,吴默默打小就是佩服的。上初中时,他家住在一层,六层住户在阳台养了几只鸡,每天早起打鸣吵闹不说,从阳台上经常落下鸡粪,熏得楼下几层根本打不开窗户。父亲气不过,就找六层辩理;可那家仗着人丁兴旺,竟扬言说有本事就把那几只鸡杀掉,没本事就赶紧下楼。父亲二话没说转头下楼,没多久拿着菜刀上来敲门,进门后抢进阳台拎了鸡就走,到了楼下,麻利地放血烫洗褪毛煨炖,之后,父亲做了一件到现在都让他五体投地的事情。
父亲将炖好的鸡分成几份,顺着楼层挨家挨户赠送,端到六层后,满脸虔诚地陪着笑脸感谢六层养鸡给大家吃。闻着楼下窗户飘上的喷香肉味,六层无可奈何地收下鸡肉,不打不相识,从此竟和父亲成为朋友。
也正因如此,佩服崇拜之外,在吴默默内心深处,对父亲也是有所畏惧的。
“您大老远跑到这里,肯定有啥大事儿。”吴默默偷偷观察父亲的表情,父亲满脸兴奋,看样子是好事儿。
“臭小子,没大事儿我就不能来吗?”老吴说着,眼光却落到那个纸箱上。
吴默默没敢接话茬,静静等待父亲训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老吴只好咽口唾沫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忙,可还得抽空儿帮我这个忙。”
“爸,今天您怎么啦,怎么跟外人说话一样?说吧,啥事?只要办得到,我肯定全力去做。”吴默默嘴上安慰,心却绷紧了。在家乡人心中,自己头上顶着名牌大学、上层社会、无所不能的科学家等等各种各样让人羡慕的光环,有时候好心解释,就连父亲都会当面斥责自己,说自己不是谦虚,是瞧不起老家的人,不想给老家人脸上贴金。父亲从来没求过自己,难道这次,老家遇到大事儿需要动用名人的力量?我可没有那种能量,父亲千万别头脑一热,就满应满许啊。
吴默默正想着,忽然头顶一痛,轻轻挨了父亲一脖拐。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不是什么塌天大事,你的胆子比鸡蛋还小,干不了大事的。”老吴边说边拉过纸箱,捧出一个枕头大小的包裹。看得出,这包裹很重,就算体壮如牛的父亲,也微微喘出了粗气。
老吴小心翼翼解开包袱皮,里边是一个蝴蝶形状的浅灰色金属块。
吴默默满脸诧异,“爸,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让你帮这个忙,你周围喝墨水的人多,想办法找人鉴定一下,这是什么。”老吴的声音忽然压低了,眼里放着几丝狡黠的光,“找人时千万记住,尽量保密,遇到非答不可的提问时,就说这是咱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傻乎乎地向下传?”吴默默气得笑出了声。笑声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好,下意识地缩头躲避,可为时已晚,后脑勺又重重挨了一下。
“你怎么那么多话?就这么说。”老吴板脸训斥道。
“可是,您得跟我说实话啊,要不我怎么和别人应对?”吴默默捂着头,委屈地继续追问。
“是我挖出来的。”老吴眉飞色舞说了那天的经历,“我脑袋还算灵光,眼一搭就感觉这铁疙瘩很值钱。如果不把这东西藏起来,最终到谁手不说,当场就得打得头破血流。我偷着跟许多人打听,那地方曾经有宋朝大官的墓穴,我琢磨,这东西很像评书里的兵符,就是没有龙虎花纹,可说书人也没见过兵符,是吧?当不得真。”
“专家鉴定后,如果真值钱,您是不是再想办法出手?”吴默默试探着问道。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吴一拍大腿,冲儿子竖起大拇指,“你看啊。这东西外边这么光滑,没有一点儿花纹,就像一个完整的坛子,我从上到下摸十几天了,不用说打开的地方,一道头发丝的痕迹都没有,肯定不是普通东西。”
吴默默接过铁疙瘩,虽然做好了这东西很重的心理准备,接到时双手还是猛地一沉。这东西太重了,按废铁卖估计也能小赚一笔。他控制住脸上表情,一本正经地回复道:“爸,我手里有个急活,实在分不开身。等过些天,我就去找专家,让他们定个价。您别抱太高希望,就冲这东西一点儿花纹也没有,我估计不像皇宫或者大官用的。”
老吴眼睛里顿时蒙上一层灰,“这个,我不和你抬杠,咱们抬杠没意义。你快一点儿给我消息,你知道我是个急脾气。”
见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老吴知道他有心事,交代好了事情,饭都没吃风风火火就踏上了归途。出公寓门口的时候,他特意搭着儿子的肩膀和门卫打了招呼。
送走父亲,吴默默立刻打开电脑,逐个测算各种已知造型的应力值,之前的流线体已被淘汰,稳定的金字塔、纯天然的鸡蛋、坚不可摧的蜗牛壳等形状都可以借鉴参考。
金字塔形棱角太锐利,在发射台上无法安装,测试失败。
鸡蛋形发射后关键部位无法承受巨力冲击,测试失败。
螺旋形的蜗牛壳发射时会产生强烈的翻转,导致内部设备无法运行,测试失败。
三
第152次测试后,吴默默绝望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原来只是坐井观天。忙碌了这么长时间,眼看着各路对手一个个在接近甚至超越哥伦布实验室,自己却一筹莫展。他对不起扎克,更对不起父亲。哪怕是千里迢迢地看望,父亲也不忍心打扰自己。父亲抱着那么重的铁疙瘩,甚至没和自己吃一顿饭——
他猛地抬起头,糟了,答应父亲的事情还没有去做!
从小到大,哪怕是意外受伤,父亲也没麻烦过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瞬间传遍全身,“我实在太不应该了。”
从床下拽出沉甸甸的纸箱,纸箱上早就盖满了各种探路器设计文件。重新抱出这个蝴蝶状的铁疙瘩,铁疙瘩早已被舒适的室温同化,抱着它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吴默默心中忽然漫起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也许,父亲根本就没奢望自己帮忙,只是找理由来看望自己。他那么精明,肯定知道自己压力很大,他来这儿,只想让自己放松一会儿。也许,这就是父爱吧。
吴默默泪流满面,忍不住抱着铁疙瘩大哭起来。谁能想到,寻找世界上最坚固物体的人,却是世界上最脆弱的那一个。
他越哭越伤心,泪水在铁疙瘩翅膀处汇集成河,再顺着光滑的曲面滚落,雨滴般砸在脚面上。
灵光闪过。吴默默睁开婆娑的泪眼,朦胧中,一个蝴蝶状的金属蛋在冷冷散发着辉光。这个造型,既有蛋状的稳固,关键部位又可以巧妙地躲过巨力的冲击。
他擦净泪眼,视野恢复了清晰。金属蝴蝶如同得道的禅师,正倨傲地端详这个貌似复杂的世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种类似于双曲抛物面的造型,不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吗?
狂喜之余,吴默默只好把父亲的事情再放一边,反正晚一点儿也没关系。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脑细胞在虚空中激荡,一个别致新颖的造型很快跃然而出。将新参数输入电脑,他小心翼翼按下启动按钮。屏幕中,通过傅里叶变换生成的一条亮线蜷曲起来,将探路器密密匝匝缠成线圈的模样。模拟振幅逐步加大,探路器似乎在左撑右支地拼命挣扎。在一股又一股无形力量的反击下,这根亮线不得不在探路器周围闪躲跳跃,迫出一个个越来越尖锐的隆起。
吴默默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最后一波能量堪比核爆的振动后,这根亮线猛地一抖,被震成无数光点,烟花般消失在画面中。那台蝴蝶状的探路器,仍完好无损地泊在屏幕中。
终于成功了!
随后的数据表明,虽然弹射时的振幅仍大于探路器承受力,但巧妙的设计让探路器脆弱部位正好位于振动的波谷,完美避开了摧枯拉朽的波峰冲击。
扎克如获至宝,对吴默默更是赞不绝口,不仅在公开场合,据传闻,就是在高层董事会上,他也经常把吴默默的名字挂在嘴边。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吴默默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洋溢着赞美、鲜花和艳羡的目光;不管什么时间,都能接到求认识求交往的网络申请。
从小到大,吴默默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志得意满,每天早早起床,急切地等待朝阳爬出云层,然后飞也似的抓起文件包跑向实验室;工作中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下班前的音乐提示声。这个曾经甜美诱人的声音一点儿都不体贴,她难道不懂,我不想下班吗?
偶尔想起父亲的托付,吴默默心中立刻塞满感激和亲情。如果不是父亲时刻的关心,如果不是父亲想帮自己减轻压力,自己怎么会灵光乍现,设计出这种天才般的造型呢?制造这个铁疙瘩的古人虽然无心插柳,但同样值得感激,正是他的睿智帮助了千年后的自己。至于鉴定吗?现在工作和应酬这样忙,自己更没时间联系专家了。
吴默默内心的更深处,他并不赞成父亲的做法。在工友面前骗走铁疙瘩据为己有的行为,不管从哪个角度说,都不能用光彩二字形容。
父亲曾经笔直的腰杆,终于被社会压弯了。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劈头就问铁疙瘩的事情。吴默默不敢如实回答,先汇报自己工作很顺利,然后才含混地回答把铁疙瘩交给了朋友,但还没有回音。他不想把最近的好消息如实告诉父亲,一是太专业,不容易和父亲讲清楚;二是探测项目仍在进行中,不如等大功告成之日一并讲给他。
电话里传来父亲嘿嘿一声笑,然后语气苍凉地说:“好吧,我知道你尽力了。”
吴默默心头一凛,预感到大事不妙,刚要把好消息说给父亲缓和气氛,父亲却挂断了电话;马上回拨过去,电话那边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父亲仍惦记铁疙瘩。今天是周五,明天必须把它送出去鉴定,找不到真正专家就找冒牌的,只要有名气就行。
快下班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是扎克。
扎克开门见山地说道:“吴,我再次需要你的帮助。”
吴默默知道扎克又遇到了难关。科研就像登山,越接近巅峰,道路越曲折险陡。探路器硬件问题解决后,软件部分不可逾越的山峰就越发突显了。
由于重构世界拥有完全陌生的环境,大气压力、引力常数甚至光速都可能是一个陌生的数字,弹射到重构世界后,探路器接不到任何指令,只能依靠自带的算法独立探测。如果智能不足,对陌生环境无法作出合理应对,当然采集不到关键数据;如果智能强大,却需要精密或大体积硬件支撑,这样的智能无法承受弹射时的振动,同样是镜花水月。正因为如此,扎克已经否决了六个版本的智能算法,探路器需要的,是最低硬件能够支撑的最高级智能。
吴默默是力学专家,对于智能算法领域爱莫能助。他犹豫着回答:“老板,只要我能出力,肯定毫无保留,问题是我的专业——”
“我不会强人所难的。”扎克笑着打断他的话,“现在,你是哥伦布项目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只要答应帮忙,我就感激不尽了。”
“我当然答应。”吴默默有些摸不到头脑。
“感激不尽,你马上回来吧,我在公寓门口等你。”扎克吹了一声口哨后挂断电话,那是他心情愉快的表达方式。
一辆外观极其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公寓楼前。
吴默默仿佛没看到,径直走进公寓,既然老板不想公开讨论问题,自然也不想在公众场合寒暄了。他前脚刚进公寓,扎克和两名拎着手提箱的助手就快步跟进来。
扎克对吴默默的做法相当满意,在宽敞的客厅落座后直奔主题。据扎克介绍,经过愉快的沟通,他从美国本土一家实验室拿到新的智能开发方案,采集真实人类思维,然后复刻出一套智能算法。扎克认为,天才地解决探路器硬件难题,充分显示了吴默默思维的灵活性和稳定性,是这套人工算法最好的模板。当然,扎克也拐弯抹角地表达了另一个意思,哥伦布实验室必须马上付诸行动,必须最先复刻成功,这样才能规避盗用别人知识产权的嫌疑。
吴默默能掂出“愉快沟通”的含义,不是雇佣商用间谍,就是威逼利诱核心研究员。商战就是这样残酷,好在这与他无关。吴默默要做的,是和扎克各取所需,沿着科研之路继续探索。
“我承诺,弹射成功后,哥伦布实验室将全力运作,保证你拿到世界科学大奖,共事这么久,你肯定了解我的能力;还有,每个人的思维模式都是独特的,是有价的个人资产,我决定用500万美元购买你的思维模式。”扎克滔滔不绝作出承诺后话锋一转,“当然,采集思维模式时,仪器会向大脑发出各种极端条件信号,你会稍微感到不适,请做好思想准备。”
“采集时间不会超过一小时。”一名助手插言道。
“我懂了。就是通过各种虚拟环境刺激我的反应,辅以自主学习算法后生成一套应激系统?”吴默默兴奋地问道,的确,这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我喜欢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这样。如果同意,现在我就要‘拿走’你的大脑。”扎克亲昵地在吴默默头上摸了一把。
“既然老板如此抬爱,就算我强留,估计也留不住它了。您现在就拿走吧。”吴默默无奈地摊摊手。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个呼啸而来的幸福人生。
助手打开手提箱,很快就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搭出采集平台。吴默默配合地躺上去,手脚固定后,额头、心脏、手腕、脚踝处又贴上了感应磁贴。
“吴博士,请放松。”助手的嗓音醇厚低沉。
余光扫过,扎克和另一名助手正在相视而笑,一种奸计得逞后的狂喜毫无遮掩地挂在脸上。
似乎哪里不对?不容他细想,吴默默感觉眼前一黑,身体就跌向不见底的深渊。
四
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四处张望,远处群山环抱,近处草木葱茏。极尽伸展的枝叶似乎正向世界骄傲地昭告:我生机勃勃,我确实存在。
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里盘旋:我是谁?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盯着眼前的崇山峻岭,一句古诗莫名其妙地闪现出来。
好熟悉的诗句啊,自己似乎和这首诗有莫大渊源。空荡荡的记忆中,只有这句话孤零零地飘浮着。必须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自己才可能从这片茫茫无际的虚无中爬上来。
他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诵经般默念。初醒时的无助惶恐就像散落满地的象牙方块,顺着毫无摩擦的思维平面快速滑向远方,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地交接之处。
就像鱼线猛然拉起,一串莫名其妙的文字从意识深处黑鱼般破水而出:由于观测地点不同,这座山峰可以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外在形状,也就是说,它拥有无穷多个表象——世界也是如此。
这段文字,绝不是此刻感悟。他的手攥紧了,脑海中无数人影摇曳,必须抓住这些稍纵即逝的记忆残片。记忆如温泉之水汩汩翻腾,一个名字逐渐清晰:吴默默。
再环视周边的时候,之前的冷硬陌生感消失了,处处洋溢着神秘愉悦的气息。这片土地,一定给自己带来过某种发自内心的欢喜,至于隐约的神秘感,似乎来自远处的群山。
一个凶巴巴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这就是你研究的科学?纯粹胡说八道,世界只有一个,怎么会有无数多个?”
吴默默哆嗦了一下,仰头寻找,蔚蓝的天空中,只有几缕白云飘过。声音很熟悉——是的,这是父亲的声音,他曾经这样问过自己。视野越来越熟悉,大片大片连贯的画面从贫瘠的记忆之河中浮现出来。陷在如此奇异的场景中,吴默默知道该怎样做了。
他清清嗓子,对着天空耐心说道:“您一定记得苏轼的诗句,小时候还教过我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句话蕴藏着真理,许多事物,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它的形状是不一样的。”
和父亲讨论问题必须有耐心,还必须用最浅显的话把道理说明白,这是父亲从小就要求的。父亲的口头禅是只有给别人说明白了,自己才算真的懂,否则,你也是半吊子。
“嗯,这个我懂,没毛病。”
“假设存在五名不同视角的参观者,这座山是不是有五种形状?或者说,存在五座不同的山?”吴默默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上一次,父亲就是在这里发飙的。
果然,天空那个声音发怒了,“当然不能这么算。山的形状是确定的,是唯一的,不存在五座不同的山。”
“那您告诉我,这座山的形状到底是什么样子?您说它是唯一的,它应该只有一个形状。”
天色暗下来,父亲那张皱纹纵横的脸迅速铺满整个天空。巨大事物总会给人一种末日般的压迫感,吴默默呼吸急促起来。他不住提醒自己,一切都是幻象,必须平静如初。
父亲挠挠头,“唯一的形状?这五种形状都是它唯一的模样,不对,我说得好像不对。哦,我明白了,所有形状加在一起就是它真实的形状——对,它是立体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说的是平面形状,它立体的形状是唯一的,但平面就有很多个形状了。”
“爸,要是晚生三十年,您肯定能当大科学家。”吴默默不放弃任何一个拍马的机会,“和这座三维的山一样,如果我们的世界是四维的,从四维世界不同视角看,世界是不是也会出现无数个三维形状?这不就是无数个三维世界吗?”
“你说得好像没毛病,但我还是想象不出,单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无数个世界来?”父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说的只是比喻,从量子力学角度说,粒子运动是以云的方式进行的,会以某种概率出现在空间的某些位置,于是,每个粒子可以同时和其他粒子组成不同的结构,从宏观层面看,每个结构就是不同的世界。”
“好吧好吧,我不听了。就算这个说法没毛病,但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世界看不到,又摸不着。”老吴鬓角的青筋突起来,就像趴着几条蚯蚓。
“当然有用了。地震、大气环流都是所有世界共同影响的结果,要想准确预测地震和天气,必须对所有世界进行研究——”
世界忽然安静了,天地间定格成一幅完全静止的画面。转眼间,如同崩裂的镜子,视野中的一切包括自己,同时分解成无数碎片。随着他绝望的惊叫,无数闪亮的小碎片首尾相接,瞬间拼出一个椅倒桌翻狼藉满目的实验室来。
眼前,父亲和两个助手扭成一团正在厮打;脚下,那个激发自己灵感的铁疙瘩在不住地原地打转,扎克举着铁钳还在不顾一切地猛砸。吴默默忽地一下坐起身,身上的磁贴不住掉落,“你们快停下!”
听到吴默默的声音,乱斗的两方才松开手。
老吴气喘吁吁奔到儿子身边,“默默,赶紧走,别在这里干活了,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畜生!”一边说,一边将吴默默从采集平台拉下来。
扎克扔了铁钳,怒不可遏地命令道:“别让他们走!他们是政府间谍。”
如坠五里雾中的吴默默连忙将父亲护在身后,向扎克连连摇手道:“误会,一切都是误会!老板,我发誓,我们绝不是间谍。”
两个助手从腰后拔出手枪,一左一右将父子俩围在中央。看到手枪,扎克抢过一把朝铁疙瘩连开三枪,手枪是消音的,枪口只是冒了三股烟,铁疙瘩被击中后发出几声闷响,在地上飞速地打着旋儿。扎克踏住铁疙瘩,一把提起后仔细观察,竟没找到子弹留下的痕迹。
“不是间谍?那怎么解释这个探路器?”扎克狞笑道,“怪不得你能想到这个结构,原来是政府给的。”
吴默默也惊呆了,任何古代的人造器具,面对如此近距离的子弹射击,绝不可能毫发无伤。他转头问父亲,“这东西真是从地下捡回来的?”
老吴也很震惊,面对儿子的质疑,指着自己心窝喊道:“我是你爸!它绝对是从地下找到的,几十米深的地层里。”
吴默默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见扎克没有阻拦,就抱回了铁疙瘩。
“马上关闭它,它在收集信息。”扎克把枪口对准了老吴,“我只喊三个数,一、二——”
“老板,它真是从地下挖出来的!您想,我的履历既然能通过您审查,不可能和美国政府有联系。如果我是间谍,还有必要用这东西监视您吗?”
扎克足足顿了三秒钟,朝老吴扭扭嘴,“哪有这么简单?我可以相信你,但绝不相信他。”
“他是我爸,绝对可以相信。不过这东西的来历,我的确没细想过,我马上就问,给我一点儿时间,好不好?现在场面太乱,我们都要控制一下情绪。”吴默默满脸诚恳地请求道。
扎克枪口依然对着老吴,缓缓点了点头。
“爸,您怎么来了?怎么和他们打起来了?”吴默默用方言问道。
“我不来?你今天非死这里不可!”老吴恨恨说道,“我本来是找你算账的,答应我却不办事,还撒谎,我还等着用铁疙瘩换钱花呢。进来之后见你有客人,我就躲到卧室里。听你们叽里咕噜用外语说话,我也听不懂,用导线把你缠上后,他们竟发出那种阴谋得逞后非常得意的笑声,我能感觉出来,他们绝对不怀好意。看你在桌子上直哆嗦,我感觉大事不好,屋里就这个铁疙瘩最重,我举着它砸在缠你的仪器上。和这群人还有啥可说的?打呗,之后的事儿你也看到了。”
“扎克这么倚重我,为什么要害死我?”稍微迟疑后,吴默默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他本来极聪明,之前被扎克许下的承诺一时蒙了心,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后,真相就摆在面前了。扎克本来就是唯利是图又见过大世面的商人,什么时候会把人命放在心上?自己学识智商虽然出色,但并不是不可或缺之人,尤其是硬件完成之后,自己更是边缘人物了,正是提取智能算法的“好材料”,偷眼看仍在嗡嗡作响的采集平台,这种机器刺激大脑超负荷运转,提取完成后,大脑肯定会衰竭,哪里还会有命在?
见儿子眼中燃起怒火,老吴轻轻抚了抚儿子的手背,“别冲动,跟我说说,你们在争执什么?我现在满脑袋稀泥,没办法出主意啊。”
听儿子简要说了经过,老吴眼睛直了,可时间紧迫不容多想,他只好赌徒一样扔出筹码,“跟他们说,那东西的确是美国的,是三个美国人找我,让我送给你的。那东西现在还发送信息,他们在这屋做的龌龊事儿,他们政府全知道了,要是再杀人,那罪过就更大了。”老吴觉得不尽兴,吞了口唾沫又补充说,“还有,我还掌握他们其他犯罪事实,要是上报了,我们政府也不答应他们。”
“这——能行吗?我知道您在吓唬他们,可万一唬不住,咱们就更危险了。”吴默默额头渗出汗珠。
“就这么说,放心,有我呢。”老吴不耐烦地催促道,“赶紧去说!”
扎克始终在旁边端详这爷俩,虽然听不懂方言,从表情看,明显吴父是主角。听吴默默满脸不安地复述后,扎克反而困惑了,这不像间谍说的话。很可能,这个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汉在虚张声势。
五
不知何时,老吴溜到了门口,突然打开门撒腿就跑。扎克气急败坏地大骂:“老东西跑了!他真是间谍!把他给我追回来。”说完跟着两个助手就追出门外。
老吴的身体很硬朗,但不顾一切狂奔几十米后,步伐就显得异常沉重了。一个助手三步并做两步,在保安亭前一纵身,将老吴扑倒在地。老吴似乎早作了准备,扭身和助手滚打在一起。另一个助手也扑上来,在两个人高马大年轻人的夹击下,老吴很快就被结结实实摁在地面上。
扎克一脚踩住老吴的头,“你能打开那个探路器?你还知道我的什么事?”
老吴根本不理会扎克的提问,满脸嘲弄地盯着他,嘴里还一刻不停喷着根本听不懂的话,从表情看,用的肯定不是什么善意词汇。语言不通,根本无法和对面的老汉交流!扎克这才意识到吴默默被丢在屋里。
没等他命令助手回去寻找,两个公寓保安大喊着跑了出来。
扎克气得两眼冒火,可自己的事情又不能公开,无奈之下,只好狠狠朝老吴头上跺了一脚,带着助手向轿车跑去。
跑了十几米,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准正踉踉跄跄起身的老吴开了两枪。老吴身体一抖,扑通一声又跌在地上。扎克冷笑着钻进轿车,一溜烟逃走了。
事发突然,一连串兔起鹘落的变化让吴默默目瞪口呆。他跑出门的时候,只看到扎克钻进轿车扬长而去的背影。
吴默默发疯似的跑到父亲身边。父亲已浸在血泊里,正努力咳出气管中的血水。吴默默大哭,“都是我胆小,都怪我。我不应该和扎克说您教的那些话。您完全是把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是我害了您。”
老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有,如果不是我把那东西送给你,你也不会被他们选中,最终还是怪我。不该把你拉进我的贪念里,我光想着用那东西赚钱了。唉!”
“不,我没完成爸的活儿,都是我不孝顺。”他的泪珠滴落,悄无声息地和血水融为一体。
老吴满脸愧色,“我知道你嘴上不敢说,但心里瞧不起我。其实,我骗这个铁疙瘩,不是想赚大钱,我想——”
“别说了,等咱把伤治好了,再和我解释好吗?保安已经去叫救护车了。”吴默默惶恐地安慰道,父亲做事从来都不解释,他的哲学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我明白自己的身体。”老吴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必须解释清楚。铁疙瘩绝对是从地下挖出来的,至于是不是美国的,我不知道。还有,铁疙瘩虽然是我从那帮苦命弟兄手里骗来的,但从没有用它来发财的想法。那时我想,如果它真的值钱,我就把它换成钱,然后给他们发下去。他们很苦,很多人都急着用钱,给老人治病,给媳妇买粮,给孩子交学费,可工地欠了快大半年的工钱啦。当时,我不骗不行啊,如果大伙认为这东西值钱,肯定有红眼的,弄不好就得出人命,我矮下面子找你,就是想快点儿把它变成钱。”
泪水完全模糊了吴默默的视野,自己早就应该想到,父亲豪爽仗义,怎能这样误会他呢?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耳边传来父亲微弱的声音,“默默,你说埋入土里几十米深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美国人的?你说过,地球是圆的,难道是他们从地球那边塞过来的?不管是啥,看样子变不成钱了。唉——”耳边,传来父亲长长的无奈的叹气声。
吴默默擦去眼泪的时候,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料理完父亲的身后事,吴默默心里空落落的。对于重构世界的向往,对于铁疙瘩的好奇早已随风而散,他脑子想的,全是扎克扬长而去的背影。扎克如此狠毒,就算试验成功,也必将给重构世界带去一片杀戮。事到如今,就算没有杀父之仇,他也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和同事打听,哥伦布实验室仍在运行,但负责人已经易主;自己身单力薄,就算找到扎克也等同飞蛾投火,好在手里有扎克犯罪的铁证。他将和实验室相关的所有证物整整齐齐归拢在一起,又附带一份详细的项目计划和实验数据寄了出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相信,有了这些材料,扎克终究会落网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也是有罪的;如果被判有罪,那么自己罪有应得。
冷冷清清的公寓里,铁疙瘩就孤零零躺在地上,世界似乎也静止了。吴默默将联系人名单翻个底朝天,费尽唇舌,终于和国内最知名的文物专家取得联系,虽然铁疙瘩出身蹊跷,鉴定结果很可能让人失望,但他必须这样做。
他将公寓里最后一部分个人用品塞进背包,弯腰抱起铁疙瘩。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踏入这座城市了。黯然神伤之际,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滴答,滴答——
屋中似乎隐藏着一台发报机,正向外偷偷发送电报。
这是亚光速粒子计数器发出的声音,类似于盖革计数器,亚光速粒子计数器专门用来捕捉空气中高速运动的单个粒子。
他卸下背包,扭开计数器的显示板。随着声音,未知粒子在屏幕中划出一段又一段长短不同的亮线;点击发射源定位按钮,屏幕中的箭头笔直有力地指向铁疙瘩。
这种蕴含某种规则的发射频率,绝不是自然界的随机辐射。可以确认,铁疙瘩的确出自现代人的手中。父亲不会骗自己,但眼见未必为实,他极可能也是被蒙蔽者。盯着这些长短不一的亮线,胡思乱想的脑海中漫起一波似曾相识的亲昵感,这些亮线间断的节奏和频率,不正是哥伦布电码吗?
吴默默的心沉了下去。
研究探路器的同时,实验室编制了一套重构世界发回信息用的电报电码,用这套哥伦布电码转换后,一串熟悉的文字丝滑地出现在视野中:
47506 11:51:00 周围仍然空旷,仍在那间屋子中,感受和被偏离发射到土层之下相同,很孤独。
47506 11:52:00 周围仍然空旷,仍在那间屋子中,感受和被偏离发射到土层之下相同,很孤独。
47506 11:52:59 一个智能生物走进空间。
47506 11:53:32 该生物在收集探路器信号,他们已经具备信号分析能力。
……
足足三分钟,吴默默瞪着探路器一动不动。忽然,他大笑起来,“螳螂捕蝉青雀在后。原来,你才是哥伦布,这里才是新大陆。”
47506 11:56:33 该生物在感叹“螳螂捕蝉青雀在后”,和我们的谚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类似——
作者:张国欣
至今已在《科幻世界》《新科幻》、“蝌蚪五线谱”
《不存在科幻》等杂志或网络平台发表科幻小说数十篇。
审核:凌晨: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理事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科普与科幻小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