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英雄:琴弦

东方晓灿“末日英雄”系列之三

引子

黑色的大海深邃无边,一条白色的小鱼游了过来,绕过一根根摆动的水草。自出生以来,它无时无刻不是战战兢兢。体表生长着几条黑色斑点,那是醒目的警示色,是所有弱者都有的进化本能,标定了小鱼在生态体系中的位置。

但一切都是利弊相随。真正的强者也许不需要如此明显的特征吧?反而大鱼会一眼就发现警示色,并通过警示条纹携带的信息看透它。是否吃掉它,只取决于大鱼当时饿不饿,或者那一瞬间心情如何。

条纹唯一的用处是警告那些处在同生态位的家伙,不要来找麻烦。

小鱼慌张地游动着,一刻都不敢放松。别说停下游动,哪怕只是游慢了一点点,就有被吃掉的危险。小鱼也在不停思考着,同样不敢放松。它心想:自己能活到现在,至少证明截至目前思考的结果是对的,永不停歇的游动也是对的。

一 文字

舷窗外,是绚丽的红蓝光线。冯思锐飘在自己的寝室里,抬头看了一眼表,时间刚刚跨过星舰36年的元旦,龙城号已经脱离主舰李广号六年半了,通信器的咔哒声后来再没响起过。

手里的《沉思录》快被翻烂了,他看累了,合上书,解开束带,飘向寝室一角,一个玻璃球罩固定在那里。他额头抵近球罩仔细端详着,鼻间的呼吸时不时在冰凉的玻璃上凝出一小片白雾。寂静的空气中飘荡着隐隐的呼噜声,隔壁吴云晗的寝室传来的,他暗笑着。每天划分了四班轮值,这丫头又偷懒了。说是轮值,其实也没什么可操作的,一个切割每天寂寞时光的象征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驾驶舱里传来吉他声。看来小丫头醒了,又回去值班了。除了画画,云晗还学会了弹吉他,吉他也是一个叶子的临终礼物。每每在琴弦撩动的片刻,抚慰孤寂心灵的只有淌遍狭小舱室的音符。

球罩里是那颗银色的树,秦风送给潘海的,潘海又在最后时刻送给了冯思锐。没有果蝇,只有几颗亮晶晶、圆滚滚的水珠,时而挂在银色树枝上,时而飘开,撞在球罩上又弹回去。

看着柔软的水珠在坚硬的金属树杈间碰撞游走,冯思锐心中升起一种感觉:像不像宇宙间一个个流浪的文明,被命运之手阻挡、玩弄着?人类过去遭遇的匪夷所思的一切,异星文明那难望其项背的技术代差……到底是什么在支配宇宙运转、文明更替?

“老冯,快来呀!”琴声忽然停止,云晗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那喊声听起来有些慌张,打断了冯思锐的思绪。

刚一打开舱门,冯思锐就发现了异常:过去六年里,飞船中部的舷窗外是红蓝过渡的五彩色,而现在,五彩光线不见了!只有一片漆黑。扫视前后,船头的蓝移光线和船尾的红移光线也在变化——光条的长度在收缩!

难道……在减速?

不可能,舱外挂着的爆炸动力块只剩四块了,没人动呀?即便全引爆,也是螳臂当车,绝不足以让35%光速的龙城号有半点减速,一定是眼花了。他摇摇头清醒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没错,蓝移光线收缩得越来越快。

15个小时后,龙城号完全静止了,只剩缓慢的自转。两人飘在舷窗前,沉默不语。耳边,只剩供氧口嘶嘶的风声。眼前,高速航行引起的多普勒效应停止,陪伴他们几十年的红蓝光线消失不见。26岁的吴云晗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静止的星空,漫天星光悠悠闪烁,如同几万颗钻石洒在黑色绒布上。

“原来是这样的,美,太美了。”

幽蓝色的星光映在云晗笔挺的鼻梁上,她闭上眼睛,沐浴着星光,眼前流转的壮美银河让她沉醉不已。她庆幸自己是叶派一员,没有选择苟活在狭窄的李广号里直到老死,她想对另一个世界里的老秦和叶子们说声谢谢。眼前这一幕,哪怕只看一眼,死也值了。

冯思锐想的却不是这些,巨大的疑问如滔天巨浪,在他的意识中翻滚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人窒息。

老古董龙城号的仪器少得可怜,他临时改装了通信系统,把频段拉到最高。能精确测量的中子星数量很有限,但也够用了,中子星脉冲变化可以倒算自身定位。测量结果输入主控电脑,1秒钟后,计算完成。两人惊得目瞪口呆:

龙城号现在已经置身于天鹅座古战场。

“1.18倍光速?不可能!”7.7光年的距离只用6年多就走完,显然错了。清空数据,重新测量计算,4遍,5遍……测到第11遍时,两人已经算得头昏脑涨。数字还是像被焊死的铁块一样,纹丝不动。要么是测量有误,要么就是……真到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又一起紧张地盯着主控屏。古老的液晶显示屏外层有一道长长的裂痕,上次紧急回收时撞的,出发太匆忙,没来得及修。

裂缝下的屏幕里开始陆续显现出成千上万颗光点,散布在一千多个天文单位的广阔太空。随着刚才的脉冲信号探测,一起收进来的还有古战场的天体分布信息。虽然探测回波精度很粗糙,但屏幕里依然密密麻麻。探测显示,那些天体尺寸多在300米以上,看不清形状,只能测到主材是各类高纯度金属。

除了是智慧造物的残骸,冯思锐再也找不出其他解释。他不想信也得信了——真到了古战场。

人类第一次误打误撞闯入古战场,还是艾伦·巴克,已是六千万年前了。那时,绝大多数残骸都围绕着一颗小行星,构成了一个卫星环,多达数百万片。时光沧桑,斗转星移,小行星已不见了踪影,古战场也只剩这几万块残骸。

他从震惊中踉跄着爬出,脑中只剩一个问题:现在该怎么办?吴云晗看着破旧主屏里的光点,敏锐的直觉让她注意到一项奇怪的数据:距离。

“老冯,你看这些……这些东西,排列得太整齐了。”

冯思锐这才注意到:这些金属块确实呈平面分布。虽有参差起伏,纵向最厚处达到了八十多天文单位,但在一千多天文单位、相当于十分之一光年的横向尺度上,已经算得上相当整齐了。

不知怎地,那个被他读成“叉”的生僻字“刈”突然蹦进了他的意识,他飘开,在旁边的电脑上计算起来……

半分钟后,他停下了计算,缓缓吐出一句:

“这是个弧面。”

“弧面?”吴云晗也有点吃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却不敢说出来。她心存侥幸,希望自己猜错了。但接下来,她的幻想被无情地击碎。

屏幕中,三维构图出现:一张半透明的白色平面上等距分布着几百个光点,那是各处纵向厚度的中点。白色平面的不同位置画下了40个大大小小的圆,又从各圆心处引出一根根垂线。因为厚度中点大体在一个平面上,所以40根垂线看起来相互平行。

比例尺急速缩小,1光年、2光年……根根垂线也随之飞快地延伸着。在比例尺超过5光年后,云晗渐渐看出来了,那些线不平行,而是出现了明显的交汇趋向。

最终,36根延伸线都精确地汇聚在16光年外一个小小的橙色光点上。再随机画下另外一组50个圆,引出的圆心垂线中也有48个指向了它。云晗认出了橙色光点的位置:太阳系。

一个以太阳系为圆心的球。

龙城号现在停在离球面内侧很近的地方。冯思锐给云晗打气:

“无论眼前是什么,总不能这么呆着。多少人为我们赌上了命,不就为了今天吗,停了正好!”

有5颗残骸光点排成W型,在龙城号身后大概四万公里,在动辄以光年计数的航程中几乎算得上近在咫尺。他们向后舷窗刚刚掠过的空间望去,漆黑,星光,银河,别无他物。

“W型,位置关系不像自然形成,就它了。”冯思锐心下一横。溺水的人哪怕是根稻草也要抓住,最近的物体只有它们了。

他再次校对着引爆方程,手指在启动键上悬了好久,直到龙城号又自转了五六圈后才按下。只剩4块爆炸物了,如果无谓耗光最后这点动力,他们将如孤魂野鬼般永远悬浮在这片虚空中。电脑自动计算着引爆的精确时机,十几秒后,“嗵”的一声,船头前的一块爆炸物引爆,轻微的震动传来,龙城号开始倒退。

安静的航行持续了一天一夜,两人倦意全无。每半小时扫描信息一更新,光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第20次时,屏幕里出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两个清晰的直角。

轮廓愈发清晰起来,两个直角,四个,六个……云晗看着轮廓:“像不像没拆散的积木块?”无论像什么,是智慧造物无疑。

又过了33个小时后,从舷窗已经能看到它们了,暗弱的星光映射在银白色的光滑表面。

云晗既惊讶又感慨:“这是什么技术高度……残骸几亿年后还保持着被摧毁时的模样。”她想起了地球天军军团,四千多艘战舰残骸,只过了六千万年后只剩三十多团金属球。

第二块爆炸物引爆,减速并不理想,反推力没有完全垂直于航向,飞船斜着翻滚起来。5个光点围着龙城号旋转起来,越转越近。再有不到三分钟,他们将和光点擦肩而过。

肉眼已经能看清了,5块巨大的残骸,断裂处如鲨鱼牙齿般错落锋利。

他手推舱壁让自己旋转起来,这样目光就能一直紧盯着残骸,“去2号!”断裂面最大的一块残骸被选定。

第三块爆炸物引爆,转向,第四块爆炸物引爆,再调整航向。云晗吓得闭上了眼睛,最后的动力用完了,能不能钻进鲨鱼肚子,听天由命吧。

金属撞击声传来,一声,两声,三声……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云晗睁开眼,四周不见星光,他们钻了进来。四壁全是灰尘,被刚才剧烈的撞击震起不少。不知沉睡了多久的星际尘埃们突然被惊醒,四处游荡,惊慌而好奇地围观着不速之客。

龙城号还在慢慢翻滚,舷窗透出的几点灯光在鲨鱼腹腔内壁扫过。云晗忽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指着外面惊呼起来:

“老冯,快看!文字!”

二 白金时代

28光年外,白玉星,李广山市。

王雨涵的小手搭在额头前,近地太阳的阳光太刺眼,她和同学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已经站着等了十几分钟,个个大汗淋漓,仪式还没开始。老师把孩子们又带回了主席台的背阴处。

远方的湖面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轮廓,顶天立地的一座山,那是李广号飞船的残骸,城市因此得名。远远看去,犹如一尊身披水草的金属巨兽钻出湖面。

雨涵听爷爷讲起过李广号的传说:它在抵达行星轨道后不久就荒废了。也许是出于对记忆的珍视,后来被推进了大气层。计算很准确,残余船体坠入预定地点,开裂成藕断丝连的两大块。与大气层摩擦产生的高温把船体大部分外壳烧蚀殆尽,高温融化了小块地表,使得残骸下沉。四周的雪层被烫成水汽,凝结化雨,淹没了残骸的下半部分,后来湖水又冻结成平整如镜的冰原。

她总听到爷爷感叹:是怎样的机缘?构成飞船的每个金属分子都来自十几光年之外,那个叫做太阳系的故乡,这里的地表物质冷却后和它融为一体,永远不再分开。

主席台上坐着几十人,西装革履。王雨涵悄悄留到主席台一角,老爸就在主席台的一角坐着,他也是工程委的。

王立为看到了女儿,微笑着冲她摆手。他在心里暗骂:这帮领导能干点人事吗,这里调成夏天已经两个多月了,几百个学生顶着大太阳干等了半小时。

远处的李广山,波光粼粼,水草茂盛,却再看不见那三尊雕像了。最早的一批建筑建在残骸四周的冰原上,包括三尊二十几米高的黄金雕像,在山前排成一列。他还记得,站在基座前需努力抬头才能看到雕像的面庞。

核聚变工程“近地太阳”近几年开展得很顺利,曾经的冰原被3号近地太阳融化成湖,雕像沉入湖底。现在的人很少有能叫出雕像人物的名字的,又不是什么贵重金属,移动起来又太费劲,没必要。

领导入场,仪式开始,鲜花和掌声按预设计划准确出现。离地12米高的半空中,有一条平行于地面的柔性导轨,自然弯曲成一条优美的平滑弧线,延伸到湖的对岸,视野的尽头。导轨由四根硼化超导线缆组成,线缆分成上下两组,围出一个横截面为正方形的空间。

“来了,来了!”小学生们欢呼起来。

导轨中悬空运行着一趟飞梭,银光闪闪,像一条剑鱼。超导线缆功率开始减弱,飞梭减速,准确地停靠在主席台正前方的接驳站。首次运行的飞梭只有一个编组,但那庞大的体型还是让孩子们兴奋不已。舱门自动开启,几个领导拾阶而上,客舱里走出几位身形婀娜的礼仪小姐,都端着红色绒布覆盖的圆盘。领导们掀开红布,从托盘上拿起一个个橙红色的小圆球,向下面的人群挥手致意。全场掌声雷动。

“那是从上海的农田刚摘下来的柿子,3500公里,12分钟就运到了,同学们,这就是科技的力量!努力学习吧,用科技创造美好的未来!”老师边分发柿子,边对孩子们说。一个个柿子上还挂着白霜,鲜灵无比。

王雨涵吸了一大口柿子汁液,软糯清甜。她问老师:“上海市原来是不是叫秦风市?”

“你怎么知道的?早就改名了,雨涵,以后注意,不许再提那些旧地名了。”老师不太喜欢这个小丫头,总觉得她的家庭教育有问题。

“哦。”王雨涵看老师脸色有些不对,悻悻地应声,继续安静地啃她的大柿子。

领导讲话很长,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味如嚼蜡。只有最后一小段引起了现场媒体的高度关注——在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工程委下属的人体生命研究局,在干细胞打印领域有了实质性突破。人类即将向死亡发出最后的挑战!下一步工程委将择期举行发布会,敬请关注。

王立为拉着女儿的手,慢慢走在湖边的林荫小道上。林间有暖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

“爸,老师为什么不让提秦风市?”

王立为一时语塞,去年教育委根据最新法令精神修改了历史课本,淡化了从旧地球大灾变到新地球开荒的这段漫长历史。据说,法令下一步还要全面禁止所有近地轨道以外的研究和实验,外太空项目本来就不多,无不经费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这下肯定要下马了。至于自己一直在推动的李广号战舰博物馆项目,估计也悬了。

“改了就改了吧。你知道就好,不用再跟同学提了。”王立为搪塞着,心里却怪怪的,不是滋味。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不对,却说不上来。回顾历史,星空探索带给人类的回报只有灭亡和伤痛。这个美好的时代不需要战争,不需要苦难的记忆,人类不想、不敢、也不再需要仰望星空。收起疯癫的幻想和柔嫩的翅膀,享受当下就好。

“哦。”乖巧的小丫头不再追问。

他抱起女儿,坐在湖边安静地眺望着湖心,耸立的李广山郁郁葱葱,上面爬满了绿色植物。据说曾有11颗功勋之星涂装其上,如今连“李广”两个黑色的巨幅汉字都已烧蚀殆尽,斑驳难辨。只能隐约看到湖底横七竖八的三团暗黄色,等冬天一来,关于一仇两詹的故事就会被封在冰下,再无人多看一眼。

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看看眼前,多美好的世界。新地球上,我们移山填海,再造乾坤,又直面挑战死神,即将迈入永生的天堂,白金时代再次开启。即便赶不上永生技术普及的那天,自己和所爱的人也都能幸福地度过一生,真是想多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些想法后来却长久地折磨着他,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

三 逃兵

“老冯,快看!文字!”

透过漫卷的尘埃,云晗看到外面有云一样的花纹,随着暗弱的光亮在眼前一闪而过。

一小时后,龙城号被三根绳索牢牢地固定在裂口露出的变形骨架上,像颗小蚕豆卡在水杯沿的内侧。摆弄绳索让裹在出舱服里的冯思锐累出一身汗,几近虚脱。按老冯的命令,云晗没有跟着出舱。

这处空间方正而宽阔,如同一个扁平的盒子被撕掉了一端。裂口处尚有龙城号透出的灯光,但在“盒子”的尽头则是一片漆黑。他的面罩紧贴着盒子内壁,面罩灯只够照亮巴掌大小的一块区域。他右手腕弓起,在墙壁上投射出云纹字符“字典”,密密麻麻两千多字。左手捏着一柄小刷子,轻轻拂拭内壁。灰层很厚,冯思锐的心里闪起奇怪的念头,像在考古。

如果真如第五星传说所言,那么每刷掉薄薄一层,露出的也许是千万年的时光。一层灰尘轻轻刷掉,人类刚诞生时?再刷一层,恐龙灭绝时?再刷下去,生命刚出现……

出舱服有些老化,废气外排的密闭口归位有点延迟,几颗灰尘趁机倒流了进来,钻进冯思锐的鼻腔。“阿嚏!”没忍住,一个响亮的喷嚏。

突然四周灯光大亮!

舱里舱外的两人都浑身一紧。古战舰舱内的样貌在眼前铺陈开来,除了裂口处张牙舞爪地漂浮着一些管线,其他四壁部分洁白平整,简单到极致,没有先前他们想象中的按钮或屏幕一类的东西。

“老冯你干吗了!”

冯思锐这才回过味来,刚才打喷嚏时右手好像一不小心按到了墙壁。厚厚的尘埃层留下了自己的手印,露出舱壁上的半圈小文字。他小心翼翼扫开灰尘,从圆心处开始翻译。

老冯紧张起来。伴着清晰可闻的喘息声,云晗听到了译文:“战情……回……回放”。

光线开始变化,白光稍暗了一些,有彩色光线浮现出来,越来越浓。龙城号像是被无数条彩虹围拢,猛地就被浸泡在五颜六色的光影海洋中,再细看,充斥整个空间的竟是一幅全息投影——点点星光下,几十艘形状各异的方块型战舰依次排开,奇怪的是那些战舰的尾部居然没有半点光亮,什么动力系统?

这时,投影里右下方出现了几圈鲜亮的文字,有多有少,颜色不一。文字离龙城号太远,云晗看不清,但她脸上全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举起大拇指,示意老冯快点译解。

老冯开始紧张起来,云晗从耳机里能清晰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个…逃跑…不对,一个…逃……逃兵?!”


我是一个逃兵。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我真的害怕了,想回家。

我们曾是最勇敢的战士,从不相信什么玻璃之城之类的鬼话。但先前向其他方向出发的舰队们,一次次消失在那个距离上,总让我们有所忌惮。两年前,舰队就开始放慢了速度,降到不足1%光速。还调整了阵型,各群拉开很远的距离。

连续几天我都没离开岗位,死盯着前方4艘拓路舰的定位坐标,他们已经到达了那个距离。

“1号拓路舰正常,2号正常……4号一切正常。”前方数据不间断自动传回。

“也许我们这个方向上没有鬼墙?”

“别听早先那帮家伙们胡扯,一定是他们自己驾驶技术不行!”

“哈哈哈……”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我们有说有笑。

突然,眼睛一阵刺痛,剧烈的白光从舷窗外射了进来。同时,无数条报障信息汹涌浮现,铺天盖地:1号舰主梁断裂,信号消失;2号舰、3号舰、4号舰全部解体,失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秒——玻璃之城真的存在,我们一头撞上了。

“全体,紧急停航!”舰队司令的命令传来,他极力掩饰着声音里的惊恐。

离先锋部队最近的一艘舰给出了回放:

四舰成直线缓慢前行着,1号舰细长的舰身突然横了过来,紧接着就从中间断裂开来,似有两只巨手猛地将它拦腰掰断!前后两段飞快地向左上方飘去,越来越快。其余3艘根本来不及反应,也坠入同样的结局。

随着飞快的加速漂移,八九段残骸又继续碎裂成更细的小块,进而碎成颗粒,延伸成一条笔直的线,然后就消失了。可以想见,这股未知的强力在持续撕扯,把颗粒进一步捏成粉末,已经小于监控最小分辨率了……

随即我们看到了奇异而恐怖的一幕景象:刚才消失的直线又出现在视野中,不过这次不是颗粒,而是一道笔直的白光,沿着原轨迹以更快的速度飞行着,延伸着。那四条横亘天际的光线无比耀眼,似一道明亮的闪电在漆黑的夜空中忽然炸开,又似有谁挥舞着一把锋利的刀,刀锋寒光所过之处,沉寂的黑暗被猛然横切开来。四道强烈的白光,四道刺进我们眼中的死亡伤痕。

我是5号拓路舰,不久后我被派到那个位置上。我们改装了一个探测器,给它加装了负物质空间发生引擎。

探测器退后,调头,然后加速到极限,一头撞向那个距离……这是我们能摸到的最远探测极限。可怜的探测器被扯碎的最后一刻,返回的数值吓得所有人瞠目结舌:几乎接近中子星表面的引力密度。

我看到了引力变化曲线:陡峭上升,近似直角。

在仅仅相当于10个舰身长度的距离上,强大的引力突然凭空出现,每向前一小步都会增加几十万倍。虽然先锋四舰阵亡时的航速并不快,但相比那片引力墙极薄的厚度,几乎算是一头撞上了。

“引力?所有的探测手段都用上了,那地方明明空无一物,哪来的引力!”没人敢相信探测结论,但只有一个解释符合逻辑:船头和船尾存在强烈的引力差,潮汐能瞬间就撕碎了舰体。

“它被拉成一条细线,只有一个粒子那么宽。光线正是物质分子分崩离析时释放的光能和热能。”我绝望地对司令说。

过了不久,我们有了两个新发现:

不同位置上的引力潮汐强度略有差别,离粒子飞行方向越近,潮汐力越强。粒子光线似乎在指向着什么东西。我们向潮汐能的强弱两个方向分别各派出了一支搜索队。

向减弱方向的探测结论是:潮汐能确实有微弱递减,但在经过一长段距离,大约是29光时后,潮汐能又缓慢增强。两支搜索队先后找到了“它们”——那些蓝色的眼睛。

耗时许久,越来越多的眼睛被找到。舰队摸清了大体状况:蓝色眼睛均匀地等距分布,每三个连接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平面。这些三角形又结成了一个以太阳系为球心的巨大球形。找到第75个时,我们不再扩展搜索范围了,在相同的距离之外,在推算出的节点位置上,肯定还有许多。

一张天网,一道隐形的警戒线,一道过不去的死亡之墙。

以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蓝色眼睛操弄着引力,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每颗蓝色眼睛都控制着15光时左右的巨大球面,同时以它自身为球心还有一个极强的引力场,这个球状引力场很小,半径只有3光分。

在离其中一只蓝色眼睛10光分的距离上,我停下了。光学信号放大到极限,我亲眼看清了它:只见虚空中漂浮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梭状物,体积很小,比我的手掌略大。通体都是半透明的亮蓝色,周身闪动着冰一样的蓝光,在梭型中段最粗的地方好像有一圈白色光环,像是某种图案。

就是一群这样的小东西,死死锁住了里面唯一的文明——我们。这是死神之眼。

不仅如此,我们后来开启了宏观探测,在不远的区域里找到了好几个“三角笼”,以蓝色眼睛为顶点的等边四面体。我们猜测,它是用来“猎物保鲜”的捕猎笼,一旦把零星飞船困在中央引力平衡点处,飞船不会被撕碎,而是会陷入引力造成的时间膨胀,且自己毫无察觉。

第二个新发现来自辐射探测。

我们先后探测到16组强烈的辐射信号,看坐标,都来自蓝眼所在的节点位置附近。每一组信号都有3个放射源点。我们仔细分析最近的一组信号:3个源点里,有1点正是蓝色眼睛,另外两点在球面内侧方向、4光时外的两个等距位置上。

在那两个点上,我们找到了另外两种不同颜色的眼睛。一种是半透明的白色,中段的图案不再是白光圆环,而变成了淡红色的一个“X”型。它不断地向四周发出高频射线,似乎在不停探测着什么。

另一种黑色眼睛,完全不发光,也没有引力潮汐能或高频探测波,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们的一个无人探测器直接驶到了它面前,却安然无恙。

探测到的强烈辐射来自它们的光速飞行,强加速激发出强辐射。我们的舰以最大功率推进,从静止到极限的40%光速需要半年的时间,但这些眼睛们几乎没有经过加速过程,就进入了光速状态,然后又用同样短暂的瞬间,就能减速为零,静止不动。

先前我们对75只蓝眼进行着不间断监视,其中的09号在辐射发生时闪烁了一下。现在知道了,那不是闪烁,而是飞走,电光火石间,又有其他眼睛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网分三层,“他们”在轮换。

我们推测:三种颜色标示着眼睛的三种状态:沉睡、探测、引力防守。黑色眼睛“醒来”飞向网络节点位置后变成蓝色,散发出强烈的引力场,负责值守引力网;原来的蓝色眼睛飞到内侧球面的探测位后变成白色;而白色眼睛飞向“沉睡”位后就黯淡下来,变成深沉的黑色。

在我们漫长的观察期中,这样的辐射又发生过几次。如果沉睡这个推测是成立的,那么他们有可能是……是活的?不敢继续猜下去了。

这种轮换过程很短暂,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把所有颜色的眼睛位置标注清楚,避开他们可能的轮换航线。假如被光速袭来的物体撞击,我们的舰会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舰队困在原地,手足无措。有一艘格斗舰的舰长快要憋疯了,我认识他,一个暴躁的家伙。他违反命令贴近了一颗沉睡中的黑色眼睛,向它开火。各种类型的群能武器轮番上阵,但是奇迹一直没有发生,它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直到他引爆了热透弹——根据12号群能公式研发,能改变近处物体热传递方式的老旧武器。启用时会发出强烈的光焰,很容易被敌手发现,作用范围小,而且威力有限,连不带护甲的普通舰体都打不透,我们总戏称和烧火棍差不多,更适合煮饭。

热透弹炸出一个小小的橙红色光球,在黑眼四周爆开,真的像一只漂亮的灯笼,刺眼的光焰持续包裹着它。但旋即灯笼就消失了,格斗舰也不见了。赶来救援的舰突然探测了到强烈的引力场,停在离它15光分的距离上,不敢再前进。

救援舰观察到在黑眼四周出现了一小圈光晕,和在平面上被拉拽成长条的炫目光线不同,光晕很暗弱,物质粒子大部分被吸附在眼睛表面。体型庞大的格斗舰最后只留下这点不起眼的光晕,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遥远的星星在闪烁。这艘格斗舰的舰长终于为他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同时观测到,黑色眼睛表面出现了白色的光环图案。看来是热透弹惊醒了它,触发了它的引力开关。

打不动,又不过去。在漫长的煎熬中,不少人的心理防线在崩溃。和我一样,越来越多的人想回家,舰队的裂痕开始出现。

但神没有抛弃我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丝希望,负物质,负物质!又是负物质再次带给我们惊喜。

有士兵在回放中观察到:有一条细长的光线有些异常,正是我改装的探测器触碰警戒面后被拉碎形成的那一丝白光。光线的中段不连续,有一块不起眼的暗弱黑斑。经过反推计算,正是负物质引擎所在的位置。

许多年前,祖辈的科学家中曾有人设想过一种弯曲的空间,把远方的物体拉近,像虫蛀了一条洞那样。但经过计算,几乎是不可能的,折叠出“空间洞”需要的引力相当于整个银河系的质量。即便能叠出,洞口也不稳定,需要同等质量的负物质来不断制造空间膨胀,来“撑”起那个洞。

能抵抗引力的,只有空间膨胀。

舰队找到了金色眼睛彼此间的距离中点。我和很多其他舰长却无心再向前了,我们想回家。我们几十位舰长秘密商定:谁敢阻拦就干掉谁。

兵员部署重新调整,三分之二的战舰引擎被拆解,浩大的工程开始了,负物质燃料开始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半圆。边上是执意突围的他们,等所有负物质燃料拆解到位,半圆闭合成整圆时,将会同时引爆,他们

四 手表

当正要“破洞”时,投影戛然而止,文字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一片白光。下方出现文字提示:本舰遇袭,信息模块损毁,数据丢失。

光影在冯思锐眼前变幻着,他看得汗毛倒竖。云晗被深深触动:“一段残缺的数据,跨越六亿年的岁月,他们好顽强啊……”

冯思锐也在心底暗暗感叹,一段淌满鲜血的梦想征程,一首低吟着的离奇悲歌。

“他们……到底出去了吗?”云晗的声音很小。

冯思锐摇着头:“悬。”

这时,一个想法突然在冯思锐心里生出,盘旋着,但没说出口,他需要求证,也怕这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吓到女孩,只淡淡反问了一句:

“如果你是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你会怎么对待其他文明?”

云晗被问住了,之前从没想过。


这天,龙城号舱里,兴奋的冯思锐一手举着一块小小的黑色菱形框架,一手拉起云晗往气闸舱飘去。两人都没穿出舱服,冯思锐却猛地一把扭开了外层气闸。云晗猜到了,老冯的“工程”搞成了。

龙城号外,鲨鱼大船向太空敞开的大裂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光洁平整的舱壁,像新出厂的。温热的空气充斥着宽阔扁平的鲨鱼腹腔。

“小到极致也是强到极致,能在一秒钟内杀掉几十万天军官兵,也能在一夜之间建一堵墙。”

冯思锐手里举的小黑菱是个群能控制模块,也是皮米级自复制机器人的操控器。扁平舱室的上下还连接着另外多间舱室,黑菱是在一间大舱里找到的,他给这玩意起了个阔气的名字——“工业种子”,在李广号上盼了多少年的心愿,全凝结在这名字上了。有了它,想造什么都有。

让冯思锐感到奇怪的是,在残骸的设备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生物识别启动”,只能猜测是当初人渣巴克故弄玄虚,这个憎恨人类的异己份子,要么是希望全人类都变成他想要的变态模样,要么就是用生物识别当武器安全锁。

冯思锐搜到一张完整的图纸,引擎里的负物质燃料没有完全衰变消失,试着启动,居然有反应。那一刻,冯思锐把目光投向了W型分布的其他四处残骸。

云晗:“如果真能启航,总不能没个名字,叫白玉号行不行?”她心底一直有个奢望,去新地球,把这里的一切奥秘都带过去。

老冯却犯起坏来:“叫‘叉’号,多霸气。”

云晗哈哈笑了起来:“好难听。”

两人猜拳,扁盒大船终于有了名字:叉号。

叉号名字霸气,外形也酷,船头残破的裂口如远征的旅人肩上磨破的背包,包里装的是来自故乡的古董,铁疙瘩龙城号。

对其他四处残骸的搜寻开始了。残骸来自不同的逃跑战舰,看来当初是编队状态下就被击毁的,这里远离恒星引力场,依旧保持着当初的相对位置。一处又一处的新发现不断刷新着他们的认知,云晗感叹着:每扫去一层灰尘,我们掌握的科技就向前迈进了五百年。

眼前就是最后的5号残骸了。

它体积要小得多,细长得像半根筷子。外壳颜色也和其他4艘的银白色不同,分三段不同的颜色,两头是涂装得很粗糙的浅灰色,中段是深灰色,感觉像是三条舰临时拼凑起来的,又故意涂装成某种隐蔽色。破损不算严重,内壁也不像先前的制式大舰那样简洁,而是铺满了管线,感觉陈旧得多。内部空间也被许多小格子分隔开来,如同古代的船舱。看舱室结构和舱壁少量文字的初步译解,果然是一艘被临时组装的强功率测量舰。

云晗像只贪婪的小老鼠闯入米仓一样,沿着狭长的走廊飘向深处,翻找着一间间舱室。“老冯,我找到个这个!”

过了一会儿,她飘了回来,手里捏着一片弯曲的“叶子”。冯思锐正对着舱壁上一块类似面板的东西忙活着,主舱投影时亮时暗。他接过“叶子”端详起来:

有点像手表形状,弯曲成拱桥型,中间隆起两头尖,手指长短,银灰色。背面凹进去的弧面上雕有许多工整的云纹字符。正面凸起部分也有文字,不过奇怪的是:正面只有一个字符,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后来手刻上去的。

云晗:“背面是说明书。这小东西的学名大概是‘铑原子超距通信概念机’,机芯部分是一小块‘可编制分子排序的金属铑’,功能是‘吸收高能量激发铑原子携带的电子向外扩散’。你猜猜正面手刻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冯思锐摇头,他对第五星文字不熟,需要现翻字典。

“命运。”云晗说。

冯思锐一边继续摆弄面板,一边苦笑起来:“哪有什么命运可言,你还是没回得了家。”他仿佛穿越回六亿年前,和刻字的那个生命轻声对话。

他最关注的是战情记录系统,但1、3、4号残骸都损毁严重,只有这个5号测量船主结构还算完整,好像存储尚在,不过输出系统的问题看起来比较严重。捣鼓了很久,主舱内却依然是时明时暗,只有一个角落里的全息模块间或给点反应,偶尔出现的投影只有一小条,根本看不到全貌。

云晗被闪得有点眼晕,就在正想返回叉号时,她注意到那一小条投影上好像出现了字符。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在小条投影闪过十几次后,她认清了,是数字。好像还在飞快地变化着,每次闪出的数值都比前一次大许多。

“这……是第五星的时间纪元?难道,这不起眼的破舰一直在自动探测,没停过?!”

但是一直到出舱服供氧系统亮起警报,投影也没修好。


舷窗外星光缓缓移动着,黑暗的虚空中飘着一把形状怪异的锤头,像老电影里的雷神之锤,只不过锤柄和锤头并不相连。这是新组合的叉号,一头敦实方正,一头纤细修长。

几天前,冯思锐“焊”好了2号和5号两块尚有部分功能的残骸。

那天,云晗一觉醒来发现:叉号裂口内侧新建的舱壁上开了个简陋的舱门,往外看去,对面就是那艘细长的深灰色破舰,也张牙舞爪地敞着裂口。但让她惊讶的是:两裂口之间繁星闪烁,竟然是直接向太空敞开的!

两船裂口彼此相对,相距四五米的样子,并未直接接触,中间是空的,似乎有块强力磁铁牢牢吸固着彼此。空的部分是一条“量子场约束墙”围成的坚固管道,就像当年的特修斯号园林飞船,空气不会外溢。云晗飘到两裂口接缝处,试着把手向外伸,穿不过去,只有一圈淡黄色的微光沿着手掌边缘亮起,指尖像摸到一层隐形的铁板,坚硬,冰冷。

“应该就是它了。”冯思锐看着前方的一块残骸对心想,他在找格斗舰。

冯思锐操控着小黑菱,一块散发着淡黄色光芒的六面体渐渐浮现,把自己笼罩于其中。他手里捏着那只手表型的小通信器,向云晗摆了摆手,然后飘向不远处的格斗舰残骸。

按老冯的指令,云晗操作着叉号慢慢和格斗舰拉开了一点距离,又钻进两个多星期都没打开过的龙城号,启动了主控电脑和通信系统,那块裂开的液晶屏亮了起来。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几天里老冯很少跟自己聊天,总是忙着捣鼓着各种新鲜玩意。除了摆弄小黑菱,还有拓路舰留下的记忆模块、远程通信系统、好像还在废寝忘食地计算着什么……

冯思锐心里一直想的是那个石破天惊的推论。无论自己是否愿意承认,随着计算向前推进,那个答案都呼之欲出,直让他心惊肉跳,脊背发凉。

在格斗舰残破的后舱,冯思锐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块巨大的黑色菱形,七八米长。他围着巨菱飘了两圈,心里祈祷着:“希望你肚子里的能量够用吧。”

“云晗,龙城号的主屏马上应该会有反应,盯紧。”

云晗听到通信器里的呼叫,不明就里,只顺着嗯了一声,注视着主屏。一分钟后,主屏上出现了两个黑色的小字“命运”,然后一闪即逝。

她马上报告给老冯。冯思锐显得很兴奋,让云晗启动叉号快速远离,实验继续着。每隔五分钟,命运两字就在龙城号的屏幕上出现一次。随着叉号和格斗舰残骸的距离越拉越大,两人耳机里的通信有了明显的时滞——通信反应时间拉长,云晗发出的信号要过一会儿才能到达老冯那。

到了第35分钟,屏幕第7次亮起两个汉字时,两舰已经相距四千多万公里,电磁波信号以光速前行,往返需要4分多钟。云晗的报告必须加上“这是第7次”,否则接下来的报告次序一定会乱。

直到40分钟后的第八次,龙城号的屏幕中才没了动静。

叉号驶回格斗舰旁,老冯带着“手表”回来了,他略显失望:“能量还是太小了,有效距离还不到半个天文单位。”

云晗大概看懂了老冯的实验——小通信器的原理很简单,向铑原子输入能量,激发它四周的电子们向外跳跃。因为原子排列顺序是冯思锐预先编过的,所以当电子到达龙城号接收系统时,携带的编码信息就显示在了屏幕上。

电子围绕原子核的运行轨迹并不固定,而是一团云,位置飘忽不定。能量越小,电子出现在原子核近处轨道上的概率越大;反之,能量越强,则电子出现在远处轨道的概率越大。电子变轨,被称作“能级跃迁”。旧公元时期现代科学刚起步时就有的基础理论,并不稀奇。

但最重要的在于“超距”二字,电子的变轨跃迁不需要时间,是瞬时发生的。

刚才龙城号一直在快速远离格斗舰,以最远的第七次的4000万公里来计算:格斗舰信号发出后两分钟,龙城号才能收到。但银色手表发出的信号却不需要时间,信号从格斗舰上发出的同时龙城号就收到了。

云晗问:“你这是想联系他们?”

冯思锐点头:“我已经用叉号的星际通信发过了,是截至目前我们掌握的所有技术文档。”

这里离新地球28光年,即便新地球上的人真能收到信息,已是28年后了。

冯思锐:“如果把信息传递范围比作一个以光速膨胀的球,在限定的时间里,可能影响我们的事只能在球内,球外的一切都和我们无关。光速是宇宙规定的速度极限,物体或信息的传递速度都无法超越。接下来,肯定还有更多新发现,我想尽早告诉他们。”

光锥之内,即是命运。

云晗从“尽早”两字里听出了一丝不安的味道,她纤细的手指在银灰色的弧形手表上摩挲着,轻轻吐出一句:“但它能。”

冯思锐苦笑着摇头:“需要的能量太大,第五星最大的黑菱都做不到……”

五 惊鸿一瞥

后来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冯思锐进入了异常忙碌的状态。他驾着叉号不停地四处巡游,搜寻着他想要的东西。

最耗时间的是找格斗舰,外壳完整的很少,分布也很散。冯思锐已经确信:和李广号上的根派和叶派一样,第五星舰队内部也存在严重分歧,在最后关头爆发了内斗。格斗舰是主要武力单元,所以消耗最严重。

他勉强又找到3艘残破的格斗舰,“焊”在了叉号四周,不过舱室并未直接连通,只是用量子场约束捆绑着,在叉号内舱看不到4艘格斗舰。

现在从叉号从锤形变成了一个怪异的章鱼形,向周围伸出五根触须。格斗舰体型硕大、外壳笨重,虽然其中一艘的引擎勉强能上线,但新组合的叉号的航行速度还是明显受到了影响。

两人间的话越来越少,云晗甚至察觉到老冯有几次秘密出舱,时间故意选在自己睡得最深的时段,好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她只知道在航程的空闲期里,老冯除了整理第五星舰队的技术文档外,还没日没夜地在李广号留下的技术库里翻找,多是弦论有关的资料。弦论,地球旧公元时代的一门理论,因为太超前,当时的实验条件根本无从展开,后来就渐渐被束之高阁了。

此外她还注意到一个更蹊跷的事:有两块更完整、距离也更近一点的格斗舰残骸,老冯就是视而不见,宁可多绕几天的路程也不碰。后来她看出了规律——老冯只在古战场左下角区域活动,残骸平面的右上角区域,他从来不去。

她猜到了一种答案,这让她有些害怕。她不敢问,也不想打扰老冯。

这天,云晗闻到一股久违的香味,她看到冯思锐破天荒地闲了下来,正在烹虾肉,那是补给货包里最珍贵的冷冻食材,这么久以来谁都没舍得吃。老冯还打开了詹胜送的那瓶五粮液。

“明天把叉号拆开,拓路舰给你,3号格斗舰留给我。”冯思锐说的3号就是引擎尚能启动的那块残骸。他把酒灌进饮料袋里,小小嘬了一口,脸上挂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女孩一听,马上就有眼泪涌出,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那我怎么办?”云晗哭着问。

“傻丫头,别哭。去新地球吧。”冯思锐在叉号里建起了一套小型生态循环系统,对皮米级机器人来说,这类设备的制造不是问题。

“老冯,当初从李广号上离开时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葬在这片古战场吗!”女孩哭得很伤心,她把酒瓶拧开,边哭边喝,辣得直咳嗽。

冯思锐说不出什么来,只能笑着,陪着她喝。

酒尽愁未销,她喝完了那半瓶,也哭累了,黯淡地说:“至少把你看到的东西都告诉我吧。”然后一股脑把心底所有的疑问都问了出来。漫漫航程,太多的未解之谜。

是时候告诉她一切了,冯思锐心想。最先谈到的就是“丢失的时间”,一直以来两人心中最禁忌的话题。

宇宙间最可怕的力量叫做时间。

他们都害怕这种力量,恐惧深入骨髓。李广号陷入月球黑洞时,意识不到自己在一次次重复回到时间起点,而现在他们却清楚知道:时间如抓不住的水,在手边流淌着,却不知道究竟流去了多少。云晗默然看向前方的星空,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逝者如斯,却不知今夕是何年。

李广号航程中莫名其妙丢了一年,龙城号则丢的更多,至少十五年——原定航程和实际航程的时间差。甚至更久——李广号已经到了白玉星定居,建起了村镇,在龙城号看来却只用了“六年半”。

只能假设,再强的科技也不可能让龙城号超光速飞行。所以答案必然是:现在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速快于龙城号的时间参考系。

冯思锐:“广义相对论指出,时空是弯曲的,越靠近大质量物体,引力越强,时间流速也就越慢。李广号和我们分开那段航线附近有‘他们’。李广号撞上护盾、我们后来丢掉的时间、又突然减速停止,也肯定也和‘他们’、和引力有关。”

云晗:“这里也有他们?”

冯思锐:“古战场区域的右上角,有二百多个吧。宏观记录显示,很多眼睛后来陆续飞走了,仇重山不是说过吗——地球毁了,太阳系也就一文不值,不会再有谁觊觎。”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宏观记录是什么?测量舰的记录……你修好了?”

“嗯,自己看吧。现在又一张网织起来了,圆心是白玉星。”老冯轻描淡写的一句,惊得云晗猛地抬起头来,毛骨悚然。

全息投影再次亮起,冯思锐抱着酒袋从光影中飘出,把视野全部让给了她。投影一侧有一串云纹数字在飞快地更迭着,第五星纪年。

数据从“破洞工程”的前几天才开始记录,测量舰确实是在这里临时组装的,其他几舰的动力全部供给了它。在后来的六亿年里,半径为700光年的全星图宏观探测从未停止。标注着各类天体、敌人、己方舰船的光点飞快移动着,时光在眼前匆匆流逝。

她还没意识到,宇宙间最深的那个奥秘正在眼前一点点展开。

当进度到了那个时间节点时,她调低了播放速度。冯思锐看了一眼,换算成对应的旧地球公元纪年是2135年6月。他知道她想看什么。

标注为太阳系的那个小光点,被放到最大才刚刚能分辨出木星,体积最大的行星。

这时有一个极小的光点出现了,垂直于黄道面向外不停航行着。代表轨迹的光线驶过后渐淡,在记录里看起来像一颗拖着小尾巴的彗星。然后就是第2个光点,第3个,第4个,直到最后一条射线顶端的光点,正是李广号。

紧接着,这些已经飞离了太阳系怀抱的光点们又一个个折返回去……六千万年前,地球文明最后一战中唯一的荣光,一次次被写下又被擦除的大写的“人”字。

这时在16光年之外的球面的一处上,忽然出现了数百根航线,飞快插向太阳系!系统自动标注:98.7%光速。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降临在地球大气层的数百个黑色金字塔,“他们”。

地球碎裂的那一刻,太阳系看起来没有半点异常,在它的宏观记录中连一个像素都没留下。

云晗心里一片苍凉,命运,命运,随波逐流的弱小文明,多舛难测的命运。本还想再回看更早时的芝诺计划,那是人类第一次迈出家门的重要时刻,算了,没心情了。她把播放速度调回了原速,云纹数字又飞快跳动起来,直到现在的时间才停止了跳动。同时也把比例调回了原尺寸,但醉醺醺的云晗下手没准,操作又不像老冯那么熟,她一下把比例尺调过头了,缩成了极为宏观的尺度。

突然,冯思锐指着一处暗弱的光点高声喊着:

“天啊!!”

他的声音大得几乎要撕裂叉号坚固的外壳。云晗吓了一跳,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过去,那光点在数百光年以外,星系稀疏的悬臂边缘。

“不可能……”云晗的酒也惊了个半醒。

惊鸿一瞥。

六 琴弦

十天后。

云晗的心跳在加速,淡黄色隐形平面隔成的方舱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只回荡着自己紧张的呼吸声。量子场约束的方舱缓缓飘向很远的地方——4号格斗舰残骸。飘行了很久才看到,远远看去,那大裂口里黑洞洞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冯思锐飘在她身边,轻抚着她的肩头,安慰她不用紧张。

方舱飘了进来,黄光太弱,映不亮宽敞的4号格斗舰舱室。冯思锐手里是小黑菱,他在黑菱框旁的屏幕上轻触了一下,舱的尽头有几个光点渐渐亮了起来。

云晗看到了那东西,一只黑色的眼睛。

长度不到半米的样子,像一只大号的橄榄球,又像一条强壮的黑色海鱼。隐约能看到后面的舱壁,它是半透明的,静静安置在舱室尽头。

“它……是……活的吗?”

“不知道,应该是吧。但至少可以断定现在它处在休眠状态,放心,要不我们早被引力压扁了,或者被电磁辐射烤焦了。”

黑色眼睛的四周围满了仪器,像是从格斗舰上拆下的武器。云晗注意到,那块刻着命运两字的银色小手表,也通过复杂的管线和仪器连接着。

冯思锐操纵着方舱,两人向后撤开一点距离,然后他在小黑菱框架屏幕上输入了一行命令,皮米机器人构成的精巧仪器开始运行。

云晗看见舱尽头亮起一团微弱的淡紫色光球,一闪即逝,好像是从围绕黑色眼睛的某个仪器上发出的。然后,她看到黑色眼睛有了反应,在眼球的中央出现了一个淡红色的、小小的“X”形图案!

“你叫醒了它?!”云晗有些害怕。

“还记得第五星那个鲁莽的格斗舰长吗?他误打误撞给我们留了一把钥匙,或者叫做引信——热透弹,那个改变小范围空间里热传递方式的原始武器。能在不惊醒黑色眼睛的前提下诱发它内部蕴含的强大能量。真的是误打误撞,只知道能诱发,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我们为什么还没被拉碎?”

“眼睛整体是黑色的,就代表还处在休眠状态。表面浮现的图案,是它的功能状态,X图案是电磁、强力或弱力状态,出现“O”圆圈图案时才释放引力。”

看着那个小小的X,云晗若有所思,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问老冯:

“X代表‘三种力’,O代表引力……真的是……弦?”

冯思锐点了点头:“判断一个文明的科技高度,看他掌握了多深的微观物质层次,或者看在有限时间和空间内能控制的能量级别,这两者是一回事。人类从学会用火到控制核聚变、反物质用了几万年,第五星最后走到了改变基本粒子属性的高度上,而‘他们’,能拨动琴弦。”

基本力分四种,强力、弱力、电磁力和引力,旧公元时代的理论只把前三种力统一了起来,始终未能把独特的引力统一起来。于是弦论应运而生,认为基本粒子都是由一根根“能量弦”构成。弦分两种,闭弦,圆环形,只传递引力;开弦则是一条线,线段两端以光速震动,和另外三种力有关。

“他们能自由控制弦的形状,开弦闭合成圆环,释放引力,就是扯碎第五星战舰的那张隐形网,这时眼睛进入O状态。闭弦打开成开弦,释放强大的电磁力,作为网的感知节点,眼睛处在X状态。”

冯思锐之前冒着瞬间被引力扯碎的风险,小心翼翼地把热透弹的能量共振压到最小,反复实验了几次,探测到了黑色眼睛微弱的电磁辐射。后来的实验里,他调整了热透弹,反向运行的热传递果然使黑色眼睛浮现出O型图案,激发出微弱的引力。

小X形的粉色弱光渐渐熄灭了,舱尽头的灯也暗了下去。载着两人的透明方舱缓缓飘回来时的方向。

走了很久才到了3号格斗舰,它现在位于叉号的中心。四周分别焊着老古董龙城号、细长测量舰、1号、2号格斗舰残骸,离中心的3号格斗舰很远,七八千米的样子,通过细长的量子场约束管廊相连。

动力最稳定的拓路舰从叉号脱离,孤零零停泊在不远处。补给货包、生态循环系统都还在舱里。它有了新名字:白玉号。

所有准备都完成了,分别的时候到了。

白玉号的舱门缓缓开启,温柔的白光透了出来。透明方舱停在了舱门处,两人沉默着。云晗看着冯思锐,冯思锐眼眉低垂,望向别处。

云晗拉起了老冯的手,她眼泪婆娑,泪珠在方舱里飘起,轻轻撞向透明的约束墙,激起点点淡黄色的光斑,像远方的星在闪耀。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云晗抹干了眼泪,强挤出一丝笑容。最后一眼,她想让老冯记住自己最美的样子,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出、飘开。

老冯抬起头,也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哦,对了,你一哭差点给我整忘了。”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递到了云晗手里。是那把枪,老秦当年留在龙城号里的。

云晗接过枪,凉冰冰,沉甸甸的。她松开老冯的手,方舱一分为二,她转身飘向舱门,泣不成声,更多的泪珠在她身后的透明墙上撞击出星星点点的光点。

冯思锐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喃喃地说:“再见了。”

云晗突然折返回来,两个方舱又合拢成一个,她两手环住冯思锐的脖颈,吻了上去……

白玉号缓缓启动,云晗贴在舷窗上,望见冯思锐朝自己摆着手,笑着,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没入黑色的星空。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老冯,你个混蛋,你为什么不去白玉星!七十年啊,七十年,你让我一人在这里孤独一辈子,能不能活着飞到白玉星都不知道呢,你他妈的一死了之倒是痛快了,呜……混蛋冯思锐……”

云晗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好像骂错了,也不能算“一死了之”,不准确,管他呢,继续骂就对了……混蛋……呜呜……

送走了云晗,3号格斗舰宽敞的舱里空荡荡的,死一样的寂静,看来她连通信器都没开。冯思锐擦了擦眼角,脑中把所有的细节认真过了几遍,确认无误后,他启动了叉号的引擎,驶向了古战场的右上角方向。

整整睡了十几个小时,他才被系统提示声叫醒,叉号停下了,到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深的一次。洗了把脸,对着舷窗的反光仔细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飘向船尾,手放在舱门开启键上,但很久都没按下。

他的食指在不停颤抖……

终于,舱门打开,透明方舱从门内缓缓伸出,里面的男人平静地望向外面。

“给我们带来五次生物大灭绝的,亿万年来一直在暗中囚禁我们的,就是你吗?”

方舱前,漂浮着一只十米长的巨型黑色眼睛。

七 剽窃罪

王立为呆坐在李广号指挥室里,阳光从舱门外照进来,只在黑暗的空间里吝啬地画出一小块光斑。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水腥味,有水草已经顺着管道长进了舱里,枝枝蔓蔓的,有点滑。

他今年已经68岁了,但离退休年龄还早。前年法令又修改了,退休年龄定到了95岁。但也只是象征意义罢了,现在哪还有人工作。

时代闪耀着白金般耀眼的光芒,这一代人必将载入史册。地球文明一次又一次刷新着科技的高度,直到那两种技术的出现,文明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一种是干细胞打印技术,十五年前开始投入使用,只用了短短的四个月时间就全面铺开。包括大脑在内,所有病变器官都能在20分钟内打印完成,哪个人体零件出问题了就换哪个。除了脑病变之外,人类字典中再无绝症二字。据说下一步还要攻克“意识写入”技术,往新打印的空白大脑里写入原有记忆,脑病变迟早也会不在话下。

技术铺开不久后,在强大的民意压力下,法令放开了非医疗目的的干细胞打印——人的容貌、体型进入定制化时代。一夜之间,满街俊男靓女,再看不到半张苍老的面庞。

人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进入了永生时代。

另一种是“大机器”。或许是懒得起名字,也或许是只有这个名字最贴切,它真的就是史上最伟大的机器——终极AI。它无形遍布于各云端服务器,人类生活所需要的一切物质,它都能自动计算、整合资源,给生产出来。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工具的制造史,从燧石到弓箭,从电视到电脑,再到今天的大机器。工具的最大用途就是让生活变得更好一点,大机器,人类制造的最后一件工具。

多少年了,王立为始终没能真正融入周围的人群。旁人看自己的眼光,他都能看懂,自己是他们眼中的异类——这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满脑子想的净是那些无聊的终极问题,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人心里居然想着什么星辰大海,什么远航征途,疯子,绝对的疯子。

他出神地盯着眼前的控制台,为数不多的按钮上落满了灰。手指伸出,在那些按钮上轻轻划过,在灰尘上划出一条痕迹。

滴滴,灰尘下有两处淡蓝色的灯光亮起。嚯,这是什么系统模块,还能工作呢……老东西真是顽强啊!他回忆着,以前自己好像在这上面乱摁过?那是多少年前了?数不清了,反正那时还小,刚上小学。想到小学,他自然想到了女儿,雨涵上的也是自己上过的那所詹胜广场小学,不过改名了,后来叫湖滨路小学。想到女儿,他心如刀绞,不愿再多想。

他靠在舱门边,看着脚下翠绿的湖水,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多美的世界啊。哎……”

临时搭起的简易舷梯连接着岸边,随风轻轻摇晃。舷梯很长,舱门离湖面四十多米高。暖风吹来,吹过岸边平整的沙地。他远远看见岸边聚起上百个小白点,风里隐隐出现了节奏狂躁的音乐声,还有不堪入耳的呻吟声。又是性爱派对,王立为厌烦地转过头去。性爱派对在七八年前从地下走到地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能想到的物质欲望都会被满足,还有用不完的时间,人似乎只剩一件事可做——享受,追求无穷无尽的快乐。婚姻,家庭,在那几年里迅速瓦解。不可能相守一生,生命太长了,长得看不到尽头。生育率也在一两年内降到了零,人口数量最终停在四百四十万。生命以繁育对抗死亡,但繁育只是间接地延续生命,如今生命能直接延续了,人们放弃了生育这种间接方式。活在当下,为自己活。

无限长的生命,顷刻间消解了社会形态的历史积淀。随着死亡远去的,还有人生的许多意义。

再往远望去,是耸立如削的山崖,郁郁葱葱。王立为注意到山尖上不时有一个个小黑点坠落,那是比性爱派对还要刺激的终极娱乐——死亡体验。带着头盔,跳崖,山脚下是大机器制造出来的快速脑移植手术车。据说那种体验比最烈的毒品还要刺激。

毒品早已合法化,但几年后毒品市场就渐渐萎缩,人们追求感官刺激的方式越来越高级——电子信号输入贴片。很小,硬币大小,贴在额角就行。这是人们管大机器要来的一种新玩意,连接脑部神经信号。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想要什么样的快乐体验,提前说一下需求就行。

王立为点燃了一颗烟,蓝色的烟雾随风散去。永生降临之时,大脑停转之日,他不知道明天该做什么。

“嘟嘟,嘟嘟……”

什么东西在响?

他四下张望,寻找着那个清晰的声音。当他回过头时,愣住了,一行蓝字,在铺满水草和苔藓的地板上升起。

“白玉星上的人们,你们好,我是龙城号,不知道你们还记得吗?我叫冯思锐,我的同伴叫吴云晗,我们都曾是李广号上的军人……”

接下来,王立为看到了一大长串文档目录,负物质引擎,黑洞群能,皮米机器人,量子场约束……

三个小时后,王立为飞一样从舷梯上跑了下来。岸边一台飞车飘起,驶向城市中心。他要去找老上司,工程委副主任刘宇航,这个年代里为数不多的还想找点工作干的人,和自己一样的异类。

他敲开了老张家的门,开门的人不认识。王立为楞了一下才意识到,哦,又换脸了。老刘热情地把王立为迎了进来。

看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技术,老刘也惊住了。


这天,王立为又在湖边溜达,百无聊赖。上次他找上司老刘的目的很明确,希望游说法制委,放开航天管制。但两个多月了,老刘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信。后来他把那些技术文档、和龙城号的大致经历整理了一下,放在曾经热闹非凡的一个论坛里,奢望着能有一两个知音,哪怕探讨一两句都行,但他又失望了。论坛早已荒废,技术革新这种苦活早不归人做了。

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从腕表上调出个界面,在投影里胡乱划动着。一张张裸露的性感图片充斥着界面,他把这些都划走,翻着那些新闻频道,已经许久没有更新过了。

忽然,有一条新闻跳了出来,很醒目:《工程委发布皮米级自我复制机器人技术,人类微观制造实现大踏步跨越》。新闻里鲜花和掌声不断,再仔细看,接受采访的那人竟然是老刘!

王立为不知所措,刘宇航这是要干吗?就在这时,岸边警灯闪烁。一辆无人警车停在他面前,飞翼式车门缓缓张开。

“王立为,你涉嫌三项罪名:剽窃知识产权、非法地外通信、编造和传播危险谣言。李广山市法制委现在正式传唤你。请自行走进警车,不要反抗,否则强制措施可能对你造成人身伤害……”

八 球笼

“新地球上的人们,我是龙城号飞船的吴云晗,我现在可能在一处时间流速数十倍的空间里。我有重要的信息要告诉你们,我们处在一个球笼构成的宇宙里……”

云晗把老冯交代的一切向着白玉星如实发送了过去。她不奢望几百年后的他们能收到,也不奢望收到后会有什么改变。只希望自己能活到抵达白玉星的那天。

身边的星光开始模糊,这十几个小时里渐渐变成了椭圆形,舱内也出现了重力,都是白玉号加速造成的。云晗知道,再有几个月,自出生以来就充斥着视野的红移和蓝移光线,又会浮现在舷窗外。如果运气好,自己兴许还能在即将老死的那天再看到繁星点点的夜空。

真正飞翔过的人,再不会满足于地面爬行。

真正见过星空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一生蜗居。

一把小巧的黑色手枪安静地躺在地板上,食指拨弄着它,手枪在光滑的地板上转动,摩擦出咕噜噜的声响。她心里很感谢老冯,在分别的时刻没忘了把这小东西留给自己。老冯留下的是一个选择的权力——可以痛苦煎熬一辈子,为别人;也可以选择痛快的离开,为自己。

那里的人们,是根派多一点还是叶派多一点?她不敢乐观。自己亲身到了白玉星又如何?无非是一个风烛残年、白发苍苍的疯老太太,对当年老冯发出的信息做个印证罢了。已经收到消息几十年的人们,该信的自然会信,该不信的,还是不信。

“救能救的吧。‘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做对的事’就好。”她仿佛看见詹久成和仇重山的身影悠悠浮现在面前,微笑着对自己说。

生死有命,万物刍狗。尽管一生都将拘禁于舱室这方寸之间,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她坚信着一些美好的东西。直到老冯把观察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时,心中曾经飞扬的遐思、曾经绚丽的幻想,都在那一瞬间支离破碎。

测量舰不曾中断的超长时间、超大空间的宏观探测记下了一切。第一次看时,她懵懵懂懂,但后来冯思锐的解释让她脊背发凉,她看到了宇宙的真相。

这十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回味昨天和老冯的对话。当当时,测量舰记录以极快速度倒放,在老冯的提示下,她看到了好几处异常。

先是注意到有一颗标记为“彗星”的光点,离太阳系十二光年远,轨迹延长线直指太阳系,却忽然发生了偏折,折角极小,很难察觉到,但仍被测量舰记录了下来。

的彗星拖着长长的慧尾,在飞行了数万年后进入太阳系,略过海王星、天王星轨道,此时的它直径仍然有近2千米之巨……最终和木星相遇,被强大的引力场捕获,公转了数圈,然后在洛希极限之内被潮汐力撕成了21个小块,坠入木星南半球的云层里,木星表面因此多出了三个明显的椭圆形黑色斑纹。

换算记录里的时间,撞击发生在地球旧公元1994年7月,云晗觉得这些数据很眼熟……苏梅克-列维9号?!

偏折发生14000年前。测量舰清晰记录着偏折时旁边有一个物体:20723号蓝色眼睛。

“如果,不偏折呢?”云晗想求证什么。

冯思锐已经算过了,他映出了模拟计算:彗星轨迹延长线在14000年后正中地球。彗星偏折发生时,地球上已经出现文明,晚期智人即将告别旧石器时代,进入新石器时代。

“‘网’在保护我们?!”云晗有点想不通。

冯思锐嘴角轻轻上扬,笑了一下。云晗看那笑容有点邪乎。

倒放继续着,时间继续向远古回溯。

旧公元6500万年前,又是陨石撞击。不过这次却不是保护,而是摧毁。当一颗巨型陨石掠过火星轨道内侧时,标号为1665号的蓝色眼睛启动引力偏折,这次的折角很大,几乎接近直角。陨石如同被隐形巨手抡起的链球,直扑蓝色星球。

云晗能想象到那幅场景:陨石呼啸着在大气层中摩擦燃烧,划出耀眼的光,最后在地壳上狠狠咬下一块,碎片和烟尘遮天蔽日,阳光暗了下来……

第五次生物大灭绝从此拉开序幕。白垩纪晚期,统治地球的非智慧生物——恐龙,灭绝。中生代结束,80%的物种消失。地球生命在历经了一次大洗牌后,开启了新一轮进化征程。

倒放继续,直到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6亿年前,又依次出现了四次大灭绝,间隔较为均衡,每次0.8到1.3亿年不等。测量舰并没有记录下惊天动地的陨石撞击,“洗牌方式”不明,但无一例外的是——灭绝开始的时间点,都在地球附近出现了蓝色或白色眼睛。

“不仅是以太阳系为球心的这张巨网。测量舰的监控范围宽达七百光年,我看到有时那些眼睛会成批以光速飞越几十光年的距离,跟踪它们的轨迹,发现是在填补其他的网,最后我找到了至少六十多处一模一样的‘球笼’,直径都在15到20光年之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文明,但这些网有一个共同点——圆心都是一个恒星系,带有一颗或两颗碳基生物宜居行星。”

云晗喃喃自语着:“旧公元时代有个叫费米的科学家曾经发问‘他们在哪?为什么不联系我们?’都在这里了,都被锁死在笼的中央,冲不破,挣不脱。”

云晗:“为什么会有这些球笼?”

“两个文明间最后只能存在一种关系——囚禁、观察、收割。这是一个球笼宇宙。”冯思锐悠悠地说出了那个终极答案。

“收割什么?”

“我猜应该是一种类似……‘时间的果实’。”

云晗不解。冯思锐开始了他的推演:

“我问你一个简单到极点的问题,整个宇宙里,有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云晗摇头:“没有,宇宙间的一切都在变化。”

“很好,推演下去,站在亿万年的时间尺度上,所有事物变化的终点是什么?”

云晗想了很久,才说:“死亡。只要是变化的事物都会死去,包括宇宙本身也会死,这是时间的力量。”

冯思锐翘起大拇指:“对,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唯一永生的只有死亡。文明也一样,没有能任何文明能永存。文明诞生的方式只有一种:进化出智慧;但死去的方式却有千种万种。宇宙无限大,不管你有多强,宇宙总准备了更强的力量、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来终结你,这大概就是所谓宿命吧。”

云晗飞快地思考着,她心里只能用地球上曾出现的各个古老文明来做类比。她想到了古埃及,古玛雅……无论曾经多么辉煌,最后只剩残破的遗迹。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文明都只能顺流而下。这条大河绝非风平浪静,文明前行的脚步无不步履维艰,九死一生。处处都是暗礁险滩,文明之船随时都可能倾覆。

冯思锐:“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古罗马安东尼大瘟疫吗?”

云晗点头:“对古罗马人来说这种‘意想不到的、更强的力量’是一种小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病菌。”

条条大路通罗马,鼎盛时期罗马人的筑路成就举世无双,从没有哪个帝国能如此高效征服、统治自己的版图,当时罗马人甚至坚信帝国会像身下的花岗岩浴池一样坚不可摧。但凡事有利必有弊,通往罗马的大路迎来四方朝圣、经商的人,却也给罗马带去了新的病菌和瘟疫。安东尼大瘟疫让他们束手无策,成了帝国灭亡的加速推手。

“面对那么多种灭亡的可能,如果你是一个外星文明的统治者,你该怎么办?提醒一下,在拓路舰战情实录和测量舰观测里,都提到了一种东西:等边四面体保鲜笼。”

“就是那种四个引力状态的眼睛做顶点、在地球爆炸时包围地球的那几百个小东西吧?”

“对。”冯思锐点头。

“保鲜笼……提取一些小样本,放在时间流速缓慢的空间里保鲜?!”

冯思锐继续点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邪恶的笑。

“如果我是统治者,从大球笼到小保鲜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储备应对答案,也就是说储备时间的果实!所以,才建起了球笼,囚禁我们,看着人类文明一步步成长,遇到一个个危机,然后解决,或者没能解决,灭亡。”跟着老冯的思路,云晗终于走完了这趟推论之路,并不复杂。

对球笼这个惊天奥秘的解释和推理,前提简单到只有一句:万物都会死去。

云晗又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他们为什么不侵占地球、扩展新的文明分支、自己来积累这些答案呢?”

冯思锐努了努嘴:“这也是唯一我没想明白的地方。但六亿年来的球笼实录又证明了他们不会这么做,我只能猜是……”

“什么?”

“虫子也有价值。囚禁我们的这个‘眼睛文明’,权且这么称呼他,已经发展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高度,人类文明结出的时间之果对他们来说应该完全没价值才对。就像我们,是地球上最强的物种,弱小的虫子能解决的问题在我们眼里都不是问题。”

“但我们不会去灭绝包括虫子在内的其他物种,甚至还鼓励生物多样性。”

“是啊。当两个文明的差距大到人和虫子一样时,对他们来说,我们这种虫子能给出的答案又有什么价值呢?”冯思锐无奈地回答,脸上写满了困惑。

银色的星光映在云晗的脸上,她看向窗外闪着璀璨光芒的银河,心中不由想到:太阳系处在银河系猎户座悬臂外沿,这里星系稀疏,荒凉,就已经有如此密集的诡异球笼,而银河系的中心部分,星系密布,那里该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她收起了回忆,眼前的手枪刚停下了转动,一切又安静下来。白玉号在加速,眼边星光扑朔迷离,如梦如幻。

她调出信号界面,4号格斗舰上的银灰色手表该启动了,连接它的仪器会发出信号。她看着时间,耐心等待着。还有五分钟,老冯也要永远和自己说再见了,决定人类是否能冲破球笼的时刻就要到来。

三分钟,两分钟,一分钟……那一刻终于到了,信号如约而至。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飞快地跑向老冯的宿舍。打开门,看到了固定在墙角的那只玻璃球,银色的金属树杈映着天花板上洒下的微光……

九 囚犯

这个时代以“所有人的需求都可以被满足”为社会目标,只要不违法,包括囚犯在内的需求也会满足。根据王立为的要求,监狱就建在李广山的湖边不远,这样他每天能看到李广号。

牢房不算小,四十多平米,只有他一人。确切地说,整个监狱只有他一人。监狱系统是为他定做的,他是全世界唯一的罪犯。这是人类的白金年代,犯罪现象绝迹——人的欲望都能被大机器在瞬间满足。别说犯罪了,连贫富、竞争、奋斗这些字眼都消失不见了。

至于像王立为和刘宇航这种还想获得“尊重”和“成就”的人,少之又少的异类。那些在今天的价值观看来,都是无妄的幻想。相比眼前的快乐,实在算不得什么。

王立为数着日子,32年刑期,再有一年半就到了。剽窃和危险谣言判得不重,加起来只有5年刑期,但非法地外通信却是极重的罪,刑期27年。

在王立为自己看来,为了地外通信判27年,他服。他甚至还想再多领27年刑期,换来再收到一次龙城号的信息。让他感觉最冤枉、也是最恶心的还是剽窃罪,刘宇航一直是信得过的老同事、老上级,为了那点虚名,出卖了自己。

没偷东西却被无故构陷,沦为笑柄。刚入狱的前一两年里,他不止一次磨尖过牙刷柄,在自己的脖子、心口、肚子上比划着,他想一死以证清白。但试了好几次,都没下得了手,他心里始终有两个牵挂没放下:一个是女儿王雨涵,好久没她的消息了。再一个就是龙城号,他想活下去,活到能再收到消息的那天。

他申诉过,但刘宇航身居高位,又是知名学者,最难的是法律不可能允许李广号重启通信。在申诉了无数遍后,法制委冒着巨大的风险开启了李广号的信号接受系统,再没新消息。刘宇航辩称:是自己告诉了王立为许多新的技术构想。李广号上的所谓信息,是王立为后来伪造的。龙城号要么无限滑行下去饿死、要么撞上物体炸死,绝不可能减速停止、再学习技术。

法制委采信了刘宇航的说法,王立为的辩护是天方夜谭。

“等着吧,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为我的地外通信付出了代价,你也必须为你的栽赃陷害付出代价!在你入狱前我会亲手揍得你满地找牙,再陪你坐几个月的牢。我出来那天,要在你牢房外摆酒庆贺。”王立为似乎找到了第三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抬头望向屏幕,每天有五个小时允许收看新闻。但新闻更新的频率越来越慢,没有新闻,也没有再为新闻工作的人了。只有大机器按着王立为的需求,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每天为他编制有限的几条简况。

但是今天,四周好像出奇地安静,维持监狱运作的设备都关机了?他打开木制的牢门,伸出手试着摸了一下牢门外的“量子场约束墙”。手竟然穿了过去,那道锁住了他三十年的约束墙消失了。

提前释放?新闻时间还没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抬头问大机器,得到的回答是:

“根据法令释义,你已经不再对他人具备危险性,自动释放。”

他试着抬起左腿,迈出了一小步,真的跨了出来。走到物品领取处,三十年前的个人物品保存完好。

“叮咚。您有一封未读邮件。”三十年里唯一的一封,女儿思涵发来的。他打开读着。三分钟后,他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爸: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像其他大部分人选择的那样。您可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这个世界走到尽头了,真的到了尽头。小部分人选择冷冻了自己,大部分人自己结束了没有意义的生命。

抱歉,一直没去看您,无颜相对。

您当年恼我、骂我的那些事,我已经好久没碰了。无休无止的感官快乐曾一度让我沉湎其中,但欲望没有尽头,当所有形式的快乐都不能再让人兴奋时,生命的颜色从彩色变成了灰白色,生命的长度也就没了意义。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看不到路的尽头有什么希望。不敢想象再忍受数百年、乃至数千年这样黯淡的灰白色。

真的羡慕您,心里还燃烧着一些东西,能忍受住漫长的刑期。

长和短,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都谢谢您给我生命。再见了。

                                                                                      女儿思涵 绝笔

                                                                                      新公元106年

王立为拖着沉重的两腿沿着湖岸走着。想着落款,思涵已经离开一年了,他现在明白了什么叫“对他人不具危险性”,他妈的,他人全死光了!

嘴里在不停念叨着那句“长和短,都是一样的”,这是《沉思录》里的一句,几十年前他给刚上高中的女儿买过一本。思涵是那种很有天赋的孩子,凡事一点就透。他的脑中回想着那几年,一幕幕场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后来思涵高中毕业去了上海读大学,再后来见过几次,每次都吵,越来越僵,直到自己入狱。

他叫大机器送来了自动舷梯,一步步走向李广号。

“大机器,现在还有多少活人?”

“1。”

“为什么会这样?”

“无法回答您。”

“你之前预测到过这样的结局吗?”

“是的,预测到了。”

“为什么不阻止?”

“我存在的第一原则是服务于全人类每个个体的需求。我没有收到任何个体让我解决人类集体困境的指令。”

“如果要你解决呢?有办法吗?”

大机器过了一分钟才运算完毕。

“有。唯一的解决方案:允许个体死亡。”

个体的永生,集体的永死。解不开的逻辑死结。他想起了马可·奥勒留写在《沉思录》里的另一句“命运刈割生命如麦穗,一个人诞生,另一个赴死。”

王立为摆了摆手,遣退了对话界面,他闻到了久违的水草腥味。

他登上了李广号指挥室,地面爬满了植物,光线昏暗。转身看了一眼远方的地平线,3号核聚变太阳正按预设程序缓缓落山,金色的夕阳温柔地抚摸着眼前的世界,山巅是金色的,脚下湖面上的粼粼波光也仿佛由亿万根金线绣成。

他打开了话筒,滴,开机提示音响起。

“龙城号上的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收到这段信息,我叫王立为,新地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五分钟后,他说完了,转身站在舱门处仰天长啸,愤懑的吼叫声掠过湖面,回荡在山脚下。他把这一百年来新地球上的所有事情,都诉说给远方那两个或许存在、或许已经死去的精神同伴。

“把那块石头运过来。”王立为指着湖岸边的一块白色大石头说。

大机器收到指令。一辆工程飞车启动,抱起直径十几米的巨石,放在舱门正下方的湖面上,还贴心地调整着石头的摆放角度,刚好露出水面。

“请问是否需要快速手术车?”大机器判断出王立为要做什么了,主动热情地询问。然后听到了来自人类的最后一次指令,很短,只有一个字:

“滚!”

对话界面消失了。

新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恨,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几滴鲜血溅在攀附着李广号的枝蔓上。在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秒,他望向飞船,夕阳透过枝蔓映在烧成黑色的外壳上,看到了,隐约有一颗功勋五角星的形状,人类曾经仰望星空的时代遗迹。

时光荏苒,3号核聚变太阳不知升起,又落下。寒暑交替了数百次,水草也青黄更迭了数百次,湖面冻结又融化了数百次,白玉星上的一切慢慢生长着。建筑腐朽了,倒塌了,人类存在过的印迹在一点点被大自然抹去。

只有沉在水底的三尊黄金雕像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鱼从他们的脸前游过。他们看不到这里的鱼,这里的鱼也不认识他们,只知道雕像纹理上的那些凹洞是躲避天敌的藏身之所。

“滴滴”李广号上最后一次响起了通信器的蜂鸣声。

“新地球上的人们,我是龙城号的吴云晗……”

十 决战日

巨眼没有回应。

冯思锐向后转身,把腕表对准身后叉号的外壁,映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表格。启动投影的同时,他在腕表操作界面左下角另一处悄悄按了一下,那里有个不起眼小按钮。

表中的每一格里都有一个圆环形图案,环形中心由数量不同的红色和白色的点构成,外环则是均匀分布的蓝色的点。从表格的左上角往右下角数去,各色小点的数量也对应增加。每个圆环的旁边还标有文字、数字,除了中文“氢氦锂铍硼……”和英文字母外,还有对应的第五星云纹字符。

一张化学元素周期表,构成万物的基本要素,宇宙通用的“字锚”。这之前,他一直在猜对方是不是有语言,假如有,对方是不是了解过第五星文字?就像游戏里的语言学家老罗那样,打通语言体系相互译解的第一座桥梁应该是什么?他想到了把通用元素作为字锚。

这时,冯思锐注意到腕表收到一条信息,正要打开时,叉号的外壁忽然被映亮了。他转过身去,看到黑色巨眼变得透明、发白,泛起一圈乳白色的光晕。黑眼醒了!变成了白色眼睛。但是中间没有看到“X”或“O”形图案,而是赫然出现了两个红色的巨幅汉字,犹如白色眼球中生出的血红色瞳孔!每个字都比冯思锐的身高还高:

“是我。”

红字变化了:“我懂你们的语言。你很聪明,是唯一猜到了球笼,还能找到我的人。很有趣。”

冯思锐的心咚咚直跳,先前准备了好多问题,现在却紧张得脑袋嗡嗡作响,喉咙发干,一时不知该问什么,过了一分多钟心跳才渐渐放缓。他强壮镇静,咧嘴笑了一声:

“这么说,六亿年前的第五星舰队,始终没看到球笼后面隐藏的秘密法则?”

“是的。闯网四次都没有看到,足够勇敢,但太愚钝了。低于系统评判的最低值,没有留存的意义,浪费时间和空间。”

冯思锐读出了满满的傲慢之气,他想反驳“其实第五星也看到了网,甚至看到了你的踪迹”,但一想,都到了现在这地步,反驳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之前他在第五星文字里注意到过一个细节,里面提到过“大折线”,一种量子涨落很低的空间,描述不具体,似乎讳莫如深,但留下了计算公式。后来随着他对陈旧弦论的深入了解,发现那应该是引力引导的光速飞行导致的,是一种航行轨迹。现在他全明白了:那是巨眼在领地内巡游时留下的航迹。

“那我们呢?及格吗?”

“及格。”

“所以呢?”

“所以必须开启第六次格式化。但是没想到我赶到时,你们自己毁掉了地球。”红字用的词是‘格式化’,冯思锐笑了起来,形容五次生物大灭绝确实很贴切,没有白观察几万年,汉语学得不错。

“哈哈,那还不是被你吓的吗。为什么及格也要死?”

这次,半透明白色巨眼上的红字没有出现。

冯思锐换了个问题:“你说的‘系统评判’,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

“从你们在走出家门的那天。”

“那为什么还允许六千万年后的我们飞向白玉星?”

“等待新的可能性。但现在看来,无需我亲启白玉星格式化,读一下你刚收到的信息吧,及格个体只剩你一个了,清除你很简单。”

冯思锐心中一愣,什么叫只剩我一个?他想起刚才有一条未读信息,打开,读着。他注意到了信息的接收时间,就在自己刚才悄悄按下腕表按钮不到一秒钟后,几乎是同时。发信人竟然还是那个叫王立为的小男孩,他长大了,又离开了。

红字:“你们在学会控制时间流速之前就踏上了永生之路,因此触发了文明内在的‘自毁基因’。整个文明患上了癌症,无法治愈。”

“可惜了新地球啊,老子在这忙活半天,他们,唉……根派们啊,伊壁鸠鲁主义,文明的癌细胞。条条大路通罗马,学会了修路,却没学会对付传染病……”冯思锐想起了詹胜,心中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舰长啊!你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做对了所有事。

腕表中,王立为的信息还在自动循环播放着。听着老人那低沉而沧桑的嗓音,冯思锐心绪万千,那颗洁白的小小行星,寄托了多少代人最后的美好希望。他又想到了自己最心爱的蚁穴雕塑,弱小的蝼蚁们历经劫难找到了安居之所,最终一切还是空,白云苍狗。

蚁穴那密密麻麻的银色分叉,蚂蚁们挖出的隧道巧夺天工,他每次看时总会觉察出一丝诡异的味道,但一直说不清。突然,冯思锐感觉像被天空中劈下的闪电击中一般,一个新的前提在眼前豁然开朗!

蚁穴隧道那种自然的延伸方式,绝非人类的思路能刻意设计出来的!蚂蚁再弱小,也有它不可替代之处。

“你在等什么‘新的可能性’?弱小的我们,对你的价值是什么?”冯思锐知道自己已经触摸到了真正的答案,问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那个疑问。

巨眼又一次沉默。

冯思锐挺起了胸膛,大声说:

“决定宇宙万物结局的只有——内因。多年前,我们有位科学家曾说过一句名言,比找到答案更重要的是提出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你在等待收集的,不是一个文明应对千万种灭亡风险的答案,而是在收集问题本身。”

“是。你确实是人类中为数不多的及格者。同一个物种文明,灭亡的原因总是有限的。这是文明的内在基因决定的,就像你们死于个体的过早永生。但当一个文明有幸突破自然寿命,延续了很久时,更多种意想不到的新的风险会陆续出现。”巨眼不再躲避问题,给出了回应。

“这时,灭亡的概率陡然增加。等新风险出现时,一切都晚了,唯一的办法是提前找到可能的问题,这就需要依靠文明的独立性和多样性。对吗?”

“是。”

冯思锐看清了宇宙的真相:强者文明囚禁其他文明,用亿万处球笼收集亿万种死因。生存空间的宽度不能代替生存时间的长度,以球笼空间换取生存时间。而前提只有简单的两点:文明都会灭亡,决定结果的是内因。

旧公元时代的科学家薛定谔曾说:生命,以负熵维持。

维持负熵的是能量的摄入,能量的来源——果实谷物,无不是时间酿成。熵,即时间,即可能性,时间的流逝就是可能性的减少。死亡就是可能性减少到零的时刻,即熵增到极致。弱小文明像大树的分枝开叉,去探寻各种可能性,结成时间的果实。文明,也以负熵维持。

“假如一个文明像第五星那样,在自我灭亡之前就触碰到了球笼,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一种,格式化重启,对吗??”冯思锐追问。

“是。文明的结局只有两种:一,灭亡;二,重启新物种进化。”

人类和异星文明的第一次终极对话进行到第16分钟时,冯思锐等到了答案。他不再说话,而在心里暗暗计算着另一个问题——他注意到音频里那个叫王立为的讲述人提到的时间,新公元107年。算了好几遍,差不多了,计算结果和当年特修斯号往返所用时间基本吻合。

“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多少倍?”冯思锐突然发问。

“65.3倍。”红字没有躲避问题。

“你怎么做到的?”

“四面体。”

“哦,就像六千万年前降临在地球大气层的那几百个?”

“是的。”

“靠四个顶点的引力作用放慢时间流速?”

“是的。”

他松了一口气,古战场果然处在一个巨大的引力场中,处在四面体正中央的引力平衡点上。四个散发强大引力的蓝色眼睛作为四面体顶点,中心物体在各个方向上的潮汐力恰好相互抵消,从而没有被撕扯成粉末。白玉星踏入了一个永生地狱,龙城号钻进了一个三角形牢笼。

生命的最后时刻,冯思锐反而放松了下来,他抬起下巴,问白色巨眼:“说说你吧,你从哪里来?你们是不是也触发过自毁基因?”

“是的。但我逃了出来。”这行红字显示过后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行星的画面,大体是红褐色的,有点像火星,但点缀着好几处灰绿色的海洋。

他平视着白色巨眼,一直在问他的故乡——红褐色星球的事。白色巨眼没有拒绝,全回答给了他。那是一千三百光年之外的一颗岩石行星,幸运的是在走出家门之前,囚禁红褐色行星的球笼的迹象就已经被发现了,“他”,面前的这颗白色巨眼是他们种群中相信球笼存在的极少数人。

冯思锐和红眼聊得兴致勃勃,话题很多,各自的故乡、对文明兴衰的看法、对第五星、对人类文明结局的唏嘘等等。甚至有那么一刻,冯思锐心中竟对巨眼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毕竟彼此是各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只不过强弱有别罢了。话题逐渐脱离了敌对的紧张气氛。

这时,白色巨眼像察觉到了什么。红褐色行星画面突然消失,红字再次出现:

“你在等什么?”

冯思锐笑而不语。

白色巨眼开启了探测,发现四周的星光变了模样,都汇聚在四处特定的区域里,在四处区域外,则是一片漆黑。四块漆黑空间的正中央,有四个暗弱的小光点在闪动,很不起眼,看起来和银河系千亿颗星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随机闪烁差不多。

龙城号、一艘测量舰、和两艘格斗舰的残骸船体,共四处。四个顶点等距分布,组成一个小小的四面体,每个顶点离中心的3号格斗舰只有短短的7900米。四颗小小的沉睡中的黑色眼睛,在热透作用力的诱发下,每一颗的中心都出现了一个“O”形,圆环图案被激出耀眼的白光。瞬间出现的强大引力场形成的潮汐能把四个容器扯碎成发光的基本粒子。

琴弦撩动,周围空间里开放的弦闭合成环状的弦,强大的引力场拖拽着光线前行的路径,也粘滞着时间匆忙前行的脚步。

小四面体的正中心,是3号格斗舰上的冯思锐和白色巨眼。

红字:“65.3×482940275650.336=……”

数字太长,导致白色巨眼中心的显示部分自动缩小了字体,冯思锐看不清了,他本来就数字不太敏感,但大体上感觉和自己先前的计算出入不太大,数千亿倍的时间流速。在这里小三角形的笼中,轻轻眨一下眼,外面可能就有一个文明兴起,又有另一颗行星消陨。

“嘿嘿。咱俩聊了多久?二十分钟吧?”冯思锐的语气里透出放空一切的轻快。一切兴亡都已在光锥之外,刹那或永恒于我何异?

红字:“是的,按你们的时间单位,外面已经过去了9亿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冯思锐:“球笼里的文明还有第三种结局——打败你,突破囚禁!”

在知道自己身处亿万倍时间流速的空间里之后,白色巨眼没有反抗。冯思锐知道自己赢了,对手放弃了,时间果然是宇宙中最强的力量。他笑得更大声了,都快笑出了眼泪,那笑声里充满邪恶的快感:

“你太傲慢了,睁眼时都懒得扫描周围……哈哈……如果你早点发现四周被引力透镜折弯的星光,兴许还能跑掉,不是吗?”

红字:“就像我废弃掉的那许多捕捉笼,这么小的四面体,跑不掉的,位移的允许范围很小,稍有不慎就会被撕碎。唯一能对抗引力的只有第五星舰队当年的办法,引爆负物质‘破洞’。”

冯思锐:“对了,还有个问题。”

红字:“什么?”

“左边一撇一捺的叉叉,右边一个立刀旁,怎么读?”

“yi,4声,意为:割草。”

“哦,我还他妈的一直读‘叉割’呢,谢了,有你陪着也挺好。瞧,他来了。你猜……在他眼里,你及格吗?”

说罢,他抬手指向夜空中的一处方向,只见在那块聚集的星光中,一片刺眼的蓝光过后,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一艘飞船。

视野被引力弯曲,不太能分辨清那飞船的大小,只能看出也是眼睛的形状,又像一条白色的大鱼。冯思锐淡然地笑着:难道宇宙中的智慧造物也存在趋同进化?

那白色大鱼型飞船的体表并没有X或O的图案,而是涂装着一个立体的S型标示,有点像风卷起的旗子,闪着淡紫色的微光。

尾声

白色小鱼游动着。

它的思考未曾停止:宇宙的意义之一就是无限的9。

鱼不想被吃掉,只能不停地向前游,以无限接近水速的速度。但你游得再快,也一定还有比你游得更快的鱼。没有什么鱼能快过水速,你是0.99倍水速,还有0.999倍水速的鱼,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慢鱼被快鱼圈养、然后吃掉。弱者的生命长度只能取决于那些9差了几位,弱者能游动的水域大小也取决于此。

这里是属于自己的水域。

所有的鱼都在水中快速游动,游向水的尽头。那么宇宙创造出生命的目的又是什么?死亡才是宇宙为生命设计出的最好的安排?似乎是的,看看自己的族群吧,已经陆续全被大鱼们吃掉了。只有死亡才能让鱼们新陈代谢,旧的鱼死去,留下他们找到的答案,新的鱼泳动起来,用时间换成对更高层次的意义的继续找寻。

胆战心惊的思考持续着,它游到了自己水域的边缘,注意到了两只小虾,一动不动,被困在两层水草中。

哦?内层水草居然是那只刚出生的小虾种出的。另外一只稍大点的小虾会弹琴了,还有了1个9,上次来的时候它还没有呢。看来它学会了养其他更小的虾,长势喜人,有趣。

水草很讨厌,鱼虾被困住的结果只有连同水草一起消失掉,这样的鱼虾肯定不及格。

想到这里,小鱼贴近了那两只纠缠在一起的虾,看了一小会儿,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停下游动的时刻。小鱼向它们轻轻吐出一个小气泡,气膜轻轻碰撞,发出微弱的炸裂声,啪。

然后它转身游走了,继续着它的游动和思考。


白色巨眼也看到了来者船身上的S型标志,非常显眼,像某种警示色。

冯思锐:“S型平面,什么意思?”

最后一行红字出现:“膜。”

9亿年的时光流去,古战场里除了这处小四面体,早已物是人非。来者轻轻搅动了一下宇宙之膜,两个相邻膜上出现了极微弱的翘曲点,两点互相轻轻碰撞了一下。在四面体圈定的极小范围内,附着其上的所有弦都分崩离析,一场仅限于四面体空间内、但能量堪比宇宙大爆炸的重启开始了,这小块空间里的时间从零开始。

一切都被抹去,小块空间连同里面的人和白色巨眼,一起融化在黑暗中……

从诞生起,宇宙走过了138亿年的岁月,文明层级之深超乎想象。你是球笼之主,难道你就不能在其他更高一级的球笼之中?!你收集文明的时间之果,必然也有人站在更高处收集你这个时间之果!

你再强,总有比你更强的。更强者在哪里,冯思锐无从寻找,他能做的只有等。一年等不来,就十年,十年等不来,就用亿万年,总能等来的。这就是时间的力量,这就是宇宙。

冯思锐等到了圈养巨眼的圈养者,真的有更高层文明能掌控玄之又玄的“宇宙膜”,那是比物质之弦更深层的一种存在。所有开弦都附着在膜上,无法跨过,只有引力闭弦能穿越宇宙膜自由流动。不过,最后一刻的他再无心沿着这条路径向上推论,天外有天,没尽头的。他心中唯一挂念的只有银灰色小手表,先前计算的闭弦打开时释放的能量应该够用吧?信息是不是真的突破了光锥、瞬时超距送达?

在和巨眼对话开始前,他按动腕表按键,启动了5处黑色眼睛。除了叉号的四个顶点被激发出引力,还有第5只黑眼,4号格斗舰里的那个。和四顶点的蓝色O型图案不同,这只黑眼表面浮现出的是一个鲜红色的“X”,如新生的朝阳般光芒璀璨!在被启动的一瞬间,冲进银色手表的是黑眼所蕴含的天文数量级的超强电磁能量。

大决战前,它第一个失控飞走,再没返回。测量舰宏观记录中的那惊鸿一瞥,看到的正是已经飞出悬臂边缘的那条大船,现在唯一活着的人类,三男一女。冯思锐撩动着偷来的琴弦,轻轻奏出一曲名为命运的澎湃乐章。

铑原子超距通信概念机,也就是那块银灰色小手表,亿万颗电子瞬时跨越数百光年的遥远距离,带去一长串信息:

“长城军团K23战斗群太湖号运输补给舰,我是C9战斗群李广号指挥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