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英雄:深空迷航

东方晓灿“末日英雄”系列之二

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人,究竟该为谁而活?

一 蚁穴

李广号现在是火星的一颗卫星,漂浮在远离太阳一端的黑暗中。舰尾的六台主引擎没有半点光亮,舰体左右两侧的航向控制引擎也同样沉默着。8台反物质引擎的喷口,如同8只空洞的黑色巨眼,无言凝视着远方无尽的深空。

随着绕火公转,巨舰渐渐从夜色中现身,火星边缘透出一丝阳光,照射在它斑驳不堪的乳白色外壳上。深空全速航行三十年,荆棘密布,陨粒尘埃。外壳护甲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撞击坑,阳光在坑洼不平的舰体表面跳跃着。

舰队启用新纪元法,迈出时间牢笼的那一刻、即旧公元纪年63192187年被定为星舰元年。现在已经是元年11月24号,快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李广号并未移动半步,依旧漂浮在太阳系里。


舰尾,D段,医务室。

门开着,琳娅飘了进去,她看到了潘海。琳娅注意到他胸前的名牌,从医务官升成了副舰长。如果不是他解读出粉蝶视频,过去漫长岁月里发生在地球和李广号身上的一切,根本无从知晓。

第一次来做取卵手术的女兵都会紧张,潘海看着身材瘦弱的琳娅,边忙着手里的准备工作,边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想缓解她的不安。

潘海示意她可以躺下了。琳娅却被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了,墙壁上固定着一个玻璃球罩,里面有件装饰品,一颗银色的“树”。

银树冠直径大约两只手掌那么大,罩里还漂浮着一些水珠,有的水珠挂在枝杈间颤动着,像结出了水晶果子。尽管现在能源管控极其严格,但医务室的灯光还是很亮,散开的银色枝叉和水珠都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很漂亮。

“哦,蚁穴灌铝雕塑,联勤官老秦送我的。”潘海说。

琳娅恍然大悟,融化的铝水灌进蚁穴,冷却后挖出。看着曲折蜿蜒的脉络,她感觉有些别扭,那曾是成百上千只蚂蚁的家,在数百度的滚烫铝水浇来的那一刻,整个族群瞬间被烫得连渣都不剩。碍于礼貌,琳娅只淡淡称赞了一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别多想,火蚁,害虫。”潘海看明白了她的心思,女性天生的敏锐同情心。尤其是她这一代舰上出生的新人类,从未踏足过陆地和海洋,对一切生物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向往。

“那又是什么?”琳娅发现好像有个小活物,在银树枝条间的水珠上蠕动着,仔细一看,是只小苍蝇。奇怪的是,没有翅膀,背上该生双翅的地方有两片绿色的、不透明的叶状物。琳娅把心底的好奇问了出来。

潘海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只简单地解释了几句:“果蝇,我想把它的翅膀编辑成植物绿叶。你也知道,船上有完整自循环,不缺吃的,缺的是种新鲜蔬菜的空间。不过,失败了,没一只活过五天的。”

“不亏是科班出身,走哪都带着果蝇。”琳娅笑着说。

“动物不能上舰,果蝇也是他送来的。”潘海眼里流露出崇敬。琳娅听懂了,是詹久成。最后一次补给中夹带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虫卵、鱼籽、树苗、草种……甚至还有三艘淘汰下来的神舟41型飞船,无动力,可着陆,大灾变前的古董物件。

李广号,詹久成设计的第20艘诺亚方舟。只能航行在星际间、无法进入行星大气层的李广号,因为有了三艘古董飞船,便有了连接新家园的唯一纽带。

在船员们心中,詹和仇的名字已是一种图腾般的精神符号。

几只果蝇,活到了六千万年后;一群蚂蚁,在经历了时间长河的冲刷后,也留下了曾经存在过的印记。琳娅感叹着命运的神奇。

琳娅躺好,两腿分开,潘海调整着仪器。麻醉药一滴滴注射进女中尉小臂上的血管。全自动的手术过程里不需要潘海做什么,只要照顾好仪器和受试者就可以。

“听说又要开会,第六次了吧?”琳娅还是有些紧张,没话找话。

潘海:“嗯,是。吵了快一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吵出个结果。”

“潘医生,果蝇能编辑,人也能编辑吗?咱们将来这一路……”琳娅没说完,她不知道怎么说。潘海知道她要说什么——原人数145人,漫漫星途三十年,有死去的也有新出生的,现在无非也只有174人。

“我已经在做了,取样是天军几十万官兵,但很难。碎头发、皮屑什么的原样本很少,只能从外貌倒推。不过,放心,我会尽力的。”

琳娅意识开始昏沉:“崭新纪元,崭新的人类。你在抢造物主的饭碗。”

潘海笑了起来:“在后人眼里,我们每个人都是造物主,你也是。还记得我的故乡吗?”

林娅努力回忆着:“山西……哪个县来着?好像是《沁园春·雪》的诞生地?”

“嗯,吕梁石楼县,两个多世纪前,伟人看到壮美的黄河雪景诗兴大发,留下一首词。后来围着诗词和雪景搞旅游,随手一百来字,就养活了半个县。你我现在不也是这样吗?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不经意的小事,对未来都可能有深远的影响。”

“雪,什么样的?一定很美吧?真的好想去新家啊,再没有战争,在那里安静地过完一生。开出一片地来,种满柿子树,柿子冻进雪里……该多好……”

“好啊,说不定因为你的口味,几千年后整个‘新地球’都长满了柿子树。”潘海温柔地笑着回答。麻药生效。琳娅没回应,嘴角挂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中尉,有些心疼。这些生于舰上的年轻人从活得清澈单纯,但也承担了太多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

他回忆起失控航段的后半程,这个女孩刚出生时的情景。

大概在失控飞出后三四个月,全舰看着那么多超额补给品和作战无关,猜到了这是有人暗中布置了逃亡计划。三四年后,舰上自然出生过两个婴儿,但也是自然分娩的最后两个。

考虑到未来返航作战和无法返航驶向深空的可能性并存,所以从那以后,舰长詹胜思考了很久,下达了一道员额管理命令:全舰男女不允许结婚生子,在全舰成员取精取卵后随机抽取配对,由医务部门在保育胚胎体系孕育。

且新增人口数量按动态补给量有严格限制,并且生物学父母名单严格保密,只有极少数高级军官知道。公布生物学父母名单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可能激发成员间的矛盾。留下自己的基因是所有动物的低级本能,李广号全体成员必须学会脱离这种本能的控制。假如种群繁衍的需求对数量、基因多样性、差异性提出了硬性要求,那么所有措施就只剩冰冷冷的生物学最优选理论,舰上没有爱情、家庭、父母这些说法。

但孩子总得有姓名,每每有新生命从医务室抱出,舰上就会有一场热闹的仪式——起名抽签。

琳娅起名那天潘海历历在目,主持人正是时任医务官的自己。一个保育女兵怀抱着一团粉嘟嘟的小肉球,小东西胳膊腿用力蹬挠,哭声嘹亮。

“多漂亮的丫头!”全舰百余位成员无不称赞,他们聚集在一起,都激动地等着潘海按下手里的按键。全舰共有大小姓氏60多种,按人数分配权重比例后随机抽取,被抽中的人们一起为孩子起名。

“张!”潘海按下按键,十几位张姓官兵欢呼雀跃,

“又是张……”其他官兵悻悻然眼红着,但也跟着起劲儿鼓掌,毕竟迎接新生命总是让人欣喜。像詹、时、秦、潘这样小姓官兵,多数时候只能乐呵呵跟着掺和一下,从没中过。

张姓官兵开始七嘴八舌地起名,每人写两个,二次抽签。女孩有了名字——琳娅。


全舰一共三个餐厅,中段C区的3号餐厅体积最大,设计中是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用的,但舰长詹胜从没启用过1号和2号两个高级校官餐厅,只在这里吃。和士兵同吃同住,聚在一起,温暖人心,同时也是了解底层官兵想法的好场合。

几个副舰长跟着詹胜刚一飘进3号餐厅,就感觉气氛不对,肯定又要干架。果然,那两位同时都在——联勤官秦风和数据复核官时棱。人们看到詹舰长进来,齐刷刷敬礼,詹胜和副舰长们认真还礼。

正对入口的墙壁上画着一个规整的圆形,蓝白相间。圆形的正上方标有“白玉星 新地球”六个大字。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数据,细看,是星图坐标经纬度等数据,还标着“白玉星”的参数:小犬β3,宜居指数V,平均气温零下53度,自转周期19.663小时,氧19%氮73%……落款:时棱 星舰元年3月画。

白玉星,一个来自1400光年外的意外惊喜。

6300万年的时光,斗转星移,天球星图早已重整,面目全非。旧公元星图里原来最近的宜居行星是罗斯128b,Ⅲ级宜居,11光年,但现在却在840光年外,以李广号现在的补给存量,遥不可及。

但命运还是眷顾着他们——新小犬座β星系竟然多出了一颗终年白雪覆盖的岩石行星。千万年间,星系移动、融合、拆分、加之彼此间引力干扰,原来在1400光年外的它竟阴差阳错地脱离原星系,被新小犬β星系捕获,虽然宜居指数只有V级,但是——距离只有19光年!

预设航程61年,现在大部分人还能活到见到新家的那天。

整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官兵们倒不害怕詹胜,反而都愿意跟舰长多聊几句,怕的是那两位同时在线。尤其是联勤官秦风,在官兵眼里绝对是个狠主儿,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比武的全军散打冠军,不少人都曾在训练场上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平日里时棱、秦风这俩死对头是有默契的,不碰面,吃饭时间都要错开。但舰队建军沿用了灾变前军队的许多习惯,包括帮厨制度:所有人都要轮流到厨房值班帮忙做饭。今天帮厨的是时棱,彼此躲无可躲。

詹胜注意到今天盘子里的再生蛋白棒很不同,不仅颜色鲜红,形状还捏成了一颗颗麻辣小龙虾的样子。尽管味道还是一样寡淡,但看着很有食欲。

詹胜笑了:“这卖相,不错!时中校真满身艺术细胞!”

离舰长不远的固定位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火控老兵,吃完“小龙虾”后,正在使劲啃嚼玉米梗。詹胜看到了,笑了起来:

“老赵,不用这么节省吧。循环系统能保证蛋白棒够你吃几百年的。”詹胜笑着说。

老赵放下玉米梗,立正回道:“舰长,新鲜的煮玉米可不多了,这东西好吃就好吃在梗里的汁水,甜。真想早点去到新地球,种一大片玉米吃个够啊!”老赵这句引发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附和。

有句话没人敢说破:冻鲜食物在这三十年里越吃越少,只能靠着有机生态循环系统再生的营养棒做主粮,偌大的李广号看似坚不可摧,但谁也不敢打包票系统永远正常。所有人潜意识里都把煮玉米这样的食物奉若珍宝,一定咂到只剩渣才肯罢休。

这时,詹胜有意无意地望向坐在一角的秦风,只见秦风铁青着脸,不吭声,松开衬衣上的领带,槽牙狠狠咬碎了一根鸡腿骨,嘎嘣作响。

人群见状安静了下来。这位不光蛮横,关键是职级还高,仅次于副舰长。

吃得无趣,詹胜草草吃完。飘到门口时,背对着人群放下一句话:

“说什么都行,但不准动手。”

舰长一走,犹如定海神针被偷走,餐厅的空气立刻再次翻滚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飘到白玉星图前。微胖,皮肤白皙,军装整理得一丝不苟,是刚从厨房出来的时棱。

“潘副舰长,婚姻必须自由!”出乎很多人意料,时棱的第一句话对准的不是秦风,而是潘海。众所周知,和时棱他们一样,潘海也是坚定的“根派”,即主张航向定为白玉星、落地生根的一派。

潘海也愣住了:“时中校,取卵取精的命令是二十多年前舰长办公会通过的,只为有备无患,你不要多想。至于婚姻形式,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时棱把腕表对准墙壁,映出一幅水彩手绘画,餐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

画里是居室一角,有桌,有窗。炉火昏黄,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只手缝的布熊玩偶,一只粗糙的灰色陶罐。两枝洁白的梅花插在陶罐里,衬在后面黑色石头垒成的墙前,更显得娇艳欲滴。窗玻璃上结着霜花,能看到外面的夕阳映在广漠的雪原上,霜花上显出一道道金黄的光晕。

时棱:“我们应该有爱情,有家庭,有这样温暖的一生。测了基因再按命令去交换配子,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棱极继续着他的演讲,颇具吸引力,大家渐渐沉迷进那副图景中,仿佛雪屋那橘黄色的温柔炉火正映在自己和家人的脸庞上。

突然,“咣当”一声!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把美梦无情敲碎,惊醒。是秦风,他举起手里的铝制餐盒狠狠砸向墙壁,汤汁液球四散开来,溅在时棱整洁的军装上。

秦风的牙缝里只蹦出一句:“把墙擦干净。餐厅不准乱画!”他是联勤官,后勤系统第一长官,餐厅也归他管。

至少有十二三人跟着秦风离开,留下身后一地狼藉。

不是所有人都是根派。这十二三位大多是技术体系的官兵,和秦风一样,是决绝的“叶派”,和根派针锋相对。他们主张开枝散叶,把航向首站定在那个给人类带来最深伤痛记忆的地方——旧天鹅座古战场。

叶派的理由很简单:正是旧星图中12光年远、新星图里16光年的那处古战场遗留的科技,改变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命运。作为仅存的人类,想生存下去、乃至开枝散叶,决不能对古战场的存在视而不见。人类的未来,必然应从那里启程。

但在大部分船员心里,都不想谈论天鹅座,不吉利的凶兆。那座挂在北天的十字形星座,现在看来根本不像天鹅,而像十字架墓碑,像一条流淌着未知、恐惧和死亡气息的无限深渊。

“老秦,当年的参谋会上,我是第一个举手同意返航参战的,抱着必死的决心!作为军人,我已经尽责了。现在敌人没有了,我们的生命只能属于我们自己。宇宙怎样,和我无关。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是美好的,不应该像铁一样冰冷,不应该永远漂流在黑暗中!”时棱鼓足勇气对着秦风们的背影高喊。

那些人没有回头,径直飘远了。


一袋咖啡热好了,勤务兵小心捧着,递给舰长。詹胜低声说了句谢谢,勤务兵安静退了出去。刚一退出舰长指挥室,勤务兵的耳机就响了,好多战友伸长了耳朵来打听,七嘴八舌。

“兄弟们,我什么都不知道,会还没开始。等信吧,老大不会犯错的,放心。”勤务兵嘴严。在他和战友们心里,詹舰长是近乎完美的那种人,出身高级军官世家,有教养,有担当,有勇有谋。对所有人都很好,和天军早期那群爱骂人的粗鲁舰长完全不一样。

舰上军衔最高的十三位校官都在。参谋长放大着全息投影中的立体星图。淡蓝色的背景中标注着三个点,构成一个狭长的斜边三角形,分别是李广号、小犬座白玉星和天鹅座古战场。白玉星,19光年;古战场,16光年;两者彼此距离28光年,在李广号的不同方向,夹角106度。

向左,新家。向右,未知。

“系内行星、卫星的模拟还是不行吗?”詹胜问。参谋长摇头。

火星、木卫二等曾被寄予殖民希望的太阳系内天体,在模拟计算中全都失败——以李广号现有的可怜的备品存量,连一个100立方米的地面充氧棚都维持不了多久。李广号工业能力约等于零。

詹胜知道:比敌人更可怕的是主官的绝望。他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军官们还是看到了他眼角一闪而过的落寞。只有身处地狱般的太空时,才会知道水、氧、气压,那些常被忽略的东西有多宝贵。只有被突然从襁褓中拖出、一把扔进深空洪流的婴儿,才知道母亲的怀抱有多温暖。

“我们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参谋长再次提醒各位。先去古战场再去新家的完美选项根本不存在,燃料不允许。此前去而复返二十光年之遥,几次重要的启停和转向动作消耗了大部分反物质燃料。

秦风先发话:“古战场蕴含着无穷的奥秘,我们一定能找到需要的东西,甚至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高技术。有了这些,再去哪里都不是问题,到时定居还是继续航行,各位请自便。”

时棱只甩出一句:“假如找不到呢?”

秦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古战场遗迹稀疏地散落在几个天文单位的广阔空间里,没人敢打包票。

“还有,安全概率。”时棱指着三角形一条边说。那条边上有一团团雾状的东西,是横亘在李广号和古战场之间的一片宽阔的星际尘埃。星际远航,进入全速状态后,引擎会保持最低功率待机滑行,并不会耗费太多燃料。反而是星际尘埃,对深空巨舰最为致命。穿行其中想避免船毁人亡,不仅要减速,导致航程大大延长,最要命的是不断调整航向,更耗费燃料。最短的安全绕行航线是一根折线,长达37光年,航程121年。

会议陷入僵持。

但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太久就突然被一阵警报声打断,红蓝警灯闪起,光芒刺眼,系统提示:危险!危险!危险!

二 池中物

A.I.自动切换影像,指挥室光屏中出现了舰尾E区控制单元的一处狭小空间。

飞控摄像头是仰拍角度,只能看到两根管道,一根黄色的粗管道和一根蓝色的细管道,一个魁梧的身影夹在两者中间,慌张又吃力地上下穿梭。一团团暗红色的液滴悬浮在半空,碰撞着,四处漂浮,有不少沾附在管道上,冒出阵阵白烟。那黑影两手上似乎裹着一层厚厚的衣物,不停抽打着附着在蓝色细管道上的暗红色液滴。空中四下摆动着的还有一段蓝色的线缆。

指挥室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漂浮的暗红色液滴是火控单元的强腐蚀助推液,空中摆动的是已经被融断的4号反物质引擎的磁场约束动力线,黑影奋力保护的蓝色细管是它的备份线缆。如果失去磁场约束,哪怕只有一丁点反物质燃料接触到舱壁,李广号顷刻间就会被炸得尸骨无存!

黄色粗管和舱壁的接缝处出现了一条裂缝,随着越来越多的强酸液迸出,舱壁被腐蚀,裂缝像火焰烧穿纸张一样急速扩大。有一大团液滴附着在蓝色动力线的根部,白烟越来越浓,黑影手中的衣服已经化作黏糊糊一团,拎不起来了。只过了不到5秒钟,蓝色管壁就被迅速侵蚀穿透,一段小指粗的线缆暴露在强酸液体中。

12秒钟前险情刚刚发生时,A.I.就自动关闭了强酸管道上游阀门,但管中残存的液体也足以灌满这处不到两米长的狭窄管线舱。

“最近的D区、F区所有官兵,迅速救援!动力维保组,搭建备用线,马上!”詹胜下令。

最近的F区官兵赶过去需要40秒。生死攸关的40秒。

一团团强酸液粘在他的赤裸的脊背上、手臂上,那黑影发出痛苦的惨叫……但他手中的动作并未停止,用能摸到的一切驱赶着蓝线上的酸液。

残余酸液继续喷涌而出,屏幕中弥漫着一片恐怖的白烟。

透过白烟的间隙,詹胜看到那身处绝望中的黑影竟然蜷起身体,把蓝线即将断裂的那段揽进怀中紧紧抱住。千钧一发之时,黑影用血肉之躯给线缆包上了一层厚实但不算严密的防腐蚀外皮。液滴如同一万条毒蛇,围拢噬咬着他的皮肉,没人能想象那种剧痛,只能看到黑影浑身不停地抽搐着。

二十多秒过去了,舱内一多半的空间已经飘满了液滴,那黑影不再动弹,惨叫声也停下了,魁梧的身躯一点点融化在强酸中,变得残缺不全。紧接着,蓝色线缆的一头漂浮起来,断开了,旋即溶解不见。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我们只剩三秒了。那是失控的反物质慢悠悠飘到引擎壁上的大致时间。

5秒过去了,10秒过去了,20秒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A.I.自检,给出提示:主线在26秒前熔断,备用线路在27秒前搭建完成,4号引擎磁力约束正常。

“舰长……”一个刚赶到现场的维保兵把视角切给了指挥室。詹胜看到了“备用线路”,两个人。

其他人不想再回顾现场的惨烈一幕,潘海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在第二天葬礼前翻看了监控录像。

系统诸元长期待机或关机,使得一些原本不是问题的小隐患依次暴露,先是舱壁接口的冷却液凝固冻裂,引发连锁反应:强酸助推管道破裂,再侵害到临近的引擎系统。

当时两名距离最近的维保兵,深田崇敬和张智彦,根本来不及返回备品库取备用线缆,就跌跌撞撞飞奔事故现场,来到管道舱隔壁。最近的端口是厨房线缆,离动力箱有2.7米。深田把随身改锥插进上端厨房线接口,张智彦猛地凿开动力箱,看到了下端的磁控单元接驳闸。潘海从录像中清晰看到:两人根本没有时间交流,深田微笑着伸出右手,张智彦也微笑着伸出了左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后,张智彦的右手拨开了接驳闸。一阵蓝色电火花闪过,烟花般绚烂明亮……

金鲤岂是池中物。李广号是利剑,是能游弋于星际间的巨舰,困于原地,终被反噬。


勤务兵注意到舰长指挥室一夜都没关灯,他端了一袋热奶进去。只见詹胜衬衣第一个扣开着,领带也不知哪里去了,眼神略显疲惫地靠在舷窗边,仰头望着远方的夜空。一会向左望,一会又看向右边,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勤务兵从没见过舰长这样。

注意到勤务兵进来,詹胜下意识地系上了衬衣扣。“小苏,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驾着一条小船,你会去哪边?”詹胜突然发问。勤务兵小苏愣了一下,显然,他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木然答道:

“我也不知道。大不了投……投票呗,大伙八成会选新家?”

詹胜笑了一下,摇头。

“也对,秦中校他们也不是完全没道理。那就去古战场!”小苏脱口而出,但马上又后悔了——舰上大部分人都想去新家,如果不是舰长迟迟没做决定,李广号说不定已经在开向小犬座的路上了。

“先去新家,我们什么技术都有,最多七八十年又能再造一个李广号,到时候再去古战场不行吗?”

詹胜笑着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生生把嘴边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小苏没再追问。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詹胜面临的抉择有多艰难。一群人,在命运的操弄下,突然成了种群仅存的火种,突然变成了171个哲学意义上的人。

小苏在庆幸,庆幸自己不是舰长,不需要做这道选择题。

葬礼是在第二天下午举行的。

二等列兵张智彦、三级士官深田崇敬两具扭曲的遗体包裹在深蓝色军旗中。牺牲在管道舱的那个黑影正是老赵,四级士官赵江波,那个心心念念想种一片玉米田的火控维保老兵,没有留下遗体。

效仿古老海军的海葬仪式,天军以星葬送别。詹胜低着头,右手贴在气闸舱的旋钮上,迟迟不肯按下。

全体官兵排成整齐队列,鸦雀无声。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望向舰长詹胜,大家都明白,无论去向何方,再不能原地停留了,是时候出发了。

潘海望着舰长,时棱、秦风也望着舰长。他们在等待着下一个命令,那个关乎文明未来的决定。

詹胜转过身面向所有人,给出了答案:“诸元预热,航向2390K4。”

官兵们飞快地心算着航向角度,然后你看我我看你,陷入一片疑惑中——那条线处在新家园和古战场的夹角正中。巨舰只是驶出,决策仍未落定。人群中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舰长,为什么不去新家?”

“我们应该去天鹅座!……”

眼见根派叶派又要呛火,詹胜伸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他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请放心,我们的燃料还允许做一次途中转向。转向哪边,等到了那天再定。”

人们心中浮现起一个大大的Y字型,数年之后向左还是向右,现在仍然无法预知。

“舰长!当断不断啊!”有人带着明显的抱怨气高喊,是联勤官秦风。

詹胜瞪向秦风:“哪怕走成直角,我也绝不独裁!”最后的四个字几乎是咬牙迸出的,一字一顿。

人群马上安静,立正,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20分钟后,6台主引擎预热完成。官兵们转身,看着船尾高大的观星窗。下方是主引擎,反物质燃烧的烈焰并没有完全遮住太阳的光辉。那颗浑圆、明亮的恒星安静地燃烧了50亿年,温柔地抚育万物,直到蓝色星球上的人类孤独地走完了十万年的进化之路,文明才呱呱坠地。

引擎启动。视野中,太阳渐渐缩成了一团光晕,两个月后,她将化作夜空中一颗遥远而普通的星。

气闸声终于响起,“嗤——”,伴随两人遗体飞离的还有9根煮熟了的玉米,黄灿灿的,悠自翻转着,隐没于星海。舰尾的一处废料口也同步开启,一吨半强酸向着太空排出,拉成一条暗红色的细丝……

“敬礼!”

星空似海,三人永远留在了太阳系,葬于故土家园的深空中。171人右手举至眉角,向战友道别,也最后一次向着渐行渐远的那颗恒星道别。

永别了,我亲爱的战友。永别了,我的故乡。永别了,十万年的光阴。

三 蝴蝶

一等兵冯思锐一走进宿舍就把自己扔到床上,四仰八叉一动不动,累得不想说话,陪伴他的只有狭窄舱壁上昏黄温柔的灯光。

他出生在失控路程的尾段,今年18岁了。14岁时所有的孩子都要入预备役,16岁正式服役。他从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生物学父母是谁。在他小时刚知道父母一词的含义、知道舰上的其他大人都有父母时,心底很羡慕,他问过好几个保育女兵,得到的回答都是:所有比你年长的人都是你的父母、朋友。

加速已经启动了一个多月,1个多G的加速度使得重新编组的所有舱室有了“天地”之分。他也是星舰新生代,记忆中有重力的日子屈指可数,他都已经忘了全身踏踏实实贴在床上是什么感觉了,原来这么舒服。

时棱是他的顶头上司。数据收集系统是李广号唯一的眼睛,随着速度越来越快,可标定的参考物信号也越来越模糊,只能靠远方一些中子星的脉冲频率变化来反算自身速度、航向等。

这几天来,数据系统全员看着满屏的数据发愁,舰身测量系统分内外两套,两者一般相差无几,不影响终值计算。但最近却内外数据差距却越来越大,时棱经常眉头紧锁,逼着下属们反复测量计算。天生数字不敏感的冯思锐更是苦不堪言,每天都被上司叫过去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然后就是无休止的加班。

精密仪器年久失修,数据误差在所难免。

一个月前牺牲的老兵深田崇敬是冯思锐的叶派死党,最初因游戏而结成忘年交。怕睹物思人,之前一起玩的那几款游戏冯思锐再没登陆过。舱壁光屏上密密麻麻铺满了游戏的名字,他慢慢滑动着,向前回溯着游戏年份,这些都曾是游戏考古迷深田的致爱。

翻了几个登陆进去,大同小异,无趣。已经翻到顶部,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图标上,《我的宇宙》。系统显示上次有人登陆还是大灾变前,已经快一个世纪了。


三个月后,李广号进入最大速度,以35%光速匀速行驶。主引擎待机,重力消失。

舷窗外不再是星星点点的星海,而是无数根笔直的彩线。高速航行拉伸了星光的光谱,舰首看到的是明亮的蓝紫色光线,从航向正前方的焦点处迸射出来,流经舰身后渐渐变红,向着舰尾处的焦点汇聚。尽管已经无法辨认,但船员们知道在那无数条红移光线里,有一条是一颗叫做太阳的恒星发出的……

命运给了李广号离奇的境遇,也给了它一段安稳的星际航行,离开了太阳最后的引力范围。长达四年半的时间里平稳滑行,有人老死,有人出生。直到又一次星葬,这次送别的是16人。

肇事元凶只有橡皮大小,一块陨粒。

以三分之一光速撞击,动能之强不可小觑。李广号启程前调整了模块分布,带有厚实防护甲层的舱室都调为迎向正前方。太空绝非空无一物,即便是探测系统标注“CLEAR”的区域。微陨粒撞击事件常有,甚至有时从舱内都能听到清晰的叮当声。

但这次撞击却正中一块只有不到巴掌大的薄弱区域,漫长的三十五年远航岁月里,有几处被反复撞击的小坑终成大患。经年累月,滴水也能穿石。初步自检,类似的薄弱区域已经积累了6处之多。没有备品的李广号,如同一位遍体鳞伤的丛林探险者,在一点点接近设计中的承载上限。

陨粒击穿了B区一处工作舱的舱壁,骇人的动能瞬间转化成热能,引燃了舱室,导致爆炸失压,16人或被炸得粉身碎骨、或被强大气压直接抛入太空。

星葬现场,战友们送别的只有16只写有名字的铝制储物箱,那是他们生前的个人物品。连找回战友遗体的机会都没有,只因减速需要耗费燃料。官兵们望着银色箱子向着舰尾方向渐渐飘远,融化在红移光线中。

葬礼第二天,舰首A段1号备品库。

三艘神舟41型古董飞船改装完成,分别命名为龙城、雁门、云中。从火控系统拆下的少量爆炸物整齐地悬挂在飞船外。雁门号的舷窗里,白发苍苍的詹胜系好安全带后对着通信镜头挥手,微笑着。

“潘海,做好你该做的。”船员耳机里传来詹胜的声音。

他的身边是两名助理,满员45人的飞船只搭载了3人,除去堆满补给品的中段舱外,其余部分显得空空荡荡。气闸舱开启,龙城号和雁门号依次引爆尾部爆炸物,翻滚着向前冲出,如同两只笨拙的黑熊骨碌碌滑入深不见底的大河。

詹胜昨天下达了一道舰长命令:启动护盾计划。

首先调整李广号舱室分布,把6处薄弱区域集中到舰身左右两侧;改装三艘古董飞船,使之具备微弱的加减速和转向能力;每次派两艘前出,分别位于左右两侧薄弱点正前方,成为主舰护盾;李广号或酌情以最小燃耗轻微减速,和两护盾船至少拉开130万公里。

130万公里,古董飞船的通信极限。身后的主舰有了10秒左右的宝贵反应时间,理论上可以微调航向躲避撞击。

剩余56年的航程分为22段,三飞船轮值,每次值守5年,由13位校官挑选2名助理上护盾,身先士卒。原星图中标注的最近的3处恒星系交汇线,没有轨道共振效应,可能存在微量尘埃,詹胜把未来20年里最危险的3段航程都留给了自己。

假如漫长航行中两艘护盾都牺牲了,李广号将不再派出最后一艘,而是继续赤裸航行下去。原因很简单:无论最终目标定在哪里,必须保留至少数十人的着陆能力。

没有护盾的航行就是赌,赌命。每当脚掌从泥泞中拔出,身后一步一步踩下的脚印洼中都积满了鲜血。无人回望,只有向前。


冯思锐猛地从固定索上弹了起来,惊得不知所措,脑袋差点撞到宿舍顶。

“共济会!没想到我们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共济会还是阴魂不散!”此外还有更让他啧啧称奇的,他搞懂了“大航天时代”为什么突然来临——在2050到2070的短短二十几年间,反物质航天引擎就突破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诸多技术难题,终于从图纸走到了现实,成就了后来的芝诺计划等等。还有,这里面记载的其他技术呢?太多的疑惑,他一时想不清楚。

十分钟前他在游戏里遇见了一个NPC,名叫蝶恋花的女孩。冯思锐想马上报告给时中校和代理舰长潘海,但转念一想:不对,必须先告诉“叶子们”。叶子,叶派官兵彼此间的称呼。除了老秦之外,绝大多数叶子都是舰上出生的新生代。

冯思锐来不及换掉便装就急匆匆去找老秦,秦风的办公室在指挥区。他飞快地穿过几个管廊,一转角就看到一群人聚在走廊里。看位置好像是时棱的办公室,高级军官办公室都在这条走廊上。那里又聚集起几个老兵,他们喜欢看闲下来的时棱画画。

冯思锐生怕被人看出心里藏着事,放慢了飘行速度,缓缓靠近了人群。

画面初成,一潭湖水碧波荡漾,岸边是一排排红砖绿瓦的房子,远处是植被茂盛的山丘,苍翠欲滴。画得真的不错,冯思锐心想。

时棱注意到了他,对他点头微笑,冯思锐敬礼。虽然叶派根派有分歧,但军人必须尊重军衔职级。

“呀!是太阳吗?那大片的绿色是湖水吗?”众人身后响起一个泉水般清脆的女声,是琳娅。

“是啊,到了白玉星,我们可以把核聚变装置发射到近地轨道上,模仿出五六个小太阳,到时候冰消雪融,整个地表可不缺江河湖海了。你们这代人还能摸到,我们都未必能活到那天咯。对了,琳娅,给你留了块蛋糕。你切两半,跟思锐分着吃吧。”时棱说着打开办公室的冰柜,取出一个小袋子,温柔地笑着,递给了女孩。在时棱眼里,星舰新生代都像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长辈对后辈天生的关怀,哪怕包括叶派在内。

“时中校,你怎么老给她留好吃的?还有吗?我也想吃!”有个老兵起哄。

“滚,就你那老鼻子老脸的,给你你也吃不出个好坏来。”时棱打趣反击,老兵们哄堂大笑。琳娅接过蛋糕,冲着起哄的老兵做了个鬼脸。

时棱有点好奇,今天冯思锐这是怎么了,和老兵们一起看自己画画看了半小时,这群自称为叶子的家伙们从来对这些嗤之以鼻的。

老兵们也好奇,但并不抗拒,反而和冯思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冯思锐不想说自己是来找秦风的,更不会提起5分钟前在老旧游戏里找到信息,也跟老兵们一起称赞着时棱的画,但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走廊尽头秦风的办公室。

“真美呀。坐在岸边,吹着风,看一下午书,看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这才叫人生。”琳娅靠近时棱的画,眼神里充满向往。不是所有星舰一代都渴望星辰大海,也有少数几个希望航向白玉星,17岁的琳娅便是其中一位。她和另外三四个同龄人也和老兵一样,喜欢围着时棱,看他画画,听他讲述那些改造白玉星的宏伟工程。

冯思锐实在忍不住对毫无追求的根派们的反感,更不想听根派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还不都是为你们好”等等,他小声嘟囔着:“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找不到一件可以为之去死的事,该有多悲哀。”

气氛一时略显尴尬,老兵们没想跟年龄差了几十岁的年轻后生争论太多。琳娅见状拉起冯思锐飘走了。

过去这些年里,地球旧公元时代出生的老兵们渐渐发现:新生代和自己这辈人有明显的不同,也许是成长环境更单纯的原因,新生代们对事物的理解要更简单、更纯粹、更理想化。

旧公元时的孩子在父母的提示和压力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学业、工作这些现实问题,早早地把人生切割、规划。而星舰新生代无需面对这些,他们生于星海之间,没有父母家庭概念、由全员抚育,导致很多孩子在十二三岁时就会提问不少深刻的问题,思考很多终极的答案。比如,时间、生命、宇宙、意义等,常把年长的船员们问住。

时棱转身看着轻快飘远的两个年轻人,没说什么。他身边有个老兵缓缓吐出一句:“不得不说,这群叶派孩子的眼睛里闪着星光。”

当晚,冯思锐找到了秦风。五分钟后,《我的宇宙》里,花房前支起了一张简陋的长桌,算做临时的茶台。

还是那些花,红的白的,暗香袭来,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萦绕。人却不是那些人了,偌大的两层花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女人。突然来访了七八位,她有点招呼不过来,边沏咖啡对来客报以抱歉的微笑。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几位来客都很礼貌,秦风首先自报家门:“按辈分算,我们应该是您的孙辈了,我们来自您所在时代之后一个世纪的天军舰队。”

伴着咖啡的香气,沧桑巨变、惊涛骇浪在秦风平淡的叙述中却只用了五六分钟。她听得唏嘘不已,也只是唏嘘。地球文明的结局再怎样,已经和化作一串数字、永生于虚拟世界的她再无瓜葛。

“听说,您给小冯讲起过一段六亿年前的老故事?”

她点点头,返回房间取来一样小东西,是一颗塑料的粉色钻石,官兵们传看着。她呷了一口咖啡,优雅地放下杯子,把那段早已尘封的星系往事娓娓道来……


五年后,3号餐厅。晚餐时间。

数据复核官时棱中校的头上也能看到隐约的几缕白发了,最初一批上舰的高级军官们终将在航程中老去。但他一秒都没有放弃过主张,哪怕自己可能永远去不到那个美丽的新家园。

“詹舰长亲口所说,绝不独裁。那么,我们应该做一次全体投票,来决定航向!白玉星,才是我们的新家园,才是人应该过的生活!”时棱有绝对的自信,大多数人会选择新家航向。

五年来,越来越多的官兵们都养成了习惯:听时棱中校绘声绘色的演讲,描述白玉星的未来,描述点点滴滴的美好。他们喜欢听,孤寂寒冷的旅程中,只有爱和希望才是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这天,官兵们发现时棱已经两天没在3号餐厅露过面了,有些纳闷。

“小冯,你们老大呢?今天怎么不演讲了?”

冯思锐也有点疑惑,他打开通信器呼叫上司,没有回音。饭后他飘到了校官宿舍区,敲了半天门也没敲开。不对劲,他向代理舰长潘海报告。

一分钟后,潘海带着3个随从急匆匆赶来,冯思锐发现有一名随从居然带着撬棍!他还注意到潘海左臂上的绿色小光屏,屏幕上有一根直线,那是一分钟前潘海调出的官兵体征数据。

姓名:时棱  心率:0。时棱侧躺在固定索位上,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般,随时都准备坐起来发表一番演讲,把白玉星的美好讲述给周围人。

护盾计划作出紧急调整,云中号护盾提前换下雁门号,詹胜返回主舰亲自组织调查。

寡言少语的秦风知道自己一定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主动配合所有调查。除他之外,还有17名叶派官兵都是调查重点,17人均为男性,职级从一等兵到中校不等。调查进行了两个月,最终无果。凶手抹去了所有线索,当日有关监控全部被删,只知道凶器是从医务室偷出的过量麻醉药,被注入时棱宿舍的新风雾化系统。

从此,3号餐厅再无演讲者。

四 孤舟

二十二年后,星舰纪元二十八年。

琳娅看着詹胜费力地扣好头盔面罩,他真的老了,须眉皆白,手上的动作都有些颤抖。这是规划中舰长的最后一班护盾轮值。

龙城号助推器引爆,面包棍一样粗笨的神舟飞船翻滚着冲向前方。透过舷窗看出去,红蓝光线飞速旋转着,揉成一团光晕。冯思锐操纵着遥控,引爆舱外不同位置的爆炸点,渐渐控制住了龙城号的姿态。

“别小看灾变前的技术,这玩意看起来傻大黑粗,但真是抗造。”

琳娅和冯思锐都是第一次跟随值守护盾,听到詹胜半开玩笑式地评论古董飞船,他俩回以微笑,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下来。

护盾计划启动后不久,詹胜就修改了值守名单,删去了潘海和秦风两位高级校官。二十多年里,这两人再怎么强烈要求也从没登上过护盾飞船。詹胜也不解释原因。众人猜测:秦风这些年里身体每况愈下,再好斗的猎犬也有老去的一天,调出护盾名单并不算太意外,但潘海的身体没问题呀……

很多年后大家才渐渐悟到詹舰长的深意:时棱死后,根派官兵渐渐把潘海当做了领袖,尽管潘的口才远不如时。潘、秦两人现在分别是根派和叶派的代表人物。詹胜要保证两派都能自由发言、充分表达。

三人的耳机里响起一串数字,是主舰李广号和左前方云中号的双重距离核对指令,琳娅开始计算。几分钟后,她嘟囔着抱怨,数据误差越来越大了——时间误差7秒,角度误差负1度多。

“哦,人老了,仪器也老了。好在误差不大。通知李广号:引擎继续待机,无需调整。”詹胜望着窗外平稳的红蓝线,头都没回淡淡说着。但琳娅敏锐地注意到舰长眯起了眼睛,似乎有一股暗流在他浑浊的眼中流淌。

几分钟后,詹胜想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皱起眉头盯着琳娅看了一眼,又盯着前方冯思锐的背影看着。尽管琳娅低着头忙着手里的计算,但她周身却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她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舰长的眼神,凌厉无比,那双老迈昏花的眼中像突然长出了两把寒光闪烁的刺刀。过了不久,詹胜慢悠悠转回头去,悠闲地望着窗外,继续如一尊石佛般枯坐着。

三人就这样轮番值守着龙城号。除了每天交接班时有一个小时的碰头会以外,交流并不多。这天的碰头会恰好和三船坐标修正时间重合。

琳娅:“李广号,云中号,开始坐标数据核对。”

耳机:“龙城号,我是李广号,航向数据23……”“我是云中号,航向数据23……”

不对!

这对话重复过无数次,稀松平常,此刻却让龙城号里的人惊出一身冷汗!龙城号和李广号相距130万公里,光速信号走完全程需要4秒多,按往常对话节奏往往需要等八九秒才能收到回信,但刚才的通信几乎没有时滞!

他们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龙城号尾舱,那里只有一个西瓜大的小舷窗,尽管很小,但他们还是分明看到了灯光,李广号的灯光。硕大的白色巨舰像一只凶猛的大白鲨,正快速逼近着龙城号!

“咚!”一声闷响,龙城号天旋地转!李广号迎头撞上了自己身前的护盾,龙城号像一只被踢飞的足球,打着转远离。

“小冯,控制姿态,靠近李广号!潘海,打开李广号1号备品舱门!”詹胜飞速下令。在燃尽最后一块外挂爆炸物后,龙城号跌跌撞撞钻回了李广号的备品舱门,李广号所有舱室都听到了连续几声撞击闷响,身边的舱壁嗡嗡颤抖着,让人心惊胆战。事后计算,如果詹胜的命令再晚来3秒,龙城号上的三人将永远无法返回主舰。

李广号的引擎根本没有任何启动动作,龙城号也没有引燃外挂爆炸物,怎么会距离突然拉近、相撞?!

一时间,疑云四起,扑朔迷离。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刚刚跨入的是一片诡异的区域,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相撞导致1号备品库几乎报废,好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半分钟后,李广号AI自检给出了一个更可怕的结论:

航线正前方2.8亿公里处探测到疑似浓密的星际尘埃带,接触时间还剩46分钟。

“云中号,马上返回!”詹胜下令。2号备品打开舱门的那一刻,云中号已经在舱门外,正急速扑来,一阵闷响过后,笨重的护盾船一头栽进库里,火花四溅。和龙城号一样,云中号一直也没意识到和主舰的距离被突然拉近。

AI:以李广号当前速度和应力承受极限,最大转角为38度。桔红色示例线出现在全息投影中,一条急匆匆折弯的尖锐弧线,弧顶紧紧擦着灰色的尘埃带边缘掠过。

燃料余量、舰体结构强度、尘埃带,任何一个因素都能让李广号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现在,三者同时出现了。

詹胜原以为那一天还早,但命运之神狞笑着,戏耍摆弄着这艘孤舟,表针突然向前拨动,只给留下可怜的46分钟。

汪洋大海,一叶孤舟。

星海孤寂苍茫,滔天巨浪中忽地亮起两盏时明时暗的微弱星光,那是李广号舰身两侧的7号和8号转向引擎,在沉寂了二十二年后再次上线,上一次连续调整航向还是时棱被害的那年。仅存的反物质燃料被强磁场一点点喷出舰外,猛烈燃烧着,试车的爆裂声如困兽怒吼,轰鸣不绝。官兵们都听到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重大转向动作启动在即,官兵各自坚守岗位,不能聚集,但全舰171块腕表上同时映着指挥室的影像,詹胜的身后是11名校官。

“船体结构逼近解体极限,前方有致命尘埃带。除去到达减速,燃料存量只允许我们做一次急转向。我们来到了十字路口,是白玉星还是古战场,我们必须在44分钟内做出决定。”詹胜语速依旧沉稳。

频道的沉默被打破,根派的声音盖过了叶派。

詹胜:“全体都有,安静!”频道马上鸦雀无声。

“潘海,秦风,你们各有5分钟。不着急,把你们想说的慢慢说清。”

10分钟,决定人类命运的10分钟。

潘海出列,面向镜头,神色肃穆语速却飞快:“我代表大多数官兵提议:去白玉星,建设新家园。我们不想活进哲学,生命只能属于自己。”

秦风:“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我们是人类最后的火种,必须有责任感,不能无视古战场,无视宇宙奥秘的存在。”

潘海:“正因为责任感,我们才应该找到新家,扩大种群数量!我建议,全员投票,正如仇重山当年留下红蓝键那样。”

秦风急切地望向詹胜,说:“投票?舰长,不能投票啊!仇重山的红蓝键最后投出了什么?两千年前,也是全民投票,投死了伟大的苏格拉底,把辉煌的文明整个投进了棺材!纵观人类历史,集体智慧从来没存在过,无非是他妈的一群自私的乌合之众!”他果然嘴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句惹了众怒,频道里嗡嗡议论起来,秦风马上陷入被动。

詹胜没有回应。潘海也没有回应,也无需回应,形式明朗起来。

秦风恼羞成怒地辩解着:“我们从驶出太阳系的那一刻就已经进化成另一个物种,一个要在宇宙间生存下去的物种。而宇宙一定有它自己的生存法则,用婴儿文明的思维去应对,会出大问题的!敬畏宇宙的无限可能,敬畏,敬畏!”

潘海:“也许古战场有一百万种可能性,但也只是可能而已,结局是好是坏尚未可知;新家选项不存在其他可能性,它只有一种确定性——生存。”

潘海这句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许多老兵的共鸣:

“投票!投票!”

秦风焦急地看着表,已经用了1分半钟。顾不了许多了,他急匆匆调出了一大堆奇怪的云纹,甩进数据池。官兵们看着那些天书般奇怪的文字符号,纳闷,这是什么?

秦风口干舌燥地解释了足足一分钟,才让大家基本听明白:老游戏存档、共济会光明派、梦溪笔谈、神秘的眼睛、第五星、寒武纪……

詹胜瞪大了双眼,看看秦风,又看看这些文字,他之前从未听说他提起过。

詹胜对舰上的老人们在想什么都很了解:真正为全局着想的根派有,但并不多。大部分根派戎马一生,浪迹漂泊几十年,每天都和死神相伴,累了。嘴上说的种种理由无非就为定居,安稳过完一生,不愿再去想身外的宇宙。与天鹅座有关的一切,让他们厌恶又恐惧。

但时过境迁,经历过月球黑洞的老人有不少已经离世,现在舰上的半数人是星舰纪元出生的。云纹在所有人眼前漂浮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着、发酵着。尤其是星舰纪元的新生代们,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飞速阅读着图片和译文,第五星惨烈的结局和地球文明何其相似!

潘海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又危险的变化:“一个老游戏,不足为信。好,退一万步,即便游戏说的是真的,那里面提到的‘玻璃之城,碰壁即死’,不正印证了我们应该定居、而不是四处瞎闯吗?外面有什么,你不知道!”潘海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秦风长叹一声,疲惫地吐出一句:“文明前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话如千斤重锤,在官兵们的心头猛地敲了一下,正是仇重山藏在粉蝶DNA里的遗言。

时间到。

詹胜:“秦风,对不起了,人类文明走到今天还能称之为文明,正是因为我们站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不能倒退,我不能独裁,不能替全舰除我之外182人做决定,他们的命运应该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我宣布,投票开始,时限30秒。”

全舰各处的百余块腕表纷纷响起滴滴声……琳娅和冯思锐站在一起,他俩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按下了白色的弃权键。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屏幕里的潘海居然也按下了白键。

詹胜看着结果,苦笑起来:全舰183人,白玉星19票,都来自老船员;古战场,也是19票,全来自星舰新生代;弃权居然多达143票。只剩1人还没投票,那就是詹胜自己。

命运是个邪恶的奸商,詹胜似乎都清晰地看到它在赌桌对面狞笑起来:你越是不想独裁,最后一票偏偏要落在你头上。

这时,忽然有一个老兵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自然死亡的人没有投票权,但非正常死亡的呢?还有,杀人犯呢?二十二年前,时棱中校被毒杀,至少是叶派里面的一个人干的。按舰队军法,这人应该判处死刑,剥夺投票权力。所以,舰长,应该增加根派1票,取消叶派1票!”

众人哗然。

离十字路口只剩32分钟路程时,在182双眼睛期待舰长最终的决定时,詹胜的耳机响起了。他接了起来,神色越来越凝重。

“各位,等我10分钟。小冯、琳娅、小苏,马上换出舱服,跟我来。”

出舱?!在35%光速下?!在临近尘埃带的边缘?!

潘海和秦风等指挥室里的校官们纷纷说:“舰长,什么情况,让我去!太危险了。”

詹胜头也没回,匆匆飘向气闸舱。

五 迷航

脆弱的外部测量仪器一共12处,都固定在不同方位护甲的后方,四人身上挂着绳索,沿着乳白色的护甲边缘缝隙向前匍匐。眼前,一个恒星系正在向后掠过,两道粗壮的红移光线笔直向后延伸,消失在舰尾的视觉灭点处。

“哦,还是个双恒星星系。多美呀,真想停下来看一眼。”小苏这辈子第一次出舱,隔着舷窗看和亲处其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太空之壮美,宇宙之浩瀚,竟让他在那一刹那忘记了身后舱内的胶着、忘记了头顶的危险。此刻能替他们阻挡致命陨粒的,只有护甲突出的那窄窄的60厘米外沿。

詹胜伸出颤颤巍巍的左手,亲手把数据线插进了脉冲测量仪。然后看着读数,沉默着,此前心中那个最让他不安的疑惑,被证实了。

詹胜亮起了面罩内灯,好让冯思锐看清自己的眼睛。冯思锐没敢抬头去和舰长对视。

“孩子,你先回去。我们还有时间。小苏,你也先到气闸舱等,我们两分钟后就下来。”詹胜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冯思锐跟着小苏,爬回了气闸舱。

护甲后面只剩年迈的詹胜和44岁的女上尉张琳娅了。詹胜斜倚着桁架,从外兜摸出一个小塑料筒,有点像当年仇重山塞进隔热瓦的那个,看磨损的样子颇有年头了。拧开,里面悠悠飘出一小块亮晶晶的东西,周围几丝红蓝光线映在它不规则的锋利边缘上,是一小片弧形的碎玻璃。

细看,上面印有残缺字样“……氟火……”,烷的半边,火字旁,吸入式麻醉剂药瓶残片。当年调查取证开始后五天,詹胜就在琳娅的宿舍门铰缝处发现了这个碎片,他悄悄藏了起来,贴身留了二十二年。错愕和不解也在心中埋藏了二十二年。在他眼中,那时刚满22岁的琳娅,一个崭新的星舰新人类如含苞待放的花朵,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无异。他不明白,也不忍心。

“你大概能猜到我不会单独支持叶派,这一轮龙城号值守下来,你我朝夕相处八个月,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

琳娅也打开了面罩内灯,让詹胜感到惊奇的是,她比自己还镇定:“不能杀您。您死了这舰也就乱了,所有人都会完蛋。”

詹胜羡慕这个年轻人,做了她想做的事,无所畏惧,活得如此锋利。在她面前,詹胜有些自惭形秽。他没说什么,关上面罩灯,沿着固定索往回匍匐前行,后背完全亮给了女上尉。就在这时,另一侧突然亮起一个火球,一闪即逝!是陨粒!撞在远处的另一块护甲上,震动传遍了全舰。这里已经靠近了尘埃带的边缘。

紧接着,有又三五处大小不同的火球亮起,最近的一处离他们只有五六米远。

“舰长!我知道您带我上龙城号的用意,我真看不起你,连死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死亡也不是逃避的手段!我做了我该做的,该你做的决定你也必须做。从踏入太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们,而是成了另一套法则支配下的文明,去古战场吧!”

詹胜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回头望去,只见琳娅慢慢站直了身形,张开双臂,迎向前方,如同在空中展翅翱翔的飞鸟一样。几千条壮美的蓝移光线在她的身后掠过,那是几千片蓝色的羽毛,那是新人类飞向自由的翅膀。

“时中校,当年对不起了。这条命现在还给你。”

三秒后,她被一颗陨粒击中,几千度的高温火球一闪即逝,她被瞬间汽化。固定索的一端失去了重量,猛地卷起又落下,四下漂浮。

十年代码锁死的孤独漂流没有击垮他,六千万年的时间牢笼没有击垮他,九死一生的深空旅程也没有击垮他,但当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时,九十三岁的詹胜忽然老泪纵横。上次流泪已经是二十八年前,读完詹久成末日遗书的时候。

“琳娅!老时真的是你父亲!啊……”哭声愈烈,撕心裂肺。

小苏在四人频道中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刻他全身都是懵的,几乎是下意识地连拉带拽收回了固定索,把已经瘫软成团的老舰长接了下来。他看到詹胜眼里的泪,看到了那团在舰长眼中燃烧了几十年的战斗的火焰,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小苏很早前就听说过一个流言:有人怀疑生物学父母名单是不是泄露过,或者时棱利用职权留下了自己的基因。随着琳娅渐渐长大,有人发现她和时棱中校越来越像。有些遗传基因就是强大到从外貌上一眼便能辨认出来,强大到连思维方式和特长爱好都相同。

但后来这个流言渐渐消失了,即便是真的又如何?无论职级高低,都奉令留下了精卵,抽到谁也不奇怪。再者,时棱不光是对琳娅亲近,和其他年长的老兵一样,他们对所有星舰新生代都视如己出。现在,传言终于通过詹胜之口证实了,时棱没有利用职权之便,只是当年被随机抽中了配子。


出舱四人,却只回来三人。

詹胜喉咙沙哑:“小冯,你自己说吧,说快点,时间不多了。”

“好吧。战友们,如果你们还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们的话。有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二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在径直驶向天鹅座方向,现在离古战场还剩7.7光年、22年航程。启程之后,视觉参考信号全部消失,我们只能靠中子星脉冲信号确定航向。我的顶头上司,数据复核官时棱遇害后的这些年里,我一直在篡改外部脉冲测量数据。时中校不是我杀的,但客观上,他的死给我留下了机会。都是我一人改的,和叶派其他人无关。”

预想中汹涌的愤怒并没在频道里出现,反而是一片死寂,地震般的消息让所有人不知所措。

“第二个信息,现在是星舰二十九年,而不是二十八年。我们丢了十一个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里,测量到的时间偏差越来越大,尤其是近一年半以来,误差陡增。这事全舰只有我一人知道,可我没说,怕有人插手我的工作。对于这一切,我很抱歉,但是,我不后悔。”

詹胜最后一次值守龙城号时,望着红蓝线,粗略地数了一下星光线数量,直觉中隐约有过怀疑。直到10分钟前有人报告尘埃带形状疑似是天鹅座半途的那团、又到五分钟前在舱外读数出现、以及此刻冯思锐坦白了一切时,根派们还是不愿相信:李广号已经往天鹅座方向行驶了二十多年,已经开到了尘埃带的边缘。

AI提示响彻全舰:距尘埃带主带还有16分钟。主龙骨结构稳定性持续下降至28%,如穿行尘埃带,整舰崩溃概率84%。如转向,最大转角只剩22度,必须大幅减速。

命运之门正在关闭。

势均力敌之时,天平陡转——叶派中有人欺骗了所有人。秦风此刻也无心埋怨冯思锐了,他万念俱灰,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过错一方不会如愿,这是惩罚。

詹胜沉默了足足一分多钟,终于说出了二十八年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的那道命令:“右满舵。目标,小犬β星系。冯思锐,军法处置。”

无人欢呼,也无人沮丧。全员按部就班开始准备。

根据指令,AI开始飞速计算最佳航行方案,光屏中的三角形再次浮现,ABC三点分别是太阳系,古战场和白玉星。三角形的内部此刻多出了两个点,D和E。D点,是时棱被害时,刚从太阳系驶出只有1.5光年,冯思锐那时误导李广号做过一次缓慢转向,驶向B点古战场;E点,即现在,离古战场只剩7.7光年的距离,而白玉星则远在身后的另一端,遥远的22.3光年。

三角形的腹部,由E向C的折角是个锋利的锐角,像把尖刀,如此刺眼。

一串冰冷的蓝色数字浮现在眼前:动态计算咽下的减速和转向、以及到达小犬β座白玉星时减速所需的最少燃料,李广号转向后只能以5.4%光速航行。航程:22.3光年;用时:410年。

詹胜倚在指挥室舱壁边,声音虚弱:“告诉后人,白玉星着陆的第一天,就要着手开荒、炼矿、计算、实验,必须在50年内再上太空。第一站:天鹅座古战场。”

同是满头白发的秦风也终于忍不住眼泪,哭着说:“舰长啊!4个世纪!到时候全忘了……”

勤务兵小苏这时回想起当年和舰长的那句对话,为什么不能先去新家再去古战场?当时詹胜欲言又止。现在他听到了答案,来自老中校秦风——会忘的。

李广号在未来的4个世纪里,将沿着一条直线无动力滑行下去。燃料只够一次减速所需,再无多余备份。也就是说,这四百年里,前方无论有什么样的障碍物,都不能躲避,等待他们的唯一结局就是迎头撞上。尽管现在的星图显示“航道安全”。

一个根派老兵在心底暗骂:“像年轻时在地球上开车,1000公里的高速公路,他妈的不允许打方向盘,不允许刹车,一脚油门下去,直到终点……祖宗保佑吧!”

冯思锐转身默默走向最近的4号气闸舱,按下了旋钮,标有黄黑相间警示条的厚重舱门徐徐打开,不知怎地,40年单调的人生突然在他眼前一幕幕重演。他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看战友们,平静地面对着外层闸门。当年为搭建备用线牺牲的深田崇敬和张智彦,就是从这里葬入星海的。

AI:李广号即将进入反推减速状态,8号引擎关闭,9分钟后7号引擎开启全功率转向。

秦风看着全息投影中那条桔红色的弧线,喃喃自语:“这么说,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死在舰上了……算了,就这样吧。舰长,能不能把损毁最严重的龙城号给我?”

有人问:“老秦,你要干什么?”

秦风:“去古战场。”

六 葬礼

这是八十一岁的老中校秦风为自己选定的葬礼方式——李广号开始减速转向之前,开启1号备品舱,把龙城号沿原航向推出。

以他一人能携带的给养量计算,四年后制氧剂耗完,他将窒息而死。二十二年后,龙城号将掠过天鹅座古战场。其实,他等不到缺氧的那天,即便给龙城号拨一套水循环系统,最多也只能坚持两年左右。

秦风说他什么给养都不想带。

詹胜和秦风做了一辈子战友,对这位老战友了解得不能再了解。

“去吧老秦,我支持你。带上我那份给养吧,你又能多撑一年多。哦对了,还有五粮液呢,嘿嘿,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舍得喝,还剩一瓶半呢。”离开了李广号的生态循环体系,单人静态给养只能是有限的份额。

老秦笑了笑,摇头:“多一年两年的有啥意义。再者,詹舰长,接下来在李广号上你就不吃不喝了?”

没想到,詹胜竟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对。”

什么叫“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詹胜直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一把舱壁,让自己飘向指挥室的门,又用满布皱纹的右手打开房门,然后径直飘向了4号气闸舱。里面正在等待死刑的冯思锐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惊愕地看着老舰长。

“老秦,也带上我那份!代我看一眼古战场的模样!”冯思锐也对着气闸舱摄像头高喊着。

频道里马上有人继续高声喊道:“一辈子老死在这船上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舰长,我也要上龙城号!给养吃完了让我灌一大口酒,然后老秦请你给我一枪,老秦你记着带枪!”

看发言ID,竟然是江毅,全舰现役最年轻的兵,16岁。这位二等列兵白嫩的面庞还长着几颗青春痘,他这辈子都没喝过酒,竟也开始羡慕有酒的日子。说出这句时竟然那么轻松惬意,好像是要报名参加一场普通的篮球比赛似的。

星舰新生代,眼中燃烧着星光。

詹胜在最后时刻点燃了一颗火星,旋即化作烈火,在年轻的叶派成员间燃烧起来。又有17名年轻的叶子们举手要放弃给养,殉葬于龙城号里,都是刚才明确投票的那些人。这些人里除了秦风和冯思锐,最大的只有29岁。他们不想虚度光阴,不想生命在无意义的限定中消耗殆尽,甘愿纵身跳入理想的熊熊烈火中。

几十个根派老兵吓得目瞪口呆:“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江毅用清澈的声音回答着:“你们想过我们这代人吗?我们只想飞向更高的地方。从飞船回到陆地,对我们来说是后退,是坐牢。你们呀,一辈子只知道活着,却从不想为什么活着。各位慢慢活着吧,我走了。我的生命属于我自己。”最后正是根派最常说的那句。

秦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展挺了身躯,一把拧开1号备品舱的舱门,狂放的笑声在舱壁间回荡。他拍打着黑黢黢的、坑坑洼洼的古董飞船,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自己直咳嗽。无惧生死之时,让形骸放浪,让生命飞扬!

AI听到了这些对话,对信息蕴含的目标性指向进行收集、整理、分析,竟然自动计算出一套残酷的航行方案:龙城号气密完整性97.6%,可手动修补。如果配有一套水循环设备,成员携带一份静态给养的生存时间为:52个月。每11人贡献出静态给养份额,可供1位成员在22年后抵达天鹅座目标。

“我X?难不成……”老秦虽然凶很好斗,但平生极少说脏话,这次他真没忍住。

“冯思锐、吴云晗,上船!剩下的叶子们,把水循环搬到龙城号上,然后来4号气闸跟我会和。江毅,下船,跟我一起。动作麻利点,时间不多了!”老秦飞快地下达着命令,自己从1号备品舱缓缓飘向4号气闸舱。江毅二话没说,从龙城号里飘出。

老秦点到的吴云晗,女,19岁,医务室一级士官,成年星舰一代里最年轻的女孩。

一男一女。老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看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叫做……叫做希望。

AI调出了补给品和一套水循环设备,十几个年轻的身影忙碌起来,一大串货物包鱼贯塞入龙城号。船外是累得气喘吁吁的十六名年轻士兵,船里是老秦选定的两人。有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布兜老秦没从龙城号里带走,说是送给三个人的礼物,但没有明说是什么,船里的三人一看便知,也没有明着问。船外的年轻人也把他们最心爱的礼物也一股脑塞进了船里,有书、有吉他、有小布熊……

他们挥手告别。

十六人排成队列整齐地来到4号气闸舱,老秦上前,和他们一一敬礼,拥抱,口中不停地念着:

“叶子们,对不起,对不起,没选你们上船。”

轮到拥抱江毅时,老秦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孩子,对不起了,你太年轻了,冯思锐更合适。”江毅笑着摆手说没关系,两排雪白的牙齿,憨憨的笑容。

这时AI再度出现,给出提示:现在只有21份静态给养,还差1人份。一行蓝色的字,铁一样冰冷,横在老秦他们眼前。

“X你妈的,不能凑合忍忍让他们少吃点少喝点吗?”老秦解开纽扣,叉腰抬头望着舱壁一角的摄像头,对着AI破口大骂。

已按最低营养摄入量计算,差1人份。在离天鹅座目标区域4个月时,给养消耗完毕。

冯思锐打开了通话器:“秦头儿,我本来就是罪人,年龄也大,让我下去吧。这样也能少死十个叶子。我找到了值得付出生命的事,死而无憾。”

老秦犹豫地看着转向倒计时,还剩75秒。他一拳砸在气闸舱门上,舱门纹丝不动,手却迸出几滴鲜红的血珠。换以前,一定能把舱壁砸出个坑!老了,老了,太多事做不到了。

“带上我那份吧。”气闸舱外飘来一个身影,居然是潘海。

“妈的,基因倒推实验还没做完呢,不做了,到此为止了。孩子们,不管有用没有,带上我这两样心爱的东西,去吧,做你们该做的事去吧。”一向文质彬彬的潘海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说话也带起了脏字。他刚才提到的两样,一个是秦风当年送他的蚁穴灌铝雕塑,另一个是一片薄薄的存储器,里面拷贝着他这几十年全部的学术心血。

说完,潘海对着镜面般平整的舱门看着自己,头发灰白,眼袋下垂,但好在精神头还不错,他左拉拉衬衣,右整整领带,慢慢整理起军容来。其他人突然意识到,是时候好好整理一下仪容仪表了。秦风也挺起胸膛,把衬衣塞回腰间,重新系好扣子……

做你们该做的事,正如詹胜、潘海他们一样,做了他们作为军人、作为人类最后火种飞船领导者们该做的一切事情。

“做正确的事。”当年詹久成对仇重山如是说。


詹胜放下了心里的一切,对着气闸舱的通信器说出了他作为舰长的最后一道命令:

“我是舰长詹胜,现在我命令:长城军团C6战斗群指挥舰李广号将不再作为现役军事装备,全体官兵就地复原,军衔收回。舰名、人员和社会管理结构、生物学父母名单是否公布等,请你们自行决定。祝你们一路平安。”

他一直以为会有人来象征性挽留一下,但直到外层舱门开启的那一刻,内层舱门前依旧空空荡荡,通信器里也一片静默。无所谓了,毕竟对大部分人来说,活着要紧,不怪他们了。只希望他们的后代顺利抵达白玉星,平安定居下来。

主舰减速前10秒,1号备品库的两块爆炸物引爆,龙城号载着两名成员和其他20人份的静态补给品,翻滚着前冲,以35%光速飞向那片远方的未知。同时,4号气闸舱开启,军容整洁的19人坠入寒冷的太空。

“如果真有下辈子,还跟你们做战友。”秦风在最后一秒对着詹胜、潘海们说。震耳欲聋的气流声响起,也许他们听到了吧。

七 家书

比起时刻为备品存量焦虑,更可怕的是孤独。

龙城号上的两人太熟悉了,连操控都不需要的直线滑行旅程里无事可做,陪伴他们的只有时不时砸在外壳上的陨粒传来的爆裂声,多的时候一天能响起五六次。叮当声刚开始听起来很吓人,后来听多了,习惯了,竟能听出韵律来,再听下去,后来也就索然无味了,爱谁谁,听天由命了。

过了几个月,粗糙皮实的龙城号真的奇迹般穿出尘埃带,叮当声都消失了。舱内重归寂静。

狭小飞船空间是牢笼,是22年的漫长刑期。所有这些,只为那个听起来疯狂到极点的理想——看一眼古战场上人类之外的文明造物,确信我们不孤独,然后和它擦肩而过,再然后葬身其中,这就是理想的代价。

很早前的金属物回声探测就显示遗迹稀疏散落,穿行其中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给养耗尽之时,窗外仍是一片黑寂的虚无和无休止的红蓝光线。

没有昼夜春秋之分,窗外永恒不变的是绚烂多彩的笔直光线。冯思锐不想计时,也懒得去计时,只有吴云晗守着几处不同的计时器,每天在舱壁上写下数字,更新着日期。

时间能杀死一切,方式包括制造寂寞。亲历了生死离合,冯思锐心中有时会动摇:当初死在李广号上会不会是个更好的结局?还要这牢笼中、在这无尽的黑色孤寂中枯坐下去。

“纵使你的生命延展到三千年,甚至三五万年,要知道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活一回;所以长和短,都是一样的。”《沉思录》里如是说,书是一个叶子兄弟临终送的礼物。

他想到了潘海试管中的那只粉蝶,只有短暂的十几天的生命,却对文明的延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长或短,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做过什么。

时间又能孕育一切,宇宙之深,不知还有多少未知在等待着自己。

蚁穴雕塑和《沉思录》是冯思锐为数不多的消磨时间的工具。

吴云晗轮值时的活动却要丰富得多——打游戏,把《我的宇宙》里那几千个第五星文字背得滚瓜烂熟,甚至根据他们结字的规律推演出许多新的构词,女孩的语言天赋天生强于男性。

还有画画,画纸来自一小瓶液膜材料,能生成几千张,都快被她画光了。她是星舰一代,从未踏足过陆地海洋,甚至连静止的星空都没见过,这反而成了她的动力,她画山,画水,画星辰大海,画一切能想到的美好的东西。狭窄的空间困不住飞扬的遐思。

冯思锐知道吴云晗生性安静,现在突然变得活泼开朗,只是为了制造多一点色彩,来冲淡这无边的寂寞。他在心底感激她,也想为她做点这么。

这天,冯思锐又捧着《沉思录》,飘在驾驶舱里,安静地读着。他看到吴云晗飘了过来,就指着书上的一处问她:

“这字怎么念?”

吴云晗读到了那句话:宇宙的本性操纵物质界时好像玩弄蜡块,生命的果实刈割起来有如丰硕的麦穗。冯思锐手指的是“刈”字。

吴云晗也不认识:“你查查字典不就好了?”龙城号主控电脑里有李广号的大部分资料,包括字典。

冯思锐:“费劲。你说这帮写书的就不能好好说人话,非得整一堆生僻字,显得好像自己多有学问似的,穷得只剩生僻字了。现在,我宣布:这个字以后就念‘叉’!”

吴云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够形象,‘叉’割,不过好难听呀!哈哈哈……”在她眼里,老冯并不是那只幽默的男人,反而眉宇间总飘着一丝阴郁。这是他第一次逗笑她,她在心底悄悄对他说了声谢谢。

龙城号航行的前几年里,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守在通话器前,等待着那几声“咔哒”声,来自主舰的通信,有些根派老兵偶尔会想起两个后生。也没什么重要信息,只是聊几句家常。主舰后来没有改名,还叫李广号。

单向通信——李广号的伽马波通信功率尚能覆盖十几光年左右的距离,龙城号的通信体系则是为当年近地飞行设计的,回信电磁波在几十万公里后就衰减殆尽,融入宇宙背景的杂音里,永远不可能送抵李广号。即便如此,每当听到老兵的声音时,龙城号上的他们还是能兴奋好几天,不亚于过节,“家书抵万金”也不过如此吧。

两者的距离越拉越远,通信时滞越来越长,龙城号最后一次听到咔哒声是在出发五年后。那次通信音质很模糊,只听到一个老兵说:

“叶子们走后,空出来一些空间,改成生物实验室了。有一颗柿子树种上了,不过好像挺失败的,还没熟就落果了,青皮的,涩得硌牙,但就这也吃完了,总比没有强吧。”

吴云晗没吃过柿子,只在很早以前听琳娅提起过,图片里的果子红灿灿的,好像很软,她无数次想象过那种味道。她替他们庆幸,在两光年之外,在那艘大船里,总算种下了。

按航程计算,等他们跨入古战场遗迹范围时。吴云晗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而冯思锐则要六十开外了。望着堆在船尾的给养货包的体积,两人基本能准确地预估出那一天到来的时间,当年AI计算很精确。货包堆的最里面压着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布兜,是老秦当年留下的礼物,里面装的是他的手枪。

通信模块好久没响起过了。当舱顶的那个黑色方块旁的指示灯又一次跳动起来时,咔哒咔哒的提示声听起来如此陌生,吴云晗甚至吓了一大跳。

他们还能联系到我们?天啊……她苍白的手在颤抖,按下了信号接收开关。

两人低着头把耳朵凑近了去听,但奇怪的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有一片白噪声,四五分钟的时间里时断时续,时而滋滋作响时而静默。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吴云晗听力敏锐,她分辨出里面好像有脚步声,很细弱,似乎离李广号的送话器很远。就在这时,舱顶的黑色方块突然播出了清晰的人声:

“打开了吧?”

“不知道……咦?这东西是叫话筒吧,真有灯,真亮着呢,你刚才就打开了!”

“哈!大朋友、小朋友们,这里是李广山电台的第一次广播,我叫王立为,今年八岁,来自李广山詹胜广场小学二年级4班。今天是礼拜六,爸爸带我来湖边玩,他说这块生锈的大铁疙瘩要是改造成博物馆该多好,对了,他还说旁边要再建一个镇子,噗,好多灰呀……”

“咯咯……”

两个小男孩的声音,清澈、甜美,纯净得如同山涧里淌出的泉水。吴云晗趟着眼泪,对着舱顶的黑色方块说:“孩子们,别走呀,多说点,随便说什么都行。”她知道远方的孩子们听不到,却仍在祈求着。

“广播”又持续了7分22秒。其间,两个孩子一会儿噔噔噔跑开去玩,一会儿又像模像样的广播,说他们班老师留的作业太多、说湖面凿开后能捞鱼苗……

最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小为,你打开的?有电,不能乱动,听见没!也是稀奇了,这老古董还真行嘿,都烧成这样了居然还有电……”

咔哒,通信终止。一切又归于平静。

冯思锐和吴云晗相对而视,回味着,两个小女孩零碎的对话里带出了很多信息,如狂风巨浪般冲击着他们的意识。五秒钟后,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后人真的到了白玉星!还凿开了冰湖、养上了鱼、建起了镇子和小学,李广号、詹胜广场,他们的名字没有被忘记!

激动的泪水像一颗颗碎钻石,晶莹剔透,悠悠飘起。

吴云晗:“他们做到了。是我们之前想多了,想错了。”

冯思锐:“错得好!我这辈子犯过的最美丽的错误……哈哈哈……‘他’做对了所有事。”吴云晗明白,老冯说的“他”是詹胜。

“孩子们没说时间,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沿用着星舰纪年?还是说,着陆后又开始新的公元纪年?第一个宣布新纪元的人该有多骄傲,羡慕啊!”

听到吴云晗提到“纪年”,等等,哪里不对……冯思锐和她对视了一眼,激动的笑容戛然而止。

吴云晗看着冯思锐的表情,也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一块遮天蔽日的乌云,在两人的心底陡然浮现——他们的航程不是需要410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