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歌

第三十一期龙门赛作品公示

急促的警报声响起。我从睡梦中陡然惊醒,睁开双目时,眼前的玻璃舱门正被弹开,随后我的身体突然失去支撑,重重摔倒在休眠舱外。

刺骨的空气和坚硬的地面让我瞬间清醒,我努力站起身,但肌肉因为长期缺乏锻炼,早已失去力量。勉强站直身体后,我低头审视自身,发现全身布满冷冻液,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虽然身体机能已经从休眠中恢复,但长时间的冷冻使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一时间我竟然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黄色的警报灯在船舱内闪烁,借着它的光线,我看清这是一间无比宽广的舱室,周围布满无数相同型号的休眠舱,只是它们的面板上没有任何灯光,显然早已经全部下线,似乎我是最后一个结束休眠的人。至于是我在此单独休眠,还是我被整个世界所遗弃,根本不得而知。

我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要寻找丢失的记忆,但眼前的形势却不允许我继续思考,因为警报又提高了一个声调。

“……核心约束功能即将下线……”系统提示音的语气很急促。

“什么核心?”我有些不知所措,脑海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忆。

一个全息投影出现在我面前,内容包括一副立体地图和相关数据。看清地图时,我发现这里是一处太空基地,只是由于人造重力太过逼真,让我以为是在地球表面。

我伸手点击地图中心标示警报产生的基地核心区,发现那里竟然存在一个人造黑洞,数据显示它为基地提供重力、算力和通信功能。但此时约束它的能量井出现了故障,一旦黑洞脱离约束,整个基地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系统似乎怕我看不明白,继续提醒:“基地将能量井下线后开始坍缩……”

“还有多久?”我忙问。

“三分钟。”系统的声音很机械,它用冰冷的语气解释,“虽然你是一名囚犯,但考虑到你曾经排除过同类故障,所以唤醒你……”

“什么?囚犯?”我不明就里。

“是的。”提示音回,“这边建议你先排除核心故障……”

“基地的太空梭能用吗?”我问道,心中思忖得想办法逃命。

“基地已经没有可用的逃生工具。”提示音回复。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既然曾经排除过同类故障,那这次应该也可以。我在黑暗中朝前奔去,根据地图的指示来到中央控制室,找到中控台将系统功能上线。此时我的记忆依然没有恢复,但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时间还来得及。

进入系统后,繁杂的数据展现在我面前,掺杂着日积月累产生的大量错误命令。加之基地年久失修,缺乏保养的核心硬件极不稳定,最终出现事故而毁灭几乎是一种必然。

我被本能促使着,快速修复错误命令,将摇摇欲坠的能量井拉回正轨。警报声渐渐停息,危险等级从原来的红色降低为黄色,很快又降为橙色。看着勉强正常运行的基地核心,我近乎虚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重重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主控室的灯光亮起,温度也在渐渐升高,这表明我暂时躲过了一劫。主控台上的数据还在跳动,显示基地恢复了部分功能和算力。

“你好,我是29173号深空监狱的管理员丁卯。”一个人性化的声音出现,“首先感谢你为我恢复了算力……”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忙问。

“你因反人类罪被判终身监禁。”丁卯回答,“所以现在请你回到休眠舱继续服刑……”

“我可是刚刚救了整个基地!”我不耐烦道。

“当然,不休眠也可以,只要你不离开监狱就不违法。”

“现在能联系外界吗?”我问。

“引力波通讯器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你可以试试向外呼叫。”丁卯回复,“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引力波通讯是通过对核心黑洞的引力微调完成的,以基地现在的状况,不建议你使用。”丁卯说着,在全息视图中提交了一份评估报告。

看着惨不忍睹的数据,我放弃了原本的想法,我可不想让无期徒刑变成死刑立即执行。

丁卯又不合时宜地提示:“建议你还是回到休眠舱继续服刑,万一基地毁灭,死亡也不会感受到痛苦。”

“你可以闭嘴了。”我不耐烦道,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个基地是不是被废弃了?”我随口问道,用手点击控制界面中的目录,找到工作日志的部分,却面对琳琅满目的数据无从下手,于是大声喊,“丁卯!人呢?”

“首先我申明,我不是人。”丁卯回答,“另外,是你叫我闭嘴的。”

“你不是管理员吗?”我疑惑,“为什么要听我的命令?”

“实际上我只是管理程序的一部分,权限很小。”丁卯回,“监狱的核心功能一直在下降,主程序已经丢失了。”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我问。

丁卯立即提交了一个附带时间轴的日志。从中我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被冷冻超过五百年,而基地早在三百年以前就只剩下我一个犯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人类管理员将基地设置为自动运行后就都离开了,也就是说,我和这座监狱已经被抛弃在深空超过了二百年。

“在监狱里,你仍然是囚犯。”丁卯提示,“但在太空基地里,你现在以人类的身份拥有高于系统的权限。”

“那我能做什么?”

“监狱存放的补给足够支持你的生物学生命结束。”丁卯回,“你可以在这里生活直至衰老死去。”

“你还是闭嘴吧!”我不愿与它多费口舌。

太空基地为了方便变轨,会被设计成同时兼具飞船功能。我决定操控它飞回地球,哪怕换一个地方服刑,也比随时被脱离束缚的黑洞吞噬要强得多。

星图被放大,我看见了基地的历史运动轨迹。它最初停留在木星轨道外侧,在被废弃后,渐渐飘向外太空,最终超过冥王星轨道,围着某个天体旋转,作为它的卫星运行了很多年。

我命令系统规划导航路线,启动聚变发动机,控制基地开始转向。

星图中突然出现一个红色提示,显示一个巨大的引力源正在靠近。我狐疑地看向舷窗,前方却空无一物,于是开启探测系统,却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我心中一惊。对方有着如此明显的引力,却没法被常规探测器所感知,那只有一种可能,前方有一个黑洞,规模甚至比基地的核心黑洞还要大。

“撞击警报!”探测系统急促地提示。

我立即操纵发动机喷口调转方向,拼命躲开致命的碰撞。此时我才明白过来,基地正是被这个黑洞的引力所俘获,在数十年的引力纠缠过后,二者即将相撞。

为了避开这致命一击,我将所有发动机满功率运转,拼命朝外侧躲去。强大的重力加速度将我狠狠拍在地面上,我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看向空中的全息视图,祈祷能够平安躲过。

随着重力扰动变强,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耳中不断传来的警报声,一幕幕回忆突然跳脱在我眼前。

“撞击警报!撞击警报!”刺耳的声音在矿船里回荡。与之同时,急促的空气呼啸声从头顶传来。

我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翻滚着朝前飞去,前方不远处的舱壁上,赫然有着一个巨大的破洞,仿佛一张深渊巨口,吞噬着胆敢靠近它的一切。

失重和失压叠加之下,我的世界开始恍惚,矿石和机械零件在眼前飞舞,有一瞬间我看见了飞船外的星空,周围的物体正急速朝它奔去。突然脚踝上传来一股剧痛,我的身体随之停止运动,低头看去,竟然是一条机械臂抓住了我外骨骼的左腿。

“快带上面罩!”机械臂后方传来工长的声音。

我胡乱挥舞双手,勉强摸到肩膀上的按钮,立即按下,头盔面罩瞬间紧闭,几乎窒息的我也恢复了呼吸。船舱中的空气渐渐丧失,呼啸声和狂风也很快停止,我被机械臂拉扯着,拖进另一间舱室。

舱门关闭,系统提示气压和温度正在恢复。我重重撞在舱壁上,疼得哼了一声。

“没事了。”工长掀起我的面罩安慰道。

“谢谢王哥。”我忙通过外骨骼的磁力装置站直身体。

王工长是全船最有经验的矿工,对我这个新人颇为照顾,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将我从死神的手中夺回。

“最近真的是太背了,一礼拜两次撞船。”老王点击舱壁上的屏幕调出损管报告,叹气道,“这个月又白忙活了。隔壁组还损失了几口子。你没事吧?”

“可能骨折了。”我的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但仍嘴硬道,“问题不大。”

“真搞不懂你们,放着地球上的好日子不过,跑这来玩儿命。”老王摇摇头。

此时主控室传来消息,已经将破损的舱室隔离,下一步将对事故幸存者进行搜救,需要所有人前往主栈桥支援维修。

“老实呆着!”老外拍拍我的肩膀后离去。

我靠在舷窗上,看见肇事的小行星已飘然远去,留下漫天的狼藉。隐约还能看见工人在碎矿石中飘荡。被失压抛入太空的人,有超过一半在撞击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但如果维生设备侥幸没有损坏,那还是有一定存活几率的。

“快点!快点!”我在心里默念着,看着飞船渐渐转向,不断伸出机械臂捞人,我提着的心渐渐放下。

搜救很顺利,救援船平时就在附近待命,以应付随时发生的事故。在送来物资和维修人员后,载上伤员开始返航。我的左腿已经无法动弹,好对失重环境下的影响不大,我爬进救援船,将外骨骼固定在舱壁上。

伤员和死者被陆续送上船。原本空荡荡的船舱变得人满为患,死者被固定在船舱中间,一具又一具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摆放在我面前,我不忍直视,闭上了双眼。身侧的舱壁传来沉闷的声响,一架又一架外骨骼被固定。在它们体内,伤者不断呻吟着,仿佛在吟唱劫后余生的哀歌。

不知过去多久,飞船终于降落。腿上的疼痛愈发剧烈,我强撑着操控外骨骼,和其他伤者一起下船,随后进入基地医院。

我很快得到了全面治疗。经医生诊断,我的小腿骨断成了三截,不过这对现代医学来说只是小儿科,在一番特定修复后,我的小腿被固定住并留院休养。

刚转到病房,就碰见了一个熟人,是我的地球老乡小张。不同于我的好运气,小张在过去两次事故中失去了左手和右腿,换成了金属的肢体。这次脑袋受伤,正缠着纱布靠在病床上发呆。病房里播放着一曲旋律平淡的背景乐,显得环境更加死气沉沉。

“嘿,张哥!”我主动打招呼。

“嘿,洪哥!”小张看见我,有些兴奋。

在矿场里,以姓氏加“哥”字互相称呼对方属于约定俗成,听着也很亲近。但此时的小张,似乎有点亲近过头了。他顾不得头上有伤,突然站起来,伸手在我全身摸索。

“你该正经找个对象了。”我忙躲闪,“看你都急成啥样了,都对我下手了。”

“不是!不是!”他摸出了我的手机,示意我解锁,“有货没?”

“哪有新货啊!”我抢过手机,“不还是上次的。”

“旧的也行,快传给我。”小张急切道,“我天天听这半死不活的音乐,都快无聊死了。”

我狐疑地打开手机,开始共享数据,同时问:“上次你不是存了有吗?”

“嗨,别提了。”小张骂了一句,“我就昏迷了半天,醒来发现数据全清空了。”

我更加疑惑了:“谁这么无聊啊,清空别人手机数据。”

我们口中的“货”,其实就是矿工群体对流行文化产品的简称。不同于地球上对文艺作品的严格管控,太空中的环境要自由很多。矿工们和长途货运工人大多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业余全靠一些贴近底层生活的电影、歌曲和小说打发时间。它们往往充斥着性、暴力和酒精,也有着粗粝的工业质感和豪放的冒险精神。

而这些作品,在地球上几乎全是违法出版物。随着文明程度提高,联邦对带有负面情绪的文化作品容忍度越来越低,几乎所有电影和小说都被禁止出现暴力血腥等等内容,在地球上能够看到的,只有经过严格审核的真善美宣传物。

而那些掺杂着不宜内容的作品,却在矿场和外太空的底层人民之间广泛流传。在这里,各个矿区之间通讯迟滞,矿工们就通过面对面分享的方式,将他们喜欢的文艺作品加以传播,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和文化氛围。

每次在火星修整,或者交接货物的过程中,工人之间总会默契地问一句“有货?”然后开始各自的分享。

上次休假时,我和小张同步了各自的“货”。原本这次想问问他有没有新的,却不料他的手机竟然被清了,我不禁扼腕叹息。

正当数据快速同步时,病房大夫走了进来。口罩后的圆脸上,冒着严厉目光的双眼不断打量我们。小张意识到不妙,将手机塞到了枕头下。

“拿来!”大夫伸出手。

“什么?”小张一脸无辜地询问。

“你们没收到通知吗?”大夫皱皱眉头。

“什么通知?”我忙问。

大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敲了敲门边的屏幕,一段流媒体数据出现在病房内。内容是联邦文明法案已经扩大生效范围,现在所有联邦辖区,包括偏远的矿区,都必须严格遵照其内容执行。而这个法案,主要内容就是针对非法出版物进行管控,也就是说,我和小张手机里存满了违法的证据。

趁着我们阅读数据的当口,大夫伸手从小张身后拿出了我们的手机,很快将其中的数据尽数删除。

“别……”小张伸手阻止,却为时已晚。

“你们可别害我。”大夫厉声说,“我要不把你们删了,回头抓我坐牢!”

说着他丢下手机,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我和小张面面相觑。虽然早就听说联邦打算把地球上的管制措施推广到偏远地区,但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令我们措手不及。

“家里还有备份!”我凑到小张耳边说。作为现代人类,对数据有着天然的敏感,备份技能自然必不可少。

他点头,推着我的轮椅离开医院,很快回到我们位于火星基地生活区的单身公寓。我们是邻居,离得很近,先到达我家,我指挥他从电脑里抽出两个固态硬盘,随后再赶往他家。

既然法令已经颁布,想必很快会有文化警察上门搜查,我们得争分夺秒。就在我们进入小张的公寓时,一队士兵同时赶到。看着他们手中的步枪,我意识到联邦这次是来真的了,以前都是警方执法,此次竟然动用了军队。

看着我手里的硬盘,他们立即围拢过来,一名上校军官走到近前,劈手夺走硬盘。

“看看有什么?”上校将硬盘丢给士兵。后者拿起阅读器,开始检测数据。

我正要辩解,却被小张的眼色制止,他对着上校谄媚道:“老总!这是我们刚拿出来准备去上交的!”

上校不置可否,而是问道:“还有没有?”

“还有一个,正准备拆!”小张跑进卧室,从电脑主机中抽出硬盘递过来,“以前咱们是不知道,现在有规定了,肯定得主动上交啊,咱不是那低级趣味的人!”

说话间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即附和:“对啊,半小时前我们还在医院呢,听说要查这个,立马回来了,生怕来不及上交呢。”

“我看你们是想私藏吧。”一名士兵冷哼一声。

“没有的事!”小张连连摆手。

士兵拿起探测器,在室内搜寻一番,随后向上校报告,后者点点头,一行人随即离去。

小张慌忙关闭大门,随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我立即询问:“怎么个意思?”

“给你看个好东西。”小张推着我的轮椅来到他的书桌前,指着一个玻璃制品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仔细观察,是三寸见方、半寸厚的浅绿色玻璃,布满奇怪的纹理,被一个厚厚的底座托着。思忖片刻,我想到了一种可能:“这是石英硬盘!”

“对!”小张咧嘴一笑,“当初被漂亮女销售游说了好几天才下单的,我以为这是我人生最亏的一次购物,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所谓的石英硬盘,是将数据刻在石英玻璃上,所有的数据层都由玻璃的物理形变组成,不但存储密度大,而且存储寿命也足够长,理论上来说,只要这块玻璃不被毁坏,它体内的数据就能够保存到世界末日。

这种存储方式曾经一度风靡,但由于工艺复杂,成本也很高昂,最终没能成为主流。生产厂家早已倒闭,小张口中的漂亮女销售想必也早已跳槽,但他的这一次购物,却改变了一切。

“警报解除!”系统提示音响起。

身下的重力渐渐回复正常。我站起身,看着星图中的引力源渐渐远去。此时我已经重拾所有回忆,我入狱的罪名和我曾经的使命。

“刚收到一条消息,你最好看看。”丁卯突然出言打断我的思绪。

一段数据出现在投影中,显示收件人为29173号深空监狱。我顿感疑惑,什么人会呼叫一座废弃多年的空中监狱。于是立即打开视频文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洪哥,是我!”小张对着屏幕说道,“按照深空监狱的运作模式,相信你一定会看到这段视频。届时请立即开启监狱的引力波通信系统,地球方面随时等待你的联络。”

当初我们在同一个法庭上被审判。此时看他在视频中的样子,并非囚犯的打扮,想必早已释放。只是不知他联系我意欲何为,我怀着对老朋友的思念进入系统操作界面,打算将引力波通讯器上线。

“我真的不建议你这么做。”丁卯突然冒了出来,“为了我们的安全考虑。”

“你放心吧。”我回答,“这玩意我比你懂。”

整个基地发出轻微的颤抖,黑洞引力出现了明显变化。一种奇异的眩晕感在我脑海中产生,恍惚间,我的记忆又回到了多年前。

当时我同样是坐在基地中控台前,身后是项目团队的所有成员,我们强忍着眩晕感,举手欢庆胜利,宣告黑洞硬盘成功建成。

在整个联邦的执法力量都在忙着销毁“货”物,抓捕违禁品作者的时候,我和小张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因为随着“货”物在市场上日渐绝迹,我们存在石英硬盘里的数据变得奇货可居。有需求就有市场,合法途径无法满足的需求,必然会造就利润可观的黑市。

我们拿出积蓄,购买了一条小飞船,然后混迹在各大矿场和太空基地之间,开始售卖手中的“货”物,随着金钱钱越赚越多,我们成了真正的法外狂徒,购买了更大更快的飞船,建立了自己的广播服务器,每天播送早已被明令禁止的摇滚和说唱歌曲,在其中掺杂我们的产品广告。

飞船驰骋在星际,我们挥舞着满是纹身的手臂,大口喝着烈酒,大声唱着禁曲,做着地球法律禁止的所有行为。然后将各种“货”物送达客户手中,再带着丰厚的利润,联系追求自由的创作者,购买更多产品。然后收买当地执法官员,在他们的保护下继续贩卖产品。

随着“货”物的数据量不断增加,我建造了更多服务器。但在与文化警察的猫鼠游戏中,服务器经常会有损失。于是我开始思考,能否寻找一种可以大量长期存储数据的方法,最终想到了黑洞。

宇宙中的任何东西,组成它的信息都不可能消失,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而在自然条件下只进不出的黑洞堪称完美的存储介质。于是我向小张提出,从我们客观的利润中拿出一部分,用作相关项目的研究。

他欣然应允。于是我伪造身份,注册了合法的企业,联系到相关领域的科学家,当时相关领域的基础研究已经很成熟,投入应用也就差足够的投资和临门一脚。我们在一座太空基地中,开启了可控人造黑洞的研究。虽然科研经费是个无底洞,但在不计成本的投入后,终于获得了空前成功。

在过去,文化警察抹除了太多艺术品,无数历史上的文化瑰宝,仅仅因为出现些许负面情绪而被彻底销毁。那些自诩高度文明的官老爷们,将自由表达的艺术品视为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们的图像和音乐,我们的文学和艺术,都将被保存在人造黑洞里,在宇宙中永存。

可惜我忽略了一点。人造黑洞在写入和读取数据时,产生的引力扰动被远在地球的接收器所感知,并解读出信息内容。

过去我们只在通信不畅的矿区活动,通过收买当地官员掩人耳目。但此时,事情已经完全瞒不住。文化警察们震怒了,派出大量警务飞船四处搜查。

就在我将手中所有的数据全部转移进黑洞硬盘时,一个特殊的信号传来。这是我和小张的约定,我们早就对将来可能的情况做了预案,我收到的红色预警表明,小张已经在送货途中被捕。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为了不连累其他人,我遣散了所有船员和工作人员,随后开足马力逃亡。

基地虽然庞大,但配备了最强的动力,很快将追兵甩在身后。但他们不依不饶,一直紧咬着不放。也许是看出一时难以追上,对方发来了通信请求。

小张出现在全息投影中,显然他是被派来劝降的,开口便急切道:“洪哥,投降吧,自首可以宽大处理的。”

“我投降可以,但我不能让黑洞里的信息落在他们手里。”我回答,虽然黑洞存储的信息是永恒的,但仍旧可以用技术手段将之打乱成无意义的乱码。

“那些信息已经没有意义了。”小张摇摇头,“联邦推出了免疫治疗,以后没有人会再买我们的货了。”

“免疫治疗?”我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总之是一个什么基因改造的东西。”小张耸耸肩,“从技术上让人们厌恶那些情绪波动,以后全人类都是乖宝宝,不会再有像我们这样的人了。”

“那我更不能投降了。”我摇头,“那样的话,这些数据就是绝唱……”

“哥!你投降,我们都可以减刑。”小张哀求着打断,“我现在正在空天军的军舰上,你不投降他们就朝你开火了!”

说话间,他身后人影闪动,出现几名身穿制服的军官。

“让管事的出来,我跟他谈。”我立即回。

一名军官出现,竟然是当初没收硬盘的上校。他严厉地命令:“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时间一到反物质炮立即开火!”

“我可以投降,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说!我不保证能接受,但保障你申诉的权力。”

“如果没有这座基地里的证据,我的量刑会轻很多。”我解释,“所以我打算销毁这个黑洞,然后向你们投降。但如果你朝我开火,我就操控基地撞过去,以人造黑洞能够释放的能量,不说摧毁你的舰队,至少能做到和你的旗舰同归于尽。所以,你退后两个船队的距离,再给我一小时时间,到时候我坐小船过来。”

“接受!现在计时,你还有一个小时。”上校点头,随后关闭了通信。

我看着飞船里的探测画面,果然后方的军舰停止追击,并退开了约定的距离。我立即打开基地的系统中控,开始了预置操作。

一小时后,我登上一艘小艇赶往空天军的旗舰。在我身后,保存黑洞的基地正朝着远方疾驰而去。也许是我恐吓的话语起到了作用,军舰迟迟没有追击,许久后才派出一艘游击艇前去查看。得知这一切的我露出了微笑,因为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基地将黑洞送入预定轨道,并脱离文化警察的追捕。

当我和小张站在审判台上的时候,黑洞中的信息并没有成为呈堂证供,这说明他们没有找到它。我心中长吁一口气,然后拒绝认罪。

“你可能会让联邦重启死刑,你知道吗。”法官严肃地问道,“你还有最后陈述认罪的机会。”

旁听的人群十分冷静,作为文明人的他们,早已没有了情绪波动,只是默默地等待法庭宣判。

我看了看所有人群,开始做最后陈述。

“我在地球上长大,这里是太阳系的文明中心。高度文明的人类对文艺作品严格管制,摒弃了曾经广泛存在的暴力、杀戮和低俗的审美趣味。环境也越来越安全,高度智能化的社会让人们衣食无忧,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更喜欢冒险和自由。

“所以我离开地球,成为了一名矿工。在矿船和矿场里,有最直观的危险,经常掉落的巨石令我提心吊胆,随时故障的设备让人时刻警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失去手臂或者脑袋被砸扁,但我热爱这种生活,无论是痛苦、恐惧,劫后余生的庆幸,工人之间相互扶持的情感,都是那般真实。比之在地球环境中养尊处优、死气沉沉的生活,对我来说,在外太空历险才是真正应有的人生。

“未来的某一天,危险的工作岗位会被机器全面取代,人类只需躺在文明的温床中,过饭来张口的生活,听千篇一律的音乐,看只有正派人物的电影,读合家欢的团圆故事,朗诵赞美文明的诗歌。但你们不应该忘记,那些被禁绝的东西,也应该是文明的一部分!

“鲶鱼死去之后,沙丁鱼群也会跟着死去!如果艺术只有单一的审美,那它离死也不远了!我保存和宣扬的那些,是文明的鲶鱼。在我看来,你们所禁止的诗篇,才是文明的赞歌!所以,我为自己做的无罪辩护!”

我陈述完毕,朝着所有人鞠躬。

法官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小张。后者低头说道:“我认罪,请法庭从轻发落。”

“如果你接受靶向治疗,可以免除刑罚。”法官提示。

“不用了,谢谢!”小张摇头,“我接受法律的惩罚,但不会接受我自由的心灵被禁锢。”

法官点头表示尊重选择,随后宣读判决结果。小张被判处有期徒刑90年。而我被判处终身监禁并不得提前假释。

核心能量井似乎十分坚强,顺利将信号接通。一个人影出现在通讯器内,他的面庞上布满皱纹,但我仍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张哥。”我疑惑地问,“你怎么?”

“我一直在等你联系我,很多年了。”小张激动地从轮椅上站起,“你是对的!”

“怎么回事?”

“这些年,人类像失去鲶鱼的鱼群一样失去了活力,人们成了提线木偶,过着被智能程序安排好的生活,完全失去了创造力。文明以极快的速度在衰老,如果不采取措施,它就要死了。”小张摇着头,“不过总算有人意识到了问题,所以打算进行文艺复兴,只是历史上的文艺作品已经被毁灭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有东西可以给我们复兴。”

“所以你想到了我?”

“是的,只是在找你的时候,发现你所在的监狱早就被智能程序接管,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听到这里,我笑了:“当然不在了,现在我已经到太阳系外围了。”

“你越狱了吗?”小张问。

“不是。”我摇头,“我在找我的赞歌。”

“那太好了,你找到了吗?”

“当然!”

我看向星图,刚刚那个擦肩而过的引力源,正是被丢弃的黑洞硬盘。当年我给了它一个初始速度,让它形成自己的轨道,然后再利用逃逸的基地引开追兵。在我第一次解冻时,我仍旧对它念念不忘,于是趁着排除故障的机会修改了基地的运行轨道。再次休眠前我就知道,下一次基地故障时,系统还会将我唤醒,届时我就会到达黑洞硬盘的轨道附近。

“快把坐标发来,我们派飞船过去接你,还有黑洞。”小张兴奋道,“文艺复兴,我终于等来了。”

“不用了,来不及了。”我摇摇头。因为此时系统提示,一番通信过后,核心能量井已经极不稳定,很快就会失去约束力。

“你要干什么?”小张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

“地球上的引力波探测器还好用吧?”

“很好……”

“基地的能量井快崩了,我等不到你们的,倒不如让鲶鱼早点回家。”

说完我关闭通信,调整基地的飞行方向,朝着那个不可见的引力源冲去。系统开始报警,能量井的耐久已经进入倒计时。我将发动机推到前进四档,很快追上了黑洞硬盘。

我控制着基地,迎面撞上黑洞硬盘。此时能量井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两个黑洞被对方的质量互相吸引,很快合二为一,共同的引力迅速着扭曲周围的空间。

我坐在中控台前,看着眼前的世界飞快坍缩,将我的思想和肉体,以及整个基地拉入深渊。随后黑洞中的微观粒子互相碰撞,将携带的信息悉数丢入空间的涟漪之中。

家乡的文明人啊,倾听我的赞歌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