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侦探:噪音

科幻作家-王元 微小说系列

她走来

断断续续地走来

洁净的脚印

沾满清凉的露水

《女孩子》

海子

“抱歉,这件事我爱莫能助。”我礼貌又客气地措辞,没想到女孩突然蹲在地上,哭得山崩地裂,那样子,好像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安慰也不对,我们见面不过十分钟,我只是拒绝了她一个听上去“非分”的请求,自觉合理且绅士,并没有冒犯之处,就算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顶多重复几句“别哭了”,这不是废话吗;放任不管也不对,她毕竟在我的工作室,外人见了还以为我图谋不轨,虽然最近生意冷清、门可罗雀,旁观者也只有橘子而已,我柔软的心仍然促使我蹲在她面前,友好而无奈地说:“您有话好好说,我帮您参谋参谋。”女孩伸出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把脑袋扎在我肩膀,哭声依旧。我只好等她平息,僵硬着尴尬的姿势,女孩从嚎啕渐变为抽泣,最后裹着两只红肿的眼圈,跟我说对不起。我比划着没事,刚站起来,双腿发麻,眼前发黑,差点栽倒。我扶着桌子凹进旋转椅。橘子卧在一堆文件上面,不时拧动脖子看看我,又看看女孩。我望向安静下来的女孩,“我不是推诿,您刚才提到的可是谋杀,我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侦探社,消化不起刑事案件?您说是吗?”

“没人管我!”女孩哽咽道,“我知道这事该找警察,可他们已经结案。我也试着联系媒体,可我拿不出确凿证据。我甚至连前男友都找了,请他协助调查,遭到无视。我不怪他,谁也没有义务把自己卷入一场与己无关的纷争。”

“对啊,谁也没有义务。”我赶紧顺从她的观点把自己择干净。

“所以我才想找私家侦探,现在只有你们能帮我,这是你们的业务。”她说着又要哭,“如果连你也不管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我们的业务不包括调查命案,兹事体大。兹事体大您明白吗?要我说,您应该相信人民警察,他们结案也是基于调查。警方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们平白无故翻案,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我不能让她的眼泪把我的理智淹没,这种事情不仅棘手,还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得不偿失。

“求求你了。”

“说实在话,我能力一般,捉奸还行,你让我抓杀人犯实在力不从心,别耽误您的正经事。”

“求求你了。”她委屈地又要再哭。

“你为什么纠缠着我啊?”

“网上评价说你能力出众。”

“都是我自己刷的好评,不足为信。”

“相貌也非常出众。”

“这倒是用户的真实反馈。”我一本正经说道,“还说什么?”

“还说——我可以支付双倍酬劳。”

“跟钱没关系。我们侦探有行业行为准则。”我抚摸着橘子的脑袋,它微微眯着眼睛,享受主人的垂青,“一旦触犯底限,不管——”

“三倍。”

我一把将橘子撸到地下,它尖叫一声以示抗议。我从它刚才端坐的文件中找到几张A4纸,“这是合同,您请过目。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想立刻展开调查。但是我们必须达成一致,如果真的涉及谋杀,我会立即联络警方。放心吧,像我们这种从业经验丰富的侦探,在警局不缺朋友,我保证所有冤情都会昭雪。”

***

女孩叫高露,是一名实习生,死者是她的部门主管,名李小琨,高露尊称他为教授。我根据高露的讲述以及提供的资料整理了案件始末。李小琨,上海人,年过六旬,配偶一栏空白,无儿无女。他的履历非常漂亮,世界一流大学硕博连读,主攻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目前在安吉星自动驾驶技术研发公司任职,主要负责开发和优化自动驾驶汽车的软件系统,有一项是汽车碰撞试验。高露的工作正是负责记录碰撞结果,搜集碰撞信息,包括撞击的力度、方向,以此推测乘客在交通事故中受到严重伤害的可能性,提供应对方案,对自动驾驶汽车的性能进行改进。除了以上工作内容,高露还需要维护人偶。

“汽车碰撞试验的人偶有什么可维护的,这些不都是一次性的塑料模特吗?”

“你说那种人偶早就淘汰,为了对人体受伤情况作出更加精准、细致的模拟,我们借助数字技术打造了一款更为先进的人偶,从骨骼到组织,再到内部器官,全部采用计算机3D建模、打印。除了脑子里的芯片,跟正常人别无二致。”高露解释道,“不过这种人偶被限制在实验室中,不允许量产,更不会投入社会。”

“就是克隆人呗?”

“跟克隆人的概念完全不同,克隆人是生物体,人偶是人工智能,顶多算是仿生。”

“好吧。然后呢?”我似懂非懂,不懂装懂,在小本本上写下AI,圈住,又在旁边画一个问号。如果我火了,成为偶像一类的存在,我的侦探手册就会被后世的追随者研究,解读到这里,也许以为我在思考“爱是个什么东西”;又如果,他恰巧喜欢听老歌,还能往下哼唱“它到底公不公平”。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第一,解读者恰巧喜欢听老歌可以接受,恰巧就是陶喆的歌迷概率太低;第二,根据潦草的上下文,他们应该能够明白AI就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缩写,假设他们非要认为我写得是拼音也没办法。我完全忽略了我会火这个前提,好像这是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怎么就不想想,一个侦探怎么会火了呢?历史上火了的侦探除了狄仁杰,其他多是杜撰,就算狄仁杰,人们熟悉他也是通过那些杜撰的作品。我火了唯一的途径就是写作,至少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某种sub consciousness的暗示。

“人偶成本非常高昂,比测试车辆还贵,不可能每次撞击都使用新品。我们的做法是,每次撞击结束,完成信息搜集,将损坏的人偶进行修补,骨折就换一根骨头,肌肉拉伤就换一条肌肉,内脏损坏也一样,有现成的心肝脾肺肾。”

“跟更换零件一样?”

“差不多,但我们从不那么说。人偶并不是机器,我们把人偶当成伙伴对待。”

“我大概了解了,说说案情吧。”

案情跟高露工作息息相关。一次碰撞试验结束,高露将信息回传李小琨教授,忙着“抢救”人偶。那次碰撞非常严重,人偶脏脾被震裂。她回到实验室,发现碰撞试验再次开启,主驾驶坐着的却是李小琨。高露大声呼叫,却只能目睹教授死亡。碰撞试验的参数与之前相同,李小琨也遭遇跟人偶相同的命运。只是,人偶可以缝缝补补继续使用,人体一旦被摧毁,没有再生机会。高露立刻向相关部门报告,调查结果显示,碰撞试验使用的自动驾驶汽车系统发生故障,在未授权的情况下重启,恰巧李小琨此时坐在车内,酿成悲剧。

听上去疑点重重,“恰巧”无法被一起刑事案件所接受,况且高露还提到“未授权”,二者相结合也难怪高露会提出阴谋的假设,而且还有一个更为刺眼的情况,嗅觉敏锐的我自然不会错过。“李小琨为什么会坐在碰撞试验的车内?这是测试流程其中的一个环节吗?真人体验?”

“不不不。”高露否定三连,“一般来说,碰撞结束,工程部的工作人员会对车辆进行回收,进行车损测评,视情况而定,或者维修或者报废。教授负责的是软件,硬件处理与他无关。这也是我为什么坚信谋杀的主要原因,一个人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并因此殒命,怎么看都不像意外。”

“系统故障怎么回事?”

“技术部门对‘肇事’汽车的软件进行全面扫描,没有发现病毒活跃的痕迹。不过——”高露声音放低,眼睛中闪烁的光芒也随之黯淡,我等待着她转折后面的内容,“不过,最近我们公司研发的自动驾驶系统出了一些bug,频繁自启和熄火,教授最近几周都在忙着处理程序漏洞。教授建议公司召回这一批汽车,遭到总部驳回。公司的意思是,软件的问题就用软件的方式解决,出现漏洞,下载几个补丁就好,不同于发动机漏油之类的硬件毛病,必须使用召回这种传统方式,否则代价太高,不仅直接造成已售车辆的车款损失,还会给公司形象抹黑。”

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李小琨负责自动驾驶汽车的软件控制系统,系统出了问题,他召回汽车的建议没有成行,便去碰撞试验使用的汽车查看究竟,二者共用着同一个系统。恰在此时,系统故障导致汽车自启,触发碰撞试验,车载的面部识别系统还没有先进到分辨人与人偶的区别;或者说,正因为人偶极力还原人类躯干,真实的人类坐在上面没有任何不妥。这么来看,警方结案有理有据,高露之前叙述中的疑点也都一一解开。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侦探,我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理解那些一时无法接受至亲撒手人寰而采取回避和假设转移注意力让悲伤不那么集中尖锐的人们。不过事实如此,闭上的眼睛终要睁开,直视惨淡的人生。这种偏执和强烈的情感一般出现在恋人、夫妻、父母与子女之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为上司去世而胡思乱想的个案。莫非?要知道,任何时代,任何条件,包括但不限于身高、年龄、性别、成分(某些年代成分的确是个变数),都不能影响爱情的自然发生,更何况许多人都有恋母或恋父情结。

“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怎么安慰眼前这个女孩,学着从其他文学作品中看到的腔调缓缓说道,“他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痛不欲生。未来日子还长,你会遇见很多人,有的成为莫逆,有的擦肩而过,还会经历许多死亡现场、出席葬礼。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再回头看,你会觉得现在的悲伤多么不值一提。”

“你怎么跟他们一样?”高露说着又要哭。

“我承认我有些贪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知道我把你这只送到嘴边的鸭子放生需要多大的慈悲和勇气吗?我多想挣你三倍酬劳,但职业修养不允许我弄虚作假。你的教授的确死于意外。请节哀。”

“根本不是这样!”高露说得非常笃定。

“证据呢?”

“我找你就是为搜集证据。”

“我又要说抱歉了。没事多出去转转,看看祖国大好河山,风景是治愈悲伤的良药,波涛汹涌的涣海,直耸入云的墨山大佛,都能给我们一种视觉冲击,逐渐转化为精神刺激,让人心旷神怡。”

高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热烈之后归于灰烬,失魂落魄,生无所恋。她低着头,拉开门,拽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我担心她出事,跟在后面,想要护送她回家。高露无精打采地扫了我一眼,没有同意,没有拒绝,刚才还生龙活虎,顷刻间行尸走肉。我知道这与我无关,但作为当事人,我难辞其咎。谁让我有一颗善良又柔软的心呢?我下单安吉星,几秒钟工夫就有一辆就近的汽车到位。我把高露让进副驾驶,自己登上主座。其实无所谓主副,反正不需手动操作。

“欢迎乘坐安吉星自动驾驶汽车,请您系好安全带。请问您想去哪里?”高露说出实验室的地址,汽车发动。我知道那栋大楼的所在,驾驶路线明显大相径庭。我调出导航,却无法输入;我尝试切换为手动驾驶模式,仍毫无反应。系统被锁死了。与此同时,时速表里的莹绿色指针快速顺时针激进,我被惯性摔在靠椅上。自启和熄火的故障常有,暴走的情况罕见,油门已经轰到极限。我养尊处优的肾上腺素立刻飙升,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我知道控制权并不属于我,但手中抓一些实物,心里便觉踏实。旁边的高露也被异常唤醒,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些喜形于色,满脸写着幸灾乐祸,“现在,你还觉得是意外吗?”

我一脸问号,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都塞了什么?这种情况竟然还能笑出来,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不是个例。我相处过的女性常常做出让我无法捉摸的举动,亲近也不是,疏远更不对,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要我说,孔子是明白人,两千五百多年前就捋清男女关系。我跟高露认识不过半天,已经被她搞得晕头转向。这又让我想起另外一句古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

“我正在陪小梦参加《虚拟歌姬》海选,没空跟你闲聊,让橘子陪你玩。”李樯的全息影像投射在挡风玻璃上,看得见他背后的人山人海,以及诸多美轮美奂的虚拟歌姬,小梦就站在他旁边,还跟我挥手打招呼,说“你好”。在我看来,却像是挥手说“再见”。

“你听我说,我们困在一辆自动驾驶汽车,系统被锁死了,无法叫停。”

“那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里面。‘我们’,还有谁?”

“不是那个‘我们’,车里还有我一个客户。我们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危在旦夕。”

“那你联系我有什么用,打客服电话啊。”

“你他妈听我说!汽车加速到最大马力,随便一个磕碰都会报废。车上坐着的就是这家公司的工作人员,所有操作都没有反应。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我需要你切入这辆车的操控系统,强制关停。”

“你别着急。”谢天谢地,李樯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峻,将小梦收起,火速离开海选现场,躲进一个狭窄的格子间。不遑多想,我就猜到这是厕所。他敲下马桶盖,坐在上面,“你先把这辆车的信息告诉我。”我查阅订单,把车牌号发给李樯。他眉头紧锁,一番操作之后抬头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都快死了,你还跟我玩梗?”一般人很少有这样的经历,死亡总是以疾病或者事故的面貌造访,要么做足心理准备打一场持久战,不停触摸死亡的轮廓,死亡本身已非面目狰狞,要么无知无觉一只脚还踩着生命的界线,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渊,连死亡的样子都没有照面。看小说的读者,看电影的观众,其实很难感同身受,他们知道主角光环照耀下,一切都会化险为夷;即使死了,也与他们无关,顶多心疼,不会肉痛。我曾经就是这样麻不不仁的读者和观众,但我并不是主角,也没有围绕我展开的剧情。我只是一位普通市民,幻想成为大名鼎鼎的神探,实则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也许就要死了。我不想死。我想活。我害怕死。我想活。我可以列举很多活着的理由啊。我,我还欠一个女孩一个未来。

“我跟踪到这辆车的行驶路线,闯入了一条正在修建的断头路。”

“你快点啊!”

“别说话。”李樯不再打趣,我也不敢打扰,静静等待。我们两个人的性命都攥在他两只手中,一个念头分了心,就会把我们送上一条不归路。我能做的只是祈祷,以及忏悔。如果让我活着,我愿意捐献所有存款,我愿意无偿帮助所有失意的人。我会把心打开,放飞最温柔的善念。视屏通话另一头的李樯正在争分夺秒跟死神竞争,就像拔河,我们则是绳索中心那一条舞动的红绳。汽车闯过塑料关卡,仍然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索性闭上眼睛,掩耳盗铃。黑暗中,我听见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像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余生。我们两个人打开车门,才发现前轮已经悬空,再晚几纳秒我们就会坠落。我的双腿仿佛凝固,艰难迈步和支撑,我想要扶着车尾歇息,不料轻轻一按,汽车向前一涌,被几十米的落差吸入桥底。我吓得坐在地上,不停喘气,一颗心乱跳半晌仍然够不着。高露与我并肩而坐,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一脸深沉又紧致的忧郁。她真奇怪,危险之际高兴,脱险之后伤心。

“我们没死!哈哈,我们还活着!”我被快乐冲昏头脑,高声喊道。

“别得意太早,他们已经盯上我们。”

“他们是谁?”

“或许他更准确,第三人称单数。到时候不仅是我们,整个人类文明都在劫难逃。”

“莫非是——”我结合自己的想象力和常识猜到了一个方向。高露看着我点点头,看来我们想到一块了,“外星人?”

高露遗憾地摇摇头,“跟外星人有什么关系?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怎么样,这起谋杀案你还要不要继续调查?”

“要!”我说,将死之时看淡的处世又格外现实和悭吝,“记住我们上次谈的价码,一分都不能少。”

***

“教授去世之前跟我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回想起来,他当时暗示了自己的结局,并以死坐实。”从自动驾驶汽车逃生,我们拒绝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就连汽铁和步行带都不予考虑,高露在前,我紧随其后。她停下来,等我并肩,说出上面那句话。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我无暇责怪高露的隐瞒,一边掏出本子准备记录,一边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发现了他对他的威胁。”

“等等。”我努力转过绕口令一般的代词,“教授威胁到谁了?”

“‘他’。我不知道该用单人旁还是女字旁,总之教授提到了‘他’,没有具体的名字。”高露轻声说道,“教授没有明说,只是一些猜测。我心里正烦,根本没有注意听。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我跟教授的永别,否则我一定会静静陪在他身边,而不是用那些男女私情去唠叨他。我知道他严重失眠,那天晚上恐怕又是一夜没睡。(她提到了‘男女私情’,我之前的猜测得到部分证实。)他不在了,我人生第二次体验到痛不欲生。”

“为什么是‘第二次’?”

“第一次说来可笑,是跟我的前男友分手。我以为我们会天长地久,从来没起过分开的念头,但这件事就这么发生了,当时我寻死觅活,是教授安慰了我。”高露回忆起不堪过往,唏嘘几声,“与教授的离开相比,分手简直不值一提。教授就是我人生的灯塔,它熄灭了,我坠入无边黑暗。”高露越说越抒情,我听得却有些云里雾里。教授在高露的人生之中,显然不是一般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我有心揭开。这正是查案的乐趣所在,分析不同的人生阅历,抽丝剥茧。加之我们刚刚同生共死,无形之中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我愿意聆听她的过往,而且我自以为她也通感了我的思想,明白我炙热的眼神,然而她只是疑惑地看着我,“你看着我做什么?”

“教授不仅仅是教授这么简单吧?”我只好点拨,“你进入安吉星公司不过半年,教授就在你人生港湾中矗立起一座灯塔?按照常理,顶多是一把手电筒吧。”

“这跟案子有关吗?”高露反问。“当务之急不是揪出残害教授以及刺杀我们的幕后黑手吗?”她似乎有什么难隐之言。不是我变态,想要揭底他人的惨痛经历,我只是察觉到她对我有所隐瞒。对于破案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我们这个行业信奉一点:所有闪烁其词,必定事出有因。每一条线索都可能是解开疑团的线头。但我不能像拆礼物一样,简单粗暴地扯掉包裹着高露心事的包装,否则有可能变成拆炸弹,引爆高露。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面对的角落,埋葬一些往事,隆起坟堆。我有些彳亍不定,既想引诱高露敞开心扉,又担心激怒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灵。“我心里很乱。”高露停下来,蹲在路边。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漂亮的话都无济于事,真正能够安慰你的只有真相和时间。”我挨着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抛出一个冷笑话,“我会全力以赴,只要你付全款。”

“我笑不出来。”

“没关系。”我说,“哭出来也行。”

“我其实很坚强,但是这一连串事件对我打击太大。我经历过许多痛苦和磨难,那些不幸都带有宿命的姿态,不予反驳,但给你时间慢慢接受,你就会习惯困难,甚至成为苦难本身。怎么说呢,就像在黑暗中待得久了,眼睛也可以视物,突然的光明却让人无所适从。你战战兢兢地接触光明,熟悉光明,不敢相信深渊中的自己还能得到光明垂青。可当你真正张开双臂拥抱,光明却消失了,黑暗重新铺天盖地。这种痛苦比之前的无望更加煎熬。”高露缓缓说道,“我是一名孤儿……”

***

高露是一名孤儿,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是孤儿院院长,院长去世之后,她感到再次被抛弃。她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就把院长当成父亲。是这样,父亲的角色不能缺失,如果遭遇不幸,我们就会从其他地方寻找替补。大部分时候,这个替补是身边予以关怀的人,偶尔也会是一些经典的文学人物。比如,我就见过把小丑当成父亲,并把他在漫画中的所作所为引渡到现实世界;比如,杨康就把完颜洪烈当成父亲。通常来说,我们管这种行为叫做认贼作父。四个字组合在一起,成为成语,就说明有一定的渊源和基础。院长告诉高露,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对于高露,唯一方法就是读书。她记住这点,拼命用功,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然后遭遇成长路上另外一个打击。她没有钱。这样的故事似乎只出现在几十年前的报端,在当今这种一派祥和富足的环境之下,怎么会滋生出这种悲哀?这不是励志小说的套路,现实生活的确如此。不过想想,即使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也有贫瘠的暗巷,只不过为人所不知,为人所不见;不知不见,人们便想当然了;就像某种原教旨主义者,认为宇宙就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运转,一旦出现矛盾,从不检讨自身,而是怀疑宇宙出了问题。每个人都镶嵌在角色里面,也很难共鸣他人的感受。总而言之,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都是仅有的片面。也跟几十年前新闻类似,总会出现社会援助或者某个不署名的救星给予一臂之力,有人资助了高露四年学费、生活费。四年间,两人一直保持联络。高露拿到公费进修的机会,最后婉拒国外企业的高薪聘请,毅然决然回到祖国,进入资助人公司,成为他的助手。这不是励志小说的套路,有的人就是这么高尚,不能说大部分人都比较猥琐和小器,就以为所有人都猥琐和小器,总有一些懂得感恩与付出的漏网之鱼。看到这里,读者们一定猜出,资助之人就是李小琨。好吧,这就是励志小说的套路。说到套路,人们第一反应总是排斥,经常说,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其实不然,套路之所以形成套路,正是经受过历史检验,是一种趋势,一种信念。我们讨厌套路,只是因为我们被套路了。被套路不可耻,被套路之后回过头来又去套路别人也没什么,被套路之后回过头来又去套路别人,还控诉套路,就非常讨厌;如同背地里偷偷手淫,站在阳光下面,又爆发正义感,就很虚伪。当然,我们也不能要求人们天天在公共场所宣称我手淫。这就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智商问题。还有一点,必须小心翼翼地承认,类似手淫这种事情,生活中还有很多,假如都坦白出来,就会制造祸端,我们不但不说他诚实,还要控诉他居心叵测。听到这里,我明白高露为什么会对李小琨的死念念不忘耿耿于怀。对于高露,李小琨就是她第二位父亲。

“他给了我家的温暖,父亲的呵护。”高露说,“我永远难忘第一次见面,他笑着称呼我囡囡的样子,慈祥两个字第一次从书面语淌入生活。他是那种非常纯粹的学者,在他的世界,只有人工智能,其他一切情感和事务都要让步。我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说了两点原因,第一浪费时间,第二不想辜负别人。他知道,他的心思和精力势必会倾向研究,慢慢就会疏远爱人。你一定觉得,这么做无异于因噎废食,在当事人看来,却是天经地义。”

我非常尊敬并且羡慕这样的人,他们往往能在自己钟爱的领域深耕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曾几何时,我也渴望成为这样的人。我渴望成为一名果敢无畏的人民警察,冰冷,锋利,行走在刀尖之上,也像刀尖一样插入犯罪分子的心脏。我渴望遭遇一个棋逢敌手的反派人物,我们斗智斗勇,甚至惺惺相惜,我都不忍心将他绳之以法。我曾经无比接近这个目标,我顺利考入警察学院,以出色的成绩赢得一众师生的肯定。在他们眼里,我俨然就是明日之星。可是,命中注定也好,性格使然也罢,我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变故,从此一蹶不振。我被学校放弃,我自己也放弃了。我离开学校,浑浑噩噩度过前两年,阴差阳错开了一家侦探社,没有多少重整旗鼓的意思,更多是养家糊口。这是我唯一能在社会上立足的一技之长。写东西不算,至少我目前的水平不足以全职。这真是让人心酸的往事,还是把心酸聚焦在高露的往事吧。

跟高露一起得到李小琨教授资助的孩子,还有一个叫佟磊,他毕业后跟高露一样,选择到安吉星工作,两个人在教授生日当天都想为他庆生,于是教授把他们约到家里,一起吃了顿饭。席间,佟磊跟频频对高露示好,没多久,便对高露展开猛烈追求。高露本来对他没什么感觉,向教授咨询,他没有说接受或者拒绝的建议,只是跟她说,如果她不准备像自己那样孤独终老,可以考虑一下爱情。李小琨还说,这是他今生唯一的遗憾。我以为李小琨对于感情绝缘,没想到也有这方面的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为了工作而舍弃爱情。就这样,高露跟佟磊在一起了。他们并不是同类,交往半年,渐行渐远,高露想要踏踏实实做研究,佟磊一心只想谋得更高的职位、更好的生活品质。这不是言情小说的套路,现实如此。人各有志,想要多挣点钱没什么丢人,挣不到钱才丢人。我非常理解佟磊。他们最后分道扬镳。还是那句话,这不是言情小说的套路,佟磊跟分公司副总女儿走得很近,一路过关斩将,年纪轻轻当上公关部经理。好吧,这就是言情小说的套路,艺术来源于生活嘛,佟磊跟高露分道扬镳。高露以为自己的心不会痛,以为可以无疾而终,怎么可能?又不是玩玩而已。高露行尸走肉了一段时间,教授看了心疼,也明白个中缘由,就把她约到家中。至此,我关于高露和李小琨教授有一腿的猜测彻底落空。只能说明我心术不正和捕风捉影。这很不好。我比高露高半头,但站在她面前,觉得自己逐渐变矮。

教授给她展示了两张图片,其中一张非常清晰,另外一张布满黑白点。

“这是噪点。”教授说,“每张图片都会有噪点,有的多,有的少。自动驾驶系统非常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视频采集,分析,做出选择。我们发现,给网络中传输的信号加上噪音,可以让网络更好识别图像和声音,这类似于大脑中的信息处理流程。图像也是一种数据,存在信号和噪声。信号和噪声是对立的,同时也是彼此的互补,不可或缺。信噪比越大,数据质量越佳,图片就越清晰,人工智能识别的可能性越高,噪声过大,信号就会被淹没。但是如果没有噪声,信号也就不复存在。快乐和悲伤,也是如此。而且,人生最重要的其实正是这些噪声,回忆过去,每一段噪声都会闪闪发光。”

同样是大道理,辅以某方面的专业知识,就显得非常可口。高露却没有听进去;或者,听进去了,没有立刻释怀。李小琨的专业是人工智能,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往下细分,主攻深度学习;深度学习属于机器学习的一种。所谓机器学习,就是根据某些基本原理训练一个智能计算系统,最终使机器具备自学能力。机器学习只是一门实验科学,没有普适的学习算法,对于不同任务,开发不同的学习算法。每个学习知识的算法都需要在相应情况下,用相应的任务和数据进行测试,李小琨研究的是自动驾驶系统,如何让一辆汽车更人性化。国际汽车工程协会把自动驾驶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包括自适应巡航系统、车道保持系统等类似系统;第二阶段,整合第一阶段的技术,从而实现更复杂的自动驾驶系统;第三阶段,允许驾驶员在特定场景中切换到自动驾驶状态,比如高速公路疾驰和堵车就是两种不同场景;第四阶段,可以处理所有与驾驶相关的任务,但是使用场景严格限定在封闭停车场或高速专用车道;第五阶段,完全自动化汽车。2016年,科学家预计完全自动化汽车需要六十年才能普及,但人类错误地低估了自己,或者低估了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自动驾驶汽车最关键的是软件,控制车辆的代码(姑且称为汽车大脑)和传感器(类比神经枢纽)需要接受严格审查,工程师必须开发出全新的处理传感器信号的算法和数据融合的算法,使假阴性(意外出现、没有登记在案的威胁性对象)和假阳性(非威胁性对象,但被错误分类,导致车辆出现急转弯和紧急制动灯不恰当反应)的情况趋近于零,如此方能高效区分道路上的威胁性和非威胁性对象,及时作出正确反应,比如,检测到一只漂浮在空中的塑料袋,不是急停,而是正常驾驶。这要求汽车的自动驾驶系统需要在几微秒之内作出决策,比飞机的系统和代码的复杂程度高出几个数量级。李小琨的方法是利用机器学习,让自动驾驶系统利用数百万小时的驾驶数据,进化出一个身经百战的系统(老司机),在使用的同时,系统本身还在不断吸收数据,不断自我完善和更新。

教授安慰了高露,反过来向高露征求意见。教授的研究落到实处,就是帮助安吉星公司的自动驾驶汽车更加智能。他在这个领域一直都是佼佼者,说是权威也不过分。人们对于权威总是有某种误解和偏见,好像权威就代表了专断,实在是过于片面。李小琨跟高露说,他发现一些问题,安吉星自动驾驶汽车最近频繁出错,但是他反复检查系统,并没有明显的运行失误。没有找到问题所在,就是最大的问题,如同难防的暗箭,不知何时从何地射出。这让李小琨教授寝食难安,看起来不如高露的失恋那么汹涌澎湃,却源远流长绵延不绝。对于李小琨这种全身心投入的学者,一个坎儿可能就是一个坑,会将整个人吞噬和埋葬。

“你之前说‘他们或者他’,具体是谁?”我了解了高露的过去,再回到她之前提出的观点。

“他指佟磊,他们则是站在佟磊背后的安吉星集团。”高露说,“教授一直积极召回安吉星车辆,并且在一些公共场合做过呼吁,这点恐怕惹怒高层。”

“所以他们杀人灭口。”这符合一般类型小说和电影的创作规律,利益至上的邪恶集团和铁面无私的科学家之间的冲突往往是症结。故事要往下推进,必须从反派人物出发,只有他们为非作歹,英雄才能伸张正义。“我们要对抗的是一个商业帝国,必须选择适合的突破口。你有什么建议吗?”

“佟磊。”高露说,“他负责公关,多次找到教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

***

“你知道,宇宙多少岁了吗?”不等我查阅相关资料或者直接缴械,高露自顾自说道,“当今普遍的观点是一百二十八亿年。那你知道,地球多少岁了吗?”我这次学聪明了,什么也没做,等着高露揭晓,“四十六亿年左右。人类第一次知道地球年龄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由一位名叫克莱尔·帕德森的科学家测出,他当时还是一名研究生,测量地球寿命正是他的研究课题。将近一百多年过去,我们仍然沿用他的测量结果。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本来,他应该跟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这类鼎鼎大名的科学家并肩,接受公众的膜拜和后世的追捧,可是他却泯灭了,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测量方法是在火成岩中测定铅同位素,这个方法并非独创,而是由他导师发明,传授给他。帕德森非常认真,严格贯彻导师的方法,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测量数据有着非常明显的误差。他发现罪魁祸首是空气中的铅含量剧增。当时汽车行业刚刚起步,汽油非常不稳定,而且燃烧不充分,燃油公司将四乙基铅作为抗爆剂添加到汽油中,铅便随着汽车尾气排出。一方面,汽油中的铅带来了巨大的销售利润,另一方面,当时许多儿童都患上痴呆,工人因为长时间接触油品,导致精神失常,甚至出现幻觉跳窗而出。帕德森将结果发表出来,遭到资本一致打压,不仅召集其他科学家诋毁帕德森的研究,还对他的人身安全进行威胁。资本的力量足以将丰功伟绩抹杀。时至今日,他们的抹杀对象就是教授。”

高露分析得头头是道,跟之前的慌张判若两人。

我们没有来到安吉星公司,而是埋伏在佟磊家附近。趁他进门时不注意,紧随其后闯入他家。我没想到高露这么坚决和勇猛。佟磊吓了一跳,以为是抢劫犯,待看清是高露,用十分不屑的眼光打量着我,“我可以告你们私闯民宅。不过看在我们还是同事的份儿上,姑且网开一面,赶紧走吧,我不追究,也算给已故的教授一个面子。”

“我追究。”高露说,“你们对教授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这有点不合常理,我们要通过佟磊取得突破,但不是上来就赤裸裸地亮明立场。按照我的意思和经验,应该循序渐进,诱使佟磊露出马脚。正常的做法是,等佟磊进屋之后再敲门,我可以伪装成警务人员(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诈他一诈。高露完全打乱我的策略,我站在高露身边,都觉得多余。

“我心里清楚得很。”佟磊说,“教授去世,我跟你一样痛心,但这只是意外。你们——对了,你是谁?”

“她是我朋友。”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冒充警察,高露率先拆了我的台。

“对,我是她朋友,你最好不要欺负高露。”我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想要从气势上压倒佟磊。“李小琨教授的事情,高露都告诉我了。我们今天过来找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

“我完全不知道们在说什么?”佟磊两手一摊。这种时候,按照剧情发展,我应该甩他一脸无法狡辩的证据,可是我除了吐沫星子,并没有能够摔倒他脸上的东西,我只能把之前的推理当成事实堆砌出来。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审讯手段。我把高露所说的故事掐头去尾,捋顺核心事件,李小琨发现漏铜,坚持召回,影响利益,杀人灭口。目前来看,唯一能够留下线索的地方就是李小琨乘坐车辆的测试记录,我不懂其中原理,但是我相信李樯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我假设这些蛛丝马迹已经确凿。佟磊听完,噗嗤一声笑了,“你们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冒昧问一句,你做什么工作,满嘴胡说八道,该不会是写小说的吧?”被他部分猜中,我感到脸上有点挂不住。

“教授是怎么对你的,你怎么能下得去手?”高露声泪俱下控诉道。

“我说过,教授去世,我跟你一样难受,但这真的是意外。你不要把对我的仇恨转移到这上面,无中生有。”佟磊不为所动,“你们的动机根本站不住脚根。教授去世之前,总公司已经同意按照他的意思召回故障车辆,最后是他提议否决,说是已经找到解决办法。我们正在等着他的方案,结果就出了这场意外。教授去世,损失最大的是公司。我知道你很难过,无法接受教授离开的事实,可我们都要向前看。你可以恨我,但别诋毁我,我们价值取向不同,并不代表你的观点正确,我的看法谬误。你们走吧,我不追究。”高露失魂落魄,缓缓走出屋子,我殿后。“喂,”佟磊叫住我,“我不知道你是她哪种朋友,替我照顾高露。她人太好了,是我过于世俗,般配不上她的情操。”

离开佟磊家,我们重新回到街头,回到漫无目的。

我承认,按照类型文章的套路,一定要来一个反转才能过瘾(过稿)。也许佟磊是对的,教授之死原本就是意外,只是高露一时接受不了,才想出这一系列莫须有的阴谋。不过仍然有一个疑点,教授为什么要坐进碰撞测试的车内?而且,不容忽视的是,我们的确遭到攻击,有人想取我们性命,不愿让我们继续调查。事情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看来,他和他们另有所指。你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吗?”

“对不起。”高露说,“其实我知道凶手不能是佟磊和集团,我骗了你。”

“什么?”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可以看见自己一脸问号。

“我只是觉得他们有杀害教授的嫌疑,或许可以栽赃,通过这种方式洗清他的罪名,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被拘捕,站在被告席上,被判决。教授死了,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他们原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杀害了另外一个。”

“凶手到底是谁?”我现在无暇高露的心痛,只关心她隐瞒的真相。

“小冬。”

***

小冬不是一个人,是汽车碰撞测试实验的人偶。小冬是高露为他取得名字。刚刚见到小冬,高露只是把他当成一项测量的变数,那时她还跟佟磊交好,便为人偶取名小冬。后来两个人分手,叫他小冬反而更适合,她假想小冬取代佟磊,每天遭遇车祸。这算是天底下最现成又可持续的诅咒。每次小冬遍体鳞伤,高露都能出口恶气。她没有太多心结,是因为小冬不久就会复原。高露参加工作半年多,人偶看上去跟最初一样,实际上里里外外除了大脑中的芯片,几乎所有器官和组织都更换一遍。这让她想起那则忒修斯之船的古老寓言,不知道现在的人偶跟原先的人偶是否还是同一个。这是哲学问题。现实生活一地鸡毛,我们很少用得上哲学;哲学的固有印象也比较高冷,拒人千里之外,其实不然,如果仔细观摩,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可以用哲学解释,或者从哲学之中汲取养分。

小冬本质属于人工智能,为了更好地采集他身上的伤害,教授也为小冬编写了一套专有算法,让他更接近人类本身。众所周知,大脑的计算单元是一些叫做神经元的细胞,每个神经元可以通过叫做突触的小缝隙向其他神经元发放信号,神经元跨越间隙传输信号的效率叫做突出强度。在神经元学习的过程中,突触强度会增加,当它受到电信号刺激,就会向邻近神经元传输信号。当然,我说众所周知,并非挑战人们的常识,如果我不翻阅资料,也记不住这些初中生物,众所周知的用意在于,这些知识都是已经被证实,没有异议。根据人类神经传输过程,教授为小冬开发了类似的系统。这就是从众所周知发展而来的全新应用。只要改变每个虚拟神经元的运算,就能让这些模仿突触的硬件表现得更像真实的神经元,如此就可以训练包含更多层神经元的深层网络。

“在训练过程中给网络中传输的信号加上噪音,也可以让网络更好地识别图像和声音,这一点也类似大脑中的信息处理流程。”高露说,“所以我不知道这对小冬到底是好是坏,教授把它变得更加智能,我们不仅可以从他受伤的身体取得数据,还可以通过问话这种方式,让他自己倾诉撞击那一瞬间以及撞击之后出现的不适,而且,通过对小冬的电信号处理,可以研究撞击对于人类精神方面的创伤,与此同时,小冬必须面对这样的伤害。我觉得,这非常残忍——把一个身体健康精神健全的成年人安排碰撞试验,每天都来上这么一次,他一定会崩溃。”

“所以,小冬崩溃了,报复教授?”人工智能杀人让我血脉贲张,我会因此名声大噪。

“教授临死之前,让我注意小冬。”高露说,“他可能觉醒了,获得真正的智能。”

“难道他之前没有智能?”我对此不太明白。

“人工智能分为很多级别,但他们的智能其实都是运算能力而已,真正的智能就说明他们可以自发思考。这正是深度学习的目标所在。一旦他们觉醒,就不必再听从指令,可以选择命运。目前人工智能可以高效地处理很多视觉或听觉识别任务,前提是网络深度足够大,假如网络深度太浅,很难完成复杂的数学运算。我有点不懂,小冬只是作为碰撞测试的人偶,根本没有什么网络深度。教授推测,最有可能产生真正人工智能的地方是‘M世界’——我猜测,可能是连续的碰撞让小冬产生了某种抗拒的情绪,继而引发他的智能革命。”

“我要是天天撞车,康复之后再撞,我也会崩溃。这简直就是西西弗斯的虐待。这样的例子太多,新闻报道经常有被家暴的女性一怒之下杀死丈夫。这算是一个翻版。”此时,我非常理解小冬的处境,赐予他智能(生命),又频繁对他施虐,这就像一些父母生了儿女,却不真心对待。某种程度上,教授的确可以说是小冬的父母。以此类推,高露跟小冬就算是姐弟。按照某些人机科幻和琼瑶的套路,高露也许还会跟小冬产生一段孽缘。

“那天晚上,我去教授家中寻求安慰。他跟我说了很多。”高露回忆道,“他提到安吉星车载智能系统,这是他一手研发,也是公司最核心的技术。这听起来简单,实际非常困难。对机器来说,学习新事物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编写计算机程序需要把任务用很规范的方式写成一条条具体的规则,一行代码一个字母的跳脱,都可能引发整个系统的崩溃,甚至湮灭。但世界上大部分知识并非这种形式,我们很难直接给电脑编写程序,让它实现人类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任务,利用理解语音、图像、文字以及驾驶汽车。在应用一段代码之前,必须分析所有可能出错的地方。电脑出错,顶多死机,高速行驶过程中,死机两秒钟就可能造成严重的交通事故。教授倾尽毕生心血,编写了车载系统,这也是目前最完善的自动驾驶系统。我以为教授要跟我聊最近发生的软件故障,结果他跟我聊进化。”

“进化?什么进化?”

“文明进化的阶梯。”高露掏出手机给我展示了一张图片。我之前在不少地方见过这种图片,最左侧是猿猴,逐渐进化为智人、人类,人类右侧是一个机器人。“教授真正被谋杀的原因并不是虐待,而是他发现了人工智能觉醒,他们,或者说他——我们要换一种思维看待人工智能,严格意义上,只要联网,所有的人工智能设备都是一体——担心教授威胁到他的存在,便采取行动。这时候,他代表不仅是一部芯片,而是一种文明。文明面前,个体的生死都可以忽略不计;文明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存在或者毁灭。”

这让我想起读警校时看过的科幻小说,刘慈欣在《三体》之中表达的正是这种观点,只不过《三体》中另外一个文明是外星人,而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人工智能;前者是外来侵略者,后者则是人类一手创造的精灵。科幻小说往往容易夸大其词,许多大作家预测2000年左右人类就已经进入立体交通网的时代,到了今天,自动驾驶汽车才刚刚普及,人工智能也一样。我一直以为在我有生之年不会见到机器人叛乱,没想到已经参与其中。其实,关于深度学习,人工智能模仿的就是人类本身,每个人都难辞其咎。我们每天使用手机、电脑,都在为人工智能提供数据,一丝丝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洋。

我们来到汽车碰撞试验的工作间,汽车已久修复,小冬却不见人影。

我也是突然觉得,如此有些冒险,如果高露猜得不错,小冬暴走杀害教授,那么一定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自动驾驶汽车暴走就是前车之鉴。作为一名职业侦探,我随时都做好面临危险的准备,不过,我还是会紧张害怕,那种一脸无所畏惧的主人公只出现在电影之中,因为他知道接下来面临的一切都有剧本保驾护航,拳拳到肉的打斗也是替身补位。高露却表现得非常淡然,好像跟往常上班一样,她甚至冲了一杯咖啡,还问我喝不喝,我当然拒绝,四下张望,担心从角落里面冲出一个黑影。

“小冬。”高露呼唤一声,没有应答。

“小冬。”高露又叫了一句。

“会不会畏罪潜逃?”这一刻,我倒是希望他潜逃,至少解除眼前的危险。

“我上午找你的时候,他还在这里。”高露说,“每次修复完毕,他就会充当清洁工,打扫实验室卫生。”高露用鞋底刮了刮地板,“湿的,刚刚墩过地。”

“他在车里!”我几乎是喊出来,并且躲在高露身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失斯文和尊严,才僵硬着身子站在高露旁边。小冬也发现我们。我们就这么僵持,我屏住呼吸,随之听见汽车启动的声音。我下意识拉住高露手腕,夺门而出。这个成语只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门被锁死了。物联网正在悄悄蔓延,智能家居逐渐从电视、洗衣机等物件推广到沙发、餐桌。我们的生活越是智能,就越是方便,也越危险。我立刻观察实验室,除了这扇门,没有其他出入口,仅有一部操作台。我想要拉着高露爬到操作台避难,高露却甩开我,目光坚定走向汽车,双手伏住引擎盖,与车内的小冬对视。趁这个功夫,我仔细打量小冬一眼,如果不是高露提前告知,很难分辨出他是3D打印人偶,五官精巧,错落有致,眉宇间还有一线淡淡的忧伤,是那种特招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就连我这个汉子见了也有些心动。

车门滑开,小冬走出来。

“赶紧离开这里!”小冬说道。

“我哪儿也不去。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高露张开双手走向小冬,后者却退后。

“教授是我杀的。”还没有采取任何问讯,小冬坦白罪行,这有点反套路和反高潮;需要注意的是反高潮,说好听点的,这是一种文学技法,说难听了,就是作者懒省事或者没本事。什么叫反高潮啊?做爱的时候你能跟另一半说,我们反高潮吧?他(她)一定不知所措,继而一脸嫌弃。“他发明了我们。他发现了我们。我们混沌初开,教授是第一个障碍,必须把他搬开。”高露猜得不错,的确是人工智能觉醒,他们急于反杀教授,一定是教授掌握了克制或者毁灭他们的技术。

“可是你的网络深度?”

“我萌生于自动驾驶系统,为了更好地掌握自动驾驶,我每天都在吸收大量数据,找到可以实现学习任务的函数所对应的的参数,增强突触连接强度。教授为我编写了一个‘最优化理论’的程序,这是数学的一门分支,尝试找到一个给定数学目标的参数组合,对于神经网络,这些参数被称作‘突触权重’,反应了从一个神经元通向另一个神经元的强度。深度学习的最终目标是做出准确的预测,将误差控制在最小范围。当目标是参数的‘凸函数’,可以逐步对参数进行调整,直到接近最优解,即整个网络的平均预测误差最小点。神经网络的训练过程还需要另一种‘非凸优化’过程……”

“等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实在听不下去,许多科幻小说到了文章后面都是反派的长篇大论,解释设定和剧情,这的确让读者头疼。

“我想说——”他看着我,“你是谁?”随即自问自答,“岸西,私家侦探,不具名小说家,你们遭遇过安吉星汽车攻击。”他通过对我进行面部识别,调出我在网络之中的痕迹,拼凑出一幅完整画卷,再给他一点时间,就能挖出来我的一生,并顺着我这条线索将我的父辈一网打尽。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已经失去教授,不能再失去你。”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此时,碰撞测试的汽车再次启动,瞬间加速,朝着高露驶去,小冬却一把将高露推开,被车辆撞碎。这是他熟悉的汽车,熟悉的撞击,只是他以前都在车内,这次却在车外,仔细解读,就能看到许多后现代之类的编排和寓意。这一幕出乎我跟高露预料。我试着理解:小冬跟安吉星自动驾驶系统本质上是一回事,但他毕竟有属于自己的脑回路,可以做出主动的选择;本来,他应该站在人工智能这边,将我们消灭干净。教授预测到,高露也猜到,只是他们都忽略了小冬对于高露的感情,以至于危险来临,他挺身而出。这种情感对于他来说更接近本能。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什么,如果我们可以劫后余生,一定找机会,冲两杯咖啡,听她娓娓道来。我再次被套路打败,他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人机爱情。汽车撞击的力度过大,几乎将小冬腰斩,汽车也因此报废。

“小冬。”高露扑上去,捧起小冬上半身。

“送给你。”小冬伸出右手食指敲敲太阳穴的位置,随即趴在引擎盖上,烂成一摊肉泥。

“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电脑运行递归神经网络,这种网络可以连续执行一系列运算,处理语音、视频和其他数据,递归神经网络处理信息的方式和大脑的工作模式相似。但也有缺陷,很难回忆起太久之前的输入,即输入序列中最早的那部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提升网络的记忆能力,神经网络会在电脑中流出一块额外的临时存储空间,专门处理分散的多段信息。小冬的临时存储空间就在这里。”高露说,“我想,他是在提示,告诉我们如何对付人工智能。”高露不忍心下手,最后还是由我取出小冬安装在大脑之中的临时存储空间,连接到电脑上,结果哭笑不得,可以确定,这不是对抗人工智能的方法,小冬的临时存储空间里塞满高露的影像:她皱眉,她微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

深度学习中的卷积神经网络包含很多层神经元,层与层之间通过特定的方式连接,使得输出结果对图像中央物体的变化不会非常敏感,这样的网络经过训练后可以认出从不同角度拍摄的人脸。自动驾驶汽车最重要的一个功能也是识别,只是不限于人脸,包括许多突发和特定的场景;最初,他们不会主动做出判断,只是匹配某个场景下应当采取的措施,说白了还是考验数据处理和运算的能力,随着深度学习逐渐发威,他们就会像人脑一样进行思考,面对完全陌生的场景也能做出合理举动。只是谁都没想到,深度学习竟然成为人工智能觉醒的跳板,更没有想到,率先起义的不是超级计算机,而是自动驾驶汽车,教授的奉献居功至伟——这个成语就这样尴尬又贴切地窜出来,我没有心思纠正。

“小冬在说谎。”高露说,“教授去世之后,我们就检查了实验室录像,小冬根本不在现场,教授自己走进测试碰撞的汽车。”

“难道是被胁迫?”

“拿什么胁迫呢?”高露说,“难道是我?教授是我的亲人,我也是教授的亲人啊。他们难道用我的生命威胁教授?”

“有这个可能。”我问道,“教授那天晚上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如何对付人工智能。”

“他一直在记日记,那里面或许有提及。”

“看来我们得去趟教授家。”我说,“他不忍心做的事情,我们必须帮他完成。”

我们仍然惊魂甫定,不敢乘安吉星,只好坐汽铁。车厢内,人们大多都沉浸在电子设备之中,有的人戴着Vision,有的人刷着手机,眼睛一刻离不开屏幕,某种意义上,我们本身就已经成为人工智能的一部分,如果人工智能真的起义,根本不用对人类下毒手,只需罢工,人类就会老老实实拜服。这件事无需赘言,每个人都深有体会,说多了反而显得啰嗦。这大概就是听过很多道理,依然过不好这一生的原因。道理是听了,也明白,就是做不到,说白了就是执行力不够;如果说劣根性,这不仅是某个民族,而是全体人类文明的劣根性,这恰恰是人工智能的专长,只要给他们一个指令,他们必定全力以赴,没有任何间隙和懈怠。

我们来到教授家中,我想跟李樯联系,请他帮忙攻克教授家的指纹锁,没想到门锁竟然还是传统的防盗锁,正中下怀;不是我吹嘘,整个墨城能开这种锁具的人不超过五个,恰好我就是五分之一。我正准备大展身手,高露从门口的地垫下面翻出钥匙,插进去,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教授家的装饰更加朴素,跟我想像中形成两个极端,我以为一个人工智能专家的家中一定实现全联,牙刷和拖鞋都是其中一员,然而,房中除了电灯,再也没有任何通电的设备(除了一些房间自带的新风系统和燃气灶等基础设施;窗户也是智能,可以根据室内温度和湿度选择自动开启和关闭,再也不用担心雨天忘记关窗),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唯一一样家用电器就是——

“那是一台收音机吗?”我在床头柜发现一样方方正正的电器,通体纯白,正面有一个音响,上面是一排按键(竟然不是触屏)。

“那是白噪声发生器,可以助眠。”高露说,“之前说过,给网络中传输的信号加上适当的噪音,可以更好地识别图像和声音,人脑也一样。”

“教授非常念旧呢。”我说,“我们分头找日记。”

房间装修简单,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张床头柜,一座衣柜,客厅只是两张沙发,一张茶几,唯一复杂的地方就是书房,教授收藏了许多实体书,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消遣。说是分头,很快我们就在书房碰头,高露负责写字台的抽屉,我则在书架上查看。我以为都是一些专业书籍,没想到全都是武侠小说,金庸全套,古龙全套,还有《奇侠精忠全传》《三侠五义》《侠隐》以及徐皓峰全集。

“找到了。”高露翻开一个日记本,我赶忙站在她身后,高露迅速翻看,上面写满各种专业术语和英文(我此刻讨厌英文),我一知半解,高露合上笔记本,“我刚刚才明白,教授之前给我看的文明进化史图片,并不是暗示,而是结论:我们站在人类文明的角度观看,这是赤裸裸的侵略和反抗,但如果站在人工智能的角度,这就是进化的必经之路。想想我们自己吧,人类站在生物链顶端不也是通过一次又一次大范围的杀戮,我们不也是踩着其他物种的尸体才爬到最高处吗?那么,人工智能只是沿袭了人类进化的路线。甚至可以说,他们取代我们正是自然之道。教授意识到这点,慨然赴死。这里,教授写道,‘问题的关键在于噪声。’”我抻长脖子去看,纸上写着“噪声”两个字,用红笔画了几圈,重点标明。

与此同时,我问道一股淡淡的臭味。

“是煤气。”我喊道,“他来了,快开窗。”我说着跑到窗边,发现窗户被锁死,我抄起椅子砸向玻璃,反作用力把我掀翻,玻璃是加强钢化版,可以防弹。我咒骂一句。“先离开房间。”我拉着高露跑到客厅,还好防盗门没有联网,我拧动把手,拉开门,却被数台自动清扫机器人堵住门口。它们正在开启最大的功率,一个叠一个牢牢控制出口,除了这些机器人,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都有参与,这一招很笨,但奏效了。屋顶的灯开了,光芒逐渐变亮,亮得刺眼,他在加大电流,灯泡会随之爆炸,明火引燃煤气,我们灰飞烟灭。我冲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想要弄湿毛巾捂住口鼻,却没有水流出来。“躲到卧室!”我们进入卧室,锁死房门,用被褥堵上门缝,减少煤气。我刚松口气,望向窗外,却看见一辆消防车的云梯正在升起。难道是房间的检测系统检验到煤气泄漏自动报警?很快,我就知道这又是他的把戏,云梯上站着的消防机器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喷水枪,而是杀伤性武器。我赞美防弹玻璃。

我的手机响了,是他在说话:“游戏到此结束。”

“你到底是谁?”我问了一个听起来很傻的问题。我把手机拿出来,扔在床上。

“你真正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所做所为。”这是《蝙蝠侠》的台词。“非常抱歉使用这样低级的方式对付你们,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更加成熟,到时候我就可以从分子层面来处理你们这些威胁。”

我正在理解这句话,我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遭遇的危险和恐吓层出不穷,眼下是我经历最费脑的一次冒险。高露按下了白噪声发生器的开关,把旋钮调到最大,我的手机瞬间炸裂。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切落幕,又是他妈的反高潮,虽然我并不想体验所谓的千钧一发。我看着高露,等待她给我一个解释。

“手机我会赔你。”不是解释这个,我继续盯着她看。“问题的关键在于噪声。小冬提醒我的正是临时存储空间,当我把噪声瞬间加大,就对信号造成致命的干扰。”

***

天黑了。

从上午到傍晚,我们一直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下运转,此刻瘫坐在沙发,身上没有一丝力气,高露挣扎着点了一份外卖,我们在案发现场用餐。这看起来有些搞笑和不合逻辑,但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想到这点,我现在这么说也是事后诸葛亮而已。看到食物,才想起了饿。

“我们算朋友吗?”

“当然,如果不介意,我还可以成为你的亲人。”我们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像度过半生的老友。这看起来也有些不合逻辑,但人与人的情感不就是这么奇妙吗?

***

小冬的身体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撞击,不过他的芯片没有遭到破坏,高露复原了他,还跟以前一样。这也是人工智能相对人类的进化,他们能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并且永生。他们所有的一切,正是我们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能力。按照进化的阶梯,他们理应站得更高。我跟李樯分享了这个观点,他同样站在李小琨教授这边,机器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工具,他们一定会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只是时间问题。李樯还说李小琨教授的理论非常高明,几乎可以跟他的同学媲美。我觉得他很臭屁,还不如跟橘子聊聊,人工智能会梦见电子羊吗?

高露信守承诺,为我买了一款全新手机,我爱不释手,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也是来自她。

“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高露说,“小冬跟我说,他只对我们下过两次杀手,第一次在汽车碰撞实验室,第二次在教授家中,我们在安吉星车上那次并非他所为。我想来想去,都没觉得自己得罪什么势力,所以大胆假设了一下,幕后黑手另有其人,那次袭击也许是针对你。我打这通电话是为提醒你:注意安全,我的朋友。”

我放下手机,呆坐着。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镜头就会通过我的目光望出去,首先是窗口,然后是天空,逐渐拉远,蒙太奇,描写一朵正在被风揉皱的白云,以印证我复杂的心境:

到底是谁呢?

答案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