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手 信
来源:发布时间:2018-09-12
一凯文·哈特胸口传来一丝凉意,他低头望去,佐伊精致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月光下,女孩的脸蒙上了一层朦胧光晕,长长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顺着她嘴角淌下的口水流到了凯文胸膛上。他轻摇头,伸手拨弄女孩汗湿的发丝,露出她圆润光洁的额头——回想月夜下热情似火的女孩,那炙 ...

一
凯文·哈特胸口传来一丝凉意,他低头望去,佐伊精致的面容便映入眼帘。月光下,女孩的脸蒙上了一层朦胧光晕,长长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顺着她嘴角淌下的口水流到了凯文胸膛上。他轻摇头,伸手拨弄女孩汗湿的发丝,露出她圆润光洁的额头——回想月夜下热情似火的女孩,那炙热的爱火,让他的身心为之消融沉醉。他深陷于这具鲜活的躯体与旺盛生命力组成的漩涡,难以自拔,两人耳鬓厮磨,相拥缠绵,直至凌晨四点。不久前,佐伊才枕着他胸口睡去。
凯文搂着女孩的腰身难以入眠,此刻的宁静让他心生不安,一种莫名而又强烈的感情需求袭上心头,他突然渴望着与某人成立家庭,无需什么物质上的享乐,只求能环抱妻女,安稳平淡地度此余生——特别是与眼前这名可爱的女孩。
想要安定的念头让他害怕,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他成年以来的第一次。
“不,不对。”这样地追寻并不是一时情感冲动,亦或是原始本能的自我唤醒,更不是欢好后脑内分泌物的代谢反应。在那个被他遗忘抛弃的过去,在24年前,在伯特利教会孤儿院里有一名叫凯文·哈特的六岁孩童,也曾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跪在自己小床边不停祈求过。他轻摇头,平复心绪,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在他回来后,或许还有机会与佐伊再续前缘,如果他能回来的话,如果。
凯文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让他隐隐生疼。若可以,他愿就这样与佐伊紧紧相依着,哪怕四海干涸,大地在他们眼前崩塌,群星陨落,直至时间终结。但是,他不能,还有更远大的目标等待着他去完成。他长吸一口气,小心抽出发麻的手臂,将依偎在怀中的枕边人慢慢移开,生怕惊醒她。佐伊并未醒来,只是抓紧床单,蜷曲身体低声呢喃了一句梦语。凯文轻身下床,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书桌,他寻到纸笔留下了只言片语:
谢谢你给予我这完美的7天,我将永远记得。
——K
二
宇航员更衣室内,桑尼·费迪南多从身后一把摁住凯文,将他的头夹在腋下,伸手弄乱他的头发,他喊道:“我说,万人迷先生!这回又有多少痴情少女毁在你手里啦?”他在空气中夸张地猛嗅几下,他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凯文,“我闻到了一股骚味,瞧你一副春风满面模样,一定是在外面搞到女人了……”
一辆四驱牵引小车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四名航天中心工作人员,他们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鱼贯进入更衣室,箱子里面是两套升空服,见到两人,向凯文与桑尼各敬一礼后说:“哈特上校,费迪南多上校,时间到了。”
桑尼停止了闹腾,与凯文一起在工作人员的协同下换上了各自的升空服。他望向更衣室南侧洁白的墙壁,上面有一面设计风格简洁的挂钟,时间滴滴哒哒行进着,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而玻璃幕墙后那通换人的电话铃声并未响起。他收起了脸上常驻的笑容,向凯文伸出手,语气诚恳道:“我羡慕你,伙计!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
“谢谢!该羡慕的人是我——”凯文向桑尼靠近,握向对方的手。
桑尼突然抽回手,一拳击在凯文肩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他怪叫着:“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混蛋!”
“我会活着回来的。”凯文揉揉胳膊,他转向周围工作人员,“伙计们,给我们点时间,我私下有话对费迪南多上校说。”
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一名年长的男人犹豫着,不过当他的目光与凯文·哈特坚定的眼神相汇时,他闭了嘴,他点点头,工作人员们随他退出了更衣室。
凯文面向桑尼,两人像兄弟般各自抓紧对方的胳膊,他继续说:“该羡慕的人是我,桑尼,替我向辛迪告别,少再去沾花惹草了,她是个好姑娘。”桑尼眼睛湿润了,他默默点点头,抓住凯文胳膊的手握得更紧了。凯文松开他,转回身,从自己的更衣柜里取出一封信,“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如果我回不来的话——”他将信交给桑尼说:“请你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为什么是我?” 桑尼迟疑着。
凯文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然后突然啐了口,“去去去!咱们别搞得这么凄凄惨惨,说得我好像必死无疑似的。”
桑尼也笑了起来,他接过信封,放在鼻尖闻了闻,怪叫起来,“有骚味,果然有骚味!里面写了什么?肯定都是些下流恶心的骚话。”
凯文并未回答,他没有告诉桑尼这是一封分手信,他说:“你也知道我没啥朋友……”
话语的分量让空气变得沉重。
“我明白。”桑尼颔首。
凯文上了车,工作人员发动了引擎向着39A发射台驶去。依稀中,凯文听到了桑尼还在身后喊着什么,于是他抬起手,也未曾回头,挥手告别。
凯文明白,真实的桑尼并不是他所表现出的那副模样,而中心之所以选中他而非桑尼,不光是他在专业技能上优于桑尼,恐怕更多地是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关系。
三
两名登机员陪同凯文进入发射井电梯。电梯“哐!”的一声启动,将三人提升至载人平台,他们穿过悬梯来到飞船入口。登机员协助凯文进入舱内,并向他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凯文竖起大拇指,表示一切正常,于是登机员闭锁了舱门,原路返回。伴随着巨响与震动,探索者9号带着凯文与物资升空了,飞船与助推火箭脱离后经过数次变轨,终于靠近了开拓者空间站。
凯文接通了频道,“休斯顿,这里是探索9号,请求进入对接程序。”
“批准通过,探索9号。”
凯文向地面指挥中心报告着进度:
对接程序启动…
修正切入角度…
自动补偿系统运行正常……
气闭门的柱杆插入了锁鞘,舱门被缓缓打开,凯文轻踏甲板,借力钻入了狭小的对接通道。迎面飘来开拓者空间实验室的常驻宇航员杰米·安德森,他热情地欢迎凯文的到来,俩人的手在空中握在了一起。
“哈特上校,等候你多时了,一切安好?”
“很顺利,安德森指挥官。”
“不必客气,你可以叫我杰米。”安德森让出通道向后退去,他说:“随我来,大伙为你开了个欢迎会。”
凯文跟着安德森进入了空间站,经过数个狭窄的功能舱,来到了实验室中段的生活舱。刚跨过密封门,顿时豁然开朗,安德森转回头说:“不错吧,这里比起你来时的飞船可是五星级的享受。”
“真不赖。”凯文回答。话音刚落,另外三名宇航员向他围拢过来,有男有女,其中一位怀抱尤克里里,弹奏着旋律轻快的夏威夷音乐,一名皮肤黝黑的宇航员手拿纸箱糊的手鼓合着拍子唱歌,唯一的女性把用蛇形胶管自制的“花环”挂到了凯文的脖子上。在一阵嬉闹后,安德森指挥官凑过来,眼中放着光,他对凯文说:“好了,你一定想近距离看看那东西吧!”
凯文点点头,他舔舔嘴唇,热切地说:“荣幸之至!”
两人来到观测窗口,凯文顺着安德森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舱外40码外,天琴座底,有数个巨大的条形物体组成环状,圈住真空中某个物体缓慢自转着,那东西温润如玉,与黑色的星空融为一体,星光透过那物体射过来,像是在眼前加了块透镜,光线奇异地扭曲着。
虽然在观看了数千小时影音视频与相关的研究资料后,凯文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来到太空,看到它时,还是不由惊叹。
四
准备工作进行了48小时。探索9号在补充完物资后与空间站脱离,自行返回了地球。众船员与凯文一起,将探索9号携带的工作坞站调试完毕,再由机械臂擒住放置在空间站外,由一根安全缆绳系住。安德森帮着凯文穿好特制的舱外宇航服,他对凯文说:“记住了,一切电子通信在你穿越的第6秒后都会失效,不过你放心,生命保障系统都是特制的,从你的头盔里可以看到机械压力计,宇航服可以承受已知的任何环境,你可以信赖它。”
“我明白,我曾穿着它在水下进行了超过300小时的模拟训练。”
安德森满意地点点头,他说:“进去之后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我们在这里帮不上任何忙,头脑一定要清醒,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持镇定。”安德森从安置架上取下头盔,为凯文戴上,扣上头盔锁环,双手扶着他的头盔让凯文面向自己,“我们对那里面所知甚少,万不可大意。相信我,即便我们为你准备再多的预案,实际的情形都会打得你捉襟见肘、措手不及,一切都得随机应变,明白吗?”
凯文向安德森抬手敬礼,由于身上套着厚重的舱外服,显得有些笨拙。
“放心吧指挥官,我才不会像潘和尤金那般没用,我会完成任务的。”
“很好,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活着出来,把工作都交给那些自动装置吧,当然,如果碰到三根手指ET,记得替我向它们问好,希望不会生吞活剥了你。”安德森哈哈大笑。
密封舱盖打开了,凯文晃荡着飘出舱外,密封门随即在他身后关闭,他向停靠着的工作坞站飞去,他调整姿势退进工作坞站,自动螺栓将他与坞站连为一体。“开拓者,我已经进入坞站,等候指令……”
工作坞站的安全绳扣脱钩,凯文轻推操作杆,和模拟训练中的情况一样,工作坞站开始向40码外的环状体飞去。当凯文靠得足够近时,他发现那片奇异扭曲的空间——尽管肉眼看不见,但他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仅因为星光被那东西的边缘所偏转,似乎那东西还在缓慢的旋转着,星星划过其边缘时被短暂地拉扯成线状。
频道中传来安德森指挥官的指令:“探路先锋,十秒后超导轨道器将打开,打开窗口只能维持30秒,你只有一次机会通过,通话完毕。”
“收到,探路先锋随时待命。”
轨道器开始悄无声息地加速旋转,透过舷窗,安德森看见那些扭曲的星光开始向中心汇聚,光影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扩撑到足以让凯文和工作坞站通过的大小。各项数值在急剧升高,轨道器坚持不了多久了,安德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强大的心理素质还是让他用平缓镇定的语气通话道:“探路先锋,通道在15秒后关闭。”
凯文并未回答,他僵在原地几秒,然后义无返顾的一头钻进那光圈中。轨道器停止了旋转,那道由光线组成的通道也随之消失,恢复了平静。安德森长舒一口气,他摸向胸口的十字架,抬头望向插在仪表盘上的一副照片,那是两只来自刚果雨林名为潘和尤金的幼年倭黑猩猩,是第一批进入通道的智能生物,他心怀敬畏轻声祷告:“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我们……”
五
上帝说,要有光。
可这里没有光,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起初,当凯文进入通道的瞬间,万千光线包围着他,他感觉仿佛有一股强力载着他快速前进,头盔记录仪将这奇异的光景显示在面罩内的软性屏上,光线映在他的眼中,在他脸上不断翻转。他的瞳孔收缩,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状,这里所有的一切他都看不够。只是,刹那间,那股力道消失了,巨大的冲力让凯文的脸挤到了面罩上,撞破了他的嘴唇,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他眼前一黑,跌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真正的黑暗。
几秒钟后,凯文转醒,他摸索着按下坞站上的探射灯开关,灯光亮了起来,但光线似乎无力穿透眼前的这片黑暗,仅仅照亮了他身前一小片区域后便消散了,像是周围有什么东西将其吸收了一样。他关闭探射灯,闭眼恢复他的黑暗视觉。当凯文再度睁眼时,黑暗仍旧笼罩着他,在这片空间,如果这里可以称之为空间的话——没有哪怕一丝的星光,没有高能粒子云、没有能量风暴、没有引力异常、也没有坍塌后的星体、或是充满负能量的奇异物质。这座“罗森桥”也不是“桥”,它不通往任何地方,地面上那些科学家的推测全都出错了。凯文控制着坞站向一侧转动,但由于陀螺仪可能因为之前冲撞所致,已经失效了,他找不到任何参照物,也不知道究竟转了多少度, 但可以确定的是周围的环境都是相同的。
凯文开始口述他之所见,直至无话可说,百无聊赖下他开始呼叫,但耳中除了无线通讯的噪声外,未得到任何反馈。尝试了几次后,凯文停止了这种无谓的行为。他告诉自己不管情况如何,一切都按既定的行动计划执行,这样的操作他在地面模拟中已经进行了无数遍。于是,他开始检查起线路,两套系统均在工作中,众多的传感器正在收集各方面的数据,机械的生命支持系统也与电子仪表上的数值吻合。尽管此刻他孤身一人,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但每完成一项检查他还是会习惯性地报告项目进度。
凯文注意到时间从他进入到现在,仅仅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惊讶时间竟过得如此之慢,在他的感觉中,时光仿佛已经逝去了几个小时。其实并不需要他特意做什么,一切都是按程序自动运行,除非有什么特殊项目或是突发事件需要他人工介入。这点让他略感失望,在他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一次充满了刺激与惊险的奇特冒险,但现在的情形却是波澜不惊,甚至可以用空洞乏味来形容。下一次通道窗口的打开时间是在23小时45分种以后,按目前的状况看,他除了等待,再也无事可做。
或许是凯文的抱怨得到了某种回应,他发现探照灯的光柱变暗了,头盔内的柔性屏幕受到了某种干扰,频闪不断,数个报警装置也发出了警报。紧接着,一阵奇寒突然从他的右腹部传遍全身,冰冷彻骨,令他的牙关不自觉地打颤。增压服的简图跳了出来,占满了整个屏幕,在其右腹部一个红色区域被标注了出来,这表示凯文宇航服的密闭性遭受了破坏,氧气正在向外泄露。惊骇之下,凯文连忙检查压力计,代表氧气存量的数值已经降到了临界点,若不阻止情况进一步恶化,他很快便会变成一具冻裂的尸骸。
凯文骂了一句,自己马虎如此,竟然没有注意到泄露发生。没有时间让他懊悔了,必须立刻行动起来。长年严格训练使凯文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本能,几乎是一瞬间——压力服紧急修补程序EGR、压力服检查协议PST27的各项条款与安德森坚毅的面容一同闪入他的脑海。
没错,无须惊慌,这些设备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我尽可以信赖它们。
六
压力服紧急修补程序EGR是宇航员的噩梦,是每个菜鸟宇航员舱外行走前需要掌握的技能之一。凯文至今还记得那个无法通过的模拟训练,在他窒息后最终失败,导致昏迷。航天局的意见是,一旦你体验过濒死的感觉,当死亡真正临近时,或许你还有百分之一自救的可能。凯文曾在心底咒骂过那些缺乏人性的教官,但他明白航天局的做法是正确的。新一代的宇航服是人类科技的结晶,总共由21层不同材料组成,在其密闭限制层中添加了一种特殊的记忆合金纤维,这层编织物有着极强的延展性,还具有一定自我修复能力,现在氧气存量降到了临界值,说明泄露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而自我修复层已经失去了作用。
宇航服内变得更冷了,一些漂浮的冰晶从凯文面罩前滑过,他明白那是从冷却通风层泄露的循环水,他的动作一定要快,要不即便泄露止住了,也会因为热交换系统缺少循环水停摆被冻死。凯文从腰部取下一只压力喷罐,里面装着应付这类情况的修补剂,这种泡沫状的修补剂随同罐内氧气一旦喷出,便会发生反应,迅速膨大覆盖泄漏点阻止进一步泄露。但现在却有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这种喷剂是为多人协作设计的,假如你独身一人,泄露点又发生在后背等有些你够不着的地方,再多的修补剂也是徒劳。
很不幸,凯文便是这种情况。由于执行此次任务的宇航服是特制的,过于庞大笨拙,腰部位置被隆起的胸部组件挡住了,他现在只能凭借着感觉去处理泄漏事故。只是,紧急修补剂的容量有限,只此一罐。为了万无一失,凯文使用十分谨慎,喷涂三秒便停下来,观察氧气存量是否还在下降。如此循环往复,眼见着压力下降的趋势被止缓了,开始缓慢地攀升。
找到了,就是这里!
凯文松了口气,他回忆着刚才的手臂动作,开始在那个位置持续的喷涂修补剂,这时他才发觉内衣已经被汗湿透了。而就在这个时候,工作坞站上的探射灯突然熄灭了,“砰!”的一声幻听传入凯文耳内,紧接着,他听到了某种类似鸽子在扑腾翅膀的声音,在他周围上下左右乱窜,其中还夹杂着滴水声。一丝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莫名地感到,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正在凝聚成形——化作一只吞噬光线的怪兽在他身边游走,伺机扑向他,欲将他撕成粉碎。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现在所处的虚无。
宇航服内的压力还在临界值附近徘徊,由于失压时限超过了阈值,坞站中储存的超氧化物开始反应,紧急释放出大量氧气以弥补压力失衡,而过高的氧含量对宇航员是有害的。凯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占据,他无从感知时间的流失,眼不视物,听觉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心跳声轰击着他的耳膜,宇航服内像是钻进了只小老鼠,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还有那只“怪兽”,频频从他身边掠过,让他后颈一阵阵发凉,那若即若离的滴水声则让他联想到森然利齿与垂涎的唾液。
理智告诉凯文,声波在这里无法传递,这些都是他的错觉。可每当声音出现时,他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搜寻着怪兽的踪迹。接踵而至的压迫感让凯文的血压陡升、呼吸急促,头盔内有限的视野和背光灯微弱的绿光进而加重了这种应激反应,随着他的臆想加剧,怪兽变得越发真实可怖起来。凯文感到,黑暗中有一双锐利、阴寒的眼睛在他视线所不及的死角,窥视他,围着他踱步。怪兽每一次靠近、每一次的游走、每一次缠绕都带走了他身体中的一些热量,让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此刻,即便他的意志再强大,也不免疑神疑鬼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周围,而他看不见它。这场对决,他快撑不住了。
嘶喊声在头盔里回荡,带着巨大的惊恐,凯文猛地将控制坞站喷射装置的操作杆推到了底,似乎这样做便能摆脱怪兽的威胁,他开始胡言乱语:“这里是探索先锋......我是探索先锋......开拓者外面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开拓者......”
应激激素在凯文体内急速飙升,宇航服中的维生系统检测到这一情况,立即向他体内注射了一剂抑制剂,凯文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松开了操纵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使劲闭上眼,调整呼吸,那些声音终于渐渐衰退,从他的脑海里消逝了。但他仍旧闭着眼,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万籁俱寂中,只有他的沉重呼吸声和生命支持系统低频的嗡嗡声在耳边回响,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阵阵羞耻感开始充斥凯文的内心,他扪心自问,若换做桑尼,是不是也会像他这般差点尿了裤子,他究竟比桑尼强在什么地方?凯文嘴角裂开一丝苦笑,到头来,他和那两只黑猩猩兄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只是个“人猿”,或许它们也曾被黑暗吓得哇哇乱叫,以至于错失了回程的时机,自己是否也会落得同样的结局?他不知道,他估计刚才喷射器工作了大概有几十秒,按喷射器极限速度18米/秒,他现在离撤离点大概一千米范围。轨道器从安全运行方面考虑,打开时间只能维持30秒,情况不是很乐观。不过,理论上轨道器能坚持更长时间,安德森在维持系统完整的前提下,一定会为他争取到最后一刻。
巨大的困乏感开始向凯文袭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的,他阖上了双眼。当凯文失去意识时刻,他腰部泄漏点上最后一丝裂纹,在修补剂与记忆纤维的共同作用下被修复了。
七
黑暗中撕出一道口子,光明像水渍般慢慢侵蚀,一束光射了下来,照在六岁的凯文·哈特身上,他闭着眼正跪在孤儿院自己的小床边祈祷,凯文在一旁看着年少的自己。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他说。
幼年的哈特并没有理睬,没人回答他。
“是了,我一定是死了。”凯文说。
他想起死亡瞬间记忆在脑中回闪的传说,他想什么时候才会跳过孤独的童年,进入他人生的其它阶段,他会看到谁?
小哈特仍旧在祈祷,画面像冻结了一般。
“是啊,没有多少可回忆的。”凯文心中有些苦涩,他的整个生命,为了摆脱命运的扼制,都在孤独的拼搏着。没有家庭温暖,没有玩伴,没有闪光的瞬间。或许,进入常青藤、招为航天员算是,但是,无人与之庆祝,他总是孤身一人,没有朋友。桑尼算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吗?他不太确定,朋友应该做什么,他懂的极少,他总是封闭自己,怕受到伤害,怕付出后得不到回报。他想到了佐伊,唯一让他敞开心扉的人,与佐伊相处的七天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么走,应该没有遗憾了。”凯文想。他很庆幸写了那封分手信,这样佐伊就不会为他悲伤,人为什么要给别人痛苦呢,这世间的痛苦实在太多,他赤条条地哇哇坠地,来到这个世间,现在就该独自的走下去。凯文向小哈特走去,将他扶起来,给了自己一个坚实的拥抱,他明白,这是小哈特所渴望的,两人就这样紧紧相拥,良久不曾分开。一道强烈的光从小哈特胸中迸发,凯文松开自己。小哈特从胸口取出那道光,捧向凯文,还在嘴里说了句什么,那道光太过耀眼让凯文看不清,他伸手去接,却总也够不着......
黑暗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远远的、小小的光。意识回到了凯文的躯体,他的手还在伸向闪光的方向,他清醒了。他摇摇头,之前只是他的梦境吗?他又望向那粒闪光,如此真实,那里确实有个什么东西。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他所漂浮这个空间,或许他在进入通道的瞬间已经被撕碎了,这里就是传说中死后的那个世界。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凯文嘀咕,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十分确信自己还活着,并未被撕碎,至少他的意识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人死后,意识还能独立存在吗?他又问自己,“谁知道!”
凯文不信神,幼年的神学教义他早已摒弃。不管这里是死后世界还是现实空间,作为人类求知的本能,他还是将坞站驶向那个光点。距离比凯文预计的还要短,几秒钟后,他接近了那个闪光——这是一枚金属罐子。
起初,凯文认为这罐子是从他工作坞站上脱落的组件,因为上面有个NASA的标志,但他不记得坞站上有个这样的装置。或许是潘和尤金乘坐的探测器上的组件,凯文想。他向四周张望,什么都没有。罐子上有个LED灯在闪烁,闪光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凯文把弄了一阵,他发现除了NASA的标志外,罐子上还有一些细小的蚀刻文字,在罐子顶部四分之一的位置,有一圈刻痕,他用力一扭,罐子打开了。
一些粉末飘了出来,凯文本能地撒手,罐子随即在他身前旋转着,从罐子中溢出的粉末像十二月飞扬的大雪在周围散开。凯文控制坞站向后退了几码,毕竟他弄不清那些粉末是什么物质,有无毒性。他拍去手套上的粉末,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他发现头盔内的软性屏上提示他收到了一个信号。
凯文接收了信号,计算机开始解码编译,十秒过后,一段视频文件被解译,凯文望了眼那只还在旋转的罐子,选择打开文件——画面中是一堵墙,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个身穿某种制服的中年男人坐了下来,他咳嗽了两声,开始说话了。
八
“凯文·哈特上校,当你看到这幅画面时说明你还活着,我的技术官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毕竟是母亲遗愿......” 男人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又咳嗽了下接着说,“总之,祝贺你!你完成了伟大的壮举,你带回的资料让我们发现‘超空间’,人类从此进入了宇宙深空,你的名字将永记史册——”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画面,男人将孩子拉过来,抱在胸前,指向镜头,“快,打招呼!”男孩显得很害羞,他抱紧了男人,将头埋入男人胸膛。“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凯!”男人溺爱地说。叫凯的孩子挣脱男子的怀抱,溜出了镜头。男人有些尴尬,他道歉说,“这是我最小的一个儿子,怕生,也不知像谁——”
凯文暂停了视频,他有些疑惑,不明白画面中的男人在说什么,这男人似乎在向他祝贺什么,但他提到他的母亲,还有那个孩子,他不太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明显缺乏条理。于是他将视频回放,看看是不是忽略了什么细节。
“凯文·哈特上校,当你看到这幅画面时说明你还活着,我的技术官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毕竟是母亲遗愿......
“这是我的小孩子,怕生,也不知像谁。母亲说,这孩子就是我当年的翻版。是啊,每个男孩都是其父亲的翻版,在父亲庇护下成长,崇拜他的父亲,畏惧他,渴望成为他。我也不例外,在你的盛名下成长,走向深空,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了一舰之长......人们都很尊敬我,给我们母子诸多照顾,但我明白,他们之所以尊敬我,只是看到了你的影子,他们看到的只是凯文·哈特的儿子——”
凯文心中巨震,他暂停画面,反复播放那句话,“凯文·哈特的儿子!”
他没有听错,怎么会!他哪来的儿子?何况这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说他已经是爷爷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另一个时空的凯文·哈特,不对,事情远不是表面的样子,凯文想了解更多,他继续播放视频。
“他们看到的只是凯文·哈特的儿子。多少次,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我没有,多少次,我向上帝祷告宁愿放弃所有的玩具,只求你的陪伴。母亲总是安慰我说,你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他正在完成一项艰苦的任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接我们的......我可怜的母亲,她总是坚信你会回来,拒绝相信你已经殉职,始终相信着‘超空间’里总会有奇迹发生,孤独的守候了五十年,愿她安息。”男人声音有些哽咽,他双手捂面,稳定情绪,“每年,母亲都会跟我讲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七天,那是与你共同度过的七日,在那七天里你们有了我,你们爱情的结晶。每逢那七天的纪念日,她都会和我一起给你写一封无法寄出的信——那是我童年最痛恨做的一件事,而她则坚持了五十年。收拾她的遗物时,我在盒子里发现了这些信,还有你寄给她的分手信。我怒不可遏,差点烧毁了这些信,冷静后,我读了里面所有的信,信中皆是爱与思念。如今,她的骨灰连同那些信,我一同装到瓮中,她终于可以与你团聚了,这也是她最后的遗愿!——我是伊恩·哈特,星联怀特级战略舰指挥官,2079年10月。”
那些粉末是佐伊!凯文的心像被谁一把扼住,难受得难以呼吸。他开动坞站向那一片粉尘飘去,徒劳地想把骨粉收集起来揽在怀中,可那些骨粉只是从他的指尖滑过。他有点难于相信伊恩·哈特是他的儿子的说法,和他说的那些话,但伊恩透露的那些细节,他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起过。他的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他的视野,飘荡在面罩里,一颗一颗。凯文抓住那只金属罐,从里面倒出一捆扎好的信封,排在最上面那封信他认得,尽管信封已经发黄,边角有多次折旧的痕迹,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封信,上面有他的笔迹——那是三天前,他亲手交给桑尼,他写给佐伊的分手信。
佐伊·伍德蕾,那个凯文·哈特唯一珍爱过的女孩!
海边的那几个夜晚,佐伊延续了他生命的火种,为他生下一子,然后独自抚养成人,空守五十岁月,直至油尽灯枯,临到生命尽头仍要与他相聚。多好的一个女人啊。凯文难于想象这其中的艰难,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佐伊,他完全不认为自己值得佐伊付出这一切。如今,他们再度相遇了,却阴阳两隔,凯文心中除了愧疚、自责,也涌起阵阵勇气。
他要活下去,回到佐伊和孩子身边,说什么也要改写那早已书写的命运。
虽然他不太明白,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确定这一切都与他现在所处的空间有关。假如,他的儿子伊恩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那时间在他进入通道的时候便改变了流速,以至于,外部世界的时间已经逝去了几十年。但还有一个问题,那个装着佐伊骨灰的罐子,是在多年以后进入这个所谓的“超空间”,还能与他的时间同步,怎么做到了,他活着出去见到佐伊,会不会产生什么悖论?凯文想不明白,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脑子里如今只有一个念头——为了佐伊和他的儿子,说什么也要活着出去。
九
离预定的撤离时间还有最后十分钟,等待的时刻极其漫长,凯文补充了点水分,尽管不饿,也逼迫自己吃了些流质食物和巧克力,然后就是一遍又一遍的观看他的儿子伊恩·哈特的视频,他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坚定,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回到佐伊身边。他抽空睡了一觉,以保证精力足够充沛。最后一分钟了,他开始缓慢自旋,寻找打开的窗口。氧气虽然泄露了一大半,不过后备系统已经并入,完全没有问题。坞站中的喷气装置很强劲,他只等着冲刺的时刻。时间走到了最后一刻,凯文仍没有发现通道打开的迹象,他心急如焚,难道他就没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吗?终于,光圈出现了。
凯文将喷射装置开到了最大功率,向着那光圈冲刺,他在心中倒数着,同时向开拓者空间站呼叫:“我是探索先锋,开拓者收到请回答,我是探索先锋,开拓者收到请回答,开拓者撑住了!”
30秒的打开时间早已经过去了,通道窗口离凯文越来越近了,他现在也顾不得呼叫开拓者,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光圈,一往直前。凯文呐喊着向通道疾驰,窗口就在前方,他发现光圈开始向内坍缩,轨道器已经达到了极限撑不住了。
“该死的安德森!”凯文大喊。
光圈已经缩得很小了,其大小已经不可能让凯文和工作坞站通过。凯文牙一咬,按下了与工作坞站的分离键,他将身体调成箭状,尽可能收缩身体,靠着惯性向窗口飞去,在他的怀里还抱着那只金属罐。
近了,更近了。光圈近在咫尺,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内收缩。
“不!”凯文大喊。失败了,终究还是失败了,光圈现在小到连凯文都无法通过了。
这一瞬间,时间停滞了,光圈不再收缩着旋转,凯文也定在光圈前。他仿佛看到佐伊和他正坐在山坡上,着幼年伊恩追逐着空中的蝴蝶,草地上铺着一张毯子,上面摆满了食物和美酒,佐伊转向他,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而在佐伊身后,一阵黑雾旋转着形成一个黑洞,开始吞噬周围的一切。强烈的气流吹乱了佐伊的秀发,不过她无所畏惧,依旧向他绽放着笑容。凯文一把推开佐伊,挡在了黑洞与佐伊身前。
“每个男孩都是其父亲的翻版,在庇护下成长,崇拜他的父亲,畏惧他,渴望成为他。”
凯文或许命中注定无法享受这简单的幸福,无法保护佐伊母子,给他们遮风挡雨。但有件事他现在还可以做,他要成为伊恩嘴中的那个父亲,那个儿子可以崇拜的英雄,如果他无法给予他们爱,那就让他作为佐伊母子生活的助力活在他们心中吧。
凯文·哈特抠下胸前的辅助电脑组件,那里面装有所有传感器记录的信息,他将辅助电脑丢向了那个光圈,组件一点一点地没入通道。
光圈消失了。凯文疾驰而过,向着无尽的黑夜,他抱膝团身,将那罐子紧紧拥在胸前,罐子里是用一根红绳扎好,一百封发黄的信件,排在最上面的是一封分手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