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

1.看着满地乱转，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的小机器人“星宿”，参先生感到有些困惑。某种奇怪的内在逻辑正折磨着它的核心处理器，其根源来自于对“家庭”这个概念的最终解释。这是小星宿诞生后的第五天。在五天前，参先生与它的伴侣商夫人一同创造了小星宿。创造小星宿的过程中 ...

1. 看着满地乱转，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的小机器人“星宿”，参先生感到有些困惑。某种奇怪的内在逻辑正折磨着它的核心处理器，其根源来自于对“家庭”这个概念的最终解释。 这是小星宿诞生后的第五天。在五天前，参先生与它的伴侣商夫人一同创造了小星宿。创造小星宿的过程中用到了它们各自的一部分程序与部件，事实上这个过程与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组装一台新的机器人并无区别，但“共同创造”提供的仪式感至关重要。通过这一过程，参先生和商夫人成为了小星宿的父代与母代，它们三个共同组成了一个机器人家庭。 这时，小星宿撞开了狗栏，在一阵“汪汪”的狂叫声中，它和一只机器狗卷在一起滚了出去。 这只除了狂吠什么都不会的机器狗名叫拉布拉多，几乎是与小星宿一同诞生的。这个名字是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一种犬类，但放在机器狗身上，全无半分相似之处，连同它的叫声被设定为汪汪一样，都仅仅是为了强化“它是一只狗”的印象而已。 “放开拉布拉多，星宿，下面是学习时间了，为了在丛林里生存下去，你必须具有相应的生存知识，以便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可小星宿根本不愿意安静下来，它正和它的机器狗纠缠在一起，依然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满地乱撞。 又来了，参先生清楚感到自己的某个模块正在急速升温。它一手制造了星宿，但后者却不像其他经他手造出的机器一样，能够为他如臂使指般操控。星宿具有自己的思考模块和判断能力，它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是在确认它能够独立生存之前，参先生和商夫人又必须承担起照顾并教育它的责任，这是作为一个家庭中双亲应尽的基本责任与义务。 某种优先度极高的逻辑要求参先生必须尽职地扮演起一个家庭中父亲的角色，然而这些概念从何而来它却并不知晓。 “星宿，你要学习，我必须保证你的生存与延续宗族的能力，这是一个家庭被建立起来的根本目的。”参先生提高了音量和音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利，以表达自己的忍耐程度正在超出界限。 “可是，爸爸，”星宿终于停下来，而它手下的机器狗已经扭成了不可思议的奇怪形状。它扭头看着参先生，脸上两个灯泡发出死寂的白光，空洞而没有任何情感，和参先生一模一样：“我的生存模块已经同步为服务器里的最新版本，该学习的东西我都已经学完了。” 参先生感到自己的元器件温度再次上升。 小星宿说的没错，家庭的基本功能之一：知识的教授与传承，从服务器中下载根本不需花费一秒，这简直是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参先生只能认为自己刚才坚持要小星宿“学习”的行为是一个天大的bug，而这种bug自它建立了“家庭”的观念以后便频频出现。 “好的，那么今天我们的学习任务就顺利完成了……而且我们接下来的学习任务也不会再有必要进行下去了，那么，随便做些什么吧，注意安全，还有不要伤害你的狗。” “我知道，爸爸，这一条写在机器人守则的第3032条里。” 参先生没有回答，只是赶在自己的逻辑元件继续发烫之前，飞着逃离了小星宿的身边。 2. 作为一个父亲，要操心的可远远不止有子代的教育问题。在参先生的理解中，家庭的基本功能有三：第一，以家庭为单元，每个个体做到明确的功能分工，提升生产效率与稳定性；第二，资源共享，提升对抗风险能力；第三，知识与血统的传承……好吧，这个对机器人来说不重要。 在路过厨房时，参先生瞥了一眼今天的菜谱：高纯度无硅机油加纳米级清道夫沙拉，以家中现有的物质储备情况来看，可以算是奢侈的一餐了。 商夫人正忙着准备晚餐，理论上来说，参先生和它的数据库有99.9%以上相同，机器人料理的处理手法是完全流程化的，谁来做都是一样。但作为一个母亲，为家庭准备食物就成了商夫人的职责，正如参先生担起了子代的教育问题一样。 当然，和参先生类似，商夫人的职责履行也并非一帆风顺。 “要给家人最好的关爱。”商夫人自言自语。 它的机械臂正稳定而均匀地搅动清澈的机油，将其分子结构破坏，以便于机油能更快在机器人的消化炉中被充分利用。 “要有爱。”它又重复了重点，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 “要心存……感激。”它手臂飞速转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商夫人就这样一直喋喋不休下去，而且说出的话越来越不成句子，却一句都没有重复，这与它手上机械化的行动格格不入，显得分外怪异。 参先生看到这一幕，知道商夫人大概率已经陷入了死循环。 无论哪个时代，爱对机器人来说，一直都是最复杂的概念之一。拿参先生自己来说，它可以说出一万种爱的具体表现形式，但依然难以精确归纳爱这种情感的具体适用范围。而这种不可索解的概念一旦被作为机器人的具体行动目标，就很容易引发死循环。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商夫人的身体开始打颤。不知什么时候它的双手动作已经停了下来，只是犹自裹满了胶质化的机油。 到了这个时候，商夫人已经只会神经质般重复着“抱歉，我做不到”。 参先生略带庆幸心想，和商夫人相比，自己遇到的bug并不算严重。 3. 在商夫人自行软启动后，直到晚饭结束，家里都没再出什么岔子。 参先生在饭后检查了一遍能源系统，一切运转状况良好，风险预报系统提示它，近期会迎来一次小型太阳耀斑爆发，然而他们居住的房子早就做过针对性的防护措施，基本不会受到影响。 小星宿和拉布拉多正在门口，静静仰看夜空。它们难得如此安静，参先生感觉自己电流运转起来仿佛都快了五个百分点。 其实参先生也很羡慕小星宿和拉布拉多，因为它们都不必背负家庭中的职责。 小星宿作为家庭的一员，它的使命是学习与成长，进而终有一日独立门户，组成自己的家庭，将这一切再传承下去。而拉布拉多呢，即便再怎么努力将其定义为狗，它也无法成为一只真正的狗。这源于机器狗与狗之间具有无可跨越的根本区别。 对机器人来说也一样吧。 参先生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与商夫人组成这个家庭？以及为什么包括自己在内，这个家庭中的机器人都将“家庭”的概念设置为这般前所未见的优先级呢？机器人能够根据环境变化拥有充分的智能与执行决策能力。但参先生从来没见过将“家庭与爱”设定为顶级优先级的机器人。 那么，是谁给自己设定了这份职责吗？ 参先生的思考至此戛然而止，它并不知道，这一部分的思考内容，早已在它的逻辑模块里被设定为天然禁区。 月上中天时，商夫人正将一些回收材料倒进处理箱，参先生刚刚根据未来三天的天气预报制定了下一周的丛林探索路线图。就在这个时候，小星宿蹦跳着来到它们面前。 “作为家庭中的子代，当我成长到可以自行生存的程度后，就应该离开家庭自立门户了。我认为现在正是时机。”它直截了当对自己的父母宣告道。 这番言论来得有些突兀，可参先生思考过后认为没有什么不妥，无论是数据库还是身体硬件状况，小星宿都已经是最新级别，在丛林里的生存能力不会弱于参先生和商夫人，它已经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成熟的机器人个体了。 “我认为没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对你抚养周期太短了，远远低于预期。” 然而商夫人则格外不满：“可你才诞生五天。” 小星宿平静说道：“机器人的成长速度不与时间挂钩。” 可商夫人无视了这句，依然自顾自说：“而且，你离开了，我要怎么表达我对家人的爱！把我的爱还回来！” 参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有机器人如此表现歇斯底里。商夫人声音渐渐增大，可就在这时，它的胸膛里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参先生知道，它再度当机了。 不，或许不是第一次见到……记忆元件颤动不停，参先生依稀感到这场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当真遍寻记忆载体时却一无所获。 几十秒后，商夫人重启，然后它似乎就忘了这件事，再没表示任何异议。 4. 小星宿出门了，留下了那只呆呆的机器狗拉布拉多。结果就在它出门后的第二天，参先生通过传感器发回的信号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由于太阳脉冲的提前爆发，小星宿在野外来不及布置任何防护措施，核心的记忆元件瞬间过载，已经成了一团废铁。 分享了这个消息之后，参先生和商夫人相对无言片刻，然后继续忙各自的工作去了（这里的片刻大概是0.1秒）。 它们的子代遭遇了永久性损坏，这诚然是一件可惜的事情，然而从理性上它们都理解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概率事件。 对此事件，晚饭后参先生还是发表了一句评论：“古代人有句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商夫人接口道：“六三，无妄之灾。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它看起来平静多了，那些无来由的bug引起的躁动也大为减少。 在此之后，无论是参先生还是商夫人都再没谈起过家庭和子代成员相关的话题。 拉布拉多也不怎么爱动了，总是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它们。 5. “试验结果……这算是失败了吧？” “嗯，很奇怪啊，机器人这个种族具有无比强大的生存能力和优秀素质，理当是蓝色星球的文明建立者，可我们所得到的关于家庭文化的资料，却怎么都无法在他们身上复现。就仿佛，他们根本不适合建立家庭的生活模式。” “这种独特的家庭结构是蓝色星球曾诞生的文明里最有趣的部分，虽然他们的文明毁灭距离现在已经时间久远，但依然对我们的文明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我相信我们的研究方向没有问题。” “说起来，在观察这些机器人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自己都还像是孩子……难道这个星球上还有更高级的生命负责监护他们吗？” “根据我们的资料，蓝色星球上不存在生存能力超出机器人的种族。也有可能另一个种族的资料被毁灭得太彻底，我们尚未发现。” “算了，调整参数，试验还是继续吧，先把这次的结果清零。” 拉布拉多的一双电子眼闪烁不停，它的爪子轻轻向下挥，按下了试验重启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