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来源:发布时间:2017-04-08

    我大口呼吸着,耸高双肩压低出气的声音。嘘,别被人发现了。装模作样用脏兮兮的左边袖口擦了下右手端的稀粥,左手顺势一滑将左碗里的粥呈了点到右边碗里。盛粥太太叮嘱的话还在耳边:“奥利尔,你小子记得把这碗给汤姆,他去方便一下,你偷喝他可不打死你!”  我奥利 ...
rdn_5508e829cbc58.jpg     我大口呼吸着,耸高双肩压低出气的声音。嘘,别被人发现了。装模作样用脏兮兮的左边袖口擦了下右手端的稀粥,左手顺势一滑将左碗里的粥呈了点到右边碗里。盛粥太太叮嘱的话还在耳边:“奥利尔,你小子记得把这碗给汤姆,他去方便一下,你偷喝他可不打死你!”   我奥利尔长得瘦小不过这灵活的手上功夫可不是吹的,得意地伸了伸舌头,坐到屋子最边缘的凳子上开始喝今天这仅有的一顿稀粥--脱脂稀牛奶加燕麦。   干涩的嘴还没接触到碗,一个大力袭向腹部。翻身栽下椅子,很争气的,我在摔倒前不忘把碗稳稳地放到了桌上,一点粥没洒。   面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少年涨红了脸,猛踢了我一脚,指了指两碗看起来分量确有不同的粥:“你敢说你没偷喝老子的?奥利尔你他妈在放屁!”周围人勾着身子喝粥,他这一霹雳着实大,连精神失常的画画老头都移了下呆滞的眼神,不过很快又低下他那长满脓疮的丑陋脸庞。   救济院屋里的很多个喉头上下滑动,喉头的主人表情空洞,劳动的时候他们就想着喝粥,喝粥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想。   他们在等死,我知道。   我抿起嘴盯着愤怒的汤姆,暗中咽了把口水,斩钉截铁道:“我没有!盛粥太太又不能把碗盛的一般多,我随意挑了一碗哪知道它就多咯?”   他被我逼急,呲着牙:“滚,这两碗都归老子!”   妈的,我心里呸了一口。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待在救济院十五年就被欺负了十五年,也真够窝囊的。心一横,一个旋身我抓起两碗粥,在汤姆震惊的目光里,咕噜咕噜吞完了。我对着他把空碗摇了摇,瞟到他颤抖的赘肉,我狡黠地笑,靠,真爽。   意料之中的几个大巴掌扇了过来,我扑倒在桌子跟前,他扯住我胳膊玩命踢我肚子,“老子不信你不把粥吐出来!”   不好,我一哆嗦,只好蜷起身子紧闭嘴巴,生怕好不容易搞到的食物吐了出来,连饱死鬼都做不成也真是窝囊。顺便用桌子跟蹭了下鼻血,然后哑声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干嘛去了,女集中屋的老淫妇,跟多少男人睡过,哈,你还下的去手,哈哈哈哈。”我咧嘴笑,我此刻的嘴脸一定又可恶又恐怖,我很满意他的愤怒,这愤怒砸在我头上、腿上、腹部,痛并畅快。   他骂我是条狗,他吼着要把我打死,要看着我死,要把我丢到谷地的深处去,他尖利地叫,我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多怨恨,为什么会希望别人到那样的境地呢?   这里有很多人,管理者、工作者、被救济者……他们都不会在意一个穷小子会不会被打死,可能被打死更顺从民意,因为少了张嘴,或者他们以后能分到的粥会多那么一滴。救济院建立之初,牧师给立法者写了一封信:“救济院应该是一个充满痛苦,伙食糟糕,充斥堕落和屈辱的地方,应该是一个与人性背道而驰的地方。”   政府和贵族指责穷人的贫穷,谷地正在大建设中,是有多懒惰多肮脏的人才会沦落到救济院呢?只有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境地才会去救济院。   血糊住了眼睛,嗒,嗒,嗒,嗒,我听见人们离开屋子的脚步声,他们还要为了明天的这一顿饭而劳动。我看战争、死亡、老头画中的魔鬼,就像看汤姆,看别的人一样,到处渗透、侵略、扩张,他们的触角在一切之中,我的不眠之夜,我的肉体,我的灵魂。   眼前越发黯淡,打在身上沉闷的重击声渐远了,饥饿的人们有时会偷偷割下死人的生肉填肚子,我会被割哪里呢?我肉不多,估计只剩下红色神经贴着的骨头。那一定顶恐怖的,不过现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神呀,原谅我的卑微吧。人在软弱的时候果然需要安慰,我忽然把自己想象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开始企盼往生。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不,哪里会有神呢?神哪里能容忍这种污秽的地方存在呢?   腐朽黑暗的气息堵了我的五感,可是忽然有一点光,吱呀吱呀声音放大,然后越来越亮,眼皮撑开了血渍,我看见了一盏煤油灯摇摇晃晃而来,沿着回环往复的雕刻藤曼向上,是一只修长的手,中指扣着一枚回形的戒指。   有指针咔咔地走,听得那个男声清淡有礼:   “在下埃拉,求见奥利尔阁下。”      我一向扛打,醒来之时全身还是碎骨般疼痛。从未走出过救济院暗红色颓败的围墙,可是眼前置着精致的玻璃杯,杯口银制羽毛托着一块方糖,对面人胸口的衬衣褶皱离得桌台恰当的距离,他眼睛好像很不好,正眯着眼睛吃力地往杯口掺水。   这是--“酒馆”?   水将方糖融化溢落到杯腹,绿色的液体泛起团团悬乳,对面人对我略略欠身,盛了小杯液体递我。   “请您尝尝苦艾酒。抱歉,忘了自我介绍,很荣幸见到您,在下埃拉。”他不过二十来岁,穿着考究的服装,英俊的脸上是彬彬有礼的笑容。   “奥,奥利尔。”我迷迷糊糊说着并端杯饮了一口,奇怪的味道差点没让我吐出来。   埃拉用食指和拇指拈住杯,很是痴迷地欣赏着浑浊与清透交替,一饮而尽。看出我的不适,他微仰头:“来杯威士忌。”几杯琥珀色威士忌很快被端上来,他转向我,道:“不喝过苦艾酒,你又怎么知道威士忌的甘醇?”   埃拉带着我品酒,跟我讲了很多我从未听过的趣事。他说刚出门的那个杵着拐杖的男子其实是个最卑微的异能者。异能者和咒术师被普通人类管控的社会视为异类,被驱使去做最危险的探索,这人在谷地最底层劳动了四十年。他的特异之处不过是小腿三百六十度旋转。有个军官来底层视察,觉得他这点有趣,就派人剜了男子两块膝盖骨,看他小腿还能不能旋转。遗憾的是那小腿就直楞楞吊那儿了,军官扫兴地赐了他离开底层的权利,作为对他的补偿。   他又说远处窗边那个戴十字架的从前是个主教。阅遍神书断定世界的年龄是四千六百岁,神在起源之时创造了人类。为此他受到民众敬仰。可是最近一队科学家在谷地深处发现的化石经鉴定至少有上万年历史。牧师不相信,他亲自看完那化石,一路狂笑着回来。后来,他在祈祷主持前都会喝很多酒,有一天他终于被赶出了教会,他倒在阶梯上,双手把十字架举过头顶,看见谁都问:“我们死后是什么样子?我们死后是什么样子……”   他最后说左边那个戴高帽的老头子年轻时却是个开纺纱厂暴富的中产阶级。老头是个虔诚的信徒,却喜欢炫耀财产,家里大厅摆了188幅油画和,72座雕塑,132只椅子。他有一个太太,一个女儿,却有四个佣人--厨师,客厅侍女,男仆和女仆。某一年这个富商莫名爱上了绘画。起初他只是请太太、佣人扮演模特,后来他开始请一些陌生女人作模特。富商变得越发大胆,专挑着太太出门的时间找模特,他让女人们褪去衣裳,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他抚摸她们的肉体,赞颂是神赐的光明。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这时候那个老头已经离开了。   “其实这些女人不是穷人就是妓女,他和她们上了床,不知道通过谁感染了梅毒,还传染给了他太太,和他刚出世的孩子。那可怜的孩子流脓而死,死的时候裹布上全是黑黄的黏液。太太拉了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那富商变卖了家产,想乘灯塔和女儿一起向上回到地面,远离谷地里流言蜚语,可是他女儿在一天夜里偷了他所有财产抛下他一个人,乘灯塔离开了……”   埃拉微皱眉头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放下早就见底的酒杯。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觉得那些都离我很远,可是他说的时候却有种魔力,让我觉得就是方才发生的事。他把黑礼服露出的白色衬衫袖口叠得整齐,掏出怀表看了眼,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自认为我是个还算精灵的小子,今日却格外木讷,搞不懂他这样一个上流绅士为什么会屈尊到人人厌弃的救济院找一个穷小子,我好奇他的来意他的身份以及他的打算,可我像哽住一样啥都不敢问,因为我搞不懂他这个人。像是守我干活的监工,他一挑眉毛我知道他要惩罚人,他一看天我知道今日工作结束,连蛮横的汤姆我都知道他欺负我但绝不会将我往死里打,可是今日就格外不同,他确实想整死我。我忽然觉得生活中上下的那个界被打破了,就像此刻,我跟着埃拉推开酒馆木门,燃煤的热气挤开酒气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上下无界的世界。   夜深了,贵族挺胸乘着马车远去,工人们讨要完工钱也骂骂咧咧回家了。粗犷铆钉固定住曲轴连杆,锅炉腆着巨大的肚子躺在纵深铁轨边,冒出滚滚黑烟,还在咕噜咕噜作响。可它们都在铁链底端停止了生长,前方漆黑,竟是上下连通的空洞,这就是自然的奇迹,我们所生存的空间--谷地洞穴。它的直径是目力所不能及,深度更是从地表无限贯穿地心,人类进入谷地洞穴第一天抛入的巨石,用最精密的设备探测了586年从未有丝毫回响。近六百年的向下探索让人类离洞口已经很远了,抬头望的时候入口只是我伸直手拳头那么大,那明晃晃椭圆的是从地表透入的太阳光。我们现在身处的只是洞穴一处横向延伸的边缘,人类所建设完成的横向延伸目前共有十处,这是第八处。   目光顺着手臂粗的铁链向上攀爬,处于洞穴圆心的是一个庞然大物,数千条铁链螺旋状将它牢牢掐紧,那是数条方形管道并排而成的建筑,从脚底到上方地表径直戳破黑暗。中央管道散发热能和光亮,为谷地洞穴生物提供恒定温度、必须能量,同时调节亮度模拟昼夜。旁边的升降设备用以运输人和货物,一般为政府所用,若需乘坐,越往上费用越高,若要出洞穴,就算是有钱人也要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因此,所处的横向延伸越往上,阶级和财富也是成倍增长。   “当第一次越过古拉尔山系抵达大陆最南端的这片地域并发现谷地洞穴之时,人类发现下方的温度竟低于零下百度,出人意料的是其中藏有大量煤炭等矿石资源。为了便于勘探,人类建成了一个建筑,并通过它向地下世界的深入进发,它被称之为--灯塔。”蒸汽机轰鸣声中,埃拉缓缓向我讲述。   在我看过的画中,那些精心设计的几何图形堆积最后都会在画家手里磨得平滑、不留痕迹,可是现在它们就露骨地拼接在那里,齿轮的圆,管道的方,铁轨的蜿蜒灯塔的笔直……没有一层薄膜去掩盖与生俱来的粗犷,喷着怒气,格格不入。   “真……真是了不起呀!”   震撼于这暴力美学,我颤声赞叹只怕让它发觉了我这渺小存在。   埃拉侧过身,背光站在浓雾中,他声音低低的,垂着头,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远,像个迟暮的老人。“建造灯塔坠亡了很多人,大多是作为苦役的异能者和咒术师。灯塔热能覆盖范围有限,我听说人跌落深渊的那一刻,会因超低温瞬间冷却,一般来说,膨胀的冰晶会刺破细胞膜。可是在极少数的理想情况,液态水很快降到一定温度以下,来不及形成冰晶直接转化成一种低温高粘度的玻璃态,就不会刺破细胞膜。可是高速度的坠落人体会与空气摩擦缓慢升温直至燃烧,这个过程中玻璃态水也会在某一个临界值膨胀为冰晶。可是,在这种理想条件下,人确实能存活一段时间。”他抬头眯眼看我,“奥利尔,你认为这段时间有意义么?”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我骇得慌,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这段时间人又没有知觉,况且想来很是很短的,总归结果是死,也没什么意义。”   “蜉蝣朝生暮死,比得这段时间又如何?”他手握紧那块怀表,笑得很是诡秘,“不过总归结果是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啪地一声埃拉盖上了怀表,他看向浓雾后的长街,雕花的煤油路灯,或深或浅的车辙痕迹,苦艾酒有致幻作用,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或许是眼睛有疾病的缘故,他目光探寻了很久,像在找寻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   那天我什么也没问,什么都不了解,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我在心里头把赞颂诗翻来覆去的念,想着神是有多悲天悯人才让这好运气落我小子身上。我暗暗想这个古怪的年轻绅士定是我的救星,他会带我离开。      很遗憾我又回到了救济院,这埃拉当晚居然把我送回来了,不过他答应时间到了回来接我出去,也是那天人比较怂,连“时间到了”是个啥意思都没问。这几个晚上我都在翻来覆去地挖掘奥利尔个人优点,当然这个过程很是艰难,最后总结--能骗人,手脚灵活,会偷东西。我寻思这些“优点”也不是特别突出,他埃拉凭什么要来利用我不利用别人?说到利用,实在是我想不出什么理由去解释他帮我这件事,我们这种文明社会,向来都是礼尚往来的。想不通我就不想了,反正总归是比我在这等死强,或许就是神可怜我生来无父无母丢给的地方还是救济院,实在看不下去才帮一把。   就在我等的都快绝望之时,埃拉终于如约而至,不过这回他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找隔壁的画画老头。   那老头精神失常,听说还得了传染病,来救济院的时候身上只背了绘画工具,很是邋遢。救济院单独给他辟了间小屋,他不用劳动,除了吃饭,都呆在那阴森森小屋里头画画,过了几年他就瞎了,画不成画了,就抱着画自言自语。   埃拉进去已经一刻钟了,我坐在门边把他给我的面包啃完,又把渣舔完,抱怨他怎么不给我多带几个,忽然门就开了。一股大力直接把我扫到了墙壁上贴起。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滚!我叫你滚!”丑陋的老头站在门口指着里面破口大骂。推门的动作让他佝偻喘着粗气,他脸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密布的黄色脓疮边缘黏着紫色结痂,随着他的面部一抖一抖。   里面传来的声音清淡自持:“从地下运上来的化石,还有带动机械的煤炭,已经被证实其存在年限是大大超过了所谓的四千六百年。人不是神造的,是进化而来的。人死后颅骨上怎么会开出蝴蝶*呢?”   “你是谁?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了!魔鬼,魔鬼!”老头变得越发愤怒,他的吼声嘶哑地像是从地狱里来,“你就是诅咒我儿子的魔鬼,我儿子……你诅咒了他,他……啊啊啊!”   我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老头循声向埃拉猛扑过去,可惜他是个瞎子,却被绊倒在地上。房间里歪歪扭扭摆满了画,老头跌坐在画中央,边扯头发边哭,可是立马又开始笑,他发疯一样抠他的脓疮,肮脏的黑色液体滴满脸。   埃拉背对我坐,背打得笔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有人诅咒你儿子。你看,那些富人都变卖了家产争着挤灯塔离开谷地,他们说这里已经被神遗弃了。真是可怜,难道地表就没有化石,没有煤炭,颅骨上会开出蝴蝶吗?”他对着老头俯下身子,“你想乘灯塔离开么?”   “不……不……我还有一个儿子,我要找他……他死了,他活不了!”老头表情狰狞,“不不不,神会保佑他,他没有死,对,神,有神,还有天使--”   “科学变得越来越唯物了--”埃拉显得很是无奈。   “哈哈哈哈。”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头粗暴地笑,丑陋的姿态像是地狱里的魔鬼,而他身后画的是数不清的天使。   他举起一沓画,抬手就往空中扔,神和天使在空中飞舞,他们赤身裸体,沐浴金光。老头在散落的画中狂笑:   “科学越是变得唯物,我越是要画更多的天使!”   周围忽然变得很静。埃拉不说话,我也不敢出声,老头就在那里笑。   埃拉面无表情对我说:“我们走吧。”还没反应过来我只好啊了一声跟在他后面离开,我回头瞧了眼身后,老头抱着画,哑着声喊他那个儿子,支支吾吾哭得像个孩子。   我很容易地离开了救济院,埃拉给了管理太太一些金子,管理太太围着我叮嘱了半天,眼光却谄媚地往埃拉那边瞟,也难怪,他长得就很有钱的样子。管理太太说什么我可没听进去,我眼光眺过她头顶,那红墙颤巍巍伫立在那,时来运转,我奥利尔就要出去了!   出门有个青年找埃拉,极为恭敬地称他先生,青年好像叫安吉尔,刚来时神情很是慌乱。   “第十一处横向延伸的建设快完成了吧?”埃拉问。   “恐怕最少还有一个月。”安吉尔回答。   他同埃拉谈了一会儿,又提到了灯塔,还有什么“点灯人”。埃拉最后点头说:“我会亲自给他写信的。”   安吉尔走后,埃拉对我说:“你还记得我带你去的酒馆给你讲的那个戴高帽老头子的故事吗?”   那晚的事当然记得清楚,我点头:“和模特鬼混最后一无所有的富商嘛,记得记得,那是自作孽。”   “其实我骗了你,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主人公却不是当晚酒吧里的那人,而是刚才的疯子。”   “啊?”震惊了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那画画老头口中的儿子就是他染梅毒去世的儿子咯?难怪他对宗教这么执念,就是希望神能给他和儿子来世的救赎吧。”   埃拉摩挲着他珍爱的怀表,淡淡接了一句:“可能他口中的儿子只是众多妓女里某一个生的吧。”   不是很懂埃拉的逻辑,不过他说话一向神神叨叨。起初我还有点怀疑埃拉就是老头的儿子,可那老头起码也有八十岁了,埃拉也就二十出头,要真是这样这老头身体也太好了吧,况且哪有人对父亲这么冷淡,丢在救济院十多年,还跑来说些刺激他的话。这样一想确实不太现实,也许是某个故人的父亲也说不准。   几天后埃拉收到了消息,老头死了,死的时候还维持着抱画的姿势,有人掰他的手都不松开。埃拉只是微皱眉头哦了一声,蘸了点墨,又接着写他的信,那是封长信。      *颅骨上开出蝴蝶:指神许诺的死后往生。      “身体前倾,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络腮胡子同我面对面,两人右手都攥着把匕首。   “奥利尔!前挥!”按照他的口令我举着匕首向他颈动脉刺。一个马步向前,络腮胡子左手扭转我握刀的手腕,右手迅速压住我左臂,匕首在我颈边堪堪一寸处停止。   我们又演练了一遍,他故技重施,待他准备扣我左臂,我立马一个旋身调到他身后,他的刀还没来得及跟上我脚步,我右手已直戳他腹部。   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埃拉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将他刚写好的信封口。   我来到埃拉在第九处横向延伸的别墅足有一个月了。料想得不错,他请了几个老师来教我剑术、搏击、攀援和社科知识等,看来是有意将我训练成他的打手。这里时常有各类人进出,埃拉总是很忙,他写了恐怕有十封信了,都是写给同一人的,但是从来没有收到回信。冥冥之中我感觉他在做一件大事,可他没有跟我说过,进别墅的第一天他独独教会我一件事:沉默。   “先生。”我和络腮胡子一同向他行礼。   这时候安吉尔出现了,他行了个礼,埃拉招呼络腮胡子下去,我看他没让我离开,只好站在一旁。   “第十一处横向延伸的建设快完成了吧?”埃拉问。   “是的先生。三日后,元老院的人大部分都会来参加开通仪式。”安吉尔回答。   安吉尔接着向埃拉传达了外面的情况,从他们的对话里得知,因为不久前动物骨骼化石和几篇科学论文的出现,宗教信仰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元老院召开了数次宣讲试图安抚惊慌的群众,但其对此事暧昧的态度却造成了更大的恐慌,无数人把希望寄托到了据说能沟通阴阳的灵媒身上,而灵媒向他们传递的却是更为绝望的消息:神放弃了谷地。一场向上逃离谷地的行动开始了,元老院派出军队阻拦欲乘坐灯塔离开的富人,却遭到了更大规模的抗议,元老院不得不对此妥协,毕竟能乘灯塔的总是占少数的上层阶级,其他人怎么也买不起昂贵的灯塔票。逃离的工厂主们留下了破败的设备,把废水垃圾倾倒入河流,却把工人们的工资一并卷走。谷地的坏境越来越糟糕,穷人只好集体罢工以换取生存的权利,元老院一时想不出法子,只好动用军队再次镇压,各地流血事件层出不穷。谷地的经济政治文化……如同一颗从内而外腐烂的果子,散发出恶臭。   “不过是一些会点悬浮术这种小把戏的异能者,有些甚至只是招摇撞骗的戏班子,看来我们的这些灵媒干得不错,政府就要完了。”埃拉理着西装口袋,说,“对了,他怎么说的。”   “先生,我把上一封信交给点灯人的时候,他让我传话给您,说不必白费力气了,他是不会同意的。”   有个老师给我讲过,点灯人,就是管理灯塔的人。负责灯塔的运输检查、修缮、开关等,因为灯塔事关整个谷地的安危,点灯人都是世袭,没有信仰也不属于任何组织,人数很少,却是最信奉责任和忠诚的,六百年内从未出过任何纰漏。   “他哪有那么客气,他定是把你撵了出去,让我滚吧。”埃拉好像并不生气,反而一脸微笑,“可惜他不想见我,若他看见我如今这个样子,他心里头更是不舒服。不过我想他还是会同意的。我认识塔巴萨兰的时候,他还是个机械迷,是立志成为科学家的。他不爱说话,脾气却很暴躁,我当时把他日以继夜造出的差分机*卸了一个齿轮,他气得差点把我打死。可是,他父亲却让他成为一个点灯人,他们家族都是点灯人。其实,他骨子里是一个很孝顺也很守规矩的人,他进入灯塔的时候,把那个未完成的差分机给了我,他说埃拉,我不是想打你,我是打我自己,就算没有你拆下那个齿轮,我也是造不出差分机的。”   “安吉尔,”埃拉接着说,“把这最后一封信交给他,信中只有一句话,如果他不看,你就直接告诉他--”   “点灯人点的,是绝大多数人的灯。”   安吉尔把信郑重其事地放到了背带裤口袋中,火速办事去了。我快速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照安吉尔和埃拉的对话,这些由异能者和下层人组成的灵媒其实都是埃拉所率领的这个组织的人,他们是接了命令传播消息的,目的就是为了增加民众的恐慌。虽然我从小生活在救济院,对宗教了解的不深,却也知道信仰已根植在每一个普通民众的一举一动中。科技推动着谷地的运转,极大丰富了人类的生活,可是它终究是没有温度的,不能给人心以慰藉。死后往生的诺言太重要,如果博物馆的化石就是我们死后的样子,那么神的承诺还会是真的么?贵族知晓这一生荣华富贵无法带走,贫民恍然此生的痛苦换不回来生的希冀。这一步就是为了打乱社会秩序,向元老院施压。埃拉想做的,恐怕也是历史上无数人前仆后继去做的--夺权。   至于埃拉想让点灯人同意的那件事,按照这个逻辑,无非是让其听命于他,要知道,就算是蒸汽机车这样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也只是在特定这处横向延伸使用,若要沟通上下所有横向延伸,非要灯塔不可。控制了灯塔,就等于控制住谷地的交通命脉,钳制住当今政府手脚。不过埃拉也太过自信,点灯人立誓不参与任何政治斗争,就算那个叫塔巴萨兰的是点灯人首领还恰巧是埃拉老朋友,也没有理由会违背誓言帮他。莫说从未有点灯人背誓,一旦有人背誓,他本人连同他显赫的家族,都会从此背上千古骂名。埃拉让安吉尔传递的最后一句话摆明了就是说只有他埃拉能成救世主,就算外面情况再糟,元老院百年经营未必就敌不过他这毛头小子。点灯人又凭什么站队于他?   我默默盘算了许久,这时,埃拉捧出他那随身不离的怀表,转身看我,面色凝重:“时间到了,奥利尔,跟我来吧。”      *差分机:只靠蒸汽和齿轮运转的一种极其复杂的计算机。      没想到埃拉这栋巴洛克别墅里藏有如此多的甬道,道旁的长明灯映照投射到左右显现出摇摆的黑影,灯台积着厚厚的灰尘,想来燃的时间不短了,也没什么人来过。我大气不敢出紧紧跟随在埃拉身后,他今日穿着很是不同,黑色斗篷罩住头,大致可瞧得见挺拔的鼻梁和跳出的几簇棕色卷发。他边走边说:   “你不笨,想必你已猜到我们在做些什么。你训练有一个月了,一个月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远远不够,可是对你绰绰有余。   “我想你应该发现了,虽然身体瘦小,但你手脚的灵活程度和运动速度都远超常人,这并不是意外,你是组织有意隐藏的一个异能者,你的母亲也是个异能者。”   我的心沉了下去,虽然有些预感,但真相依然让人震惊。原来我的母亲也是个异能者,那为什么我会在救济院?我问:“你说,我母亲?”   埃拉和我向下走过石梯,看来是建在地下的,他接着说:“玛丽安表面上是个身手绝佳的杂技演员,实际上却是组织的一员。你还没出生你父亲就患病去世了,这时候玛丽安异能者的身份被人告发,她东躲西藏终于生下了你,无奈之下只有把你放在救济院门口。我们找了十多年才在一个月前把你找到。那时我还未接管组织,只恨当时组织力量太小,无法庇护你和你母亲,玛丽安很快就被元老院派出的军队抓住,她刚生下你身体还很虚弱,监狱那种地方,她挨不过也就断了气。”   埃拉的语气很是沉重。原来这就是我母亲,她是知道自己逃不过了才将我放到救济院的吧。元老院……我握紧了拳头。   埃拉似乎很是感伤:“她是……听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很温柔,棕色的头发,碧色的眼睛,跟你很像……”   后面的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其实这个叫玛丽安的女人我从未见过,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她被元老院害死了,元老院的势力岂是我奥利尔能撼动的?报仇什么的本来也谈不上。可是埃拉寻到了我,他们整个组织就是以推翻元老院为目的,恰好他也有心要让我替他做事。就算我不为他做事,我一个异能者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底层劳动一生。为他做事,我既是还了埃拉的恩,还报了我母亲的仇,如果夺权成功这一生也算是改写。就算我不效忠他,他难道就会放我走么?想到这些,我心里也算有了底。   在复杂冗长的甬道里走了许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铁门,其上雕刻着天青色胡须的长者,下身是马,背生双翼,指带回形戒指。   “组织里大多数都是异能者和咒术师,也有一些下层人民,我们信仰的就是力量之神辛。其实,也不算是信仰,因为我们都清楚,辛不会带给我们力量,力量是靠自己去获得的。”   “你若想驰,就脚似奔马;你若想飞,就背生双翼;”埃拉抬手将自己的回形戒指与门上雕像戒指相扣,他的声音忽地高亢,“你若愿求仁得仁,那便奉己为神!”   力量之神身躯一分为二,铁门缓缓打开。坚硬时间被松了土,抖开一地的尘埃。大厅里五个立柱,皆是古朴无华。我原以为藏得如此秘密必是什么凶猛的怪兽,或者什么摧毁性武器,可是这里只有六个黑袍老人,他们衰老到了一种无可挽回的程度,脸皮与肉和骨头脱了节,好像下一刻就会死去,角落有堆堆成山的硬质食物和水的包装袋。一个老人靠在墙壁上,以支撑他的身体,另外五个盘腿靠在立柱上,围成一个圆,嘴上念念有词,中间则是一块赤金,一半涂成红色,一半涂成黑色。   圆圈之外的那位老人耷着眼皮看了眼埃拉的戒指,又看了眼他的脸,表情就像被吓到了一样,很快老人低下了头:“先生终于来了,也差不多了。”   “这块赤金,就是所谓的媒介。”老人继续说,“我们六人连续将两种精神力施展,分别是对外引入、对内不出,赤金能够吸收并储存精神力。您派人将此石放于谷地入口,红色朝外,蓝色朝内,十英尺距离为限,谷地外的人会被吸引着进入谷地,而谷地内想要出去的人则会放弃出灯塔的念头。”   原来这些人就是咒术师。如果说异能者都是对实物起作用的话,咒术师的能力就是精神控制,这种精神控制也叫精神力。一般来说精神控制都是面对面生效,就是咒术师要当面对着被施咒人实施精神控制。除非……除非是藏金术!老师曾给我说过,藏金术是以赤金为媒介,转移精神力的一种方法,非强大的咒术师不得使用,它依赖于赤金和精神力的某种奇特共鸣。简单来说,一个咒术师对着赤金施展精神控制十分钟,停止后把赤金放到一个人面前,这种精神控制就会对着这人作用十分钟,而这十分钟咒术师是无需在场的。即是吸收、储存、转移的过程。   黑袍老人们的声音忽然抬高,即将到达顶峰之际倏的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五人齐齐断气。   见着情形我被吓得后退一步。埃拉用手把帽檐向下拉,做了个致敬的礼。   “先生呀,我六人业已尽力,”圈外最后一位老人的眼眶涌出血泪,我仿佛都能听见他抽搐着骨骼断裂的声响,“几千年了,我们这些人在黑暗里潜行了几千年呀,终究也能回到光明中……”   他不动了,上扬的嘴角也耷拉下来。   埃拉拾起赤金,又把怀表拿出来细细摩挲,我想那怀表可能对他有特别的意义。他对我说:“他们都是最强的咒术师。这次的藏金术需要五个人一刻不停地施展,可是只有六个人,他们就轮流休息,算下来一个人一天只休息四个小时……十年了……”   过了一会儿,埃拉面无表情对我说:“我们走吧。”我只好啊了一声跟在他后面离开,还是回头瞧了眼身后,地上铺满了老人们十年来掉落的头发、皮屑,一束光从天花板顶打下来,尘埃在空中飞舞。   “奥利尔,我要你,从第十处横向延伸的铁链向上爬,把这块赤金,放到谷地入口。”很久之后他才开口。      三日后,我交叉双腿盘手吊在第十处横向延伸的铁链上,这是个绝佳的好位置。下方的带动齿轮完美隐藏了我的存在,加上离第十一处横向延伸不过二十多米,我这近视眼都能很好的看清下面的情形。不过我是绝不敢垂直向下看的,位于洞穴圆心的灯塔只建到第十一层,接着就是黑暗深渊。往高处攀爬者万不能回头,若有一丝胆怯,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今晚零点,就是第十一层横向延伸的开通仪式。届时,元老院的十人中会来七人参加典礼,当然,还会有政府最精良的军队坐镇。如今谷地的形势很不好,元老院急需这次的庆典来挽回其在民众中的声誉,重燃民众信心,所以此次的开通仪式比以往任何一次的阵势都要宏大。谷地的每一处横向延伸都灯火辉煌,延伸边缘和街道点起熊熊篝火,从各处来的长官和贵族甚至是建设第十一处横向延伸的贫民和异能者都手捧兰花,他们身着盛装,穿过人潮涌动的第十一处大道,向延伸最边缘的庆典中心走去--白金教堂。   胸前的硬物就是赤金,还有一把埃拉亲自给我的匕首。现在的我真的想把埃拉祖宗全都问候一遍。这个人模狗样的埃拉,起先他只让我把赤金放到谷地入口,可是出发前他又让我先在铁链上呆着,说是庆典一开始组织会发动叛变,到时候安吉尔会去抢夺执掌兵权的某位元老随身携带的旗帜,安吉尔一抢到就会向我这边扔来,我必须把旗帜和赤金一同放到谷地入口。   这旗帜原有两把,一把黑色,一把红色,安吉尔要夺的,正是红色的这把。它并不似号令军队的令牌,而是向灯塔外传递吉凶的信物。586年前人类建成灯塔,制了两面旗帜,交由政府最高军事长官保管。把红旗放于谷地入口,向地表的人类传递的是谷地安全繁荣的信号,人们得知就会纷纷涌入谷地,而谷地若遇上战乱纷争,就会放上黑旗。如今的谷地入口,放的就是黑旗。   埃拉这个主意打得确实必要,赤金只能保证十英尺圆周内人被精神控制,万一别人根本不靠近谷地呢?夺权如果成功,人口是新政权巩固的必要条件,现在大量民众离开谷地,如果没有足够的人口,根本没办法展开新的建设。可我不明白的是,一旦事情成功,何愁没有机会夺得旗帜,元老就算是死也不会把这种事关谷地存亡的旗帜扔下洞穴的,那为什么埃拉这么急着让安吉尔拿到旗帜?   不管怎么说这可苦了我,在这一条锁链上吊着等,隔着衣物都把手脚磨出深痕来,这上头这么高,等会儿万一爬不动怎么办。这还不是最糟的,万一那安吉尔一个手抖把旗帜扔歪了,我接不到结果给落深渊里头,这不是成千古罪人了。埃拉请求点灯人的事情,看来也是没了着落,不然哪需得我爬上去,早乘灯塔咯。   埃拉,埃拉。哥们儿你害得我好惨呐。你埃拉和那些所谓的组织核心人员倒是躲到哪个僻静处悠哉悠哉看热闹,我们这些小卒子却是吓得心胆俱碎。   白金教堂顶上的大摆钟终于快走向正上方。广场上长达几英里的长桌上摆着由一万名侍者呈上的佳肴,供曾在谷底建设的穷人享用。上流阶级的女士们身着荷叶边蛋糕裙,头顶珠花发髻,被军官们挽着走向由兰花装点的神像前。白金教堂大门拉开,首先出现的是一位头发梳得锃亮的中年人,离得那么远都能看到他头发反过来的光和凸出的肚腩。他便是那位手握兵权的元老,他说过一句极为经典的话:“政府的军官应首先是位绅士,然后才是军官。”另外五位元老陆续现身,他们都身披锦带,下巴抬得极高,踩着厚实的靴底走下阶梯。   篝火燃的更高了,下方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分针离十二点只剩一个小小的角度。   灯塔的光模拟昼夜降到最暗,但温度依旧维持着。我抬头,洞口暗的已经看不到了,可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大致判断下现在的情况,如果说这下面的贫民和异能者大部分是组织的人,那对付目前守卫安全的精兵应该是绰绰有余。我稍微安心了点。不过我寻了安吉尔许久也没看到他人,他平时总穿背带裤套黑衬衣,应该不难看到,估计是扮成某个士兵藏着吧。   元老们齐齐举起酒杯,台下的人也跟着举杯。篝火映在琥珀色液体里,眼中流过一道长长的河流,波光粼粼。   “为了元老院,为了谷地,为了我们信奉的道德与责任,”最年长的元老高喊,气氛在这一刻达到鼎沸。下方正是纵情畅欢的极乐之境,指针却在这时悄悄走向十二点。   “为了--神--”   元老最后一个字的拖音还没有拉完,忽然像弦一下子绷断,一只箭从他头顶射裂酒杯,直冲他脑门!   酒水淋了他满身,幸好有玻璃杯的抵挡,加上震惊之下本能偏头,箭只打在了背后神像的胸口。   刚才还在哄抢食物的贫民和异能者全部停止动作,呼吸之间每人从靴子里拔出短剑,呼啸前冲。更意想不到的是,我身下的数条铁链猛的开始抖动,细细簌簌之间无数名身着黑衣手持长剑的鬼魅身影从大小齿轮缝隙间起身,沿着铁索往下滑。翻身跳跃,身影快若闪电,和着其他异能者,一同杀向高台。   酒杯破碎的残渣洒了一地,人群中尖叫声怒吼声哭喊声揉成一团,贵妇的高跟鞋跑掉了,珠花散落一地,玻璃片深深扎进双足。军官们全然忘了绅士风度,眼见着声势浩大的反叛者,抡起膀子只能逃命。   此时的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是没有看到安吉尔。在这大好局面下,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元老们被守卫士兵护卫着向白金教堂后撤,那个手执兵权的人右手死死抱住胸口,我知道,这就是红色旗帜。   贵族和元老近在咫尺!就在反叛者们即将冲向高台之时,教堂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数不清有多少身着甲胄的兵士,从门内鱼贯而出,向两股灰色的潮水绕开元老紧接着又合为巨流,以不可抵挡之势一面镇守高台,一面冲杀反叛者。   我脑袋嗡的一声,手脚转而冰凉。   反叛者们显然没有料到政府竟会在教堂之中藏下如此多士兵,他们冲锋的节奏变得缓慢,显然已是力不从心。异能通过细胞质遗传,且要和同有异能的精子结合才能表现出母亲的异能,因此,异能者越来越少,其能力也越来越弱,大部分的异能基本上无甚作用。不过埃拉发现,谷地越往下走,异能会有提升,不过这种提升在如今资质平平的异能者身上也是杯水车薪。长剑洞穿颅骨,鲜血溅满黑衣,训练有素的军队和一日拼合起来的乌合之众到底不能同日而语,只是片刻的功夫,前方的反叛者队伍已是全线落败,后方也是溃不成军。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想起画画的瞎老头,他说:“科学越是变得唯物,我越是要画更多的天使!”   我还想起黑袍老人,他说:“几千年了,我们这些人在黑暗里潜行了几千年呀,终究也能回到光明中……”   最后我想起埃拉,他说:“辛不会带给我们力量,力量是靠自己去获得的。”   我看着下方这些义无反顾的人,被长剑洞穿的人,我觉得这些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心存信仰。   可惜世道总是胜者为王。   我把泪水挤回眼眶,知道一切都完了,这四周再不能藏下援兵,庆典的篝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熄灭,黑暗之中是震天的杀戮声。   怀中还藏着那块赤金,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将它放置于谷地入口,见一眼洞口的阳光。   我们输了。   忽然,兵刃撞击的声音、洞穿身体沉闷的声音、嘶哑怒吼的声音……这些混乱的声音突然在一个瞬间集体消失,然后是绝对的静止,和洞穴深渊一样死寂。一个停顿之后,我听见下方所有人,反叛者、元老、士兵、贵族……所有人一同,爆发出来自地狱的惨叫!   我们离开别墅时,埃拉叫住了我和安吉尔。   “不到最后,我绝不走那一步。”他对安吉尔说。   “不要回头。”这是他对我说的。   机械般扭动脖子,我转向另一侧灯塔的方向,转向那个守护了谷地586年的庞然大物,我看见--   第十一层灯塔的光,灭了。   灭了……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埃拉让点灯人塔巴萨兰做的事,并没有我想的听命于组织,控制谷地交通云云那么复杂。埃拉让点灯人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灭灯”。   “灭灯”灭的,不仅是光,还有温度。   那些我逻辑上的不通之处终于天衣无缝地连在了一起。第一点,为什么埃拉急于拿到旗帜?那是因为“灭灯”的条件是毁坏第十一层灯塔,短时间内无法修好,也无法进入超低温拿到旗帜,这样民众不会进入谷地,新政府也难以开展工作。第二点,为什么埃拉事前这么有信心?因为他知道点灯人一定会帮他!什么化石,什么灵媒,什么“神抛弃了谷地”,那些引导人们逃离谷地的动作,最大的作用,是刺激点灯人!埃拉知道凭着这些人无法重创元老院,他真正的计划是--“灭灯”!   正如埃拉所说,塔巴萨兰是个很守规矩的人,点灯人世代守护灯塔,没有人比他们更热爱这片土地,所以点灯人势必不会同意“灭灯”行动,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于是埃拉煽动民众逃离谷地,破坏坏境,制造动乱……这样一来谷地迟早变成废墟。这正是点灯人最不想看到的,当然点灯人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埃拉一伙人谋划的。谷地乱,点灯人心里也乱。与其说“灭灯”是埃拉对塔巴萨兰的请求,不如说是埃拉献给其的一个计策,灭灯之后,元老院损失惨重,而埃拉埋伏在其他各处横向延伸的人员可以轻而易举接管谷地,我也会把赤金和旗帜放于谷地入口,那时候,大量民众涌入谷地,新政府整顿谷地也大有作为。   “点灯人点的,是绝大多数人的灯。”所以,也不妨把少数人的灯彻底熄灭!   放弃家族百年荣耀,背上千古骂名……痴迷差分机的塔巴萨兰,放弃机械进入灯塔的塔巴萨兰,表面上按部就班的塔巴萨兰,内心深处到底藏着怎样狂热和不甘的灵魂呀?   残余的热量散的很快,下方的人群叫声也小了。夜很黑,也很静,息息簌簌的,就像是千万只蚂蚁刚拱出地。从三十七度下降到零下几百度需要多长时间,我觉得很长,和几万条生命的流逝一样漫长。他们的血管会剧烈收缩,神经会变迟钝,极度极低时甚至感觉全身发热,然后呀,所有人都会排着队穿过长长的甬道,那里很黑很静,就只有尽头是有光的,你走呀走呀……到底哪里才是尽头呢?   我听见衣衫扑动,是坠落的声音,像雨还没落到地面上那种。我知道,所有的反叛者,都在濒死的一刻跳了下去。“我听说人跌落深渊的那一刻……在极少数的理想情况,液态水很快降到一定温度以下,来不及形成冰晶直接转化成一种低温高粘度的玻璃态……人能存活一段时间……”那天埃拉抬头眯眼看我,“奥利尔,你认为这段时间有意义么?”   铁链上的我控制不住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我在第十层,灯塔的光还亮着,可是我觉得很冷很冷。那天我的回答是如此之理所应当,现在我只觉得冷。   此刻我知道,我身体以下的地方,再无任何活物。   不对……有什么不对!安吉尔……安吉尔呢!他还没给我旗帜!埃拉,埃拉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有一点光,在漆黑中很是显眼。起先只是淡淡的跃动的光点,然后扩张成一团明亮的火焰!死死盯住那团离我越来越近的火焰,终于在刹那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外面的黑衣被烧掉几块大洞,里层依稀看得出是一条背带裤,奇异的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可燃液体,倒像是自内而外的燃烧。那个人离我只有几十米,我清楚地看见他向我挥动着一面红色的旗帜,旗帜是防火材料,并没有被烧着。他对着我在火焰中手舞足蹈,声带被烧伤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语言,像一个滑稽的小丑。   “安吉尔!安吉尔!安吉尔--”我朝着他撕扯我的喉咙,我疯了一样叫他的名字。   离我最近的一个点,他站住了,荡开铁链我伸出手。那人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力气,火红的旗帜映着后方的红光抛出一个完美的弧线--   我接住了。   滚烫的温度把手烫出泡,我忘记疼痛。那个人的皮肤皱着滴落,他的脸变得扭曲,可是我还是看清了他的嘴型,他说:“不要回头。”   我明白了。   把旗帜同赤金放在一起,松开双手荡到铁链另一头,手脚并用嘶吼着往上爬,一条条铁链横在空中,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要把我笼住,而洞口的月光溢出,那就是我攀援的尽头。   可是我还是回头了,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回头,我看见安吉尔在火焰中张牙舞爪,然后他也不动了,露出骨骼的形状,就那么塌了下去。   我转头继续向上爬。没有理由没有动机没有表情,我只知道,我要向上爬。不管是为了谁,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从这根锁链跃到较高的一根,蹬腿再跳着握紧另一根。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久,我很害怕,只觉得自己是只向上逃窜的猴子,身后一直在死人,爬得越高死的人越多,我不敢看身后,又黑又静的血盆大口,马上把我吞噬,我越来越害怕,只知道,我要向上爬。   ……   今日洞口守卫很少,握紧滴血的匕首,这是埃拉亲手给我的匕首……黑旗换成红旗,赤金红色朝外黑色朝内……   看着洞口的月光,还有星星,我觉得很累。      疯子似的到处问埃拉在那里,终于,我提着匕首在第一处横向延伸边缘找到了他。   这是片悬崖空地,零零星星点缀几株梧桐,崖前摆了一具玻璃棺,埃拉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很是悠闲地举着苦艾酒欣赏奇怪的绿色悬浊。今晚他穿的格外休闲,里衣套了件浅色马甲,不是他以往庄重典雅的范儿,可是那股子里的优雅还在。   我在他十步之外止步。不能确定他身边有没有护卫,还是谨慎些好。可是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可能只是想同他讨个说法,等他给个解释。   “塔巴萨兰自杀了,用一片这么薄的齿轮。”埃拉说话还是那个调调,他用手给我比了下厚度。   这句清清凉凉的话点燃了我的怒火,我刚想冲上去指问他,他又说话了。   “我爱过一个人。”声音变得很软,他拿出怀表放到膝盖上,眯着眼睛,“多久了?我记不清了……浓雾后的长街上,雕花的煤油路灯,或深或浅的车辙痕迹……我蜷缩在路边,夜深了,我没有地方去,觉得很冷。”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唔,从雾里面走出来的吧。镶金边的高跟鞋,可是明显大了不少。一件开领很低的真丝衫,洗的都发皱了。”埃拉皱着眉,露出心疼的表情。我不说话。   “嗯,还戴着一顶玫瑰木色的平檐男帽……这装扮,那可真是暧昧不明,模棱两可。”他露出微笑。   我没有接话,他自顾自继续说:“前面藏着一个人,那人拿着把刀,看来是想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可她没有发觉。当她靠近我的时候……她也没有发觉我,我实在太脏太黑了,跟路边垃圾一样黑--”   “我杀了她。”还是那个清清淡淡的调调。   我瞪大了眼睛,匕首握的更紧。   “喏,就是你手里那把,”他指着我手里的匕首,耸肩道,“我觉着吧,反正她都要被杀的,不在乎过程了对吧。”   “前面那人吓得跑了,我抱住她,我真开心。我买了个玻璃棺,把她放到里头,装满福尔马林,我又抱住玻璃棺,我真开心呀,这样她就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陪着我了。”   我看向他身后的玻璃棺,果然是个年轻女人。好不容易控制住呕吐的冲动,他挑着眉提高音量:   “奥利尔,你太天真了,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呢?组织其实是我一手建立的--”来不及思考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埃拉接着说,“你母亲玛丽安是被人强奸的,组织需要一个她那样的异能者,就是你,来放置赤金和旗帜。可是她还怀着你的时候偷偷跑了,于是我向政府告发了她……”   我拿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一步步向他走去。他好像并不害怕,举着酒杯继续说:   “接下来的事我可没骗你,我们用了十五年才找到你,来实行那个计划。你以为汤姆为什么要弄死你?怎么这么巧我刚好找到你--”   杯碎的声音。他说不出来了,他的小腹上插着那柄匕首,珍爱的怀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风低低的唱,并没有人赶来。   疯子……简直是个疯子!我瞪红了双眼,手里握着他亲手送我的匕首,他只是眯着眼看我。还想把刀刺得更深一些,可是余光看到地上怀表,我定住了。   那是--一只倒走的怀表!   我想起了不愿见他的塔巴萨兰、黑袍老人看他的吃惊神态、还有画画的老头、持续十五年的组织和阴谋、他年轻英俊的外表……   埃拉咧开嘴笑了,牙齿上都是血,拉起一个诡秘的笑容:   “奥利尔,安吉尔的异能是‘自燃’,你可知道我的异能?”   我后退半步,跌坐到地上。埃拉按着腹部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回光’,多么诗意的名字。你知道什么叫‘回光’吗?我出生时的时候,是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他疯狂地笑,嘴里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那个画画的老头,他是我父亲!哈哈哈哈--”   我爬起来,摇着头后退,冲着他吼道:“你是谁?你是谁……不,不,不,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还想说什么话,可是最后只皱着眉头,什么也没有说。他拔出那柄匕首,一刀破开了玻璃棺。他抱她的动作很是轻柔,挥发的福尔马林浸染到他的眼睛,他流着泪,生怕弄疼了沉睡的美人。接触空气的瞬间,仿佛是积攒了几十年的光阴压来,美人光滑的脸蛋从黄变黑,好像全身都一下子变得苍老。   “时间终于在此刻交错了……我遇见你的时候,我猜你是二十岁,其实你可能看不出来,那时我也是二十岁……不,如果我从八十岁算起,现在我才是二十岁。”他忽然露出得意的神情,“我算的一向很准。”   他挑眉轻轻吻上那个泛黑的不再饱满的唇,那是一个充斥着六十年孤独与绝望的长吻。我仿佛看到他出生时衰竭的器官,五岁时落了满地的皮屑,十岁时凝望的昏黄油灯,二十岁时爱上的那个人……   我终于流下泪,摇着头后退。   太阳出来了,灯塔的光也随之变亮。埃拉在阳光下笑着抱紧她,就像准备了千万次那样,转身爬向悬崖。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们走吧。”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后记:   异能文明接管谷地并制定灯塔纪年,将灯塔建成的年份设立为灯塔元年。   此后十年,大量民众涌入谷地。政府将异能与科技结合,重视文化,大兴工业,修缮灯塔,百废待兴。   灯塔586年战役,史称--“第一次灯塔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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