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来源:发布时间:2016-07-01

一  凌晨两点,一个略带醉意的男子出现在窄街的转角处,摇摇晃晃朝电车站方向走去,橘色的街灯拉长了他的身影,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落寞。  远处的夜空中繁星闪烁,犹如湛蓝色海面上细碎的银色波浪。盘踞在佛罗伦萨上空多日的乌云被吹走了,清澈透明的风不时穿过街道,追随 ...
【夜曲】题图.jpg 一  凌晨两点,一个略带醉意的男子出现在窄街的转角处,摇摇晃晃朝电车站方向走去,橘色的街灯拉长了他的身影,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落寞。   远处的夜空中繁星闪烁,犹如湛蓝色海面上细碎的银色波浪。盘踞在佛罗伦萨上空多日的乌云被吹走了,清澈透明的风不时穿过街道,追随着无人驾驶电车奔向远方。群山躲藏在黑暗之中,温柔地环抱着这座城市,在它们看来这里与几个世纪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普兰来到这座城市刚好十个月。这晚,传统戏剧圈里小有名气的乔瓦尼夫妇邀请他参加晚宴。介绍人安德鲁也来了,陪着普兰到处和人碰杯。佛罗伦萨传统戏剧圈内的名流人物悉数到齐,还来了不少原生演员。   “瞧瞧,他们的表情多么生动,动作多么自然,瞳孔里熠熠闪光,连眼角的细纹和皮肤上的毛孔都引人入胜,啧啧,一上舞台上就更别说了。”安德鲁眯着眼睛,兴致盎然地靠在沙发上欣赏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如果你能请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做你的演员,我敢打保票,一定会大卖!”   普兰嘴角漾出一丝浅笑,还是安德了解他。做传统戏剧的人喜欢原生演员,这看似理所应当,其实还是千差万别。比如安德鲁,他的底线就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而普兰是坚定的原生演员派,可他处境,不容乐观。   “刚刚乔瓦尼先生告诉我,六个月后有一个传统戏剧大奖赛,如果我能有个好剧本,再有几个出色的原生演员,可以报名参加。”   “没错,佛罗伦萨从一百年前开始举办的‘金月桂戏剧大赛’,比赛的最终获胜者将获得“金月桂冠”,还有高额奖金。退一步说,哪怕随便得个名次,以后在佛罗伦萨传统戏剧圈也能立足了。普兰,你的确应该试一试。”   两人举杯轻触,各自啜饮。   二十二世纪的传统戏剧已经急速衰落,越来越多的剧团为了节省成本,提高效率,开始大量使用非原生演员。他们根本不在乎台下的观众是自己坐在剧院里看演出还是让自己的副本来(而自己却躺在床上带着VR设备享受)。只要还有人愿意走进剧院,这些传统戏剧人就不会放弃这个市场。在这个领域的生意上,普兰是安德鲁选定的最佳搭档。   自从几年前在罗马看到普兰的小剧场演出,安德鲁就断定他是个戏剧天才。在他之前安德鲁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编剧、导演样样驾轻就熟,而且连舞台表现力也是一流的全才演员。从那一天起安德鲁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助普兰在戏剧圈打开局面。   为了生计普兰以前的同学、朋友大部分都转行了,他靠给别人写一些小剧场剧本和当临时演员混饭,在罗马闯荡了几年。几个月前,普兰来到佛罗伦萨,久远的艺术和历史传统使得传统戏剧在这里还保有一线生机。普兰梦想着能有那么一天,把自己的作品搬上这里的舞台,让观众看到传统戏剧的魅力,重燃对这种古老艺术的热情。   想到能够登上“金月桂戏剧大赛”的舞台,普兰的心脏被汹涌澎湃的激情冲击着,他在脑袋里迅速搜索着被标注过“A”的剧本。长久以来,他习惯将所有的剧本按等级编号,A类意味着是他创作等级中的顶级作品,需要亲自导演,选择最出色的演员,而且无论主角还是配角,甚至是普通演员,都必须是表现力最真实的原生人。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排出的大戏,有没有好演员至关重要。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着。   “我说,你要不也试试写VR剧本吧,今年我手里已经卖出好几部了,行情不错,比搞传统戏剧省时省力也赚钱多了。”安德鲁试图换个话题。   普兰摆摆手,闷声继续喝酒。他放弃热门的VR电影编导专业,选择传统戏剧这个冷门,毕业后去罗马学习,然后来佛罗伦萨找机会,一连几年东奔西走,到处游历,寻找演员,他可不是一时兴起来玩票的。他要一举成名,要让之前看不起他的那些家伙们自愧不如。   “比起谈论剧本和戏剧这些家伙们似乎更喜欢杯子里的酒,还有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姑娘们啊。”普兰摇晃酒杯,杯中暗红色的液体肆意荡漾,犹如眼前这些人身体里流动着的鲜血。   “当然,谁不喜欢姑娘,还是原生的。你不喜欢怎么会到处和人‘约戏’?”安德鲁坏笑。作为朋友,普兰哪里都好,就是长得太帅,把不少他看上的女孩都吸引走了。   “安德,你知道的,传统戏剧人审美眼光向来和普通人大相径庭,那些在我们看来美貌绝伦的原生姑娘,其实在普通人眼里根本不屑一顾。不够漂亮、不够完美、身材不符合黄金比例,又或者五官、发色、声音有缺陷,甚至连身上的气味儿也不如智能机器人好闻。他们早就被机器给俘虏了,还有多少人懂得美是什么?”   “大众审美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彻底被颠覆了,如今我们不谈‘美’,只谈‘完美’喽!普兰,你该试试在VR影视剧或者戏剧中随时暂停,去触摸一下女主角光滑细腻零毛孔的脸蛋儿,这才叫真正的上帝般的享受。”安德鲁夸张地浑身哆嗦一下,自我陶醉地饮尽了杯中的红酒。   按照安德鲁的风格,试戏和约会基本上是同一件事,他没想过要分清楚,通常那些美女们也没法让他分清楚。可对于普兰,即便台上台下的女演员风情万种,他也只对奥莉维亚一个人情有独钟。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她站在舞台上了。   奥莉维亚,普兰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安德大概还不知道,她昨天刚刚授权了自己的形象版权给一家VR影视公司。从今天开始,他们再也不会在传统戏剧舞台上看到她了。身体里的酒精让普兰感到阵阵恍惚,他甚至觉得自己离开罗马之前两个人选择分手是正确的,虽然每一次听到她的名字他还是会心痛。   “安德,舞台上的原生女演员那么动人,并不是因为她们完美无缺,恰恰相反,是因为她们有太多不足之处,那些瑕疵,那些触不可及的缺陷,才是她们最为独特的地方……我想,除了奥莉维亚我大概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了。”普兰喃喃自语道。   “资源浪费,严重的资源浪费!普兰,你应该随时随地谈个恋爱,女人是个神奇的物种,能让你的灵感像源源不断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安德鲁凑过来,搂着普兰的肩膀用酒杯指着房间里千姿百态的女人们放低声音说,“不管是不是原生的。非原生的有时候甚至更胜一筹。”   随后安德鲁发出一连串爽快的笑声。他把脑袋靠在沙发上继续看着周围晃来晃去的人们,像一架总是对不准焦的摄像机。这是他长期用VR仪器看样片的结果。频繁的镜头与场景切换,容易让佩戴者感到恶心、眩晕和迷失,甚至发生意外伤害,这已经是众人皆知的副作用,但是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不愿离开。   不过,比起大多数回到家就开始用VR逛街、看电影、玩游戏、开个人演唱会的普通人,传统戏剧人算是保留原始生活习惯最多的一类人。普兰从来不喜欢那些虚拟世界里的故事,他醉心于千百年前的古老艺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从不担心分不清什么是虚拟,什么是现实。   “安德,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来到佛罗伦萨快一年,换了好几个工作,生活没什么起色,感情嘛……”更别提了,“总之,我不想谈恋爱了。如果你还想帮我的话,记得留意有没有合适我剧本的人。”普兰喝完杯子中的最后一点酒,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安德鲁起身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张金色卡片,塞到普兰的衬衫口袋里,“拿着,我搞到的直通卡,可以直接进入半决赛,省你一半时间。”   普兰惊讶地看着安德鲁,这个老家伙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一把手。他重重地拍了两下安德鲁的后背,对方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一位凑上前来的年轻女演员给拉走了。   普兰的手指触到了金属质地卡片上凹凸有致的起伏,那是月桂的枝叶,是希望的号角。他穿过客厅,走出了大门。 二  初秋的夜晚空气宜人,空旷的街巷里只有青灰色的石板路在街灯的照射下泛着橘色的暖光。走出几百米后,普兰拐上一条大道,他远远便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地上,背倚着电车站支撑时刻牌的栏杆,双臂交叉环抱着膝盖,头向下埋着,一头金色的顺滑长发如瀑而下,令人心头一颤。   普兰走过去,侧倚着栏杆站定。那姑娘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始终低着头,像是睡着了。不一会儿,无人驾驶电车开来,铿锵声不绝于耳。佛罗伦萨尽量保留了所有传统的建筑、交通、艺术、美食,但也在一些无伤大雅地地方选择了更高效节能经济的方式。普兰曾经去过一些已经开始空中交通管制城市,那些地方的纯净空气的售价连年上涨,相较之下,佛罗伦萨既原始又自在。   普兰仰起头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电车已经在眼前停稳,自动门打开,电脑系统用悦耳动听的声音报出站名。姑娘还是一动不动。大概是等太久了吧,普兰心想,他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嘿,醒醒!车来了。”   金发姑娘缓缓抬起头。一张难以描绘的伤感而苍白面容上,嵌着两只浅蓝色的大眼睛,上面两道弯而细长的眉毛,纯净得犹如皎皎新月。两扇浓密的睫毛沾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随着眼帘的低垂轻盈颤动。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灵气,像是对生活的强烈渴望,而浅粉色的嘴唇又紧紧闭着,倔强地把那股渴望压了下去。   等普兰回过神的时候,他发现那双眼睛里正默默地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金发姑娘没有丝毫要站起来的意思,普兰只好弯下一只膝盖。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回答。   “那是钱包丢了,没钱坐车回家?”   姑娘摇摇头。   “和男朋友闹别扭了?”   “不,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   “我哭了吗?”金发姑娘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傻傻地看着普兰,然后用抬起一只手在脸上擦了擦,又盯着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湿漉漉的泪水全蹭在了自己的牛仔裤上。   “是的,”她说,“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   电车关上门,开走了。   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想要回家,只能坐出租车了。普兰四处张望,想起不远处有个出租车停靠点。他犹豫了一下,丢下那姑娘起身离开了。或许是个高配复制人,挺完美的,可惜泪腺出了点问题。   夜已经深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驶过。普兰点燃一支烟,看来想等一辆出租也得看运气了。   “嗨,别走。”   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她起身走过来,问普兰能否也给她一支烟。她的声音并不娇美,也不冷酷,那是一种略带金属质感的平静语调,很耐听,只是话格外少。   普兰在人行道边沿坐下,再次掏出烟盒,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摸出打火机。他递给那姑娘一支烟,帮她点燃。姑娘接过去,没说话,抽第一口就呛了,猛烈地咳嗽让她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   “几十年没抽了,还是这个味道。”   “你说什么?”普兰听见姑娘小声嘟囔了一句,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我叫思黛拉,你呢?”   “普兰。”   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似乎想要将眼前男人穿透的目光盯着他看。   “有什么不对吗?”   姑娘摇摇头:“我的第一个男朋友的名字和你一样。我很爱他。不过……”   她又把头埋了下去。   “分手了?”   “他死了。早就死了。”   荒谬。普兰有点儿后悔刚才没踏上最后那班电车了。   “思黛拉,”普兰说,“听着,我有点儿累,只想回家睡觉。如果你愿意,待会儿叫到车我可以送你一程。”   “我不记得我住在哪儿了,所以我才坐在这里。”   “那你没有钱包、证件,或者别的东西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   “这听上去不太可能……”   “我的东西都丢了。也许是有人把它们都偷走了,我也不知道。”思黛拉眨眨眼睛,无辜的眼神泛着点点闪光,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你不记得你住在哪里,那你怎么办?去宾馆吗?”   “我一分钱都没有。”   “朋友的电话也行,地址也行,我帮你打。”   “我也没朋友。”   “那你打算在哪儿过夜?”   “不知道,或许就在这儿吧。”姑娘扭头左右看看,“这儿也不坏。”   普兰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很快做出决定,提议让思黛拉跟他一起回家,和他同住的保罗正好外出了,第二天早晨晚些时候才会回来,所以她可以睡在他的房间里。   “太好了,谢谢你。”思黛拉站起身,跟着普兰朝停车场走去。   她真是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比自己还要高一点。身材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模特,和那些穿梭在时装周T台上的智能姑娘们没什么两样。年纪可能比自己小几岁,但也差不太多。普兰想,假如她真是个智能机器人或者复制人的话,她的主人不知道在哪儿。或许他应该想办法看看她有没有安装防走失信息芯片,可刚才自己居然没有想到去注意一下她的后颈。   一阵风吹来,普兰似乎感到身后的姑娘微微瑟缩了一下。这姑娘给人的第一感觉,实在太像原生人了。 三  两人穿过一条铺着石板路的小巷,走到另一条街上,街对面就是停车点。过马路之前普兰回头看了思黛拉一眼。她皱着眉头,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又好像在害怕什么。看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普兰便走过去轻轻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带着她穿过马路,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中的两个年轻人,轻轻打开车载音响,发动了车子。一首古典小提琴曲缓缓倾泻而出,浸润了整个空间。司机轻轻晃动着脑袋,似乎也沉醉在这首乐曲里。普兰的耳朵被美妙的旋律吸引了,眼睛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出神。   二十一世纪的佛罗伦萨应该也就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没有虚拟生活,也没有虚拟旅行,人和人还可以面对面说话、开玩笑,而不必与那些脸上挂着招牌式微笑的服务性机器人故作姿态的点头致意。说到底,他还是不能接受那些虚拟的东西。   虚拟并非真实。普兰想要证明,那些所谓的先锋科技,无非只是一次又一次将人类与社会,与自己,与他人剥离。直到什么都不剩,直到只剩一颗被接满管子的大脑,孤零零地被关闭在意识仓库之中。   “两个世纪之前,作曲家恩里科·托塞利就出生在这座城市,年轻的他迎娶了奥地利的露易丝公主,他们坐在马车里徜徉在佛罗伦萨街头,去欣赏歌剧,去听音乐会,去参加文学沙龙。露易丝公主十分热爱音乐和文学,并有着很高的艺术修养,她与托塞利还合作写过一部歌剧。然而,由于种种矛盾,他们还是分开了。失去心爱之人的托塞利43岁时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他一生创作的轻歌剧、管弦乐曲、室内乐曲和歌曲几乎都没能留传下来,唯有这首深沉凄婉的《小夜曲》,让他永远活在了世人的心中。”   司机像是看出了普兰的心事一般,缓缓讲述着这首曲子的故事。普兰猜不出这是出租车公司给智能驾驶设定好的畅聊程序,还是某个心血来潮亲自驾车的司机无心地交流。他转过身悄悄看向思黛拉,她从上车起就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此刻,她的脸颊上又多了一道晶亮的泪痕。   源源不断的泉水,普兰忽然想起安德鲁的话。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普兰住的公寓巷口。进门之后,普兰直接带思黛拉去朋友的房间,他需要休息,她也是一样。两个人最好相安无事过完天亮前的几个小时。   “我要水。”   “你想喝水吗?”   “不,浇在我身上。”   “你想洗澡?”   “对,就是这个。我想不起来怎么说了。”   普兰叹了口气,带她到浴室,详细地教了她开关和调节冷热水的方法,告诉她洗发水、沐浴露和毛巾的位置,然后退了出来。   他看看时间,已经快三点了。脑袋里好像有几千只蜜蜂在忙碌着,眼前的东西也旋转起来,一个身姿曼妙的姑娘站在哗哗流水下的画面也没能把他从恍惚中唤醒。但愿她洗完就会自己睡觉了,普兰祈祷着,朝床倒下去。   “我不会关水。”不知过了多久,思黛拉出现在门口,浑身赤裸,满是水滴。白皙的脚趾下水流沿着木头地板淌成了一片湖泊。她有些发抖,被水浸湿的金黄色的头发一绺一绺垂下来,仍在滴滴答答淌水。没有泡沫,谢天谢地,洗发水应该是冲洗干净了。   她让我无法呼吸了,这是普兰坐起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不看她,起身去浴室关上水龙头,再拿毛巾擦干地上的水渍。回来时看到她已经睡在了自己的床上。没有擦干身体,也没有盖上被子。   老天,我该怎么办!普兰用双手使劲抓抓头发,他简直要发疯。他给她盖上被子,然后又走回浴室。浴室里飘荡着细密的水雾,玻璃上白蒙蒙一片,看不清脸。普兰转身准备脱衣服,发现思黛拉的衣服还挂在门后。一股淡淡的香味儿飘进他的鼻子,他忍不住上前,翻看她的衣物。   浅米色的套头毛衫是个不知名的小众牌子,质地轻盈柔软,很薄,看起来走的是潮牌路线;深蓝色的牛仔裤是最好的牌子,但所有兜儿都是空的,连张纸巾都没有。内衣是银色的,一整套,和鞋子颜色一致,没有装饰和蕾丝。内衣倒是很像给非原生人穿的款式。   通过外表做判断完全没意义,很多条件出色的原生人也以扮演复制人为乐,甚至和自己的替身互换身份,逃避工作和学习。这是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只要主人愿意,和他们的机器人结婚“生子”也并非全无可能。普兰从来没有想过和一个非原生人谈恋爱会是什么情形,不过他见识过那些代替主人来试戏的复制人,简直是一场心理竞赛,太可怕了。   普兰放弃了毫无意义的猜测,简单冲了个澡,裹着浴巾走回房间。他把思黛拉的衣服轻轻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转身离开。   “别走!”她忽然喊道。   普兰慌忙转过身,却看见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上帝啊,赶快让我回到床上去吧,普兰祈祷着走进了旁边朋友的房间,关上门。入睡前,他忽然想起把衣服挂在了浴室,“金月桂戏剧大赛”的直通卡还在衬衫口袋里。算了,明天起床再拿出来。   普兰沉沉地坠入梦乡,直到一道耀眼的白光射进窗子。他的眼睛很温暖,似乎有一双手在轻轻抚摸着,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思黛拉。   她跪坐在自己身边,雪白的肌肤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一头金发分开两边,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挺拔的双乳中间的部分。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像是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轻轻颤动。   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普兰的胸前,然后如同一只温柔的小兽,依偎着他侧身躺下。这个姑娘虽然有点傻,但是身上有种奇异的美妙,此刻,她微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嘴角微扬。   “谢谢你……”普兰似乎听见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不如,和她说试试戏?”一个声音说。   “不行!”另一个声音反驳道。   “醒醒!醒醒!”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普兰唤醒。一定是保罗回来了,自己正睡在他的房间里。哦,不对,还有思黛拉,这可有点不太妙……   普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思黛拉?思黛拉!”他跳起来裹上浴巾打开门,不顾保罗打量他时那复杂的眼神,径直奔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的门开着,里没有人,床铺上有些凌乱,原本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不见了。也没有金发姑娘的踪影。普兰颓然地坐下来,脑袋里一团乱麻。他下意识地去看床上,除了一团人形的凹痕,什么都没有。   普兰来到浴室,昨晚挂在浴室门背后的衬衫正躺在地上。他捡起衣服,把手伸进去,胸前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又翻了两遍裤兜,还是空无一物。   “金月桂戏剧大赛”的直通卡,不见了。 四  普兰十岁那年,曾经跟父母一起看过一场传统戏剧。出发之前,母亲给他换上了黑色的礼服,打好领结,还给他戴上一顶绅士礼帽。他们乘车来到大剧院门口,普兰第一次看到有那么多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盛装打扮走进剧场。灯光亮了,美妙的乐曲奏响;灯光暗了,帷幕缓缓拉开。在那之后,隐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普兰通读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传统戏剧的历史资料,文字资料和影像资料。影片中的人们面对面说出台词,拥抱彼此,还会在每一幕结束时得到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他觉得那感觉、那场景真是棒极了,还有什么比面对面更好的方式呢,于是大学时他选择了无人问津的传统戏剧创作与表演专业。   “你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吗?”父亲问。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可回到一百年前的21世纪,做一个老旧的戏剧人,也不愿整天躺在床上,在‘坟墓’里赚钱!”   普兰放弃了继承家业的机会,独自一人来到罗马。他如同一个戏剧考古者,一边感受着虚拟技术飞速发展带来的极致体验,一边探寻着古老艺术永恒的魅力。   传统戏剧不依靠任何科学技术,只用原生人(非机器人,通常是指区别于智能机器人、复制人,以及进行过基因修改或者优化的原生人类)进行现场表演。这种戏剧就像电脑的初始系统一样,保留着最初的简单与自然,表演的过程不能修改,也无法优化,更不会有技术上的频繁改进与升级。原始生命的激情与纯净的表演形式,就是它最引人入胜之处。   周围的人知道普兰学了这种没用的专业,都觉得他是个跟不上时代的怪人。这是娱乐至上,娱乐至死的年代。没有人再走进电影院了,躺在家里的沙发或床上,购买VR家庭影院才是最常规的娱乐方法。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人都是导演,每个人都可以学习更精湛的表演方法。不管是打怪升级、英雄救美、还是极限运动、太空旅游,只要你愿意尝试,GAME永远不会OVER。   而远古时代的戏剧,在人们眼中就像是岩洞中的壁画一般野蛮、怪异而不知所云,最骇人听闻的是还有人在表演中摔下舞台或者被道具枪击中丧命的先例,这是在二十二世纪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普兰如果不是个疯子,为什么要去搞那些危险的玩意儿?   当一个人对现实中的其他人抱有期望时,便会发现原来沟通是件困难至极的事。生命有限,假如能够将浪费在说服对方上的时间和精力用于丰富自己的世界,则像是获得了另一个出口。普兰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希望有一天现实能给他一个答案,而不是那些沉迷于虚拟世界的人。   不过,他也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落伍。他不喜欢和智能女人谈恋爱,虽然她们脸蛋漂亮,身材迷人,还总是和人类心有灵犀,但她们说到底还是程序。偶尔你讲一个自己编的笑话,她们并没有在数据库里找到匹配内容,就一脸僵硬的望着你,直到开始下一个话题。他也不太喜欢复制人,毕竟如果一起逛街时被“原版”撞见还是有些尴尬的。相对于明星复制品,他比较能接受熟人复制品,可总被捉弄或者敷衍也够令人心烦的。   于是,等到普兰毕业的时候,理所应当的失业了。全世界都已经遗忘的这种艺术,只在几个古老的城市还顽强地坚持着。幸好那些上流社会最顶端的人还保留着欣赏传统戏剧的爱好,这给了普兰一线生机。   如今米兰时装周也只通过虚拟平台发布了,黑客狗仔拍到那些时尚编辑们,骨瘦如柴,躺在家里的豪华大床上,在发布会当天欣赏着虚拟模特们的走秀。厌食症也不再是什么可怕的病症,而是越来越流行。前卫医学媒体不断报道某个明星跟随导师成功进行了精神辟谷,从而摆脱了精神肥胖。而因为缺乏运动的真正肥胖症患者,则依靠自己的复制品,体面而光鲜地活跃在外面的世界,对与日俱增的体重满不在乎。   普兰像个一百年前穿越而来的老古董,尽量按照过去的方式生活,每天吃新鲜蔬菜水果、做运动、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剧本,千辛万苦寻找和挑选原生演员(这在所有事情中是最难的)。安德鲁稍有不同,他并不拒绝任何类型的女人,但生意上还是坚持只和人类合作,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普兰一直将他视为知己的原因。   一个月后,普兰在一家戏剧学院找到了一个临时的工作,教授传统戏剧。他约安德鲁在咖啡馆见面,感谢他的引荐帮了大忙。   “每周一节,安排在周五下午。时间不太理想,很多学生都会早早安排好周末的活动,或者打工,所以大多数老师都会避开这个时间。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况且对方应允如果这个学期结束后课程反应还不错的话,可以考虑续聘。”   “课程时间怎么样?”   “时间很短,也不需要VR演示。这样我可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构思自己的新剧本,下课了还可以在学院的草坪上散步,或者坐下来想想该怎么把人物写得更有趣,很棒!”   “那就好,比赛要加紧准备了。还有那个姑娘,后来和你联系了吗?”安德鲁问。   “你是说……思黛拉?”普兰搅动杯中的咖啡,眼前又浮现起那姑娘的样子,耳畔回响着托塞利的《小夜曲》,他们一同坐在流动的音符上被带到远方,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没有,她消失了。实在抱歉,那晚我喝得有点多,根本记不起到底把卡放在了哪里,也可能是丢在路上了。”   事后普兰曾把那晚的经历告诉安德鲁,安德路说最大的可能是智能机器人程序出现问题了,她明显是宕机状态。但是普兰坚持说自己遇到的是个原生姑娘,要不然他也不会同情到把她带回家。他略过了第二天早起自己的梦境,如果那不是梦的话,那他倒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姑娘是个智能机器人,而且是完美级别的。   安德鲁摆摆手,“算了,以你的实力,只不过是多浪费一点时间而已。” 五  能够容纳一百余人的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三十多个学生,偶尔多出几张点名册上没有陌生面孔,是其他专业的学生出于好奇过来旁听。能有这样的上座率普兰已经十分满意了。他走上讲台放好教案,环顾教室,当目光掠过最后一排的时候,普兰看到一个金发女孩和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黑发女孩一起出现在角落的地方。   如果没有记错,她的名字应该是思黛拉。   普兰连忙低头翻看点名册,上面没有思黛拉的名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个名字从来就不在点名册上。普兰决定点名。他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去,直到最后叫到“贝莉娅”时,那女孩应声回答,同时轻轻举起手臂。   “很好,感谢你们在众多课程之中选择了传统戏剧,我的课程不会使用VR系统授课,也不允许智能机器人或者副本(复制人)代为上课,所以,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真实的和我、和彼此面对面的在交流。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请你们明白。当然,这学期的最后我将安排一次演出作为期末测试,到时候你们可以自由分组,进行排演。”普兰重复了前两节课程上说过的话,当他把目光投向思黛拉(贝莉娅)的时候,发现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之后,普兰尽量像往常一样上课。可他的目光总忍不住看向最后一排角落的方向。两个女孩很认真地听讲、做笔记,一言不发,贝莉娅好像对这门课程特别感兴趣,这让普兰喜出望外。她的样子没有变,声音也没有变,她窈窕的身姿,还有浅蓝色的大眼睛都栩栩如生。只是好像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个被注入了灵魂和生命的姑娘。他恨不得走到她身边去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得做点什么,搞清楚这一切,确认她是思黛拉,或者贝莉娅。   贝莉娅觉得这门课程很有趣,那个叫普兰的男老师人也十分风趣幽默,他个子有一米八五,亚麻色的头发,绿色眼睛,胡子刮得非常干净,下巴上还有条可爱的小沟,笑起来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就忽然变得明亮起来。贝莉娅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她问米娅是不是以前她们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师。   “我百分之百确定,没有见过。你看他穿灰色T血衫,牛仔裤,板鞋,绝对是个低调的家伙,但是再低调也挡不住他脸上写着:我很帅,我是原生的,精品!如果他以前在学校附近的小剧场或者酒吧出现过,我的情报网是不会漏掉这个完美男人的。”米娅把嘴里咬着的笔拿下来捅捅贝莉娅的腰眼儿,说“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款,他是不错。”   “我真的在哪里见过他,但是想不起来了。”贝莉娅望着讲台上的那个男人,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发现对方有意无意间也总是望向自己。   下课后普兰被几个热情的学生包围了。他看到贝莉娅犹豫了片刻,跟黑发女生一起走出了教室,等到他得以脱身,已经不见了她们的踪影。   整个下午普兰都在琢磨这件事。这姑娘显然和那天晚上不同,难道是她的副本,又或者是那天自己见到的真是个智能机器人,他再次后悔没有偷偷查看她的颈部后方。通常非原生人的那里会留有有数据连接或者重启孔,也有人喜欢在那里做成各种纹身当作装饰。他记得贝莉亚完全没有纹身,也没有任何显示她不是原生人的破绽,除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记不住。   普兰越想越烦躁,翻身起床找出了许久不用的VR出街仪。自从来到佛罗伦萨,他还没用过这玩意。VR出街仪有导航功能,还能实时比价,甚至还能到附近的城市游览观光,但是普兰始终觉得自己到处乱走比用它过瘾多了。   普兰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附近的商店、餐馆、酒吧、咖啡厅找了一大圈,也没看到贝莉娅的影子。快速场景转换很快令他的视觉出现了疲劳。他摘掉仪器,翻身休息,不久便进入梦乡。想知道更多只能等再一次上课了。   几天之后,安德鲁带来好消息,他已经看过了普兰发过去的《众神之夜》剧本,非常看好他这次的参赛。安德鲁甚至已经动用关系帮普兰搞定了排练场地租用和布景、服装、道具,让普兰尽快确定演员。   临近十二月的尾声,“金月桂戏剧大赛”的报名结束了。普兰在安德鲁的运作下接到了不少采访邀请,被媒体誉为最有竞争潜力年轻导演,一时间成为了夺冠热门。不少年轻的原生演员,冲着普兰的新锐戏剧家的名气而来,渴望得到一个登上舞台的机会。普兰和安德鲁商议后,决定全部启用学生演员,他希望给自己的学生一次机会,让他们去亲身体验登上舞台那一刻的美妙。   戏剧学院的课程依旧在继续,普兰陆续选定了十几个演员,但是女主角一直没能确定下来。在他的心中,始终有一个人选,清晰了又模糊,模糊后又清晰。   这天下课以后,普兰收拾东西,两个女孩从他面前经过。   “嗨,感觉怎么样?”普兰终于等到了和贝莉娅说话的机会。   “非常迷人!我喜欢你讲《卡门》。”叫米娅的黑发女孩回答。   “我也是。”贝莉娅随声附和,看起来心情不错。   “介不介意一起去喝一杯咖啡,我请。”   “抱歉,老师,我很想去,但是,今晚还有社团活动,所以……”米娅面露难色。   “或许,我可以一起去,我没事。”贝莉娅看了看米娅,对方报以感激的目光。   普兰和她们一起走出教学楼。米娅转身道别从另一条路去了艺术学院。   “她刚刚接受邀请担任了一个学生乐队的主唱,真为她高兴。”贝莉娅说。   夕阳中的校园被橘色的柔光笼罩着,有一种别样的宁静之感。普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贝莉娅讲米娅,讲他们的新乐队,讲自己喜欢的几支后摇乐队,还有最近看的几部影片。   和普兰单独相处的时候,贝莉娅非常擅长引导话题。普兰发现她看过很多书,也喜欢老旧的经典影片,同时又对歌剧和舞台剧格外着迷,她甚至对几十年前的戏剧风格、舞台细节、表演方式了如指掌。   “传统戏剧表演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无论演员还是观众,在那一段相对封闭的时间与空间中像是暂时逃离现实,跳进了另一个世界……”谈论戏剧时,贝莉娅异常兴奋,见解独到,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是的,不一样的人生体验。”普兰回答。他差一点就忘记,眼前这女孩就是几个月前他遇到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姑娘。他真想问问她,那晚你是不是也在寻找不一样的人生体验。可他不会这么问。面对一个如此生动活泼美丽的姑娘,谁还会在乎之前发生过什么。   他们在校园门口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门外的小圆桌上坐下,每人要了一杯咖啡。咖啡的味道不错,贝莉娅也许是因为刚才讲了太多的话,不再滔滔不绝,而是专心品尝眼前的咖啡。   他注意到,她加了两勺糖,一点牛奶,喝之前会用嘴唇试探温度。原生人的做法,普兰暗自高兴。   “其实,那天晚上我搞丢了参加戏剧大赛的直通卡。”普兰看贝莉娅用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画着圈,用一种奇妙的节奏。她的手指修长白净,引人入胜,他不知为什么就说出了这句话。   “太糟了,是因为……我么?”贝莉娅小心翼翼地问。   “不怪你,是我喝得太多了。但是那天晚上,你很奇怪。”   贝莉娅点点头,“实在抱歉,有时候我有点‘不受控制’。”她耸耸肩,尴尬地笑笑,“希望没有吓到你。”   “如果你会弹钢琴的话,可以在我的戏里演一个角色。是女神的角色。”   “我会一点,但不是太好。”贝莉娅犹疑片刻,“况且,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你当然可以,实际上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普兰看到贝莉娅天蓝色的眼睛闪动着迷茫的神采,她在思考,在判断,在决定普兰的命运。   “其实,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我只能答应你帮你排练,直到你找到合适的女主角为止。”贝莉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这个决定。而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普兰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   两天之后,贝莉娅跟着普兰去了他的小剧场,简单地试了一段戏之后,女神的角色便确定由她来代演了。自从那天之后,贝莉娅几乎每天都会按时出现在排练场。普兰约她一起喝咖啡、散步、看电影她都没有拒绝。   “贝莉娅,你爱上了普兰老师。”有一天米娅忽然这么说。   “怎么可能,我只是爱戏剧啊!”贝莉娅把手放在心口,一字一句地回答。 六  第二年三月伊始,“金月桂戏剧节”如期拉开帷幕,戏剧节为时一个半月,期间会进行很多和传统戏剧相关的展览、表演、讲座、活动。作为其中的重头戏的“金月桂戏剧大赛”全程都允许观众买票观看,参加复赛评分的观众还可以获得剧院的贵宾卡,一时间传统戏剧又重新占领了媒体和人们的视线。   开赛以来,普兰的《众神之夜》高歌猛进,闯入决赛。最后一场演出被排在最后出场,大有压轴之作的意味。看过前两场表演的观众们好评如潮,各大媒体也对他们的表演充满期待。   “千万不要被表象迷惑,女人最善于伪装。或许她刚刚进行过系统升级。”自诩为情场高手的安德鲁,有过几打女朋友,还有数不清的暧昧对象,他对女人的认识远比普兰深刻。几个月前他曾警告普兰,贝莉娅的态度或许恰恰说明她不是原生人。   春风得意的普兰不以为然。“贝莉娅不讨厌我,还非常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们无所不谈,相处非常愉快。而且,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哭……”   “老兄,会掉眼泪的智能机器人已经生产到第7代了,液体的温度、流速、甚至味道,都可以控制。只不过价钱高些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还真不如多买几个升级版去替你表演,按照剧本,设定好程序,该流泪的时候流泪,该打架的时候打架,多省心。”   安德鲁说的是气话,但很多制作人实际上私底下也都是这么操作的。普兰把这归结为职业操守问题,他始终认为如果给想要看传统戏剧的人看非原生人的演出,那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回家躺在床上去VR剧院。   “我还是觉得她是真的,再说我这个穷鬼,除了可以卖帅,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瞧瞧,咱们未来的戏剧家也要被复制人征服了呢!需不需要我来帮你查查看?”   “千万别,我可不想这部戏没了女主角。”普兰拒绝了安德鲁,他的戏已经成功晋级决赛,决赛定在一个星期之后。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替换任何一名演员了。好在所有人的表现都出乎意料的好。大家对冠军都志在必得。至于贝莉娅,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也再也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真实自然的姑娘。   几个月来贝莉娅和大家一起排练,和普兰搭档扮演男女主角,一切都异常顺利。虽然大赛还没有结束,媒体和观众之中已经在盛传这次的胜出者是《众神之夜》无疑。期间普兰陆续接到了好几个电话,联系演出和版权改编,被他暂时搁置在一边。为了最后一场演出,他拼劲全力准备拿下“金月桂”。   演出的前一天,排练提前结束。十二点时演员们疲惫而归,准备迎接最后的挑战。普兰坐在舞台边缘,望着排练场里空荡荡的座位,这是紧张的排练和演出之后最令他感到惬意的时刻。   每一次演出,都是观众和演员的共同创造,演员负责表现生命,观众承载着联接,台上台下其实同在一个时空,就像能够彼此触摸的平行空间。虚幻和真实的界限唯有这时是不存在的。普兰常常会思考这些问题,但又每每否定自己的答案,为了探究这玄妙艺术的真谛,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投身其中,忘乎所以。   “普兰,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贝莉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普兰拉过贝莉娅,让她在身边坐下。他轻轻抚摸贝莉娅的长发,它们柔软顺滑,有一丝丝凉意,透过表层正传递着微暖的体温。“再坐一小会儿,我这就送你回家,你养足精神,明晚过后我们再好好庆祝。”   “不,我是想说,明天的演出我不能参加了。”贝莉娅声音低得连自己的都听不见,“对不起,普兰。”   “你在说什么?明天是决赛最后一场,没有你怎么能行?”   “米娅可以代替我,我已经跟她说好了。她看过很多次排练,没有问题的。”   “别开玩笑,这不可能。所有人都必须到齐,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绝不可能临时换人。”   “普兰,我……”贝莉娅欲言又止,一路陪普兰走来,她几次想要退出,但又于心不忍。   “别再说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很辛苦,白天上课,晚上还要排练,没有休息日,我们都一样,都是为了明天的演出,再坚持一下,明天你就会明白,我们有多么出色,到时候所有人都会为咱们喝彩的。”   他明白那种命悬一线的感受,他明白那种黑暗中看不到光明的茫然,也深知没有什么比戏剧更让他们感到自己真实存在着的幸福。和贝莉娅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自认为已经对她已经一清二楚。   “普兰,别我对抱有希望,你会后悔的。你看到的并非就是真实。”贝莉娅不顾普兰在身后的大声挽留,起身离开了排练场。   第二天,安德鲁找到普兰,他劝普兰尊重贝莉娅的选择,启动备用演员。   “这不可能,她那么出色,我怎么可能随便找个B角把她换掉。”   “不换她你或许会输掉比赛。”安德鲁的神情异常严肃,“我已经得到了小道消息,圈内有个老家伙说他几十年前见过贝莉娅,你仔细想想,她一定不是你认为的那么简单。”   “见过又怎样,长相相似的人太多了!”普兰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现在怎么连你也怪声怪气,比赛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开始,除非我疯了才会在现在换演员!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白费?”   “普兰,你冷静一下!按理说,你已经赢过了所有人,最后这一场其实只是名义上的角逐而已。但是,这次情况不同,那个老家伙是个大人物,他很可能会毁掉你的前途,你醒醒吧!”   “不,我要赢,赢得比赛,赢过所有人,让他们看到传统戏剧还没有衰落,这个舞台因为有了原生演员的演绎才会闪闪发光,安德,你明白的,成败在此一举啊!”   安德鲁无奈地摇头,“普兰,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你做好一切准备吧。”走出房间前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天黑之前我会带贝莉娅回来。” 七  银白色的沙滩,远处汹涌的深蓝色海浪。舞台两端的演员正尽力舞动白色的幕布,一位少女和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人”走上沙滩。   “父亲,你看!天空。”   “东方,秋天的长空之中,孩子,你看见了什么?”   “从黑暗的高空中,   从淹留在东方的一片透明的天空,   当埋葬一切的乌云正在黑压压地撒下,   越来越低,迅速地从上面横扫下来,   升起了那巨大的,宁静的主星--木星,   而在他的近处,就在他上面一点,   闪烁着纤秀的贝丽亚特斯姊妹星群。”   《众神之夜》的最后一幕,少女和父亲来到海边,得到了神启,然后带领众人穿越黑暗世界抵达光明彼岸。   贝莉娅穿着洁白的长裙,金色的长发被编织成发辫盘在头顶,花环上的绿叶和花朵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颤动、呼吸。一段台词之后,贝莉娅开始悲伤地哭泣,泪珠从她的眼眶中一滴一滴滑落,在脚下的“沙滩”上化为一片一片的花朵。然后她颓然地坐了下去。   “父亲,云,看那些云,它们就要吞灭一切了。”贝莉娅指着漫天乌云。   “别哭,孩子   别哭,我的宝贝,   让我来吻干你的眼泪,   这阵可怕的乌云不会永久气盛凌人的,   它们不会长久霸占天空,吞灭星星只不过是幻象,   耐心的等吧,过一晚,木星一定又会出现,   贝丽亚特斯星群也会出现,   它们是不朽的,所有这些发金光和银光的星星都会   重新发光,   大星星和小星星都会重新发光,它们会永久存在,   大星星和小星星都会重新发光,它们会永久存在,   硕大的不朽的大阳和永久存在、沉思的月亮都会重新发光。”   贝莉娅缓缓抬起头,仰望夜空。她的眼神悲伤而纯洁,充满了无限渴望。   “亲爱的孩子,难道你单单为木星还会悲伤?   难道你单单为了乌云埋葬星星着想?   有些东西,有些东西甚至比光辉的木星存在得更久,”   普兰俯下身去,捧起贝莉娅的脸颊。他们演得非常投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普兰感到喉咙微微收紧,少女需要在此刻留下最后一行眼泪,然后收敛悲伤,恢复神性。贝莉娅的表演至始至终都十分投入,她的激动与泪水不是演出来的,是一种真情流露。普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独自坐在街头的思黛拉。不,也许应该叫她贝莉娅,犹如贝丽亚特斯姊妹星群般光芒闪耀的姑娘,一个美丽的谜题。   父亲的吻落在女儿的额头上,画外音响起:   “我用我的嘴唇亲吻你,并且低低告诉你,   我给你暗示,告诉你问题和侧面的答复,   有些东西甚至比星星还要不朽,   多少个星星被埋葬了,多少个日夜逝去了,再也   不回……”   父亲仰起头,拉起女儿,两人并肩面对着“东方”。   “有些东西甚至比光辉的木星存在得更久,   比太阳或任何环绕转动着的卫星,   或光芒闪耀的贝丽亚特斯姊妹星群,存在得还要长久……”   众人登上舞台,伫立在父女两人身后,天空中繁星闪耀,舞台上落下银色的帷幕。   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普兰握住贝莉娅的手转过身。大幕缓缓拉开,掌声再次如雨点般袭来,演员们一再鞠躬,依旧挡不住观众经久不息的欢呼与喝彩。   评分环节由五位评委和观众打分组成。决赛的三场演出之中,《众神之夜》排在最后一场,综合得分最高,按理来说胜出应该毫无悬念。普兰暗自庆幸他终于找到一个中意的女演员了。不,此刻他更希望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他频频看向贝莉娅,她表情平静,匆匆走向后台。   悬念将在几分钟之后揭晓,台上台下,剧场里,帷幕之后,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各位观众、嘉宾、参赛选手们,此时此刻,本次“金月桂戏剧大赛”的最终名次已经揭晓,在我手中的这份名单之中,有你们最想知道的结果。但是……”主持人故意停顿了两秒钟,“我还是决定从最后一名开始宣布。”   电子墙上传来前方画面。主持人依次宣布了获得本次“金月桂戏剧大赛”优胜奖、铜月桂奖、银月桂奖名单。上台领奖的导演和演员代表已经将气氛烘托得异常热烈,彩色纸屑漫天飞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大奖宣布在即,普兰在后台被众人围在当中,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各位,我知道大家都在翘首期盼这次的金奖获得者,按照大赛的评分方式,获得本次‘金月桂戏剧大赛’金奖的作品应该是--《众神之夜》,”台下响起小幅度的欢呼声,但是观众似乎立刻察觉到主持人语气中的异样,“遗憾地是,大赛评委会一个小时前刚刚接到举报,《众神之夜》中违规使用了非原生演员,因此,大赛评委会决定取消其参评资格,保留追究的权利。本次‘金月桂戏剧大赛’的首奖‘金月桂’奖--空缺!真的是非常遗憾,但传统戏剧,依旧值得期待!谢谢大家的观赏!月桂之神,我们明年再见!”   台下一片哗然。为了避免出现骚乱,电视台和VR视频匆忙打出字幕,迅速切断画面,结束了直播。网络媒体的同步信号也被掐断,引起了所有观众和网友的抗议。网络上人们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和质疑应声而起。   直到屏幕上换成广告,普兰似乎还沉浸在梦境里,他甚至不知道主持人到底是不是在说他的戏。演员们一拥而上,纷纷质问到底问题出在谁的身上,普兰颓然四顾,没有发现贝莉娅的身影。他拨开喧嚣的人群,仿佛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迈着轻飘地脚步,追逐着那个身影。最终,他在剧院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了贝莉娅。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后,贝莉娅缓缓站起身,她转过来对普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搞砸了一切。”她满含眼泪的双眸依旧清澈如水,但掩盖不住的悲伤之情犹如潮水般浮现在苍白的面容上。   普兰冲上前去,把贝莉娅揽入怀中,无意地触碰到了她的后颈,那里光滑而富有弹性,保持着一个人类正常的体温,没有数据接口,也没有重置按钮。她怎么可能是假的?   或许,贝莉娅的亲生父母和自己的父母一样,只不过是一对非常会赚钱,却沉迷VR生活,不愿抚养自己孩子的原生夫妻,也或许?普兰意识到他正在试图用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欺骗自己,忽然感到无比荒谬。   面对无孔不入的VR技术和仿真科技,人工智能和各种替代设备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人们之间已经无法用肉眼分辨对方的真实身份,能做的只是选择接受,或者坚持拒绝。作为一个笨拙的原生人,他又能如何呢?   他默默地注视着贝莉娅,此刻,他不再试图猜测她的身份来历,或是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意识残缺。她或许是智能机器人,或许是某个人的复制人,也或许根本就是个异星人,但是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解释,请跟我来。”贝莉娅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带着普兰离开了剧院。 八  凌晨两点的城郊寂静无声。普兰跟随贝莉娅来到一座白色的房子前。他们下车穿过房子前干净整洁的草坪,来到大门前。贝莉娅伸出手掌覆盖在电子锁上,门自动打开了。   房子的内部宽敞空旷,摆设极其简单,客厅里引人注目的除了一张异形原木桌和几张座椅外,就只剩一幅铺满整个墙壁的黑白照片。巨幅照片给人的视觉冲击十分强烈,普兰走到近前,仔细辨认着照片里的场景。   布景简陋的舞台上有几个演员穿着戏装,有男人也有女人,年轻的贝莉娅站在正中央,双手交叠放在心口处,低眉颔首。这张照片的拍摄年代似乎十分久远,画面上那种粗陋与质朴的氛围并不是现代做旧效果,而是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胶片照片的效果相仿。而贝莉娅却真真切切置身其中。   “请跟我来。”贝莉娅在一块电子屏幕前按下一些按键后,转身走向走廊尽头。   通往房间的地板上有轻薄柔软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响。房门悄然打开的那一刻,普兰感到一瞬间的恍惚。房间里有些暗,厚厚的窗帘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光源,只有墙体边缘处有淡黄色的灯带为房间带来柔和的光线。一张大大的单人床上躺着一个虚弱不堪的人,远远望去只有一团被白色绒毯覆盖着的躯体,纤细而瘦弱。围绕着床铺,有至少三十种电子和医疗设备,指示灯此起彼伏闪着各种颜色的光,密布的线如蛛网般将床体包裹。   普兰一时间判断不出那些仪器的作用。他看向床上的那个人,惊讶地发现在那个人的头部覆盖着犹如锁子甲一般细密的金属丝线。“盔甲”沿着脖颈处向下延伸,不用看普兰也能猜到,这个人的全身连接了虚拟感应装置,这是VR设备和人工智能联合感应系统,可以“复活”一个人的所有感官与动作。   “这……”普兰下意识地看向贝莉娅。   贝莉娅坐在床对面的一张具有各种接口的金属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保持着如静坐冥想般的姿态,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连接。舒缓的古典乐曲正缓缓响起,房间里的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一半。   “对不起。”床上的人发出一个因苍老而格外微弱而混沌的音节,这是一个年老的妇人的声音。   “你是谁?”   “是我,思黛拉。”   思黛拉?!普兰走上前去,透过“金属盔甲”眼部的暗色镜片,看到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微微睁着,浑浊的眼眸是灰蓝的颜色,淡然无光。老妇人犹如枯树皮一般的皮肤上满是褶皱,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多岁了。   “是我,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和贝莉娅。”   “这不可能,贝莉娅她不可能是复制品。”普兰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个幻境,他走到贝莉娅面前,慌乱地拨开她后颈的长发--确实什么都没有。   “不必再看了,她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复制人。她是最顶级的,不需要任何接口,重设按钮藏在最隐秘处,除非我允许,不会有人碰到。在我们一起生活的一百多年里,她不断更新系统,保有最先进的功能,确保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可她……毕竟不是原生人。”   “没错。不是你们认为的‘原生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嗯,没有什么区别。”老妇人停顿了一下,普兰注意到对面贝莉娅的嘴角正露出隐约的笑意。   “所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其实是你?”   “是我,也是贝莉娅。”长久的停顿,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把贝莉娅‘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希望断掉她与我的连接,然后结果我自己。一百四十年已经够久了,我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已经完全没有遗憾了。但是这个孩子,她不肯听从我的指令,自行接通了感应系统……”   普兰眼前浮现出客厅里的那张黑白照片,他不得不承认,照片里的“贝莉娅”有种特殊的美,而那种美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一名舞台剧演员,那时候我年轻、漂亮、身材傲人、不可一世,一心想登上全世界最大的舞台。然而,生活中我们真正会走的那条路,往往和你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驰。就在我被选为一出世界巡演剧女一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孩子,导演要求我放弃孩子或者放弃出演女一号的机会。”   “你是怎么决定的?”   “没有悬念,我选择了孩子。可是,就在我走出剧院的那一刻,一辆汽车朝我开过来……”   普兰握紧了拳头,他不愿去猜想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丑陋不堪的阴谋诡计,惟利是图的小人,有情无义的伪君子,和无法找到凶手的命案。以前他总觉得这些故事很恶俗,但生活的真面目从来就是如此,比戏剧更令人惊叹。   “不必为我难过。其实,从那之后我过得很好。每天受人照顾,虽然躺在床上,眼睛也看不到东西,但有了这些仪器的帮助多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过活。七十岁的时候,我有了新的‘眼睛’,学会了用VR设备逛街、购物、旅行,但是直到有一天贝莉娅被带到我面前,我才真正重获新生。”   “我会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用我的手捧起泉水,为你带来清凉;用我的脚踏进沙漠,让你感受温暖;我跳进水中,让你自由游弋;我飞上天空,让你自由翱翔。我就是你,是那个可以坐在教室里学习,和朋友一起开怀畅饮,在戏剧舞台上忘我表演的思黛拉。”贝莉娅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朝思黛拉走来。   “普兰,谢谢你,是你让我们的生活重燃信心,是你,挽救了思黛拉和我。虽然,有时候我们会不那么‘听话’,但你如此宽容,让人无法拒绝。”眼前的贝莉娅年轻、美貌,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普兰还是无法把她看作是一个“异类”。   “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普兰摇摇头,长吁一口气。“我一直认为虚拟技术和人工智能毁了人们的生活,虽然很多时候它带来的便利令人惊叹,但却隔绝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接触和交流。我曾痛恨那些没有温度的机器,痛恨所有人工智能和复制品,我想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有没有错,此刻我们每一个人恐怕都没有办法评判。但是我们的确搞砸了,真对不起。”思黛拉和贝莉娅异口同声。   “不,或许是我错了。如果让我回到那个夜晚,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带你们回家的。”普兰轻握她们每一个人一只手,“你们那么可爱,超乎我的想象。”   此刻,乐曲一首终了,另一首又响起。伴着门德尔松《春之歌》的轻快旋律,窗帘自动轻轻向两边退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中已经呈现出一片绯红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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