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阳光的尼古拉

　　我那年59，在拉萨八角街后小巷开个酒吧。招牌很小，叫追逐阳光。　　那晚,像今天这样在下雨--那段时间拉萨连白天都在下雨。　　这种天阿桑最难熬了，他懒洋洋地趴在收银台上。洗剪吹发型在我看来真的很扎眼。前一天他又没吃饭。我路过他房间，听见他正有气无力地喊着‘超 ...

　　我那年59，在拉萨八角街后小巷开个酒吧。招牌很小，叫追逐阳光。 　　那晚,像今天这样在下雨--那段时间拉萨连白天都在下雨。 　　这种天阿桑最难熬了，他懒洋洋地趴在收银台上。洗剪吹发型在我看来真的很扎眼。前一天他又没吃饭。我路过他房间，听见他正有气无力地喊着‘超神了gg’。这几年来我越来越不能明白他的想法，我们之间的代沟可越来越大了。 　　我正看着他发呆，门口传来叮的一声。 　　等我回头，两个人已经在吧台前坐下来。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他们直勾勾看着我。 　　我找一个人。男人说。 　　他普通话说得好溜，真不像个老外。 　　派出所出门左拐。我说。 　　他抽出一叠红色的钞票放在桌上，很厚。 　　我看着钱。生意很淡，服务生都辞退了。再下去真要学着喝风屙烟呢！ 　　我找李向阳。他说。 　　我叫刘卫国。我干笑。 　　他没有笑。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的眼。慢悠悠地讲下去。　　 　　1958年他生在一个偏僻到没名字的山村。母亲死于难产。那一年大旱，三年困难时期刚开始。家里人把它丢在干涸的山沟里。他上面有两个姐三个哥，大姐已经九岁。她每天偷偷地去山沟里看他。在猛烈而灿烂的阳光下，他待了三天，还在朝着姐姐咯咯地笑。姐姐一路哭着把他抱回去。 　　生产队开始发救济粮，按人头分，他也可以领一份。为了这份粮，家里最终留下他。只给他最稀的稀饭。他很幸运，吃那么少，身体却很结实，许是因为大姐每天都背着他去晒太阳。 　　文化革命开始时，他已经可以下地干活。他个头大，能吃苦，手脚麻利得让人吃惊。 　　他拿最高的工分，几乎从不说话。没有孩子的个头比过他，但所有的孩子都会欺负他。直到一天，孩子们哄笑他是他姐姐捡的野种。他像狼一样跳起来，一拳把哈哈大笑的小个子打倒在地。那小子连翻了五个滚，爬起来，趁他发呆，操起锄头招呼他的脑袋。他敏捷地偏过头，可弯曲的锄头刃划过了额头。鲜血喷出。他赶紧用手捂，可怎么捂得住。于是他满脸都是……　　 　　男人叹了口气，接着讲。　　 　　--暗红的、碧绿绿的血。 　　人全跑光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现在，他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 　　流言长得比野草还快。 　　有人开始回忆起那些被黄鼠狼拖走了鸡鸭鹅，有人拍着胸保证看见他拖着一只鸡进了后山，还有孩子说看他放牛时在咬牛的脖子。 　　姐姐找到村支书。 　　没过几天,在破四旧大会上，村支书挥舞着红宝书大喊，谁造谣，谁就是反社会主义，谁搞封建迷信，谁就是反对毛主席。 　　流言消失得和生长一样快。 　　可再没有人跟他说话。而他也再不去偷鸡，再不咬牛的脖颈。他学会了在树林里抓麻雀、捉松鼠。到山顶去晒太阳。每当这时，他浑身会充满力量，心会变得很平静。 　　他16岁那年，知青在村里建起小学。一个白衬衣姑娘翻山越岭，把他抓进小学去。他第一次知道，他以为是全世界的山村，原来也就只是地球上一个点。在外面有叫做城市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和这老师一样，穿干净的白衬衣，用肥皂洗脸。他第一次听说有个叫科学家的人，他知道为什么太阳会升起来？葵花为什么向着太阳？血为什么该是红的？ 　　老师返城时留给了他很多书。他抱着这堆书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学生物技术。　　 　　为什么学这个？也许他想知道血为什么不是红的？对吧？他问。 　　我笑笑说，也许是因为--这个专业实验室会提供老鼠。 　　男人第一次笑起来。他皮肤松弛，眼角有很多细纹，也许年纪比我爹还大。可他说话的声音和表情，又好像只有20岁。　　 　　他有了最好的哥们--因为在打架的时候，他拉了他一把--学校里没人能打得过他们。 　　然后，就像电影那样。他们同时爱上一位女同学。 　　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他喜欢她的乌黑的头发，喜欢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站在她的身边，他能够感受到她血液的温度，能够听到自己心脏砰砰地跳动。就像躺在山顶的草坪，被和暖的阳光所包围着。 　　但是他哥们儿先开口。就算不那样，他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开口。 　　因为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血是绿的？　　 　　你知道吗？我淡淡地问。 　　拜托，你是念生物的。 　　承蒙错爱，老夫行年59，我念书那会儿……我一边跟他扯，一边侧过脸去看趴在桌子上的阿桑，我们两个有没有机会打得过？ 　　那血为什么是红的？他摆出一垛红色的钞票放在左手边。 　　我笑了笑，滚你x的x！ 　　他又抽出一把枪，放在右手边。 　　我哈哈一笑说，Fxxk！因为HEME--血红素是红的，它负责运输氧气，制造能量。 　　Asta-i drept，是的，就是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上多了一只圆珠笔，他三两笔在餐巾纸上画出了血红素的结构图。 　　他又拿起另一张餐巾纸，几秒钟的功夫又画出了另一张结构非常像的图。 　　我呆呆地看着，以前我们从未把二者连起来考虑。可当两张餐巾纸一起摆在我面前时，就像有个人猛得敲了我的脑袋，我一下明白了。 　　可是叶绿素不含铁。我喃喃念叨。 　　所以我们需要血，其他动物的血。他轻声说。 　　可是……叶绿素……怎么可能由人体产生？ 　　动物和植物进化自共同的祖先。当真核细胞吞噬蓝藻共生形成叶绿素，植物与动物最终分道扬镳。或许有一个分支能在这二者间达到短暂的平衡。当它最后还是走上了动物的道路,也可能有少许的基因片段保留了下来，在合适的时候，它会像一颗尘封的种子，重新发芽。 　　那叫返祖。你是谁？ FBI？ 　　我叫Dracula。 　　听起来挺熟。 　　我曾经是罗马尼亚人，写过一本小说--用别人的名字乱编的--还拍了一部电影。 　　我瞪着他说，你就是……电影里面……电影里面的…… 　　他笑起来，眼角下弯。 　　我背上寒毛竖起来。 　　我说，没有李向阳，除了我，这里……没这岁数的人。 　　男人笑了，你猜我几岁？ 　　他收起笑容说，没有用的，他永远不能融入你的世界。他和你们不是一类人。他一定会离开，就像我在全世界寻找我的同类。就像我身边这位瑞切尔--在印度她被人叫做Chedipe--我救了她。把李向阳给我，他跟你们在一起，只有无尽的孤独与痛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蹭的站起身来。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背上。 　　我要跟他走，阿桑说。就像往常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我身后。 　　谢谢，那么多年你们一直照顾我。为了我，你来到离太阳最近的拉萨。为了我，你不停地追逐阳光。 　　他甩了甩杀马特的刘海，笑着对那两个人说，我一直在等今天。 　　李向阳你这个叛徒。我也笑着说，眼角有泪花。 　　嗯，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这叛徒说话了，虽然每年都收到来自地球不同角落的明信片。　　 　　好吧，李向阳找到了他的同类。 　　也许，那样真的会比较好一点。 　　我偶尔会这样想。 　　也许，没有朋友会孤独。 　　可有时候，有了朋友你会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