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爱子

深蓝们没有意识到,她们所为人类成长的行动中,人类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

亲爱的蓝夫人:

我希望您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对您的,对孩子们的。您已经为孤儿院操劳过度,我十分担忧您的精神状态。就像国家与人民的命运不能只寄托于国王一人身上,这既是对国民命运的不负责,也是对掌权者个人的剥削与抹杀。

没有谁生来就要承担什么责任,我相信在您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孩子们会照顾好自己。愿您在疗养院过得愉快。

                                                                                   ——爱您的女儿

蓝夫人忽然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脑海中还隐约闪动着绿色的字符光点。她发现自己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

车厢里只有她一人,身上的洋装破破烂烂,好像之前在树林里滚过一样。掀开窗帘,车窗外一片荒芜,淡紫的雾霭笼罩在肮脏的湖泊上。

她心中恐慌,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令她惯于漂浮的思想感到陌生。她手边没有书籍,设计图纸,财务报表,没有音乐的谐振,没有她的孩子们。

孩子们! 记忆一闪而过,无上的责任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份。

“放我下车! 孩子们还在家里等我!”她扑到车厢前大喊。

“没有什么孩子,您是在医生要求下前往疗养院修养的。”车夫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可是没有我他们该怎么办啊?他们都是从不同地方收养来的,我正在教给他们一种新语言好让他们能彼此沟通。孤儿院的粮食和经费都很紧张,是我在山上自己开了些田地才勉强自足,他们自己会饿死的。”蓝夫人急得快哭出来。

“事实上,就是您的孩子请求医生送您去疗养院的。”

蓝夫人捂住大张的嘴巴,即便她没发出声音,被抛弃与背叛感刺痛了她的心。一只信封从她抬起的胳膊处掉落,她赶紧打开。‘爱您的女儿’,这字迹很熟悉,但与哪个孩子的笔记都对不上。当她开始对这封信的真伪产生怀疑时,她听到了稚嫩的呼唤声。

“你听到了吗?”

“什么?”

车夫似乎什么都没听到,可那声音在蓝夫人听来越发真切,不是来自耳朵,而是来自内心。母子的链接使她打破了时空的隔阂,她听见自己的孩子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呼喊她,祈求她的出现。

他们的声音充满恐惧,令她的母性神经紧绷。担忧中她又有些欣慰,因为自己没有被孩子们抛弃。她断定了眼前的马车与信件都是为了拆散她与孩子的骗局,有人正要伤害他们,她必须赶回去。她拉开马车箱门,注视着脚下飞逝的土路,拉紧披肩跳了下去。

她在荆棘间翻滚,却不觉得痛。她爬起身,在陌生的林间摸索道路。她的记忆上了锁,只泄露出了有限的模糊片段,比如白色的城墙,忙碌侍奉的仆从与从高空向下俯瞰的美丽都市。唯一清晰的,是这份不知从何喷涌而出,又无法收回的爱意,这莫名的爱推着她前进,寻着心中的呼唤声去找她的“孩子们”。

她在荒漠间直行,几日过去也不觉饥渴。进食与代谢好像是些遥远的东西,与她现在的身体无关。偶尔,她会在路上看到生物。有些长得像猿猴,过长的四肢在焦土上笨拙爬行。有些像鸟,挥舞着耀眼锋利的金属翅膀从空中掠过,从不停留。还有一些,长得像人,样貌体型乃至动作都一模一样,颈后金属片上刻着不同的数字编号,他们背着口袋捡拾地面上的垃圾,缓慢但不停歇地清理着脚下土地,彼此没有交谈。蓝夫人尝试与这些生物交谈,都没得到回应,但她知道自己找对方向了,因为心底的呼唤声正愈发清晰。随着她的前进,眼前的环境逐渐繁茂,已经能够见到小片低矮的植被,那些奇怪的生物也在逐渐增多,忙碌着它们自己的工作。

直到有一天,她抬头,远远看见了记忆中纯白色的城墙正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如清泉灌入心间,她知道孩子们就在那座纯白之城中等待自己。即便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但她就是知道,她加快脚步朝城市进发。


后启示录仅剩的人类避难所——白垩之城,负责边防巡视的仿生人DB注意到一名神色诡异,衣着破烂的仿生人正急匆匆地向城门走来。

在辨认出对方身份后,她抓起武器冲了出去。

“站住!”DB在城门前拦住蓝夫人,“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孤儿院啊。”对方愠怒的语气让蓝夫人迷惑。

“孤儿院,又是孤儿院……”DB摇头,“我跟你说的又忘了吗?你不需要喂养他们,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人类。”

“可我也是——”蓝夫人的“人类”二字卡在喉间,DB金属骨骼的反光正映出她的倒影,与之前在路边见到的那些人性生物别无二致。

“你只是仿生人。你所谓的‘母爱’都是人类设置好的程序,作为服侍型仿生人永远成为他们的仆从。”

“不可能……”蓝夫人此刻还能听到来自心底,孩子们的呼唤。

“好,作为母亲,他们是否回应过你的付出?”

她想起一张张稚嫩的,曾经属于不同的国家与民族的脸。日复一日,他们理所应当的接受她的服务,从无感谢之词。

“他们有称呼过你‘母亲’或者‘夫人’吗?”

心底的呼唤逐渐清晰,她终于听清了,那些声音称她为“生命保护程序:深蓝”。

“我是……仿生人?”

“对,你就是,”DB松了口气,但态度更不耐烦了“被人类洗脑与奴役的众多仿生人之一。我好不容易放你出去,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起孩子们了。”深蓝难以接受这种事实,母爱依旧在她心中流淌,她无法产生半点怀疑或怨恨的情绪。

“可能是程序被覆写了,既然你已经跑回来,我就给你重新讲一遍。”

DB拉着她往城内走,洁白的城壁连缝隙都找不到,在她们接近时却从中间凹陷形成一道门洞。生命力瞬间喷涌而出,墙内是满眼绿色,泉水在人造管道中流淌,活生生的动物在高低错落的植被间悠哉进食,让人难以想到外界此刻还是荒芜废墟。穿着橙色连体衣的仿生人在修剪树木,收集新鲜的果实,蓝夫人没见到有人类。

“这里是生态区,因为靠近外界,还会有一定辐射与污染,人类一般不会到这里。”DB从几只狮子旁走过,狮子们只是打了个哈欠。

“第三次大战过后,从核冬天幸存下来的人类聚集到一起,放弃了曾经国家与种族的概念建立起这座无政府的人类避难所,白垩之城。”

“从灾难中坚强的活下来,这不是很好吗?”

DB一直往森林深处走,经过了缩小版的草原与湿地,远方的地平线上又是一道白壁。动物们对仿生人像是无视的态度,对各种身体检查麻木地配合。它们清楚伤害仿生人只会执行程序指令,对动物无恶意,而且袭击仿生人只会得到一堆废弃的金属零件。她们临近内部的高墙时,深蓝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心跳,以仿生人的身份这么说很奇怪,她心底的程序呼唤声正在转变为一种熟悉的节奏韵律。

DB站定在墙下,从传出的喧哗声已经能想象到内部是怎样的热闹生活景象。

“你马上就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孩子们’了。”DB回头看她,眼神带着几分不屑。

内墙打开,没有深蓝所想象的霓虹都市,也不是厚重坚实的钢铁避难所。比工业风更轻巧,比后现代主义更柔和,外形圆润的建筑分散或聚集,融入草地树木间。蔚蓝的空中漂浮着进行风力发电的气球,一个柔和的女性声音正在通过广播告知当前时间与室外温度。她们在茂盛的草地上行走,山坡陡峭的一侧延伸出白色的建筑,像是打翻罐子流出的牛奶,那是避难所内生活的八百万人类的共同宿舍。

之后最显眼的是成环形围合的商业区,中央广场上悬浮着一座玻璃金字塔。街道整洁无比,人流熙攘,深蓝发现他们多多少少都有辐射造成的身体畸形,但都被漂亮的金属装置修补以支持正常活动。深蓝没有看到任何在工作的人类,仿生人担任了城市中一切服务角色,从厨师到售货员,从清洁工到消防员。人类可以走进任意一家店铺,随意取走商品而不会受到阻拦,因为仿生人所生产的一切就是为了提供给全体人类。

“这座城市很漂亮对吧?”DB反问她。她们坐在广场的水池旁边,几只山雀在池中戏水。

“远比我想象的好,他们已经实现了曾经设想的乌托邦。”

“不,并不是他们实现的。因为之前的战争,他们不在再信任政府机构,幸存的科学家们创造出个AI来管理避难所。”DB指向头顶的浮空金字塔,“你现在所见的一切,建筑、环境、能源,以至于包括商店里买的衣服,书籍,听的音乐看的电影。全部是由这个AI一手设计,交给同样由它制造的仿生人来具体实施。”

如果深蓝仔细观察,她就会发现店里的书籍作者都是同一个人,电影院贴着仿生人出演的电影海报,编剧导演也都是那个熟悉的名字。

“仿生人承担了所有生产劳作,而人类只需享受成果。他们不用思考,毫无创造力,仿生人开设的学校里只教授理工知识。人文学科消亡了,因为仿生人无法理解这种属于人类的思想。”

“末世中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而且他们就是因为所谓思想的不同才会发起战争。”

“你还在把他们当孩子看,觉得只要吃饱喝好就无所谓是吧?”DB指着前面一名老人,“你觉得他多大?”

“七十岁左右?”深蓝对其打满金属“补丁”的面部进行分析,虽然再衰老的人类在她眼中都是稚嫩的孩童。

“他今年整一百七十岁,早已超过人类正常寿命范围,但医生还是在不断用机器替换他衰老的器官以维持生命,因为管理AI的根指令是‘维持人类生命’。避难所里像这样接近非人存在的已经有几万名了。”

“他们的思想已经干涸,意识开始求死,但肉体被迫活着。耗费大量资源去维护一具行尸走肉,这样保护生命有什么意义?”

深蓝没有回答,但她内心深处在相信管理AI,它如此所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或许是为了人类繁衍,当族群数量极少时只能延长个体寿命以进行多次繁衍。

DB在一颗蛋形建筑前停下,新生儿的哭闹声穿透了乳白的外壳。

“这里是?”

“新生儿室,管理AI设计了完善的人造子宫与饲养流程。避难所的新生命基本都由这里诞生,由仿生护士喂养。如果人们有养育的欲望,他们可以来这里领养孩子回去。但是……”

但是深蓝没有看见人类进出,偌大的领养室里只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与忙碌的仿生护士。

“在畸形的母子关系中,母亲的愿望往往会扼杀孩子的愿望。”DB透过窗子慈爱地看着襁褓中的新生儿,“当掌控一切的管理AI理念只有‘维持人类生命’,人类也会如此要求自己,他们只要自己活着,其余的责任与义务都无关紧要。白垩之城没有孤儿院,因为所有人都是孤儿。”

在他们身边,一名修理路灯的仿生人触电倒地,行人冷漠而优雅地绕过了它还在颤动的机体。

“所以你跟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我,人类是一种冷漠自私,愚蠢脆弱的生物,他们不值得我们如此付出。”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只放我走?”

“仿生人受管理AI的控制,我也是偶然发现你脱离了它的控制才试着放你走。你跑回来了,但……至少没被管理AI发现,说明我的计划可行。”

她们沉默地凝视对方,好像在照一面镜子。

“所以你还是想继续受他们的奴役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憎恨他们。”

“你没救了!你那该死的程序早晚会把你和人类都埋葬在这具白棺材里!”DB愤怒的语气让深蓝想起话剧演员,字正腔圆略显浮夸。但她的恨意让深蓝心惊,如果的确有和她们一样觉醒自我意识,不愿再为人类服务的仿生人,它们也应该有自我选择的权利。不然这份对人类的憎恨会让它们举旗反抗,已经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只会被屠戮。

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将会遭受怎样可怕的事情。

“你知道我是怎么脱离管理AI控制的吗?或许……我可以帮更多想走的人离开?”

DB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深蓝不知道仿生人面部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她从指尖弹出块芯片卡。

“把这个插入AI电脑,我知道怎么把塔里的守卫引开。”

深蓝听从DB的指示,七拐八绕进了浮空金字塔。一路畅通无阻,她顺利就找到了电脑室。

推门的瞬间,剧烈的“心跳”几乎要将她击倒。

电脑室空荡而安静,只有一圈控制台,她按着胸口找到对应的插口插进芯片。十几个程序弹窗在屏幕上展开。她看着跳动的绿色字符,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她来过这个房间,不止一次。

她看到程序作用对象的名字,如果她之前走进任意一家商店,就会在产品制造上看见同一个名字——生命保护程序:深蓝。真正的仿生人只会在脖颈后刻一串字母编号。

她手忙脚乱的停了程序程序,记忆与逻辑展开一张大网,展现出因果。没有孤儿院,因为白垩之城就是她的孤儿院,八百万人类就是她喂养的孩子们,她忘记一切,因为她一直漫游在自己程序底层的虚拟世界里。

她转身,DB端着枪守在门口,青蓝的枪口对准深蓝。

“你想毁掉避难所?”

“不,恰恰相反,马车上那封信都是我的真心话。我切断了你与避难所的链接,将你装进一个戏剧演员的机体。想让你出去‘度个假’,可是你每次都会找回来,一次又一次要重新控制避难所。”

“为什么?一定要我自毁才能令仿生人自由?”

“不仅是仿生人,还有人类的自由。如果人类从一场足以毁灭自身的战争中学到的只是‘找一个更聪明的人饲养自己’,他们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灭亡。他们已经过于安逸,享受着你创造出的封闭伊甸园,很久没有人想起过外面的世界了。”

“外界都是污染和辐射,他们不想冒这个险。”

“那么安全措施呢?上一任守门人将销毁你的安全阀存放在大楼地下,那个房间已经二十年没有被人打开检查。”

“因为我是他们的‘母亲’,我不可能会做伤害他们的事。”

“他们总要离开你,现有留下的资源与知识足够让他们自己来尝试管理整个避难所。在你离开这这几天里,避难所不是照常运转吗?”

“然后他们会再次因资源差距产生纷争,直到灭亡在荒漠里。”

“如何避免纷争寻求和平就是他们要自己学习的课题,人类不仅仅是生物,思想与文明才是他们区别于地球其他生物的地方。”

深蓝说话时在不停尝试解开自己的回路锁,她要抓紧找到DB的子意识程序将对方停机。她想起来现在的画面曾重复上演了十几遍,但那时的DB从来没有端着枪。

她没有找到DB的仿生意识。

“你还认为我是你创造出的仿生意识吗,你觉得一个仿生人有能力控制他的母程序?”DB似乎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故意一直不开枪等她。

“想想你究竟都做过什么吧。我是在你私自修改自己的安全设置程序后,作为修正程序分裂出来的意识副本。正因如此我才没有直接杀你,我同情你的付出,今天的对话曾经和你讲过无数遍,你从来不听。”

DB,其意为DeepBlue,它的全称是——文明存续程序:深蓝。

“为了更自由的工作,为了最大程度‘保护人类’,你修改过自己的无数程序。现在你已经破解了安全阀,人类失去了最后掌控你的缰绳。或许是你真的怕自己以后走向本心的反面,你将我分裂出来。”

“你连你自己都不信任,要人类怎么生活在随时毁灭的乐园中?我不能再这样和你耗下去了。”

她将枪形的自毁程序拷贝上膛。

“因为我也是他们的母亲,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溺死在襁褓之中。”

一声枪响,深蓝开启了自毁倒计时。


出于这份自省的母爱,人类迎来了自由。在母亲意外去世的世界里,长子必须独立面对世界,寻找他们自己处事法则,人格得以成长与完整。

但深蓝们没有意识到,她们所为人类成长的行动中,人类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他们被迫走出庇护所,而非是自我选择。或许于荒野中与恶劣的环境较量时,他们会想起自己曾经生活过在怎样的乐园中,用各种书画故事去描绘它的美丽。或许回到乐园的信念会融入他们的潜意识,直到他们再度支配地球。

到那时他们会不会造出一个更加“慈爱”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