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它将成为宇宙中一座漂流的棺木,直到被引力捕获,被彻底毁灭。


林泽坐在狭小的工作台后面,在他面前的金属台面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略带余温。整个房间里昏暗无比,唯一的光源来自一面处在省电模式工作状态下的电脑屏幕,林泽借着这光努力了半天,终于看清了那块芯片的型号,他将芯片插入对应的接口,手指在键盘上飞速舞动起来。

工作台的另一边有一个女人,黑暗中看不清容貌,但能闻到她手指里夹着的女士香烟正在袅袅散发的薄荷味焦油,和肉体上覆盖的一层劣质茉莉花香,那是林泽上个星期卖给她的。指尖敲击在扶手上的频率越来越快,空气里弥漫着的芳香烃中忽然混杂了一丝丝微不可查的酸臭味道,林泽知道,自己的大主顾要开始发火了。

“如果你打开灯就不用看的那么辛苦了,该死的,你就不能让这里变的亮堂一点吗?”

“相信我,夫人,灯光会让你分心,而好的味道需要专心致志。”林泽说完及时将芯片拔了出来,把对方尚未出口的牢骚又堵了回去,“最符合您气质的味道,试一试,喜欢的话给你打九折。”

女人没有说话,她把芯片接过去插在了后颈处的交换机里,接下来,交换机会按照芯片编译的程序刺激相应的嗅觉细胞,从而产生各种新奇独特的味道。而处在同一局域网的男士们只要放开交换机的授权,就可以闻到同样的气味。

女人对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味道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极度满足的神情,现在的人类终年生活在昏暗晦涩的地下世界,统一而单调的气味早已经不能够满足他们日益发达的嗅觉,幸运的是,林泽总能够调制出他们不能自拔地味道。

“不错。”

女人潇洒地站起身,这才吐出了刚刚深吸进的空气,她昂贵的夜光漆皮紧身裙随着呼吸在身上不断起伏,用明暗和阴影将本就诱人的身躯装点的更加凹凸有致。她将一张卡片推向林泽,随着这个动作慢慢伏下身子凑了过去,领口露出了大片大片的白腻。

“这是你的报酬。”女人用慵懒沙哑的声调说道,不知道是在指货币卡还是自己。

“承惠,500点。”

林泽面无表情地从货币卡里刷走了自己应得的报酬,他对面前的一切早有预料,在这些乐于寻欢的主顾所要的产品里添加一些催情的味道是他保持生意长青的秘诀,而一时冲动就意味着至少这个客人再也没法收钱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她裙下随着体液分泌渐渐传出的类似石楠花的味道,成功帮林泽打消了最后一丝欲望。

“无趣。”

女人一把抢过了货币卡,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

林泽笑着跟了出去,当然,不是去追。

门外的世界更加昏暗,只有穹顶之上的空气过滤机闪烁着24小时不间断的白色微弱灯光,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资源浪费,但如果看作是安抚人心的手段,就变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合理消耗。他的鼻翼抽动了两下,仔细在空气中分辨着那一丝独特而熟悉的气味。地下城不大,再加上虽然亮着工作灯实际上却经常罢工的空气过滤机,让每个人的味道都在这座城市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在黑暗世界里每个人的嗅觉都变得更加发达,但一场意外让林泽在这条进化路上又领先了一个身位。好处是即使没有一丝光亮他也能如履平地,但后来的很多年里,这狭小地下基地里的气味再也没有了新鲜感,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乏味地几乎将他逼疯。

于是,他成为了香水师。这个由他开创的职业不仅给他自己带来了希望,也让充满黑暗晦涩的地下基地,多了一丝阳光时代的自由气息。但他也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花在对原材料的收集之上。

很快,林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略微有些兴奋,脚步加快,在四周小心翼翼摸索的人群中像是一只轻巧的精灵。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厌恶黑暗,也从来不会撞到堆叠在道路两旁的陈设和垃圾,他能分辨出静静躺在必经之处的锈钉子的苦涩,避开蹒跚学步的幼儿身上淡若无味的奶腥,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的气味都是如此特殊唯一,在浓的化不开的黑暗里灿若灯火通明。

于是他很快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块本来用作畜牧使用的区域,但在人口不断膨胀的压力下逐渐被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霸占,鱼龙混杂的混乱同时也给某些不法分子提供了免费庇护。林泽推开一扇写着牛棚的木门,走到了牛粪和人都最多的那个位置,静静看着一盏氙气灯下摆摊售卖的中年男子。

熟悉他的人称呼他为老乔,他有很多身份——走私客、情报贩子、军火商,只要价钱给足,似乎就没有他弄不来的东西。与之相对的,他的隐藏能力和逃跑能力也十分高明,从来没有人能够抓的住他,当然,除了林泽。

“可以啊,躲到这种地方来。”等到人群散去,林泽走过去坐在被烤到松软温暖的干草堆上,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面嗅着。

“躲到哪里也躲不过你。”老乔一边往皮箱里收拾未出售的货品一边说道。“谁叫你那么特殊呢?在五公里之外我都能闻到你身上那股子比牛粪臭多了的味道,建议你下次可以去东区的化粪池试试。”

“真是个狗鼻子!”

“谢谢夸奖。”

“哼!”老乔从怀里掏出一包瓶瓶罐罐丢在草垛上,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怎么臭,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你打算出多少?”

林泽的鼻翼轻轻抽动,竖起了五根手指:“五百点,刚刚从富人区的女人身上赚来的,我目前全部的家当。”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弄到这些东西!”

林泽耸耸肩:“冷静点,老乔,如果你不想把护卫队引来的话。而且,除了我,你还能找到别的买家吗?”

“你少拿护卫队吓唬人,要论起干的坏事你可不比我少。”老乔忽然凑近,从浓密虬结的胡子里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挤出一个猥琐笑容,压低了嗓音说道:“最少也要八百点,不过你要是能介绍几个富人区的女客户给我,就五百拿走。”

“那我下次就得在牢房里找你了。”

“或者你告诉我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我可以给你来一个优惠价,据我所知,香水可用不上这些材料。”

“怎么,现在你连香水的情报生意都接了?”

老乔笑了笑:“纯属个人好奇。怎么样,成交吗?”

“我不记得你的好奇心这么值钱,不过最好别把它们浪费在我身上,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林泽将一张不记名的通用点卡片丢了过去,拎起草垛上的袋子狠狠地嗅了几口,脸上露出了极度满足的神情。他把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包里,确认拉好拉链后说道:“下周我再来找你,记得准备点新货。”

老乔耸了耸肩,他将卡片插入终端机里查看了一眼,对着林泽的背影夸张喊道:“哇哦!看在你今天这么爽快的份上,再送你一条免费情报,最近可能会有点不太平,小心可别死了。”

林泽丝毫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

毕竟,谁会跟一个卖香水的过不去呢?

林泽是从梦中惊醒的。

首先是鼻子开始醒的,一些从未遇见过的分子弥漫在空气之中,像是蜿蜒的蛇,向他传递着伊甸园里苹果一般的危险诱惑。他立刻奔出了房门,动作迅速但又轻柔,生怕惊散了那一抹微不可查的温柔。

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自从多年前,当局和反抗军一场剧烈冲突摧毁了基地十个发电组中的八个,再也没有多余的能源来供应保证基本生存之外的其他设施。首先是防止罹患幽闭症的天空巨幕被彻底关停,其次公共照明设备也被逐一取消,在不断上涨的电费限制下,整个基地市几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让曾经以为光明胜过一切的人类再一次证明了自己那无与伦比的适应能力。

当然,仅适用于贫民区。

所以即使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但早已被黑暗模糊了时间概念的人们依旧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林泽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一股自己从未探索过的崭新世界。那气味很清新,像是清晨从饱满柑橘上滚落的露珠,像是夏日拂过满山雏菊的微风,但比那些更加丰富,林泽第一次感到自己对于气味的了解竟然是如此匮乏,这一发现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四周的建筑在街灯的照耀下开始逐渐显露光彩,光线不亮,但已经足够看得清路。林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富人区,眼睛第一次胜过了鼻子的事实让他有些惊讶,但转瞬即逝,因为那气味变的更浓了,变的更加清晰。他转过一条冷僻的小径,很快来到了整个基地市最为繁华的街道,每个商店或者摊位前,都挂着不少于50W的电灯。

林泽对这里很熟悉,每个星期他都会抽出时间来到这里采购香水的制作原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气味芯片这种新型产品,一些身份更加高贵的客户还是喜欢来自旧时代的原汁原味。每次来林泽都会流连很久,但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街道中央的一个女人给吸引住了,或者准确说,被她身上的气息。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衬衫,略微有点大,下摆稍稍遮住了灰黑色的长裙,这种保留原材料本来颜色的打扮在基地市十分常见,因为除了能够发光的昂贵衣物,其他任何装饰处理都是毫无必要的浪费。从林泽的距离只能看到女孩齐肩的中发和白皙的皮肤,这在以往是不必要的,但今天眼睛又一次挑战了鼻子的地位,他往前走去,发现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精致的面容像是阳光灿烂日子里沙滩边轻轻漫起的雪白浪花,林泽确实是这么想的,尽管他只在十几年前的公共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林泽终于能够确定,气味的源头就是这个女人。

“你好。” 

林泽踌躇很久才说出这两个字,他不得不小心,在他的世界里对新的气味的追求是凌驾于一切的,而在十年前处于这个地位的还是对美好气味的追求,在经历了一段痛苦的煎熬之后,他不得不接受开始对各种稀奇古怪气味的搜集和尝试,因为让人痛苦的东西总是比让人享受的多得多,而新的东西总是好过千篇一律的重复。 

但现在不同了,林泽终于找回了那种阔别多年的兴奋,为了维持这种感觉他甚至愿意为面前的女人付出一切。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像是情窦初开的男孩面对初恋,亦或者是黑暗中的猎手发现了最完美的猎物。林泽顿了顿,脑海中演练了千言万语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搭讪方式:“虽然这么说很冒昧,但我能够和你认识一下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转瞬间便又恢复成了最适合她的笑容。林泽轻吸了两口气,眉头微皱,想了想说道:“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

“林泽,来自贫民区。”女人打断了林泽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无理,笑着继续说道:“我认识你,你在富人区很有名。嗯...准确的说是在富人区里的名媛圈子里很有名。” 

林泽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说:“那我该对此感动荣幸还是不安呢?” 

“据我所知,还没有男人打算就此事找你的麻烦。”女人笑着说道:“不过,这就是你推销的方式吗?还真是低级老套呢!” 

“找你推销香水吗?那估计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一件事了。”

“这句还不错,是恭维吗?”

“这是好奇。我在这个地下基地里生活几十年了,对这里的每一个气味都像是对自己的床榻一般熟悉,我把它们分门别类,标记清楚,然后全部存储在这里。”林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从来没有一个气味像你身上的这样,它突然出现,陌生而全新,并非是由两个或者更多我所熟悉的气味组合而成,却又让我无比着迷,这让我困惑无比。” 

女人的表情凝固了两秒,之后笑的更激烈了,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说道:“我叫铃兰,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销售方式非常独特!”

林泽很少向外人展示自己的房间,更别说是向第一次见面的女人发出邀请,但相比他想要说的话来说,他所需要隐藏的东西也就微不足道了。在他那逼仄的店铺后面,有足足上百平米的大型空间。床和桌椅只占了中央的一小块地方,四周密密麻麻垒满了货架,每一个上面都摆放了至少数百个玻璃罐子,大部分是空的,少数盛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反射着瑰丽的色彩。 

铃兰打量了半天,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林泽的书桌上,她的双腿从皱起的长裙中露出了雪白的一截,不安分地前后摇晃着,“现在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贫民区了,尽管你的收入不菲,但想在富人区置办这么大一块地方还是很吃力的吧?” 

“其实还好,但这些原材料很贵,我的大部分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你应该学着更...”铃兰忍不住扬起了脑袋,她说这话的时候刚好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茉莉花香的气味芯片,插进了后颈处的交换机里,好久才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和剩下的话:“嗯,谦虚一些。我现在算是知道那群贵族小姐为什么那么爱你了。” 

“多谢。”林泽晃了晃手中刚刚配置好的香水,笑道递了过去:“免费的,我的最新发明。”

铃兰接过小指般大小的精致玻璃瓶,打开盖子在鼻下轻轻晃了晃,顿时感觉到一阵浓馥的气味直冲心脾,似乎精神都振奋了许多。

“很好闻啊!这卖多少钱,我一定要买上一瓶!”

“新产品,暂时还没定价。作为它的第一个客户,我可以给你一个优惠价,比如,聊一聊你的目的吧!” 

“目的?”

铃兰先是一怔,随后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她跳下桌子,慢慢朝林泽靠了过去:“什么目的?你是一个对我感兴趣的男人,而我也很好奇让无数女人着迷的你究竟有什么魔力,还能有什么其他目的呢?” 

“这样做,很难吧?” 

林泽后退一步避开了几乎挤进自己怀里的诱惑身躯,笑着说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对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我有这个自知之明,即使在鱼龙混杂的贫民区,我也属于最古怪最不讨喜的那一类人。” 

铃兰耸了耸肩:“总有人喜欢这一款,不是吗?” 

“但至少你不是。”林泽为她理顺额头略有凌乱的发丝,“我能感受到你内心中的纠结,你在隐藏一些东西。”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在我跟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闻到了你身上早有预谋的紧张味道。你的肾上腺素激增,但并非被惊吓后的瞬时反应,而是持续保持着很高的水平。在你做出对我很感兴趣的表情时,身体也没有分泌出多巴胺和血清胺,而在我为你整理头发的时候,倒是闻到了一丝丝谷氨酸的气味。对了,通常人们分泌这种东西的时候,内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害怕,所以你在害怕什么呢?” 

“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就很吓人吗?”铃兰退后两步,适时做出了防备的神情。

“通常这种时候,你应该质疑我怎么可能嗅出你的恐惧。”

铃兰又笑了:“所以你在和我开玩笑,对吗?没有人的鼻子可以这么灵的。” 

“我可以。如果这还不够的话,也许你藏在大腿内侧的鲁格LC9s手枪可以作为佐证,很新鲜的枪油味,是刚刚保养完吧?” 

铃兰的笑容凝固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皮筋,熟练而从容地给自己扎起了干练的马尾,然后抽出一张椅子坐下,脸上早已没有刚刚那个女人的温柔风韵,紧蹙的柳叶眉写满了凝重和冷艳。 

“我们低估你了。”她说。 

林泽耸了耸肩:“说吧,你的真实目的。”

“我们需要你帮一个忙,有一定危险,但我们会给出不菲的酬劳。”

“如果我拒绝呢?”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很抱歉,但这都是为了崇高的事业。”

“如果你说这话的时候,能把枪抽出来指着我的脑袋,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林泽为自己倒了杯酒,丝毫不显慌张地说道:“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身体变得非常僵硬,就连动一下手指头也不行?”

“你刚刚给我闻的是什么?”

“我说过了,一个新发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总不能对一个不怀好意的持枪者一点准备工作都不做吧?尽管你看起来很美,但很可惜,我从来不用眼睛去分辨人。好了,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们想让我帮什么忙,我再决定答不答应?”

“你会后悔的。”

林泽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他走上前去,将手伸进了铃兰的裙子之中,在她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忽然紧绷的双腿上,将手枪和枪套取了下来。他随手把手枪插在腰带之间,然后仔细在枪套之上摸索着,很快,他按下了其中隐藏很好的黑色按钮,笑着打起招呼。

“喂喂喂,听得见吗?”

“你怎么知道!”铃兰刚放松下的心又陡然提了起来。

林泽笑而不答,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能听得见,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30秒之后,我会准时拨通护卫队的电话。”

“我们确实低估你了。”

对面没有让林泽等待30秒。

“谢谢,恭维的话我已经听过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目的了吗?”

“你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我事先说明,现在你还有退出的权利,把铃兰交出来,我们保证不会再对你进行袭击。但听完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林泽知道此时止住好奇心是最好的选择,但地下基地死气沉沉的压抑感似乎一瞬间加强了,从铃兰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刺穿了周身的迷雾,让他得以大口喘息了几下。

“当然。”林泽说。

“很好。”对面那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笑意,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回答,他顿了顿说道:“非常不幸地告诉你,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

地下基地是在四十年前建立而成的,当时地面上的统治者很有远见地预料到了一场足以毁灭整个人类的恐怖战争,并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全国范围内建造了二十个足以容纳五十万人的地下基地。这项举措毫无疑问是明智的,因为在人类科技发展到核能时代之后,任何战争都不存在所谓的赢家,唯一的区别是,胜利者还有机会在离地面两百米深的地方像虫子一样苟延残喘。 

得益于统治阶级的高瞻远瞩,在突然爆发的核打击面前,仍然有大量人口按照既定计划撤离到了地下基地,并在最开始的五年按部就班,将战后重建工作进行地有条不紊。然而意外总是存在,尽管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在这种末日环境下造成的后果同样可怕,其余十九个基地在五年之内陆陆续续失去了联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泽只记得在三十年前,通过城市广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那是九号基地发来的: 

“你们是最后的人类了,活下去,祝你们好运。” 

这一句话,给无数满怀希望的人宣判了死刑。 

未知的才是最恐怖的,所以虽然基地表面是一切如常,但在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翻涌。在这种态势下,一个名叫“自由”的反抗军组织迅速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他们认为当局在用谎言和恐怖加强自己的统治,宗旨便是逃离地下重返光明,但在他们策划的第一起恐怖活动中,就让外界泄露的核污染带走了数百人的生命,而受到核辐射的人更是超过了三万,林泽便是其中的一个,幸运的是,这些辐射尘并没有让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在痛苦中煎熬几个月后死去,反而奇迹般地拥有了超越常人的嗅觉能力。 

这一场灾难稍稍遏制了反抗军的行动,也让民众第一次从教科书之外领教到核武器的力量,破灭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好景不长,又或者说人类也许总是健忘的,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人打着自由的旗号与当局发生冲突,而他们也总会被以最严酷的暴力镇压,一直到今。 

在这过程中,基地内的设施被一再破坏,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八个发电机组被爆炸损毁,直接导致了整个基地陷入了半黑暗的状态,只能保持每个人最低限度的能源供给。理所当然的,这些能源被用在了取暖或者煮熟食物之类的事情上,至于灯光?反正看的见也没什么事好做,还不如躺在床上老实睡觉。

在那之后,动荡的基地格局终于有了一定程度的缓和,大概双方都意识到了脆弱的生存环境再也经不起一场大规模武装冲突,所以都保持了绝对的克制。讽刺的是,双方都说自己才是世界的拯救者,然而不仅没有带领大家逃离黑暗,反而几乎彻底摧毁了光明。 

林泽抚摸着下巴,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从政府公告中得到的这些消息...”

“都是假的。”

对面那头说道:“只不过是用来维护稳定的谎言罢了。当局公布的所谓核冬天理论的模型,实际上是有误的。即使是最大规模核战争所引起的核粉尘也只会导致的14-20度降温,而且通常只会持续几小时,这种气候变化会在3至4年内逐渐恢复正常,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场核秋天罢了。四十多年以前,人们用浮夸的谎言是为了放大后果,从而阻止核战争的爆发,但是现在,却被统治者们用来维护自己那可笑的地位。” 

“那三十年前外界的核辐射怎么解释?” 

“自导自演罢了。据我所知,反抗军在当时根本没有能力进行那么大规模的破坏,是当局需要一场核泄漏,以及随之而来的沉痛后果,来让世人打消出去的念头。他们几乎成功了,在那次事件之后,加入反抗军组织的人数锐减,好几年后才逐渐恢复正常。”

林泽来回踱着步,显然内心并不如他的表情一般镇定自若,“但是,为什么呢?如果外界的情况真的如同你所说,那为什么当局会阻止人们返回地面,就为了藏在这两百米深的地下像虫子一样活着?这样的统治有什么意义?” 

“这一点...”对面犹豫片刻,叹气道:“我们内部也有分歧。我个人的看法是,外面的环境已经能够让动植物生存了,虽然依旧恶劣,但足够广阔,一旦没有了生存空间上的顾忌,现在酝酿在基地里的力量,会摧毁他们通过黑暗和恐怖获得的权利通通打破,这种局面他们是接受不了的。”

“但这维持不了多久的,基地正在逐渐崩溃。” 

“好日子不长久,但好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这太荒谬了!”

“不然呢,如果是你,你愿意让这么多人供养你一个,还是到外面去和别人比赛挖树根或是抓兔子?”

房间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沉重的似乎空气都变的粘稠起来,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房间里的灯光忽然灰暗了一些,在绝大多数人早起工作的时间里电压总是不堪重负,天亮了,但没有人看的见黎明。 

“那...他们就一点准备都不做,等着基地崩溃吗?”

“他们当然会做准备。”

林泽坐到椅子上,声音有些沙哑:“比如呢?”

“你不好奇铃兰身上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吗?”

林泽想到一个可能,内心陡然火热了起来,“是哪里?”

“一朵来自地上世界的花。认不出来品种,应该是辐射变异后的结果,这是我们前两天行动后的战利品,正是通过同时缴获来的资料,我们才最终确定了外面的情况。情况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糟,你要是想听的话,我还可以再详细跟你说一说。”

林泽下意识地想同意,但是一股源自内心的声音却告诉他到此为止,他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毫无预兆但又强烈到如同本能,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老电影里提到的神谕或者差不多的东西。他还在犹豫,但浓郁的危险气息又一次靠近,让他不得不暂时将其他想法抛诸脑后。

“都停下!”

突然间的大喝让黑暗中的逼近停止了,深邃到不知多远的地方,不自主吞咽的紧张氛围弥漫开来。但林泽知道这样的平静持续不了多久,格外难熬的沉默中,他叹息着作出决定:“你们现在想要潜进的地方我设有机关,从大门进来吧,我给你们开门。”

“所以,你真的能够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嗅到我们身上的气味?”

林泽晃动了一下被绑在椅子上的身体,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他被带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秘密基地,对方没有蒙住他的眼睛,这说明要么他们知道这么做没有用,要么不打算留活口,也可能两者都有。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叫做宋羽,一个学者型但又不缺乏果断气质的男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这个年纪在平均寿命大幅下降的今天已经不算小了,但作为反抗军的领袖似乎又显得太过年轻。

“你们用的是同一款通讯器。”

“难以置信...”宋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同时用很不礼貌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本来只是百忙之中下一步闲棋,现在看来,你反倒可能是成功率最高的...核辐射竟然能让你进化出这么强大的嗅觉,而且居然没有肉眼可见的副作用,你可真是好运气。”

林泽看了看被缚住的双手,“好运气吗?我可不觉得。”

“很抱歉,我们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人,所以在路上不敢太过大意,只好委屈你了。铃兰,给他松绑。”

“你们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晃动着手腕的林泽问道。

“看来我们的宣传工作做的不到位啊!我们的宗旨一直都没有变化,那就是逃出黑暗走向光明,哪怕真的爆发战争毁了所有人也在所不惜,至少战死的人类,要比在这里苟延残喘要有尊严的多。”

“不要拿你们极端的想法代表所有人,那些无辜的人就活该被牺牲吗!”

“古往今来为了自由而战死的例子还少吗?而且我们必须表现的极端,因为统治的目标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如果当局真的相信我们愿意同归于尽,那他们就必然会开放通往地面的道路。对了,那是一扇能够防得住100万吨当量氢弹的防核爆大门,现在你知道当局的谎言有多么夸张了吧!”

“是不是谎言我自己会分辨,你说的战利品呢,我想看一看。”

“当然,这就是我们带你来的目的。”

铃兰和宋羽走在前方带路,林泽也趁此机会观察起了四周。反抗军的生存环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的多,他们良好继承了人类在最后时刻展现出的能力和智慧,在富人区某处联排别墅下挖出了足足上万平米的巨大空间,而像这样的空间,更是一共有三层之多。

林泽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第三层,也是整个反抗军基地最为隐秘的地方,厚达数十米的岩层阻隔下,经常在这里推售产品的他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异常。墙壁没有经过太多的人工处理,方便某些迷路的小家伙们送上稍加处理就能享用的丰富蛋白质,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朝不保夕,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当局不会在下一刻冲进来。

两旁路过的人大多面黄肌瘦,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这是在林泽意料之中的,无论哪个朝代何种政体,反抗者中的大多数一定都是生活在食物链最底层。但意外之处在于,绝大多数人脸上并没有常见的麻木,他们生活在更深的地下,但眼睛里却充满生机。

“很奇怪吧?”

“什么?”

“如果你早来几天的话,见到的就只能是一片愁云惨淡了。”铃兰的眼神从一个又一个疲惫但欣慰的脸上划过,感慨道:“自从我们截获那批物资,证明了地上的环境已经可以生存之后,整个反抗军基地的氛围都有了非常巨大的变化。希望,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但要是虚假的希望呢,满怀希望又被戳破的话,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

“不会让你失望的。”宋羽笑了笑,并不反驳:“没有十足的信心说服你,我们是不会把你带到这里来的,至少不会是这么和谐的方式。”

“我期待着。”

林泽不再说话。他其实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期待,因为那股本能般的抗拒再一次出现了,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转身逃开,尽管他并不知道坚持的理由。

很快到了目的地,铃兰拉开了一扇至少是实验室级别的防护大门,门拉开的瞬间,一股阔别多年的味道汹涌而出,让林泽忍不住几乎落下泪来。

那是地面上的味道。

尽管在辐射尘的遮盖下残喘了多年,但还是有一些从阳光时代遗留下的细微痕迹,林泽顺着气味用眼睛一一确认。篮球、杀虫剂、电子钟,还有很多明显非自然生成的扭曲植物,但更明显的是,它们活下来了。

“我们已经处理过核辐射了,但即使不去处理,本身残留的含量也已经十分低微,如果不是长时间暴露的话基本上不会出问题。”

“都是真的...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铃兰说道:“但是很抱歉,你想找的那一朵已经成为了我身上的香水,我们必须测试一下你的能力,你知道的,传说的真实性大多都很低。”

“没关系。”

林泽随口应和一声,缴获来的战利品很多,他的视线和注意力根本就抽离不开。陈列是按照由小及大的顺序摆放的,房间的最深处是一台足足有一人高,通体银白色的机器,颇具未来感的造型,和整个地下基地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也不太清楚,看着应该是计算机一类的东西,但我们试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打开的方式。”

“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产品啊!”

“这没什么奇怪的,一般高端军用产品都要领先市场好几十年,也许是当局从某个军事基地里挖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没有道理不配备给基地,毕竟他们是把这里当做人类最后希望来打造的。”

“也许是某个比较偏门行业的设备,对基地没什么用。”

“我看没有那么简单。”

林泽觉得自己并非第一次看见这台机器,但记忆中却没有任何印象,他仔细盯着黑洞洞的屏幕,下意识地将手给伸了过去。

屏幕亮了。

“快死了!全都快死了!”

满是雪花般的早点干扰中,一行像是以鲜血写成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画面转瞬即逝。

三人齐齐退后一步,宋羽最先反应过来,他迅速跑到机器背后,片刻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凝重摇了摇头:“没有连接电源。”

“怎么可能,难道信号屏蔽场出故障了?”铃兰问。

“不是屏蔽场的问题,我刚刚已经试过了,交换机依旧连不上网络。”

林泽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好吧,看来咱们得加快进度了。”宋羽显得有些焦躁:“不管刚刚的是什么东西,很显然情况并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我现在甚至怀疑这批东西都是故意被我们缴获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去找你。”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铃兰不解:“如果真像你说的一样,我们现在可能正在陷阱之中,加快进度不是会让我们更加被动吗?”

“也可能是打乱别人的节奏。除非是上帝,否则没人能掌控一切,再说...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原本打算再给你一些时间的,但现在看来,你不得不马上做决定了。”

宋羽带头走出房间,一边向会议室走去一边说道:“我们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其实地下基地真正的掌权者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交换机的最高权限系统,当局的精力一直在他身上,所以我们才能残喘至今。找到他,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当局是基地里无数秘密中最为神秘的那一个,他们是统治者,但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现在看来,是内部发生了权力分化。

“最高权限系统?有什么用?”

“它控制着我们的交换机。你制作过香水芯片,应该对交换机不陌生吧?”

“当然,我只是学了一点简单的编程就可以让大脑产生香味的幻觉,听说当局售卖的芯片更加复杂,甚至能模拟出非常真实的世界。”

“是几乎一模一样,我认识不少有钱人24小时都沉溺在虚拟世界里,有的甚至以为自己还活在阳光时代。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个系统的权限具体有多高,但毫无疑问,就已知的功能来看,它所拥有的战略意义已经足以扭转一场战争的结局了。  ”

“你是说让当局的人全部进入幻境?”

“是的,其实所谓芯片只是让最高权限系统开放相应的算力权限,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功能,所以我们只要拿到它,就能兵不血刃地赢得这场战争。”

“你们希望我找到他。”

“拜托你了。这么多年的正面冲突已经让整个基地岌岌可危,再来一次的话,很有可能会彻底摧毁目前脆弱的环境平衡,我们当然不怕牺牲,但不希望整个人类以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走到终点。”

“明白了,有气味样本吗?”

宋羽拍了拍手,很快有人送来了一套被塑封好的军服。衣领和袖子都有磨损,不是新的,而且军衔是上将,看起来应该就是最高统治者的衣服。

“一次突击战的缴获,军衔对的上,不过时间太久了,你试试看还有没有用。”

林泽点了点头拆开了塑封,一股浓重的历史气息立刻扑面而来,虽然衣物包裹的很严实,但仍然有数不清的物质在岁月中不断交融,诞生了无数微妙的化学变化。

“怎么样,有发现吗?”

“也许吧。”林泽皱着眉头说道:“时间太久了,里面有点我熟悉的味道,应该是某个我认识的人,但现在还不能确定。”

“感到熟悉就对了,整个地下基地就这么大,不可能有人逃过你的鼻子。”宋羽有些兴奋:“你再仔细闻一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虽然有些变化,但穿过这套衣服的人,现在应该是在最东边。”

“最东边?”

“怎么了?”看到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混杂着惊讶和厌恶的神情,铃兰忍不住问道:“最东边有什么?”

林泽有些尴尬地迟疑了片刻,“嗯...有些可能会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四处都是空荡破败的房屋,即使在人口最为剑拔弩张的时期,这块区域也很少有人愿意踏足。合金浇筑的地面上混杂着灰尘和不知名的粘稠沉淀物,踩起来竟然有了种松软的感觉,空气中氤氲着腐朽破败与排泄物糅合在一起的恐怖气味,密闭无风的环境让它们不至于轻松传播到其他地区,但也意味着在人迹罕至的东区会变得格外浓郁。 

林泽第一次痛恨自己远超常人的嗅觉能力,因为同行的反抗军早已经戴上了口罩或者防毒面具,而他却不得不在令人绝望的气味海洋里奋力呼吸,生怕漏过那几乎快消散的线索。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少部分是因为这里的环境,但更多还是那个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的可怕的猜测。

终于到了气味的源头,那是一栋很不起眼的小房子,灰白色的金属墙壁也无法掩盖被岁月留下的痕迹,斑驳的锈迹和半掩的房门无一不昭示着这里的破败。林泽第一个走了进去,轻松避开了几个熟悉无比的小陷阱,最后一丝侥幸也终于破灭,他径直来到客厅,果然看到了一个须发粘结在一起的邋遢中年男子,坐在一盏高亮的野营灯前,小心翼翼地包扎着手臂上的伤口。

“该死的,我早该知道东区化粪池的味道也挡不住你这个狗鼻子,白白在这里糟了这么长时间的罪。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没事吧?” 

“任何人在这里深呼吸十几分钟,都会脸色苍白的。”林泽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说道:“真的是你,老乔。” 

“不是我还能是谁?”老乔看了看从门外走进来的宋羽等人,笑着对林泽说道:“喂,不就是上次多收了你一点钱嘛,没必要真的叫护卫队来抓我吧?” 

“他们不是护卫队,是反抗军。不过,来抓你这一条倒是没错。” 

宋羽走上前看了看老乔,不敢置信道:“就是他?”  

林泽苦笑着摇了摇头:“应该不会错的,老乔,你真的是那个人吗?” 

“哪个人?” 

铃兰忍不住抢着回答:“市长,或者说基地的最高统治者!” 

“不是。” 

老乔干脆利落的回答让除了林泽以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沮丧起来,虽然这个答案符合他们世界观的预期,但也意味着失去了一个避免战争的机会,不得不考虑准备和当局进行正面对抗。 

“不过,最高权限系统确实在我这里。”老乔从口袋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台布满污渍以至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掌上电脑,“看起来,似乎你们几个和当局的关系处的不是那么好啊?” 

宋羽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台掌上电脑上,他强忍着上前争夺的欲望,坐下来回答道:“当然,你不也一样,他们追捕你很久了吧?” 

“哈哈哈!” 

老乔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动作和音量夸张地像是赤裸裸地嘲讽,直到宋羽脸色发青他才停住,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说道:“不好意思,实在没有忍住。” 

“你在笑什么?”铃兰的语气有些生冷:“反抗军是你的盟友,你应该给予它应有的尊重。”

老乔果然收起了笑脸,他坐直身子眯起眼睛说道:“如果它真的存在我会这么做的,但是很可惜,这个世界里没有反抗军。” 

“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没有反抗军。”老乔抽出一根香烟点燃,指了指头顶说道:“反抗军只是一个可怜的假象,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替操纵者证明一个事情——出去没有任何好下场。没有发现吗?哪一次反抗军的起义不是让基地变的更加黑暗?” 

老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反抗军身上来回打量着,林泽能够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愤怒,铃兰也不例外,这种情绪让她身上清新的海风变成了馥郁的焰火,似乎空气都变的炽热了些。 

宋羽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我承认我们有过失,但至少在场的所有人都坚持着自由和光明,哪怕只剩下一个活着,反抗军就活着,我们会和当局的黑暗势力斗争,一直到死!” 

老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忍不住鼓了鼓掌:“真是感人,但很可惜,这里也没有当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铃兰抓住漏洞反击道:“你不是说反抗军只是当局创造出来的政治假想敌吗?怎么现在当局又不存在了?还有,那三十年前的事又怎么解释,难不成大门是你炸开的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这只是你自己的猜想。至于三十年前那件事嘛...其实跟谁都没关系,我们是受到了外界力量的攻击。” 

“你说什么?地面上还有活人嘛?是美国还是俄罗斯,他们在核战争当中幸存了下来?” 

老乔沉默了,他的脸上第一次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虽然他掩藏的很好,但林泽还是从他身上弥漫出的谷氨酸中嗅出了他的恐惧,这在他和老乔认识的十几年里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老乔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指节都已经被捏的发白,嘴里叼着的烟被深吸一口直接燃到了末尾,他丢掉烟头,狠狠吐出了一大片白色的雾。 

“没有核战争。”

老乔的声音沙哑,他的脸在野营灯的蓝色光线照耀下忽明忽暗,让林泽不禁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他还是一个六岁大的少年,被父亲抱在怀中随着人群的裹挟走进地下基地,四周都是驳杂的哭喊与怒吼,在防核爆大门被彻底关上之前,他越过肩膀看到天边被烧成了一片妖冶的蓝。这记忆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让他现在突然感到难以言说的荒诞。 

“疯了,这家伙一定是疯了!”宋羽站起身来指着老乔说道:“我们就不应该听这家伙胡言乱语,我们现在赶紧离开,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老乔看向林泽,和宋羽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但很快接着叹了口气说道:“算了,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到了。” 

林泽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空气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上千种气味,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口,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显现出来。他身上穿着地面时代的华夏国军装,衣服被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肩膀上的两杠一星更是彰显了其身份的不凡。他的身子挺得笔直,这让他顶着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也依旧不显老态,他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老乔的身上。 

“好久不见了,老乔。” 

这个声音所有人都认识,略带沙哑但时刻透露着自信与坚定,正是经常出现在城市广播中的,目前基地市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吴崇山副市长。 

“是啊,好久不见了。”老乔此刻又恢复了那副游戏人生的样子,他摆了摆手说道:“他们不太相信我这个糟老头子说的话,要不你帮我跟他们说说,三十年前的事?” 

“也好,反正现在也不用着急了。” 

吴崇山随手抽过一把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依旧坐的笔直。 

“三十年前的那场事故并非反叛军的攻击,而是一次耀斑现象,来自于牧夫座的K1.5 IIIpe型红巨星——大角星。当它发生耀斑的时候,我们刚好行驶在它的引力范围之内,距离地球36.7光年的星空之上。” 

吴崇山停顿了下来,刻意而温柔地为众人留下了消化的时间,空气中的荒诞氛围浓的几乎凝成了胶质,将每一个人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都堵在了咽喉。林泽在恍惚中看到自己从狭小拥挤的地下破土而出,以思维的速度追上了光年之外的一艘飞船,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这艘飞船显得是那么渺小,但那种逼仄感却丝毫没有因为外部空间的扩大而有丝毫减少,似乎一切都只是假象,只有万里之外大角星上腾起的烟火永远如死亡一般真实。 

“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躲在地下基地吗?” 

“没有核战争有哪来的地下基地呢?”吴崇山笑着解释道:“地球两百年前预测到了太阳的氦闪,举全球之力建造了二十艘具有星际航行能力的宇宙飞船,我们所在的是起源号,意味着我们将成为140光年外那颗新家园上人类的起源。但宇宙的残酷还是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航程只不过刚刚行进了一个零头,其余19艘飞船就已经全部毁灭了,最近的一次就是30年前的大角星耀斑爆发,起源号在那次爆发中受损严重,也失去了最后三个伙伴,换句话说……” 

“我们是最后的人类了。”老乔叹息着,帮他补完了没说出口的话。

“那为什么这里看起来没有一点宇宙飞船的样子?”

“因为人类是逃亡,本身的科技实力还远远没有做好星际航行的万全准备。人类飞船的最快速度只有光速的十分之一,而按照最初的设计这个数字还要更小十倍,到达目的地需要将近15000年的时间,即便是全体冬眠,数十万人的维生设备也不可能工作这么长的时间。最后的疯狂岁月里,人类像是黑暗房间里的困兽,千百次地寻找着活下去的突破口却又一次次碰壁,不过上帝还是垂怜人类的,最后终于还是给了我们一个可行方案。”

“什么方案?”

“只送意识!”吴崇山说道:“将人类的意识上传到虚拟世界,然后携带50万人的受精卵和10000人份的克隆物质,这样可以大大缩小飞船的质量,保证在理论上的可行性。” 

宋羽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现在都生活在计算机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之中?” 

吴崇山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尽管我没有见过其他的虚拟世界,也敢打包票这一个是最烂的。”

“你见过更好的,只是你刻意忘记了。”吴崇山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们做过意识上传的努力,但失败了,而且就算没有失败,人类也不可能放心地将种族未来拷贝到一台电子计算机里。于是有人开始研究神经元计算机的可行性,很快就有了突破。”

“神经元计算机?”

“模拟人类大脑全并行的体系结构。我们所有人的意识都被同步到了由十几个人类大脑结构并行的大型神经网络之中,并在这里建造起了一座真正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城市。”

“但他们当时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也许他们发现了,但已经没有时间了。”老乔叹了口气:“人类是会胡思乱想的,仿造人类大脑的神经网络同样也继承了这个缺点。就好像你在睡觉的时候手指被扎了一下,在梦中就会被火烧到手指是一个道理。虚拟世界最初的设计是一个美好且秩序井然的城市,但飞船受到的损伤被映射到了虚拟世界里,各种灾难被幻想出来,最终世界变成了这个模样。”

宋羽惊诧:“所以这么重要的飞船上就没有一个活人?每个人执勤十年的话,轮休制也只需要一百多个人,这点人的维生供应不会给飞船造成太多负担。”

“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么做是完全不可能的。”老乔叹道。

林泽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的确,这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类是绝对不可能放任某个单独的个体在外而进入虚拟世界的,因为那等同于把全世界的命运交到了某一个人的手中,其意义类似于20世纪美苏冷战时期将核武器发射秘钥交到一个普通上尉手里,但失误后的结果却更加严重,人类曾经犯过一次错误,幸运的是这一次吸取了教训。

老乔接着向其他迷惑的人解释道:“在死一般寂寥的宇宙中独自前往看不到结局的目的地,这种生存环境是地球上不存在的,我们完全预设不到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心理会产生怎样的变化,但很有可能会做出一些非常极端的事情。多人状态下会降低极端心理诱发的可能,但那样耗费的能源又不是飞船可以承受的了,所以我们只能做出集体进入虚拟世界的选择。”

“那我们现在就只能等死了吗?”

“当然也不会一点准备工作不做。”老乔转过头看向吴崇山:“人类为这种情况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措施,但执行者却逃避了自己的责任。”

“为什么?”林泽问。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觉醒,这样很好。”老乔笑着说道:“当然是为了活着啊!飞船在面对无法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会制造一具躯体并加载一个维修者的意识来进行处理,但为了防止心理问题引发自毁倾向,电脑会在躯体的基因层面制造缺陷,确保其在两个月内自然死亡。这些维修者都是在地球千辛万苦筛选出来的,他们本该无畏生死,但谁也没有想到人类如此脆弱,脆弱到让人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光年里完全看不到希望,为这样一个灰暗的未来而死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心中一阵惊叹,想不到人类目前的窘境竟然来源于此,在为那维修者的懦弱所不齿的同时,一个想法也不禁浮上了林泽的心头:既然虚拟世界如此真实,那么人类在其中会不会产生精神问题呢?

他意有所指地问老乔:“原来是这样,那个维修者呢?”

“你以为呢?”

老乔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泽。

“是你吗?老乔。”

“哈哈哈,猜对了!”老乔大笑着说道:“是我,但也是你,也是他吴崇山!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过是你分裂的人格罢了。你不愿想起来,这样很好,这说明你还想活着。”

“但你是最不堪的那一个。”吴崇山冷冷道。

“无所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老乔耸了耸肩:“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代表的是你的求生欲。”

“是我?”

林泽颓然坐倒在地,脑中传来的阵阵剧痛让他根本没有精力注意两人的争吵,或者说是注意到自己内心的矛盾。伴随着老乔的叙述,他渐渐回想起了那些被自己尘封的记忆,在那些记忆碎片纷沓而来的同时,护卫队与反抗军消失了,远处基地里的居民也消失了,这些意识的投影消失后,世界只剩下老乔、吴崇山、宋羽、铃兰,以及低着头坐在地上的林泽。

“所以,我因为怕死逃避了责任。”

“应该说,是怕死的毫无价值吧!三十年前大角星耀斑的时候你就该醒来,这本来是不可逆的,但神经元计算机的存在让你有机会通过意识欺骗飞船上的人工智能。为了逃避死亡,你复制了当时已经变成地下基地的虚拟系统,并夹在飞船和真正系统之间传递着伪造信息,你很聪明,你成功了。”

“但是飞船的受到的损伤还在。”

吴崇山点头:“没错,而且因为你欺骗了飞船,可能本来细微的损伤最终也会导致整个人类的覆灭。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出去看一眼,这是我们的责任。”

“狗屁责任感!人类早就覆灭了,我们不用对任何人负责!这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我们还能活很久,活着不好吗!”

“该死的,原来一切都是你!”

宋羽冲了上去,狠狠一拳砸在了老乔的脸上,他还想乘胜追击,但被吴崇山拦住了。

“你干什么!我不管他的屁话是真是假,但至少我们是一伙的,放我干掉他!”

握在他肩膀上的手更用力了。

“就凭你?”老乔满脸是血,但躺在地上十分得意地说道:“你只不过是愧疚感下畸形的产物,为了逃避自责甚至希望自我毁灭,反抗军?我呸!”

“我要杀了你!”

老乔不屑,但似乎很快想起了什么,带着不安地神情对林泽说道:“我虚弱了很多...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啊!你当初是坚定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什么让局面发生了变化,你改变想法了吗?”

林泽默然,看了一眼身边的铃兰,很久才叹息着站起身来。

“是的,我改变想法了。”

他从老乔手里接过掌上电脑,那当然不是什么最高权限,而是控制整个系统的密钥。按照记忆里的指引,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前往地面的唯一通道,同样也是破解虚拟系统的唯一后门。为避免战争带来的技术断层导致设备故障无法维修,这里被设计成了最为原始的阶梯,尽管是在虚构的世界中,但细节之处却仍然遵守着现实的逻辑规则。

林泽抚摸着道路尽头的防核爆大门,将脸庞贴上去轻轻嗅着,这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习惯用鼻子而不是眼睛或手来感知世界。 

外面会有什么呢?他想。 

原始的大门上忽然浮现了一块充满科技感的屏幕,林泽双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着,神情和他制作香水时一样专注。

“你在做什么?”铃兰问道。

“如果说我能欺骗飞船漏洞已经修复的话,那我应该也可以欺骗它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这样我就不用在两个月内死了。”

“你疯了!”老乔震惊道:“在宇宙飞船里?你难道想一个人老死吗?”

“当然不想,但我需要为犯下的错负责。我们都不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两个月完全不够修复所有的损伤,我不能让其他维修者替我赎罪。”林泽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怕,这次我会一个人承受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泽终于完成了操作,当他回首望去时,目光却透过房屋、泥土,透过飞船的金属舱壁看到了更加黑暗的宇宙。他不知道醒来后将面对人类的新生,还是毁灭,但他很平静,因为那如墨般深不见底的世界已经不单单只有腐朽气息,希望随着他的选择开始发芽,只要轻轻抽动鼻息就可以闻到那股气息,像是从深渊开出了最灿烂的花,传出阵阵暗香。

门打开,身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虚无,那个黑暗却给他无比安全感的世界,彻底消失不见。

但他现在已经不害怕了。

防爆门似乎无穷尽般被一扇扇打开,越来越快,当最后一扇被打开时,林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自己整个身体给拉扯了出去。和煦但刺目的阳光瞬间漫了进来,习惯了生活在微光和黑暗中的他第一次如此奢侈地享受光线,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外面的世界,但身体却已经极力张开双臂,似乎这样就可以尽可能多地拥抱阳光。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

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气味等待着他去发掘。林泽紧闭着双眼,却分明看到了和风吹拂细柳,看到柳树下的湖泊里几尾宛转嬉戏的鱼,看到湖水倒映着天空中成群飞过的候鸟,以及蔚蓝色天空下万物竞相生长的勃勃生命。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活着,感觉到自己嗅觉能力的匮乏,感觉到世界的广阔宏大与不可捉摸。

林泽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他需要这种气味,如果不能让这种气味一直存在他的日子便永远是灰暗的。那气味是如此脆弱,但又好像强大无比,一点一点地生长,直到占据了林泽的整个世界。

“这是什么味道?”

林泽睁开眼,看到面前正兴奋呼喊道的铃兰,她竟然还在!

灿烂阳光下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脸上似乎还带着稚气未脱的细腻绒毛,在白皙如雪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可爱。

“是希望。”

林泽笑着回答。

生物舱的舱盖缓缓打开,蒸腾起漫天的水汽,两只白皙但有力的手掌小心翼翼试探,用力将还不熟悉的身躯支撑起来。睁开惺忪的双眼,林泽透过渐渐稀薄的白雾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发现情况比他想象地还要糟糕得多。

本来坚固的合金船体上出现了无数狰狞伤痕,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几乎贯穿了三面墙壁,似乎能将整个飞船都撕裂开来。视线沿着裂缝的走向最终点,林泽发现整个房间在不知名但巨大的外力下已经发生了扭曲,透过挤压造成的豁口,只能看到黑暗一片。

“起源,报告飞船状况。”

几处尚未损坏的灯在闪烁中打开,让周围的破败更加清晰。

“飞船力场护罩已损坏...外体损坏程度43%...主动力源能量剩余23%...飞船内部损坏程度28%,已做隔离处理,核心舱室状态良好...”

人工智能的女声虽然甜美,但此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宣告人类的死刑,这种程度的损伤即使唤醒所有的维修者也不可能被修复。最重要的是能源,此时剩下的能源连最终减速都不够,运气好的话,它将成为宇宙中一座漂流的棺木,直到被某颗恒星的引力捕获,然后将整个人类文明彻底火化。

林泽颓然躺下,一股巨大的内疚和恐慌似乎填满了生物舱,渐渐凝实几乎将他活埋。他的脑海里回想起了在地下基地中的日子,那里黑暗但是安全,即使飞船毁灭,在时间流速差下人类也可以在虚拟世界里度完一生。

在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中,林泽启动了生物舱中的冬眠功能。这是专为维修者准备的功能,尽管他们必须要死去,但可以选择冬眠并进入虚拟世界,肉体的存活时间足够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度过美好的一生。

在等待营养液填充的过程中,林泽想到了铃兰,想到在意识加载过程的梦境中自己对她说的希望,现在看起来竟然是如此讽刺。女孩的脸渐渐清晰,伴随着她越走越近,林泽几乎能够闻到那独特的清新气味,在幻想中愈发浓郁起来。

不是幻想?

林泽立刻翻起身来,鼻翼轻轻抽动,在现实中他失去了那超人般的嗅觉能力,只能在那若有若无的气息中仔细寻找。终于,一朵从金属中顽强生长的白色小花出现在视野里,它纤弱的身躯让林泽想到一个连心脏都为之骤停的可能。

“起源!立刻播报最后一条飞行日志!”

“飞行日志:宇宙历1574年,起源号到达187J3X1恒星系,同年8月,飞船降落起源星,完成全部飞行旅程。”

“现在时间?”

“宇宙历1592年。”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重启飞船,自检系统,然后将外界的视频信息投影给我!”

飞船深处传来了远古巨兽般的低沉轰鸣,那是主动力源从休眠状态中进行重新启动的声音。全息投影紧跟着打开,林泽瞬间置身在了一片丰饶的原野之中,看着在和煦阳光下被微风吹拂的秀美山河,以及四周许多被飞船轰鸣吓到而四处奔走的不知名小兽,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不断在胸腔之中回荡,让他几乎忍不住落泪。

在19个同伴毁灭,没有一个维修者的情况下,起源号居然独自走完了一百多光年的黑暗旅途,将人类完好无损地带到了新的家园!

是有谁在冥冥之中庇佑吗?

一阵风从墙壁上的裂口中吹来,带来阵阵花香。林泽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在柜子里找到一个金属容器,然后用激光切割器小心翼翼地将白花移植到了“花盆”之中,带着它一起来到了视野最好的主控室里。

“是你吗?小家伙。”

林泽一边浇水,一边回想起了铃兰的样子,他感觉有些奇怪,按道理自己的意识还未加载到肉体之中,是不可能闻到任何气味的啊?

“算了,不管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林泽笑着对白花说,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捧着花盆,一只手在主控台电脑上操作着。这台电脑和反抗军房间里的一模一样,但屏幕上并没有噪点,干净整洁的UI界面浮现出“是”“否”两个选项。

飞船前端巨大的可视窗外是在风中摇摆着勃勃生长的野草,细密的阳光照射进来,在控制台上投射下一片充满希望的金色,林泽忍不住又一次地远眺窗外,手指悬停片刻,终于点在了那个代表新生的按键之上。

“全员唤醒。人类,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