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点

时间旅行就像规规矩矩的列车,只有到站才能停靠。

2047年,北回归线。

祭祀的人群刚刚全部离去,天坑边恢复了寂静,有叮、叮的铁器撞击声持续荡起,在静谧的清晨里传得很远。

密林间和坑洞口都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白雾,在这雾气中间,霍比·潘光着上身,正握着铁锤和钢凿,吃力地在天坑边的一块巨岩上凿着。巨岩上显现的字迹新鲜且清晰,像身体上刚刚撕开的伤口,在等待时间将它们愈合。

“2048.03.28”

霍比·潘刚刚一口气凿完这串日期数字,后退一步,歪头伸手比划了一下,考虑如何继续排布后面的文字才能显得布局合理一点。但此刻身后的灌木丛中忽然簌簌一阵响动,一名黑头发、黄皮肤的瘦弱年轻男子钻出来,慢慢向霍比·潘走来。

“潘先生,您这样做是徒劳的。”

走近约十步时,那名男子沙哑着开了口,声音中满是疲惫,仿佛已经在密林中跋涉了很长时间。

“你是谁?”霍比·潘握着凿子警惕地问。他看了看四周,就对方一个人。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那名男子礼貌地说,“我也是一名时间研究爱好者,我叫郭建。我注意了您好几年,您醉心于制造时间旅行,一直在各大洲奔走努力。”

“准确来说叫‘召唤’。”霍比·潘放下铁锤和钢凿,“我的行动并不违反任何国家的法律或任一条国际公约,如果您是来制止我的,那么恐怕很遗憾……”

“不,不。”郭建摆手说,“我是来帮助您的。”

“帮助我?”

“是的。您认为未来一定会有人发明时间机器,所以您致力于在各大古迹附近举行时间祭祀仪式,并开凿出明显的日期标志,期望未来有时间旅行能力的人看到,并在指定日期回到相应的地点,向我们证明一切。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这个浅显的逻辑,我相信任何人都能轻易理解。”

郭建把手伸进口袋,霍比·潘一惊,却见郭建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软皮笔记本。

“2033年5月2日,您由于在长城上刻字,被判拘留五天,罚款五千元。2034年8月18日,您由于在大金字塔基座上刻字,被罚两万欧元。两年六个月后,您又在英国巨石阵上开凿……”

“都是小事。”霍比·潘手一挥,打断了郭建的话,“我并不贫穷,金钱的问题并不能阻止我。和我的伟大设想比起来,些许文物保护的制度根本不重要。”

“非常理解您的情怀。我还知道您在十二年内走遍了各大洲,耗费巨资,一共开凿了五十六处日期标记。这处很多年前塌方的密林天坑,是您选择的第五十七处标记。”

“你的确了解得很清楚。”霍比·潘眼里浮现出一丝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来告诉您,您的努力其实很难得到预期的结果。您所制造的五十六个日期标记迄今为止已经有十三个成为了历史,可并没有穿越者出现,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

“有可能在遥远的未来,这十三处古迹都很不幸地被毁坏了。或者更不幸地说,好战的人类也有可能自己毁灭了地球文明,无人生还。”

“这么说,您是幸运的。”郭建哈哈地笑了。

“什么幸运?”霍比·潘不解。

“您的幸运在于,您有足够的资金支持您的行动,不需要外部投资人参与。如果需要说服投资人,——我是说如果,我想他们可能不会相信您说的这两个理由。”

“所以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告诉我说我的话缺乏可信度?”霍比·潘生气地问。

“不,不,恰恰相反,我非常佩服您对于时间旅行的热爱以及在全世界范围内实施日期标记工程的决心,可是……”郭建又掏出另一张纸,“面对实验的失败,我想我们并不需要这么悲观,因为我即将告诉您另一个真相。”

密林里一片寂静,几声轻微的鸟鸣从树顶上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身边的天坑深不可测,淡淡的雾气从坑底飘起,坑壁有许多尖利的凸起伸出来,表面覆满青苔。

“请讲。”霍比·潘沙哑着嗓音。

“刚才我说到,我也是一名时间旅行爱好者,我用二十年时间,研究出了一个新的描述时空的公式。”

“公式?”

“是的,它将未来、现在、过去的时空因果关系描述得一清二楚,外祖父悖论在它面前迎刃而解,我十分确信,它的伟大程度堪比薛定谔方程。”

“哦,是吗?那为何您还没得到诺贝尔奖呢?”

郭建并未听出霍比·潘语中的讥讽,或者说他忽略了这一点。他仍然一本正经地解释:“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公式迄今为止还没有得到实地验证,这也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我希望我们能合作。”

“哪方面的合作?”

“制造时间旅行。我曾经根据我的公式推导出了单次时间旅行所对应的时空能量转换方程,这个方程严格地拥有且只有两个实数解。”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时空理论中最新也是最重要的一环:时间旅行不仅需要出发点,也需要接收点。”

“这个理论很新颖,继续说?”霍比·潘似乎来了兴趣,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时间旅行就像规规矩矩的列车,只有到站才能停靠。未来人类或许能轻而易举地制造出时间旅行的发射站,但历史上绝大部分时代是无法接收的。那样的时间旅行就像下坡时失控的列车,持续滑向历史的尽头,无法停止。”

郭建语气坚定地说着,还向前踏出了几步。霍比·潘不自觉地也后退了一步,尽管如此,两人的距离还是变近了,霍比·潘甚至能看到郭建脸上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狂热。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十三处日期标记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对应的日期上,我们没有接收点?”

“是的,无论是制造出发点,还是制造接收点,都需要十分精巧的能量场。我们人类迄今为止还没未拥有创造它们的能力。”

“发也发不了,收也收不了,那现阶段时间旅行岂不无法实现?”霍比·潘泄气地回答。

“总体来说是对的,但也有例外。人类没有的能力,并不意味着大自然也没有。”郭建伸手扶住了那块巨石,此刻他已经手舞足蹈地站在了天坑边缘,霍比·潘倒是退到了一旁。

“大自然?”

“对,整个地球生态圈在数十亿年的演化过程中,有极低的概率自行构造出时空接收能量场,只是其概率极小,哪怕出现过,也没人注意到。”

“自然产生的能量场……想不到啊。”霍比·潘不住点头,像想通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难题,“这么说,您来找我,是不是已经……”

“没错,我的公式能够计算出接收点能量场的特征值,剩下的工作,就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特征值扫描了。我的全球扫描持续进行了十年,最近,我终于非常幸运地发现了一处符合特征值的接收点能量场。”

“在哪里?”霍比·潘十分急切地问。

“就在此处!”

郭建指着天坑内部,一下变得神采飞扬:“这座位于北回归线上的天坑底部有极其微弱的时空湍流存在,如果不是很多年前的塌方掩盖,我相信我应该能够更早地发现它。非常巧的是,您这样一位资深时间旅行爱好者刚好在此处实验,我相信只要我们合作并努力发掘,一定能重建天坑底部的时空接收点,迎接来自未来的人!”

一下子,霍比·潘被郭建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慢慢地说:“那么,您是为何认为,我仅仅就凭您的几句话就会相信你、就会出资出力和您合作呢?”

“作为证据,我可以提供我的演算过程,如果您对冗长的理论有兴趣的话。”

霍比·潘摇摇头:“我的确并不十分擅长学术。要证明您结论的正确性,可能只有真正重建出时空接收点一条路了。”

“那么,您是同意了?”

“我需要先确认一点。”霍比·潘低头思考许久,终于走近一步,严肃地盯着郭建,“您的理论,或者这次合作的消息,您是否向其他人透露过?这是名垂青史的机会,如果合作,我要求享有排他性的信息独占权,理论可以以您的名义发表,但实际的工程,我必须全权承接。”

“没问题。我向上帝发誓,这项理论我目前只跟您一个人说过。”

“很好。”霍比·潘搓搓手,又伸头朝身边的天坑底部看了看,下面白雾弥漫,什么都不清楚,“天坑深度达到五百多米,底部的探险和发掘我想并不是一项简易的工程,我需要足够的时间与人力来策划、实施它。不过您不用担心,原则上,我想我们的确可以共同携手,解决问题。”

“太好了,潘先生,你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很高兴和您合作。”

郭建热情地伸出右手,霍比·潘也微笑着跨前一步,伸手出去,像要握手的样子。突然,霍比·潘的右手猛力推上郭建的胸口,郭建猝不及防,惊恐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在脸上出现,整个人就已完全失去平衡。他在天坑边缘无力地抓了几把,两秒钟后,他的身体便像纸片般掉入深不见底的天坑。惨叫声只短暂持续了一瞬便停止了,接着是身体沉重撞击石棱并弹开的闷声。这两缕声音若有若无地在天坑内回荡,末了终于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对不起了,亲爱的郭先生。”霍比·潘对着天坑微笑着略略鞠了个躬,脸上带着一丝嘲弄,“接收点的秘密,实在是不能再让人知道了。我在各大洲奔波这么多年,就是打着制造时间标记的名义搜寻和消除大自然产生的时空接收点,以杜绝来自未来的追捕。想不到的是,很多年前的那次爆破,我居然没有把我来时的时空湍流给彻底炸灭,居然还被您这位倒霉鬼给找到了。百密一疏啊,我这次必须彻底毁掉它,等我再去弄一些威力更大的炸药来。”

霍比·潘捡起地上的铁锤和钢凿,再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这才打算离开天坑。这时候,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又忧愁了起来:

“不过,您的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恐怕这个时代我也不能再呆了,我需要抓紧朝人类的历史方向上再次寻找新的接收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