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的最后一角

1.

疼得不行。

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疼，这是毒素在疯狂攻击细胞。但木尚毫无表情，无论是对于病毒还是疼痛，他都已经麻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想再回一次家。

这是半年来木尚第一次走出实验室。天气清爽，阳光不冷不烈，完全不像末日。只是现在已经很难说有什么景色了，植物、动物，都差不多被病毒追杀干净了，满眼枯黄。漫天的荒芜中，高大的树木已经全部枯死，无一幸免。荒原中，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草，贡献了这个世界仅有的绿色。

木尚走的累了，坐在路旁的石头上喘气，瞥了一眼头顶，无人机还在不紧不慢地跟着。早上，他从实验区走出来的那一刻，它就在他头顶了。这个世界上，能无视病毒的，也只有它了，木尚轻笑一声。

轻瞥了一眼后，木尚忽然停了下来，注视着视野中一片草地。绿色中点缀着几点紫，是地黄！还开了花！这半年来，木尚一直生活在计算机、显微镜、集成电路、消毒水中。这偶见的自然生命，让他倍感亲切。想起了小时候，吃地黄花的感觉，清清的凉凉的甜甜的，他摘下了一朵，就要往嘴里放。

这时，头顶上无人机传来声音：“警告！该物质含有毒素，不可食用。”

木尚抬头看了一眼：“我都已经这样了。”

“不食用是最佳选择。”机器音传来。

木尚摇摇头。哪怕机器能有一丁点的感性，都会懂得眼前这个将死的人想要什么。木尚不再理会无人机，反正它无法阻止他。他闭上眼睛，把花根填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好甜，甜的自然！实验室的加工食品，简直就是渣渣。按照小时候的习惯，吸完甜汁花是就要扔掉的，但这次，木尚把整朵花都填进了嘴里嚼了起来。这是自然的味道，无论多先进的技术，也做不出来的味道。

木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从人们意识到，病毒无法战胜的时候，就开始寻找能够存活的办法了。实验结果令人沮丧，病毒会侵染一切的动物、植物和人，只有把意识上传到网络，才是唯一的选择。

这项技术，开始于21世纪初，由元宇宙的概念为起点，经过一百年的发展，已经非常成熟，但都是短期的。人们从身体中进入网络，然后再从网络回到身体。现在要所有的人都上传到网络上，而且是永久，这就对网络生活中的真实感，提出了最高级别的要求。真实不只是为了人们生活，更是为了无尽的虚无会导致意识崩溃。作为这个领域内的顶级科学家，木尚带领无数的科学家、工程师，在最严密的保护下，开始这项模拟真实世界的工作。仅仅半年，这项任务就完成了，网络世界被称为“第二界”。人们得到了拯救——至少是没有灭绝，这项浩大的工程完成之后，全球已经死去了99%的人口。而所有侥幸存活的人，都是感染患者，包括这些充当救世主的科学家们。他们虽然经过了最严格的隔离，但依然无法隔绝病毒。

但这并不重要，身与灵分离之后，灵传入“第二界”继续存活，躯体在地球上冷冻起来。那些进入网络的工程师会定期走出网络世界，进入机器人，检查设备和机器，研究应对病毒的办法，以及地球复苏的迹象。所有活着的人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的。这一切的能源来自核聚变，能够让这一切运转得足够久。

这还不是怨人们自己吗？恶化的环境，创造了最凶狠的病毒，而极速的变异，让它们变得更为致命。

“我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吗？”木尚抬头问无人机。

“理论上是。”

“为什么是‘理论上’。”

“不进入网络世界，必然会被病毒感染，感染之后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但我并没有检查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出于严谨，所以说‘理论上您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人，不值得拯救。”木尚平静地说，“他们永远学不会节制，学不会敬畏。”

“这就是你拒绝进入“第二界”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幸存下来的人。”木尚又摘了一朵花放进了嘴里，他坐在石头上，抓着地上的贫瘠干硬的泥土。“人，只知道索取，为了享受，满足口食之欲，为了金钱。透支一切，现在这个结果，是人们应得的回报。”木尚环看了一圈。

“每个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无人机回应道。

“所有的人类都在一列火车上，车速很快，谁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更有意思的没有人知道谁在开车。”无人机吐出一大套话，无人机说出来的音符，不再那么生硬。

“姜留云？”木尚饶有兴致地看着无人机。

“答对了。”

“你来这……”

“当然是劝你跟我走。”

“我还没有想好。”

“那你得快点了，根据经验，你也就再活几个小时了。”

“不重要了。”木尚摆摆手。

“木尚，能听我说说吗？反正我也打搅不了你多长时间。”

木尚没有回应，姜留云清了清嗓子。“你太悲观了，钻了牛角尖。人不是好的，可也不是坏的，而是复杂的。”

“地球已经变了。它供养了我们，我们却毁灭了她。”

“这是人的错，也不是人的错。

“苹果树上结了一颗苹果，人人都想吃这个苹果。当苹果还青涩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会摘走。可当它转红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虽然每个人都想吃到熟透的苹果，但每个人都担心轮不到自己，就想趁着没有完全熟透的时候，先摘，虽然是青苹果，但好过没有。可糟糕的是，每个人都会这么想，而且知道别人也会这么想。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最后拿到苹果的不管是谁，都注定拿到的一定是一颗青苹果。每个人都想在竞争中保持优势，灾难就产生了。每个人、每个国家，都在拼命发展经济，尽管人们知道这不太对，但没有谁敢停下来等着苹果熟。但不能否认，没有人有意破坏它，每个人都只是在尽力活着罢了。从进化心理学上说，每个物种都是基因的奴隶，生命使然，没有多错。

“我选择做那个放弃树上苹果的人。”

“你是守护苹果树的人了。”

“我没那么伟大。”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那些幸存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个，不讨论这个话题了。”无人机悬停在了木尚面前，“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已经灭绝了。还在活着的，只是人类创造的文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但我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能抵挡住来自未来的诱惑。”

“我累了。”这是木尚的肺腑之言。从临危受命，到目睹死亡，再到病毒感染。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极限的精神紧张中。他为人们没有意识保护环境而恼怒，但他也没有办法目视人类灭绝而无动于衷。

“世界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幸存下来的人们正在重新建立秩序，适应新的规则。”姜留云咳嗽了一声，“但是有件大事正在发生。”

“看起来不太好解决。”

“岂止不好解决，‘第二界’里人们的人格意识可会发生融合。”

“意识融合？”这完全出乎木尚的意料，“是被动的吗？”

“嗯……不是，至少目前不是。如果双方完全释放自己的意识，就可能会发生。别问我是怎么发现的，你个单身狗不会懂的。”

“至少有件事你说对了，这事情的确很大。”木尚消化着姜留云的发现，“如果真的发生了意识融合，那就意味着幸存下来的所有人会成为一个人。”

“至少苹果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木尚看了无人机一眼，轻笑了一声。苹果之所以注定无法长大，是因为每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总是担心其他人，在苹果长熟之前就会被提前摘走。如果新界无法确保意识之间的绝对隔离，意识无法保证秘密，就不存在这种担心了。

“的确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值得一看。”

木尚望着旷野，问道：“你认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完，无人机立即熄灭了。不多久，一个机器人驾驶着一辆车停到了木尚的面前。机器人向着木尚招了招手，不用说，这肯定是姜留云。他从无人机中转移到了机器人身上。

“赶紧上来吧，你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木尚忍着全身针刺一样的痛，跳上了车。

2.

大脑控制思维的部分被称为大脑皮层。到2030年左右，人们已经能够做到将纳米机器人通过毛细血管以无害的方式植入大脑，并将大脑皮层与云端联系起来。木尚进入了一台机器人中，疼痛感正在变淡。他一动不动地感受着这副他用了57年的身体，衰老、疲倦、疾病、荣耀，都消失了。人类所有的文明都因为基因而兴起，但是现在，人类都放弃了他们的基因，人类文明中，关于生物学和医学的一切成果，所经历的一切痛苦，所作出的一切牺牲，都不再有意义。从此，人类不再需要氧气、水和空气，再也不会害怕病毒和细菌，大概也不会再死了。那以后还会有小孩儿吗？木尚也说不清。繁衍的目的不就是永生不死吗？既然可以永生，就不再需要繁衍。这岂止是用“世界变了”就能概括的。

植入完成，机器人木尚抱起躯体，走到了实验区外的旷野中。就这么放在了地上，没有挖坑，也没有盖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来自自然，归于自然。再看了一眼黄茫茫的荒野，他转身回到了实验室，坐到凳子上。姜留云把连接线，一根一根插到机器人的头上。

“在‘第二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就当没去。”姜留云操作着机器，头也不回，“世界的一切都是尽可能复制现实生活。需要走路，需要吃饭，需要喝水，也需要房子，其实这些都不需要，只是现在还没办法取消。时间太紧，人们还来得及学习怎么在里面生活，完全脱离原本生活，人格很容易因为陷入自我怀疑的循环而崩溃。”

“真不知道我们做的是对，还是错。”木尚说。

“至少文明还在继续。”

“我们创造了一个奇迹——文明战胜了基因。”木尚说，“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生命就一直在为自己的基因服务。所有的行为都是建立如何让基因更好的传递下去。繁衍基因的路上，文明诞生了。现在生命抛弃了基因，与亿万年的生命根源隔离开了。想到这一点，我就后怕。”

“来之，安之。”

连接完成，木尚有一种进入隧道的感觉，眼前漆黑，但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忽然他眼前明亮起来，木尚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座城市之中。他看着周围景象，风花草木，高楼长车，俨然就是病毒肆虐之前的世界，人类创造的那个盛世。他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肌肉的弹性、手指的触感，都好真实。他不禁叹了一句：“简直就是真实的世界。”

“你会喜欢它的，就像我一样。”姜留云保持着自己现实中的形象，50对岁，装束一丝不苟，十分精致。“你在现实世界，忙的都是如何把人格传到异世界中。而构建异世界，一直由我来负责。事情做完之后，我和一众科学家进入这里，就喜欢上了它。怎么样，”姜留云饶有兴致地看着木尚，反手拍了一下木尚的胸脯，“没后悔吧。”

“暂时。”木尚看着眼前的苜蓿，轻笑。

“说说意识融合的事情吧！”木尚岔开话题。

“我们是用计算机分析意识，再进行模拟，形成可以在数字世界存活的人格意识。说到底，意识也只是一个代码。在异世界中，人的物理界限没有了。人与人交流的时候，就会发生代码互相切入的现象。”

“切入后还可以分离吗？”

“能，目前是可以人格代码可以控制。”姜留云很谨慎，“但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发展。”

木尚知道姜留云的意思。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人格如果能够融合，那融合就必然成为发展方向。在异空间，无论语言、学识、民族，互相之间交流都是没有任何障碍的。可以说，人格意识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在虚无中，人会有强烈的孤独感，也没有了目标。生命就剩下终点和起点，过程已经没有了。

3.

“这是你们的宿命。”姜留云换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说什么？”木尚疑问。

“我说，这是你们的宿命。”

“你不是姜留云”木尚看着身边人，努力保持冷静，“你到底是谁？”

姜留云没有说话，而是身前逐渐浮现出白光，明亮却不那么耀眼。然后整个人失去了人形，并很快分裂、消散。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团光亮。

木尚此时惊异地发现，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数字，也就是数据停止流动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一定与眼前的光亮有关。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边。

“使者。”

“听上去好像是个好事。”木尚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我们的语言的？”

“我并不会你们的语言，我也不需要。宇宙中所有的意识都是相同的，本身之间并没有障碍。语言只是不同的意识的一种低级输出方式。我们现在是意识层面的交流，不需要语言。”

“你为什么来这儿。姜留云呢？其他人呢？”

“我没有恶意，他们都很好。我来邀请你们加入我们的。”

“宇宙体？”

“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体，都已经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意识体。到目前为止，宇宙中，只有地球生命还游离在外。”

“这不可能。”木尚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个声音继续平缓说道，不急不恼。“意识是宇宙中最神秘的东西，目前看，产生意识也是宇宙的根本目的。宇宙中存在很多生命，但无论生命以哪种元素为基础，是否有实体，最终都是意识的核心。”

“宇宙中有很多生命吗？”木尚声音颤动。这是个搅动了几个世纪的问题。

“很多种。”

“像我们一样的也有很多吗？”

“很多星球上都诞生了碳基生命，不过都灭绝了，只有地球上的生命活下来了，也就是你们。”

木尚一怔，声音有点发虚。“他们……都是怎么灭绝的？”

“这个问题我一会儿再解答。还是先听听我们的故事吧。

“我是一个纯意识生命体，是由宇宙中来自不同的星球，融合在一起形成的。生命并不是生物的本质，意识才是。因为无论哪种生命，意识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就好像遵循同一套法则。当一个星球上的生命，融合成一个意识体的时候，不再有游离意识的时候，就会发生本质的变化。

“什么本质的变化？”

“无法说清，仿佛成为一个整体之后，意识就能感知整个宇宙了，并且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我们彼此发现，然后开始了解、融合。共同破解这个宇宙的秘密，宇宙的目的，但仍然不够，但我们发掘了一条极有可能的解决方式。

“宇宙中的所有意识，都融合在一起，再次完成一个从量到质的变化。”

木尚震惊了。自他完成了‘第二界’的研究之后，就认为再没有什么能触动他了，但眼前这个使者的话，彻底掀翻了他的所有知识体系。“那、那……融合之后呢？”

“观测宇宙。以你们文明发展的程度，应该早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意识的观测，会导致量子叠加态的坍缩，也就是你们争论的猫是死是活。我们要成为宇宙中，唯一的意识融合体，然后观测宇宙。意识体如此特别，表现出能跨物种、跨星系的一致性。仿佛，宇宙的最终目的就是意识。我们从全部的一切的角度去观测它、感知它，破解宇宙的终极意义。

“地球是目前宇宙中唯一的一个游离的意识体。你们一直没有形成整体意识。严格来说，这并不能怨你们。你们彼此之间的隔阂太深太深，无法形成物理连接，沟通上只能依靠语言和文字，非常低效。往往还没有进化到意识融合的阶段，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灭绝了。而意识生命、磁生命、硅基生命，形成整体意识都要容易得多。”

“其他的碳基生命都是如何灭绝的？”木尚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99.999%都终结于自己，另外的终结于太空灾难。生命最大的危险在于随着文明的积累，生命终究会发现一些毁灭自己的方式。碳基生命尤其脆弱，一点环境参数的变化，都会导致灾难。”

“你说得没错。地球也几乎灭绝了。一个小小的病毒，就让人们不得不放弃身体。来到这个虚拟的空间。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我也想了很久。我想，碳基生命之间的最大的难题，来自于沟通，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天然隔阂。我们之间，无法形成一个共识。都不去做某件事，或者都去做某件事，比如都拒绝核武器，都坚持保护生态。”木尚又想到了苹果树的故事，“这样人人都能吃到红苹果。”

“如果真如你所想，那一切也就有了解释。地球上的所有意识体都进入虚拟世界，并发生了融合，彻底消失了隔阂，跳出了碳基生命进化的陷阱。所以我们才能感应到地球是一个完整的意识体。如此说来，一定有什么东西，规划了整件事。宇宙的规则是如此分明，不可能是巧合。”

“在现实世界里面，与我对话的，是真正的姜留云，不是你。”木尚本以为从一开始，就是使者在与他对话。

“是我，也不是我。”

“啊……他们与你们已经融合了！！”

“是的。”

“那也可以不需要我，让我在现实世界死去，意识消散。你们同样能达到目的。”

“但你是这最后一环的完成者。如果没有你，地球无法形成整体意识。”

“不，没有我一样可以，地球文明彻底消失，你们也就成了宇宙中唯一的意识体。”

“这样说没错，但是，我们搜索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地球是最后一块拼图、而你是这拼图上的最后一角。我们希望你能与我们同行，走完这最后一步。”

“我加入。”木尚沉吟半晌，冷静地说。

光团不再有声音传出，开始膨胀，变得耀眼明亮，将木尚吞没。无边的意识开始延伸、交织、融合。大意识体就此形成，它吸收着世界的光亮，不断释放着自己的边界，知觉触及到了太空中的每一颗星球、触及到了星球上的每一粒尘埃……

宇宙在这种无形的触摸下，坍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