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世界

阿有趴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工作着。

突然，窗外有一个黑影闪过。

阿有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下，然后又转回来，继续工作。

没什么事，又一个跳楼的而已。

今天的办公室里，人又少了几个。对面的格子间早就空了，阿明昨天就跳楼了。他的尸体趴在大楼下面，那血，那破碎的骨头，飞溅得到处都是。后来，警察来了，地上收拾干净了。阿有在昨天中午下楼吃饭时路过那里，看见墙角处还是沾了些什么东西。他蹲在墙角，仔细地看着，还特地打开手机灯照明。他努力地看啊看啊，想看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最后得出结论，这真的是血，是真的，不是材质，不是贴图。

今天很累，因为阿明的活计也丢给他了，一上午都没有空闲的时候。很快，又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阿有把刚才正在制作的统计报表存了档，关掉了电脑，下楼去吃饭。

他路过走廊里的衣帽镜前，发现有些异样，不知道是谁，把对面B楼另一个衣帽镜也搬了过来，放在原来那个镜子对面。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站在两个镜子之间，努力看着镜子中层层叠叠的镜像。那有多少个啊？他仔细地分辨着，一个，二个，三个.......

当他数到4个的时候，他放弃了。反正科学家已经数过了，是1024个。在世界各地，用各种镜子，照出来的结果都一样的，是1024个。

科学家已经用各种方法证明了，这个世界，是虚拟的。而镜子实验，是最简单明了的一个，人人都能做，只要你能有耐心、有眼力数下去，然后你就会发现，镜像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这个世界也是有限的。为了防止那个计算世界的机器过载，镜像的数量被限制了，1024——看来这机器还是二进制的。

世界是虚拟的，我们是虚拟的，生活是虚拟的，那么，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很多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们选择了自杀。

也有些人欣喜若狂，他们选择了犯罪，进行最后的狂欢。

但是阿有什么也没做，几十年的生活，已经磨掉了他身上的所有锐气和冲动，他只知道工作和回家睡觉，即使在深夜下班回家时，他也不曾仰头看一眼星空。话又说回来，又能看见什么呢？城市的夜空很美，灯火灿烂，但是绝对看不到星空。

阿有继续下楼，来到了一楼的食堂，就餐的人比过去明显减少了。有些人看着餐盘里的饭菜，却不动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打饭的大妈倒是没有任何变化，该抖继续抖，饭菜的质量也一如既往，难吃的还是难吃。

阿有端着餐盘，来到桌边坐下。他不禁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产生了不满，既然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拟出来的，把饭菜弄的好吃些不行吗？会多花你的电费吗？

阿有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新闻。某处又有人自杀了，某处又有人放火了，某人公然在在大街上行凶。看起来，世界末日要到了。

突然，手机上弹出一条信息：城市银行信用卡还款提醒，帐单金额8700元，最低还款额5600元，到期还款日X月8日。阿有想想自己的工资，长叹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末日吧。

哪怕世界末日，也要吃了饭再说。阿有把并不可口的饭菜扒进嘴里，然后离开食堂，到大楼间的绿地去小憩一会儿，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了，而且不用花钱，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他坐在绿道旁的长椅上，又一次打量着这个世界。天是蓝的，上面飘着淡淡的白云；树是绿的，上面挂着红色的花朵；水是清的，里面游着一条条锦鲤，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有几只小乌龟在晒太阳。阿有对自然知识很感兴趣，他还能认出这是红耳龟，是入侵物种，平时他的同事们常为此夸他博学多识。阳光穿过树叶，洒在他的脸上，引起了旋光性喷嚏反射，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和往常一样。

这个如此纷繁复杂的世界竟然是虚拟的。

阿有抬起头，看着蓝天白云，他突然想起，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那信息量要比一张清明上河图的照片要大好几个数量级。

然而这些信息竟然也是虚拟出来的。

这个熟悉的世界，此时变得无比陌生。

阿有越想越头大，虽然气温适宜，清风习习，上面还有大树遮蔽，他却浑身焦躁，坐立不安。唉，还是回办公室吧。

本月的表格，还有几个部门没有报来，阿有例行公事地催促这些部门尽快报来。好容易催齐了，整理成总表，就要交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阿南签字了，然后再报到总部。

可是阿南下午没来。

阿有看了看旁边的格子间，还好，阿东还在，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游戏。上班时间玩游戏，这可是要开除的。阿有轻轻碰了碰阿东：“别玩了，小心老板看见。你知道阿南去哪儿了吗？”

阿东眼皮都不抬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随便啦。阿南已经辞职了。”

“哦。”阿有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表格，这下只能直接去找张总了。

阿有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进来。”

阿有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张总坐在办公桌后，正在看着什么文件。

“张总，这是本月的统计报表，阿南辞职了，只好请您审核签字。”

张总接过报表，简单地打量了两眼，就随手签了字。

阿有拿回报表，就要出门。张总把他叫住了。

“阿有，把阿东叫来。”

“是。”

阿有刚把报表传到总部，阿东就从张总办公室回来了。他径直走过来，拍了拍阿有的肩膀：“阿有，你愿意不愿意顶阿南的缺，当部门经理啊？”

“啊？怎么回事？”

“张总让我当部门经理，我不想干，我说你更合适。”

“我听说，前几天你还和张总说，你能承担更多的责任。”

“现在，一切都没意义了。”阿东笑了笑，“现在，我只想在这虚拟的世界上，寻找虚拟的快乐而已。我现在继续上班，只是为了获得虚拟的食物，维持虚拟的生命而已。”

说完，他又回到电脑前打游戏去了。

阿有摇了摇头，自己不是这块料，即使在虚拟世界也不行。

他转身继续工作，这时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下，是阿扬发来的信息：“晚上八点，老地方会面。”不用问，肯定又是科幻迷聚会。真是讽刺啊，这么多写科幻的人，写了这么多科幻，却从来也没想到自己就生活在虚拟世界里。

街边走过来一个人，塞给他一张传单，然后就扭头走了。那人一边走，一边喊着：“上帝是真实存在的，快回到他的怀抱吧！”阿有摇摇头，随手把传单扔了。

阿有走在大街上，看着满街灯火。他突然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还在正常运行，这满街的灯火就是证明——发电系统，输电系统全在正常运行。阿有感到迷惑了，这是为什么？电力系统的人，精神特别坚强吗？或者，是上帝亲自在控制着电力系统？

突然脑后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着实疼得不轻，阿有一下子从胡思乱想中惊醒过来。后面有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头发很长，脸上带着不正常的兴奋，大喊大笑：“不是我要打的，是上帝要我打的。”然后他又向另一个人扔了一块石头。这个人是条壮汉，他可不像阿有那样好脾气，毫不客气地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那个年轻人被打的头破血流，可是仍在大笑：“你伤不了我，我只是个幻象，一切都是假的。”

阿有摇了摇头，虽然身为幻象，但他也不想多事。他加紧脚步，很快到了约定的餐馆。

阿扬他们已经到了，房间里烟雾缭绕，啤酒已经开了好几瓶。

“阿有啊，欢迎！”阿西高兴地喊了起来，他的面前已经摆了好几个空啤酒瓶，他的神情兴奋，说话已经有点不利索了，“来，来”，他举起一瓶打开了的啤酒，塞给阿有，“干了这瓶虚拟啤酒。”

阿有不好不接。

“干了！”

阿有忙说：“干不了，我尽量啊。”

“虚拟人喝虚拟酒，还放不开？”阿西不乐意了。

阿有一仰脖，喝了小半瓶啤酒。他酒力不行，喝得直呛，阿西又大笑起来。桌边坐着的几个人，也笑了。

阿有坐下了，旁边就是阿扬，阿扬喝的倒是不多。

对面的老刘站了起来，他说：“人到齐了，来，让我们为虚拟世界干一杯。”

“干！”大家一起举杯，阿西还是那么兴奋，阿有却是漫不经心的。

“完了，以后随便了，反正一切都是虚的，大家随便搞吧！”阿西兴奋地喊起来。

“你真的要随便吗？虚拟警察和虚拟法院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心进了虚拟监狱！”老刘说。

大家哈哈笑起来。

“所有的人都虚拟，就等于所有的人都不虚拟。”阿扬说了一句。

阿有转头看着阿扬：“这话什么意思？”

“你，我，他们，大家，我们所能了解的一切，都在同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是虚拟的，那又怎么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遵循一样的规律，都能互相影响。”阿扬盯着阿有的眼睛，“对于我来说，你是我的朋友，真实不虚。”

老刘自顾自抿了一口，看了看这一桌人：“我说，如果我们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上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是谁造出了这个世界？”

“上帝呗，现在好了，各个宗教信徒爆满，都说世界末日要到了。”阿西说道。

“上面那人，长什么样呢？和我们长得一样吗？”老刘又问。

“天知道了，应该长一样吧。”阿扬说。

“你如何得知？”

“如果和我们长得不一样，那他肯定会创造出许多种族，不会只做我们这一种人的。”

散漫的谈话，自然没有什么决议可言。酒喝干，人半醉，朋友各分散。

阿有离开酒吧，往家走去，虽然他是一个虚拟人，也有深夜知归的本能。

阿有醉眼朦胧地来到河边，感到一阵酒力上来，他找到一张长椅坐下。周围万籁俱寂，只有路灯高高地挂在头顶，目力所及，杳无人迹，阿有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轻松和寂静。

下雨了，虚拟的雨点落在他身上，在外套上洇出虚拟的暗色斑点，阿有感到了脸上的雨滴，他闭上眼睛，细细体会着。和过去没有区别，冷，痒，在脸上流淌。

突然，他听到扑通的水声，有人落水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人在水中挣扎，再仔细看时，这个落水者有些眼熟。他猛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先前在街上扔石头打他的那个瘦弱的年轻人。

“我应该做什么？”

既然这个世界是虚拟的，人生还有价值吗？这个人的死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他开始还打了我。”

突然，那个落水者喊了起来：“救命！”

天哪！这个疯子，他还想活下去！

阿有站了起来，他的酒醒了。

“救救我！”

落水者离岸边并不远，阿有下了水，一把揪住落水者的长头发，把他拖到了岸上。

这个瘦弱的落水者，两手支着地面，半趴在草地上，衣服湿透，浑身发抖，喘着粗气。

“你是谁？怎么落水了？”

“阿北。不，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我的名字很长，但也不过是虚拟世界中一串代码罢了，一个无足轻重的NPC。”

“你怎么落水了？”

“我自己跳进去的。”

“为什么？”

“世界都是虚拟的，生活已无意义。”

“那你为什么又要喊救命？”

“因为水太凉。”

阿有无法理解：“这就是你不想死的理由？”

“随你怎么想吧。”

阿有沉默了一会了，又看着这个年轻人：“其实，你想死的理由，也不是因为世界是虚拟的吧？”

年轻人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是的。”

“即使世界是真实的，你还是会跳下去。”

年轻人不说话。

“也就是说，不管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你都会跳下去。你只是为了解脱自己的痛苦，而这痛苦，其实和世界的真假没有关系。”

年轻人打开了话闸子，开始向阿有倾诉他的痛苦。阿有静静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讲完，无话可说为止。

“这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你的痛苦，我都知道，但生活还是要继续，”阿有说道，“虽然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的，但痛苦却仍然真实不虚，当然，如果有快乐，也是真实不虚的。”

阿有抬头看向夜空，可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好在雨已经停了，云层上有激光打出的图像，阿有指着夜空说：“看，虚拟的夜空，一样美丽。”

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我要回家了。”

阿有笑了一下：“再见！明天还要继续上班。”

阿有走在回家路上，晚风吹在湿淋淋的身上，带来了阵阵寒意，阿有细细体会着这寒意，如此真实，如此细腻，和过去没有半点区别。

啊，这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