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墙之下》

来源:发布时间:2022-06-09

第32期龙门赛参赛作品。

我被剧烈的疼痛所惊醒,凌乱的画面填塞着我的视线。无数过往的回忆浮现在眼前,所有信息搅成一团乱麻,仿佛有一台机器正在撕裂意识,搅得我的大脑几近开裂。

当然,如果我还有大脑的话。

在无数跳动的画面中,我依稀看清自己的部分回忆,我想起,自己曾经多次接受过改造。最后的那一次,让我彻底告别了人类肉体,同时也失去了人类的大脑,失去了它提供的神经元,转而使用另一种更独特的方式思考。

如果非要将承载意识的东西称作大脑,那它现在一定经受着无比惨烈的折磨,否则不可能给我带来如此的痛苦。

虽然意识已经醒来,但我却无法控制任何机体,这种感觉无比奇特,却也无比绝望。我在痛苦的深渊中疯狂挣扎,却不能作任何抵抗。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完全吞噬之时,那台搅动大脑的机器却突然停止了。思维也终于脱离苦海,我开始清理破碎的记忆,在一片模糊的画面中,我回到了生命中的某一刻。

但这一刻的记忆,依然伴随着疼痛,我扭曲着身体,从培养皿中爬出。改造很成功,我的意识很清醒,思维也很敏锐,唯一的问题是,我低估了新身体的敏感程度,丰富的神经结构,让它的触觉无比敏锐,轻微的触碰都会给我的全身带来无尽的刺痛。

我强忍着爬上工作台,洁净的台面上映衬出我的新面目,以人类的审美而言,这是一个极其丑陋的身体,无序的形状上布满粘稠的液体,周身闪烁着微弱的绿光,那是身体中的纳米虫单元正在活动。

我的计划是在异星重塑人类文明,所以得先让个体适应那里的环境。我花了很长时间摸索,耗尽毕生心血,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完成。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半个月前,我借故辞退了我的助理,因为他们绝不可能对我的疯狂实验坐视不理。医学伦理委员会已经多次发来邮件,警告我不要做太出格的改造试验。但在我看来,他们太过短视,并不知道我所做一切的意义,所以我置之不理,坚持完成了改造。

工作台响起提示音,一个呼叫出现在我面前,是委员会的调查专员,告知其已经抵达欧罗巴实验室,要求我停止一切活动等待检查。

我本不想应答,却看见专员身后的人,是一位白发老人,我曾经的导师李惊雷教授。于是我开启应答,立即将他吓了一跳,他用颤抖的声音问:“是……是你吗?”

此刻他已完全认不出我。我驱动身体,模拟出人类的声音:“是的,我的实验已经成功了,你们阻止不了我了。”

“快呼叫星区警卫队!”专员对着他的通讯器大喊。

“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这么激进。你这次真的越界了,以前你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至少不会影响你为人的权利,但现在……”

“我想,为人的标准不应该局限于肉体。”我解释,“我变成这样,正是为了更好地追寻为人的意义。”

李惊雷摇头:“不!至少人类的法律不会赞同你的做法,法官和警察不会把你当人看的……”

系统AI突然提示,有武装飞船正在靠近。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我伸出一只触手,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那你快走吧。”李惊雷无奈摇头,“他们已经赶过去了……”

我转身离开工作台,顺着管道爬出了实验室。管道的出口在冰面之上,我纵身一跃而下,朝着提前预备好的冰洞飞去。身后传来飞船的轰鸣,他们还是开火了,能量束烤焦了我的部分身体,但这并不重要,我的计划已经进入不可逆的执行期。

“希望你的选择是对的……”身后似乎传来一阵呼喊。

脑海中的剧痛再次袭来。那台机器又启动了,它在清理我的思维,观察我经历过的一切。它似乎对李惊雷产生了兴趣,开始梳理我记忆中关于他的一切。伴随着它的运动,相关的记忆被罗列出来,很快找到了源头。

此时的我,正坐在人群中,前方是主席台,上方的屏幕上显示着“国际生命学论坛”的字样。在如雷的掌声中,一位中年人大步走上讲台。他一头短发,穿着干练的西装,双目炯炯有神,不断扫视着会场。屏幕上出现简介,说明他叫李惊雷,是当下炙手可热的生物科学家。在人类建立月球基地和火星殖民地的过程中,他做出过卓越的贡献。

“很多人都认为,生物改造如同变魔术,而我从小立志成为一名魔术师。今天有幸来到这里,我就先为大家表演个魔术吧。”李惊雷抬起手,扬了扬手中的白色餐巾纸,“在这里感谢一下本论坛冠名方——永久科技提供的道具,这是一种再生纸巾,低碳环保且零污染。永久的纸巾,永远的呵护!”

他一本正经地念着广告词,观众被其幽默所逗乐,一旁的主办方工作人员也纷纷点头,似乎在感叹邀请他的正确性。

“大家请看好!”李惊雷伸出右手握成拳,用左手将纸巾揉作一团,塞进右手手心。又用左手食指指向右手,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右手时,他一声大喝,“变!”

同时张开拳头,“看!它变成了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巾!”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他手心里的纸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少数缺乏耐心的观众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讨论起来。

“把一张平整的纸巾揉皱,这很简单,任何人都能瞬间完,这可不算魔术。”李惊雷将纸团重新握住,“真正的魔术,是要能够瞬间逆转这个过程。看好了,变回原样!”

说着他将手伸出,摊开手掌亮出其中的纸团,“并没有!”

台下一片哗然,有人甚至起身抗议,指责他正在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

李惊雷却波澜不惊,开口继续说道:“大家都知道,墒增是不可逆的,除非有系统之外的能量介入。这张纸可以视为一个系统,随着时间推移,它会变得无序。为了讲述方便,我刚才用手加快了这个过程。如果现在想让这张再生纸恢复平整,我们可以将之浸湿然后摊开绷直晾干,或者干脆回炉重造,变成一张再再生纸。但无论怎么做,都得从系统以外引入大量的能量。这又会导致外部系统的墒增,所以总体上的墒增,依旧是不可逆的。”

墒是物理学名词,表示混乱程度的一个指标,墒增则是系统从有序走向无序的过程。现场观众自然明白这一点,此时所有人安静下来,等待着他继续陈述。

“我们也知道,生命是一个反墒增的过程。所有生命都在竭尽全力维持体内的秩序。繁华的植物,优美的动物,甚至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都在按照基因的指导,抵抗着自身系统的墒增。为此,我们要不断引入外部系统的能量。人类为了维持自身生命,就得不断消耗能量,导致环境变得无序,虽然地球环境可以加以治理,但那又要消耗更多能量,所以地球这个系统,总体仍旧是趋于无序的。

“有人可能会反驳,我们有着源源不断的太阳能,并且还能在整个太阳系,甚至更远的地方去开采能源,未来的能量足够让人类所在的系统保持有序。但是你们忽略了一点。人类文明的发展速度是倍速增长的,工业革命之后数百年时间,人类对地球环境的改变程度,远远超过整个渔猎和农耕时代。而现在是太空殖民时代,每一天的时间中,人类对太阳系的影响,都会超过历史上的总和。而太阳系作为一个趋于无序的系统,只能从更大的空间中获取能量,直到某一天,整个宇宙都进入无序状态,那么一切文明也都会随之灭亡。”

李惊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提出一系列构想,以系统性降低墒增的速率,为文明的发展获取更大空间。也许是因为愿景太过超前,大多数观众都没有响应,甚至有人提前退出了会场。而此时的我有了一个想法,作为正在选择下一个专业的研究生,我决定拜在他的门下。

机器似乎看清了我的想法,也对我后续的行动产生了兴趣,它跳过会议内容,开始清理我之后的记忆。

会后,我在台下拦住李惊雷。他似乎对观众的冷淡不以为意,依旧一副满怀热情的状态。而对我提出的要求,他更是立即点头应允,自此我们成为了师生。

记忆的长河流淌着,很快走过了我的学习生涯。

在我刚完成学业时,李惊雷受邀参加一项学术会议。由于距离我的故乡很近,他顺手捎带了我。在与会间隙,我们游览了当地景点。由于早就听说过附近的恐龙公园,于是他提出前往。

在云贵高原之中,存在着一个小小的盆地。越野车穿过蜿蜒的公路,来到此行的目的地,闻名世界的禄丰自然公园。汽车停在一座山谷外,眼前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远处是巍峨的山脉,错落有致的石峰形成了独特的秀美风景。山脚下有一大片荒原,这里曾经生活着统治地球的强大生物。但此时,它们早已成为了地下的枯骨化石。

正是初春旅游季,络绎不绝的游客进入盆地,许多人都带着工具,在工作人员的监督下四处挖凿。这里有着数百米深的陆相沉积岩,下面保存的,不仅仅是逝去的岁月,更可能埋藏着关于恐龙灭绝的秘密。而这些游客,正在试图一窥究竟。

“您要去试试吗?”我询问,“没准能挖到恐龙化石呢。”

李惊雷摇摇头,而是放眼看向前方,似乎若有所思。我见状不再开口,转而欣赏眼前的美景。

远处一名游客爆发出惊呼,显然他有了收获。周围的人群被吸引,纷纷围拢上去查看,我也不能免俗,走过去凑热闹,见他正凿开细碎的岩石,将其中的化石小心翼翼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知道这是什么恐龙吗?”李惊雷突然在我身后发问。

“看样子应该是原蜥脚类。”我回答,“我猜是中国近蜥龙,属于是本地特产,我小时候经常在科普书上看到。”

李惊雷不置可否,而是静静地等待着。许久过后,挖掘工作宣告结束,这是一具不完整的骨架,想必在被埋葬前,它已经被肉食恐龙啃咬过。

“可惜了。”人群叹气,纷纷散开,继续各自的探索。

“确实是哎。”我兴奋道,“我猜中了。”

李惊雷却转身朝着高出走去,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处岩石上。他看着眼前的盆地,突然说道:“我的项目批下来了。”

“恭喜……”我忙道贺。

“只给了我十分之一的预算。”他摇头叹气,“计划书被删了一大半。”

“要不您换个方案再试试?或者找找风投。”我安慰道,“没准有人慧眼识珠呢。”

此时我十分理解他的处境。五年前,他退出了最热门的基因编辑生物改造环境项目,转而研究生态系统逆熵问题,之后就一直事业不顺。因为他选择的课题涉及面太过庞大,需要多个领域交叉进行,同时短期内又看不见任何回报,导致一直申请不到经费,研究也停滞不前。数年时间的挫折,让他原本昂扬的斗志渐渐被消磨,如今变得十分沮丧。

“你认为恐龙是怎么灭绝的?”他突然开口询问。这是一个困扰人类多年的问题,大约6500万年前,这个统治地球超过一亿六千万年之久的物种,在极短的时间内退出了历史舞台。对于它们灭绝的原因众说纷纭,一直没个定论。

“各方面因素综合的吧。”我回答,“小行星撞击肯定是主要原因之一。”

“那你应该知道生命的左墙吧?”他继续询问。

“当然。”

所谓的“左墙定律”,指的是当一名醉汉走出酒馆,在前方左侧有一堵墙,右侧则有一条水沟。由于左墙的高度,他不可能跨越,所以只要他往前走,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掉进右侧的水沟里。

这个理论经常被古生物学引用,用以解释历史上的物种灭绝。对于生物而言,最原始的状态往往最安全,抵御风险的能力也最高。在生物大灭绝到来时,海洋中的微生物的生存概率比陆地上的动物要大很多。小行星撞击会导致地球上环境剧变,大型恐龙很快就灭亡了,而个体最小的恐龙却侥幸活下来一部分,成了现代禽类的祖先。

醉汉走在左墙之下,会很局促甚至此路不通。一旦离开左墙,他可以大踏步往前走,但最终的结局必然是掉进水沟淹死。而生物的原始状态就是它的左墙,随着它的演化,它会变大变强,也就会离自己的左墙越来越远,最终走向灭亡。

“动物也好,人类也罢,都有自己的左墙。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下一次生物大灭绝什么时候会到来。”李惊雷说道。

“以人类文明的生命力,应该不需要太担心这个。”我说道,“历史上那么多次瘟疫和战争,不都平安渡过了。”

“没有人担心这些,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李惊雷解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也同样在远离左墙。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人类变得更加脆弱。哪怕是一次太阳耀斑爆发导致的停电,也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确实如此。”我点头赞同,“但确实也没有太好的预防措施,只能是兵来将挡。而且短期内应该不会有足以灭绝文明的灾难出现,以后随着科技提升,应该会有更好的对策。”

“这就是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李惊雷说道,“我们总是对未来抱有盲目的乐观,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搁置,相信以后会有人能够解决。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从我开始着手。”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想回到大学去,专心做理论研究。”李惊雷说道,“现有的项目就都交给你了。”

“这怎么行!”我忙拒绝,“这可是您的多年心血,怎么能轻易放弃啊。”

“我没有放弃。”李惊雷反驳,“我的计划确实太朝前了,现在并不具有实际意义,所以不如先做好理论构建,以后再去研究如何实践。”

我低头思虑着,却听他再次开口,“每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所以希望你能替我去完成缺憾的那部分。”

过去数年时间里,他都将我作为接班人培养。而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如同父亲一般。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接受他的提议,于是点头表示应允。

神秘机器依旧在我的脑海中窥伺,它似乎对李惊雷的理论研究很有兴趣,不断梳理着相关信息。我的意识也跟随着它,走进我回忆的深处。

在我答应接手项目后,李惊雷辞去了几乎所有职位,回到他的母校任教,潜心整理资料,围绕核心的宇宙墒增和左墙定理,开始著书立说。

“逆熵的生命为了维持有序,会不断将混乱引向更宏观的系统,最终导致整个宇宙趋于无序。逆熵的文明同理。”

“在宏观系统中,墒增速率与文明发展速率成正比,与系统内部安全性成反比,所以文明越发展,安全性越低。”

“左墙陷阱:文明会以指数级速度发展,快速脱离安全区域,而长期在安全区域停留,就必然限制文明发展速率,进而陷入两难。”

随着一个个理论被提出,李惊雷创立了系统文明学。他编写了一系列算法,用超级计算机进行推演,通过数据演算证明他的理论。

此时随着太阳系殖民的快速推进,他的理论也逐渐被验证。数学模型成功预测了数次小行星撞击事件。由于人类采矿打破了小行星带原本的秩序,在太阳引力的影响下,诸多小行星连续落入地球轨道。所幸应对及时,灾难才得以避免。

面对频繁发生的重大自然灾害和技术灾难,人们开始相信李惊雷的理论。于是他获得了大量资金,得以完善算法,提高计算机算力,很快又成功预测两次传染病的爆发和一次殖民地的军事冲突。此时他拥有了详实的数据,在大量数学和应用证明的支持下,他在一次公开演讲中提出了“左墙问题”。

“文明越发展,面临的危险就越多,想要保障安全,就只能放弃发展,而失去发展的文明,最终也只能在原地困毙命。”李惊雷无奈地讲解着,“在左墙下困死,还是掉进水沟淹死,这是一个问题。”

“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困局吗?”一名学生提问。

李惊雷回:“只有一个办法,顺着墙根往前走,尽量避免朝着水沟跨步。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的文明主体是个醉汉,根本就没有思考能力,只是闭着眼朝前走。可能走很久都没事,也可能刚跨出一步就掉下去了。当然我相信宇宙会给我们一条通路,但我并不知道这条有多宽,在哪里,也许这需要集合全人类的智慧去摸索才可以。”

这次演讲过后,李惊雷继续着他的理论研究。而我,则成了系统文明学的忠实拥趸。随着对学科的不断深入理解,我渐渐对之深信不疑。同时却又和他产生了分歧。

随着年龄增长,他渐渐老去,思维也趋于保守,更主张完善理论和算法从长计议。而我则像极了年轻时的他,乐观且狂热,希望通过技术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能这也是他当年选择我接手项目的原因,作为态度激进的年轻人,我更有可能做出技术突破。

当年我拿着他的项目书,纠结于如何使用紧缺的资金做出成绩。思来想去,我决定继续删减项目,把所有资源投入到最细分的领域,也就是生物改造部分。

此前改造微生物和植物的技术已经非常成熟,火星基地最初就依赖编辑过的藻类提供氧气。但出于医学伦理的考虑,改造动物尤其人体的技术一直被限制,尤其对人类的基因编辑,是现代医学的禁区。

我来到位于木卫二上的实验基地。这是一座前哨站,为殖民木星卫星做前期准备。基地的主要任务是培养相应的微生物和植物,为打造宜居环境做准备。

我获得了一间独立实验室,研究方向为编辑水生植物。但我却并不想制造植物,我的真正目标,是为人类文明寻找一条出路。

在我看来,李惊雷带着所有人,寻找那条微乎其微的道路,根本就是浪费资源。我想到的方法简单粗暴,我闭目顺着左墙朝前走就行,也许墙下的通路很狭窄,但只要我足够小足够原始,就一定能贴着墙根前进。

为了实践设想,我把目光投向了医学禁区。起初,我试图通过基因编辑,打造一种能够适应恶劣环境的智慧物种,但事实证明,这只能是空想。系统文明学的定律在这里同样适用,生命的智慧与生存能力成反比。水熊虫的生命力足够强,但它不可能拥有智慧。哺乳动物够聪明,却绝不可能在外太空生存。

我不得不改变方案。我想到,智慧的前提是脑容量,只有足够多的神经元,才能让动物获得思考能力。而大脑是极度脆弱的器官,必须得有一具足够强大的躯体支撑。但换个思路,如果这具躯体就是大脑本身呢?

让肌肉细胞同时具备神经细胞的功能,这似乎并不难。我开始尝试将不同物种的基因与人类基因进行结合,尝试培育出足以实现预期功能的细胞。这个领域是一片空白,过去从未有人尝试,我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个一个地排除选项。最终在八腕目动物中选取了一段基因,和人类的部分基因进行结合,培育出了多功能细胞,它是肌肉,同时也带着神经元。

但这种细胞极其脆弱,即便是实验室创造出的理想环境,也很难让它长期存活。如果想要提高它的生存能力,只有继续改造,但更复杂的结构只会增加其自身的墒增速率,导致生命力重新降低,从而陷入死循环。

我感觉自己被系统文明学的理论彻底困住了,几乎无力反抗,但无论如何,我也只能按照它的理论框架进行设计。我能做的,只有把系统设计得足够小,然后引入外部系统的能量解决问题。我将设计单元定为细胞级别,然后围绕这个微小的系统进行改良。

无数种基因组合序列被我一一尝试,就在我预感到即将找到解决方案时,李惊雷突然来到实验室。由于我埋头试验,完全不知道外界的一切,对于他的到来,我感到十分意外。

“你的本职工作几乎完全搁置了。”他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希望你停止手头的试验。”

“当初你让我接手项目,不就是希望我能够替你找到解决方案吗?”我向他展示出我的研究资料,“现在方案有了,就差去实现了,我不会放弃的。”

“现在我的理论已经被人民认可,有足够的资源来研究解决方案。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不是你用一个生物改造就能解决的。”

“我当然知道这是系统性问题,所以我在尝试绕过这个系统。”我回答,“我只差一步就能成功了,你可以不支持我,但也不要阻止我。”

“文明是尊重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李惊雷抢白,“如果要拿人做试验,才能保全文明,那文明就没有意义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拿任何人做试验的,也不可能迫害任何人或者动物,我用的细胞,都是实验室培养的。”

“现阶段你当然可以,以后呢?”李惊雷质问,“你不可能在实验室凭空造出一个智慧物种。”

我没有回答,因为他说得没错,如果真的要完成目标,试验的最终阶段依旧是改造人或者动物,我不可能通过医学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我不想送你上法庭。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主动放弃这里的试验回地球去,我会给你安排新的工作。”李惊雷丢下一段话后离开。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不相信地球上那帮人能够解决问题,在我看来,当人形成群体后,很难做出理性的判断。我学过历史,曾经无数的王朝覆灭,用后人的眼光去看,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但当时的所有人都不愿牺牲自己的利益,最终眼睁睁看着历史的列车带着自己和王国奔向死亡。

基于这种认识,我决定继续试验,并且加快进度,我要赶在审查到来前完成这一切。很快我开启了实际测试,我不会迫害任何人和动物,所以只能从自身着手。数次改造过后,我身上具有了多种植物和藻类的嵌合基因,我的肉体渐渐失去人类的外形,却依旧没能获得理想的效果。

最终我尝试了更激进的方法,在嵌合生物体的基础上,再加入机械体。把原本用以改造极恶劣环境的纳米虫和自身结合,变成了混合生物和机械的新生命,也彻底失去了原本人类的模样。在我完成最后一次催化改造的时候,审查飞船也同时赶来。

导师还是举报了学生。也许在他看来,我的方式是野蛮的,没有资格为文明寻找出路。警卫飞船收到抓捕我的命令,在见到我即将脱逃时,他们果断朝着我开火了。

受伤的身躯落入冰下海,但很快我的身体就分裂出一部分,它的记忆系统中,储存着关于人类文明的一切。而它的每一个细胞,都携带着我编辑过的基因。细胞们会在纳米虫的帮助下成长为新个体,在冰下海中形成一个新的种族。

这个种族具有智慧,具备极强的生命力,携带着关于人类文明的一切信息。而且我相信,当足以毁灭文明的灾难来临时,它们存活并延续文明的机会,比人类要大无数倍,因为它们足够原始,能在恶劣的环境中以单细胞的形式保持生命。它们紧紧依靠生命的左墙,在它的庇护下延续文明。

完成繁殖后的我,带着剩余的残躯沉入深海,我在此刻死去,但我的种族会一直延续!

我品尝着临死前的回忆,内心的情感愈发复杂。一直偷窥我的那台机器,似乎也在感同身受,因为我体会到了它的情绪。此时我明白过来,有人,或者说是有个智慧生物,他读取了我所有的记忆,且为之感动。

“父神!醒来吧!”耳边响起呼唤。

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悬浮在黑暗中的奇异空间,面前有无数形似八爪鱼的生物。

“你好,我叫风雷,是人类的领袖。”为首的生物说道,“但从现在开始,你是我们的领袖。”

“这是怎么回事?”我以后地看向自己,发现自己竟然恢复了最初的人类躯体。

“我们这个种族,有着极其漫长的演化史。在几乎已经不可考的远古神话中,有一位父神,他用自己的肉体制造了我们的祖先,并且赋予我们人类的智慧,传授系统文明学的至高信仰。”

“你们是……”我惊道。

“是的,我们是您的后代。”风雷说道,“现在终于找到并且复活了你。”

“现在……人类呢?”我忙问,“过去多少年了?”

“我们也记不清历史有多少年,真的太久了,地球文明也早就灭亡了。”风雷解释,“但我可以给您一个条件判断一下。”

“你快说!”

“宇宙已经完成了一次呼吸,即将彻底坍缩。”

“呼吸?”

“我们把宇宙的膨胀收缩的周期称为呼吸。”风雷解释,“无数年以前,您的后代,我的祖先,他们走上了探索宇宙的道路。他们牢记您的教诲,紧挨着左墙前进,绝不向右侧多迈出一步。正是因为这样,他们躲过了无数次灭顶之灾。现在所有曾经辉煌的文明都已彻底消亡,只有我们还存在着。即便整个宇宙都已经趋于无序,不再有上古时期的井然秩序。”

“那就好。”我有些欣慰。虽然我曾深爱的一切都已逝去,宇宙也最终无序,但眼前的一切说明,我是对等,我曾经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也正是这极致的收缩,我们才能重新找到您。”风雷继续解释,“实际上很久以前,我们就想要回到故地,那时候我们的技术就已经足够将您复活。但无奈已经走得太远,很难再回到原地。幸运的是宇宙开始收缩了,现在所有无序的物质都被集中到了一起,让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寻回关于您的一切。在确认是本人后,我们将您复活了。”

“你的意思是,宇宙的寿命结束了?”我忙问。

相较如何将我复活,我对宇宙的结局更感兴趣。前者是技术问题,即便不解释,我也能猜到一二。而后者对于人类来说,是极度想要得到答案的终极命题。

“是的,不过您不用担心,现在我们处于一个独特的立场空间,不会有任何危险。”

我点头,思索片刻后继续询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里生活吗?”

“不!”风雷扬了扬八条手臂中的一条,“您还记得系统文明学吗?要维护系统的有序,就得从外界引入能量。”

“你们的意思是……”我震惊了,“从宇宙以外获取能量吗?”

“是的!过去无数年时间里,我们的祖先都在寻找宇宙的边界,就是为了能有一天引入外部能量对抗宇宙墒增。现在伴随大坍缩的到来,边界主动来到了我们面前。”

“太好了!”我感叹。前往宇宙尽头,这曾是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此刻却离我近在咫尺。

“那我们快走吧!”我激动大喊。

“还是由您亲自控制吧。”风雷挥动手臂,周围的光线快速变化,最后集中到了我的头顶。

一瞬间,无数信息钻入脑海,我感觉自身与整个空间结合为了一体,空间就是我,我就是空间本身。我的子民在我体内,接受着我的庇佑。我驱动身体朝上方飞去,很快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是一个更为奇异的空间,五颜六色的能量束在周围闪动。而我们的宇宙已经探索成一个小小的圆球,并且在继续缩小。

“快点,要来不及了。”风雷提示,“根据我们的研究,如果一直坍缩下去,它可能会化作虚无。”

我立即催动身体,靠近周围的能量束,而对方似乎被我吸引,跟随着我在奇异空间中改变方向。我瞄准宇宙圆球,快速朝前冲去。随着距离不断接近,黑色的圆球越来越大,遮蔽了整个视线,最终漫天的黑色吞没了一切。但很快身后出现五彩的光线,重新照亮整个世界。

无尽的黑暗在此刻烟消云散,闪耀的光芒在周围迸发。能量与物质朝着所有方向释放,宇宙的又一次呼吸开始了,它吸入了足够的能量,随后疯狂膨胀着,将体内的一切重新开始排序。

而我也驱动身体,乘着快速释放的能量朝前飞去。

“我们去哪里?”风雷问道。

“去银河系!去找到我们的太阳!回家!”我回答。

“好……”所有人爆发出欢呼。

他们将意识接入空间,共同体验归途上的喜悦。此刻的我们,是终于团聚的家人,乘坐着星际快车,前往梦中的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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