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我被引力牵引着向下坠去,直到那颗像地球般湛蓝的星球。

五小时睡眠模式已解除,我就着未尽的困意闭目养神大约十秒。打了个哈欠,大约两秒吧。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角周遭还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或许花了三秒,眼前是周围环境的实时影像。

我站起,差一点就踩到了女儿的小玩偶,凑到小小的圆窗边,看到了视线远方的目的地:人马臂182号快递站。

在宇宙黑幕上的繁星点点中,唯有一个散发着绿光的灰球格外显眼。仔细看去,那大致是一个球体,只是球体周围又延伸出了很多个长条。整个快递站就是个人造星球,周围的长条是飞船跑道,球体内部有停机坪、货舱、取货点等等,还有供快递员临时停泊的住处。

虽用我自己的语言把这称作人造,但这里的人不是特指从地球发源而来的人类。它是由很多种族一起合作制造的,而很多里面肯定不包括人类。

“妈妈,已经能看到快递站了吗?我也想看!”

“好的,慧慧,妈妈这就把位置让给你。”

她从幅驾驶位中走出,踮着脚在窗边看宇宙,我坐回主驾驶位上准备降落。

女儿今年已经四岁了,她的受精卵刚好在我这趟启程时形成,一岁时从人造子宫里取出,所以还没有见过快递站。

她很喜欢看宇宙,总说它是深紫色的很好看,窗边还挂着她涂满了紫色颜料的画。依稀记得我小时候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现在怎么看都是漆黑一团。

一开始买人造子宫只是因为寂寞,人类作为一个初阶种族,总需要用某种实在的东西来消解漫漫星海中的孤独。面向人类发售的器材向来便宜,毕竟太贵也没人买得起,造个真人比买个能抵真人用的高级AI还划算。快递这行又忙又不挣钱,装不起能代替人控制飞船的高级AI,只能在安全空旷的地方开一会儿自动驾驶模式。哪怕开了自动驾驶也得留心突发状况,睡眠时间都只能挑时机见缝插针,更不敢让自己沉浸在虚拟游戏中,而养个孩子却只需要抽出些碎片时间。

说来也怪,最初生她是为了我自己,甚至小时候我还对妈妈说过我不喜欢孩子,而准备用子宫生她时竟然还提前买了一大堆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出生之后我的生活重心更是开始绕着她转了。

女儿与自己在同一个子宫出生,想想还挺奇妙的。

唉,要是能更有钱一点,不说换个能调成全景模式的飞船,换个窗户大点的也好啊,就能让慧慧多看看她喜欢的深紫色了。可惜,买了量子传输仪后,薪水就只够基本的衣食住行。

传输仪看上去就是一大块薄薄的透明玻璃,买它花了大价钱,可它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有了它,就可以直接把货物传送到相应星球的驿站上,省得我冲进大气层里,不仅省时间还能保护性命。妈妈就是在我19岁那年因坠落事故而死的,当时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仿佛我现在就沾着妈妈的血,压在飞船零件下,倒在丹彤星的朱红沙漠上。

我大幅度摇了摇头,争取把悲伤的回忆从头脑中甩走,并用对此趟送货的担忧取而代之。

因为选择人工快递的本都是安全意识比较高的顾客,我们这些快递员被明文禁止使用量子传输技术,重大违规被看门人发现了搞不好会被吊销执照。

毕竟,传输仪在扫描本体时会把本体摧毁,然后再通过扫描的量子状态将本体复制出来,传输过程中也有几率出现错误,例如混进了其他的量子状态或少复制了什么东西,所以那些注重伦理或害怕风险的顾客会拒绝这项方法。我自己也听过一些相关的都市传说,例如,“作为遗物的机器人经传输后会像生前的主人那样说话”,“传输过的粮食种子变异成了巨大藤蔓搞了次外来物种入侵”,前者多为附身类的情感故事,后者多为变异类的灾难故事。

但是,传输出错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这个被投诉的概率还要再小上几分,而因为送件慢于规定时间被扣快递费的概率却是百分之百,所以但凡买了传输仪的快递员都会用它用上瘾。

况且,我这整艘飞船都已经被传输过了,这不,我和慧慧,乃至整个人类先祖不都没事嘛。

正好是四年前,因为实在是赶不上勒比星的最晚签收时间,我便混进了无人飞船用的量子传输门中。传输门的传输距离可比传输仪要远多了!那道长长扁扁的大蓝圈仿佛潘多拉魔盒,从那道门出来之后,我就根据传输门的位置与它们各自通向的目的地重新规划了路线,不断地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用传输仪送货,再驶入另一个传输门,循环往复。

无论有没有风险,我只知道,我的货物再也没迟过,还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倍。虽然,早结束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休息,这趟完了就是下一趟。况且,我从小到大都在快递飞船上出生长大,就算想休息也没有家可以回,就连在快递站休息都是按天收费的。

除了舍不得钱以外,快递站挺好的,好歹能在那吃顿好饭洗顿好澡睡顿好觉。

也得让慧慧尝尝真真正正有香气的美食、温暖的热水澡、软软的床铺,而不永远是硬邦邦的压缩食品、卫生保养仪与睡眠仪。

而且,根据相对论,在亚光速的传输之旅下,我个人的相对时间也变快了。使用量子传输之前,送一轮快递要花二十五年,现在送一轮只要五年,而飞船内部甚至只过了一年。那么,按我和慧慧的相对时间来算,我赚的快递费相当于本来的二十五倍。这样的话,只要我努力工作,没准就能让慧慧在有生之年离开飞船,获得一个安稳的家。

未来蓝图跟随着降落的颠簸一起摇晃。飞船从跑道驶进快递站。

我找到一个供旧式球型飞船停靠的停泊位,将我这艘饱经风霜的飞船停在里面 —— 岁月导致的磨损就不提了,在丹彤星坠落的那回,因为赶着送剩下的货,就地维修时乱七八糟到处拼凑了一推零件,连颜色都不一样。蓝色、红色、白色、黄色、绿色、紫色......和慧慧在船舱里的涂鸦一样乱。

离开飞船前我特意叮嘱慧慧在进签到大厅前不要摘下太空头盔,然后我一边教她如何在低重力空间用助推器飘行,一边带她一起前往大厅。旋转门检测到我胸前的身份芯片后开始转动,将我们母女两转到相对适宜的空气与重力中。我们进来的这块区域正是为和人类及与之相似的碳基生物所制。

然后,另一个大门竖立在我的面前,我咽了咽口水 —— 这将是这趟旅程中最为严峻的考验。

它看着就像一个不锈钢自动门,不知道它是人工智能还是哪来的硅基生物,反正它负责结算任务与派发任务,快递员之间都叫他看门人。

看门人上的界面先是出现了我的名字「陈·Y·慧」,然后便是我的名片与工资报表。

我仔细看了看报表,这一年来,不,这五年来,没有一次因为超过规定时长被扣工资。

收到了两次货物损坏的举报,也不知是物理层面的磕磕碰碰,还是量子传输过程中出的错,总之都是些私人货物,哪怕照单赔偿扣的钱还不如超时罚款多,更别说我现在的效率是本来的二十五倍,在慧慧成人之时肯定能存下点钱。

查看完账单,还得订下次启程的时间,我之前只休息个两天就走了,休息太久不仅浪费时间还浪费钱。但这回毕竟还有慧慧,再加上对未来存款的信心,就休息个五天吧。

全部程序都走过一趟后,门开了,铁门打开的吱呀声就如同欢迎回家的歌谣一般,使紧绷的肌肉重新舒缓起来。

我本来还担心那么快就回来会被发现有猫腻,然后吊销我的执照,使我丢失赖以生存的工作与唯一称得上是家的停泊处,平安通过后终于能舒一口气。

仔细想想,也对,反正货物出错负责赔偿的是快递员,快递站没有任何损失。这么一来整体的送货效率还提高了,快递站何乐而不为呢。

哦!我突然明白很多人类快递员永保青春的秘诀了,本来还以为他们送货效率高所以有闲钱买美容仪器,看来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要利用传输门,不需要做任何护肤,变老的速度就能比外界慢几倍!

我越想越开心,干一年活休息五天,多么奢侈呀!

我现在三十岁,一共只在快递站休息过两次,四岁的那次我已记不清,唯一有印象的就只剩一年前的那两天。两年一共休息了七天,简直棒到不敢相信!

我牵着慧慧年仅四岁的小手,尝试着在空中转圈,差点就忘记这里不是太空,根本转不起来。

我们第一时间飞向食堂,点了双人份的胆炒饭、柳肉丸、突豆丝,至于冰淇林,我现在已经不爱吃甜食了,只给慧慧点一个单人份就行。

食物刺激着味蕾,味蕾刺激着大脑,吃上一勺比吃十斤压缩食品还精神。

吃到一半,一群沙哑的叫声打破了美食带来的和谐,鲁库人又在餐厅和地球人发生争吵了。库鲁人有着紫色皮肤和粘液状的蓝色长发,粘液自带清洗作用,是群十分方便的清洁工,都是从快递站附近的星球上跑来打工的。按理来讲,清洁工和快递员的地位差不多,但毕竟我们没有家,没有属于自己的星球,说话就没那么硬气。我无心加入争吵,也没有人愿意。所有人都分散着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只是倒霉了那个被库鲁人缠上的小伙子。

我赶紧扒拉完嘴边的饭,就拉着慧慧回客房了。

在一望无际的银白色客房走廊中,人都已经开始头晕眼花了,才终于找到了我订下的52号房。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只剩下了这大约十五平米的单人间。如果慧慧再大点,可能就需要双人间了。想必到时候我已经有些闲钱,住双人间也不心疼。

慧慧一屁股坐在床上,小嘴撅着,一幅有心事的样子,没有育儿经验的我正烦恼着该如何是好,倒是她先抬起头,眼里泛着泪光问我:“妈妈,野星人还有复制品都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都是库鲁人刚才骂过的词。

我叹了口气,是时候让她知道祖先的故事了。这个故事只在地球人间口耳相传,没法按播放键在电子设备上播放,只能由我口述。我用尽全力在脑海中拼凑起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再用嘴巴笨拙地转述这如此久远的故事。想必,在我之前,这个故事也经由无数次从记忆到嘴巴的过程才到达了我妈妈那里。我不懂得如何将故事编得绘声绘色,只能和我妈妈那时一样,淡淡地给女儿进行历史教育。

“人类最初的家在银河系猎户支臂边缘。我们的母星,地球是蓝色的,陆地被盐水淹没之后,就更蓝了。在盐水淹没了陆地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幸运地乘坐一座大飞船飞进太空,逃过一劫。在航行过程中,飞船被陨石击中,外壳遭到损坏,同时偏离了既定轨道,也正因如此,碰巧驶进了银河联邦设立的量子传输门中,从传输门中驶出时又碰巧有联邦的商船在,这才捡回一整船的命。

“可惜,人类的基因或者科技水平都在银河系联邦的平均线以下,蹒跚学步的孩子无法和成年人赛跑,最后就只沦落到干些送快递这种重复劳动的体力活了。

“野星人指的是我们没有家,复制品是说我们的祖先都是经扫描后再复制出的量子状态。”

“可是,我们有家啊,就叫做地球呀。” 女儿哽咽着问道。

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的家,可称不上是家。更别说,在传说故事中,那个家也已经毁灭了。再说,我们被骂,主要是因为我们现在地位低下,遥远的历史故事只是个顺带的幌子而已。但我不打算过早和孩子说这种太过现实的话,只得笑着敷衍一句:“是呀,可惜太远了,可比送一轮快递要远多了。”

在生平第一次长假的第一天就碰上这事,我也着实是倒霉,但这不愉快的插曲很快便被悠闲的休假冲淡了。当驾驶、找路、送件、逾时警报铃变成吃饭、洗澡、VR游戏、在软乎乎的床铺睡觉时,一天感觉和一年一样长。但是,当五天一结束,却又像五秒一样令人转瞬即逝意犹未尽。

我最后看了一眼52号房门,咽了咽口水,身体迈开步子走向货舱,嘴里仍在回味着休假的甜蜜味道。

货舱到停泊位一直都是低重力区域,快递站只给快递员免费配备一个需人工操纵的快递车,装载代人工作的高级AI还需加钱,所以我选择靠自己。只要掌握了操纵要领,也就是幸苦点,倒不算特别难。

取完了货,我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

这一回,范围稍微大了点,各行星间的路线也更凌乱更难安排,但有了传输仪和传输门,再刁钻的行程也不碍事。因为这趟从一开始就使用了传输门,预估耗时和上一次差不多,外界时间共五年,舱内时间共一年。

女儿已经九岁,到了自己主动抢活干的年纪。比起赚钱养家这种十分现实的目的,她这更像是觉醒了强烈的自我意识,急于在大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作为她的家长,自然也尽全力配合她,教她开飞船与送货。在较为空旷开阔的空域,还会让她试着自己掌舵。

我这么做,一半是出于监护者的责任,一半是被她的热情所感染。身为大人,对生活的热情早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劳动中消失殆尽了,而现在和一个热情未泯的小人挤在狭小的船舱中,无可避免会被热传递部分热量。

这一年,过得比去年忙乱不少,却更开心了。

时隔一年,三十一岁的我又一次站在了看门人面前。这已经是第二个一年了,依旧让我觉得短到受宠若惊无法习惯。

这一趟共收到了五次投诉,钱......扣得比想象中的多,估计已经大于货物的原价。我马上质问看门人怎么回事,它上面显示着:“快递站正在严打违规使用量子传输的行为,所以收到快递件损毁的投诉后将会加大力度罚款。”

单是快递件损毁不能说明我们使用了量子传输,可惜我的确用了,自觉理亏无法辩驳。

毕竟没有逾时罚金,至少没亏。可惜这点收益没法使我像上次那样放松,只预定了两天的休整就再度上路。

我想着这次收敛一点,只要赶得上送货期限,就不使用量子传输。

第一颗收货行星的身影还没看清呢,逾期的警告音就哔哔地响起来,主控制电脑上的界面也变红后跟着一起颤抖,仿佛整个飞船都在催促着我。也不能用仿佛,毕竟整个快递船的系统就是这么设计的。

我赶紧飞到收货星球上方,打开传输仪,使薄薄的透明玻璃散出隐隐的蓝光,本来这些奇形怪状的货物包装就相当光滑,我在整个飞船的催促下更加手忙脚乱,花了好久才把货物放到传输仪上,应该超过了半小时,不知道有没有一小时。唉,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外星人得长成什么样,才会选择这种摩擦力低到不行的包装。

逾期罚款加一。我连为薪水哀悼的空当都没有,就火急火燎地飞向合适的传输门。

从门中出来以后,我腾出手检查了一下其余送货的规定期限。调出界面不耗时间,顶多只要几秒。阅读也理应不耗时间,界面、用语、地名我都很熟悉,早就能做到一目十行。可现在,剧烈的震惊感冲击着我的脑门,拖慢我的思考速度。

平均每个星球间竟然只给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而全部送完一趟,差不多刚好外部时间五年,也就是说,必须要全程使用传输门才能避免罚款。

快递站怎么回事?一边说不让用量子传输,一边给出需要亚光速才能赶上的指标。

而且连个提示都没有......好吧,我妈妈在世时,快递站有一次将一轮快递的时间大约调短了五年,那一次就没有任何提示,在合同上也标了“快递站会根据快递员的平均送货时长自动调整送货时间限制”。我甚至怀疑上一趟的时限已经变短了,只是因为我自己没有逾期,所以不在乎,也就没关注。

我的头脑在层层忧虑的叠加下变得恍惚,大概恍惚了有二十分钟吧,要不是身旁的慧慧提示我,眼看就要撞上太空垃圾了。幸好,在仅有五秒的千钧一发之际,我得以成功使飞船转向。

度过危机后我长吁一口气,转头向慧慧说了声谢谢。她向我瞟个白眼,就把头撇过去了:“老糊涂在太空中跑就不要犯病了,搞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的。”

我无可辩驳。女儿对我的冷漠以及冷嘲热讽我早已习惯,十四岁了,叛逆很正常,更别说这次的指责相当合理。

再开两小时,就到我与女儿换班的时间了。我本来以为她又会像往常一样耍小性子,更别说两小时前我还筒了那么大的篓子,这应该进一步给了她机会指责我。

幸好,她没有。她只是用白眼默默地表示反抗,然后默默地代替我坐上主驾驶位。

我闭上眼睛,在睡眠模式开启与正式入睡的时间间隔中,我模模糊糊地听见慧慧说了这么一句话:“没准出人命了也挺好,反正天天这么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我还记得她竖了个中指,也不知是对我竖的,还是对着这漆黑的宇宙竖的。

我用我所剩无几的意识,判断出这是一句无足轻重的抱怨,便没有终止睡眠模式的进程,也没有睁开打从一开始就闭上的眼睛,沉沉地进入梦乡。

这一趟,整体感受与使用量子传输技术前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赶路,或者边吃饭边赶路。有的时候一整天都笼罩在响彻飞船的哔哔声中,搞得我身心都格外焦躁,心跳和主界面同步颤抖。

好在,使用量子传输技术使飞船省去了穿越大气层时的风险,慧慧的存在也使我在换班时得以小憩。只要习惯了青春期十四岁少女的白眼,大抵还算舒心。况且,就算现在使用传输技术也无法规避逾期的风险,但以飞船内部的时间为准,我一年就能存下五年的工资,也以一年为间隔在快递站享受长达两天的度假,这节省下来的钱与时间都是实打实的。我才三十二岁,迟早能让慧慧真正的活着。相对论可真是个好东西!

看门人那儿的数据毁坏了我的好心情。逾期罚款加上货物损毁的罚款,这趟可谓入不敷出。我算了算,逾期扣的工资比货物损毁要多。我这次毕竟出发时疏忽了没注意时间,下次只要打从一开始就跑快一点,应该问题不大。

既是为了省钱,也是因为现在没有休息的兴致,我只在快递站睡一晚就草草上路。

在搬运货物时,又一个意外出现了。

这次分配到的其中一个货物异常之大,都不知我那每次只能勉强能放满货物的小飞船能不能放得下。唉,还得花钱雇AI运货,再租一个小货船链接到飞船上。为什么快递费是计件的呢?把重量也包括在内多好呀。

我好久没在乎过快递包装下装着什么东西了,这次却因为货物大小过于特殊,我便跟在AI旁边观察了一下那个大件。它被防水防火防腐蚀防辐射......似乎还防了不少东西但我记不清了,总之是被最高级最贵重的银色包装包着。下半部分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硬壳包装,上半部分呈圆柱形,被柔软可塑的银色包装纸一层层地包着,那样子颇像一个巨大香兵的瓶口,都只有我仰望的份。

把一切货物与行囊都准备好后,我正式上路,货物追踪器正式开始定位与计时。

第一颗星球,平安无事,我和女儿每天换着班,踩着点送到了。外部时间耗时一个月,内部只有六天。

第二颗星球,提前两天送到,我发觉现在女儿飞得比我还熟练。

第三颗星球,警报器又在哔哔地响。幸好,和各种灾难片主角一样,我提前十分钟按下传输键,提前一秒发到驿站上,没有被罚款。小行星带夹杂着太空垃圾,真不是人能飞的路!搞得我们俩哪怕有人换班都不敢睡觉。

第四颗星球,上一次的匆忙,加上有个传输门前排起了长队,哪怕出传输门后不惜冒着和其他飞船擦肩而过的风险按着直线距离跑,还是迟了半小时。过传输门时我在睡觉,慧慧负责当班,我醒来时她别过脸,从背影中能看出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背对着我淡淡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她已经十九岁了,比一年?五年?前成熟不少,但我宁愿她像十四岁时那样对我发牢骚。

第五颗星球,迟了五分零五秒。途中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上一次迟了,这次怎么赶都很难准时赶到。女儿没有抱怨,只是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太空,轻轻地叹口气。我坐在驾驶位上安慰她:“没事,下一颗星球就能把拖着的那个大家伙抛下了,到时候飞船重量会轻不少,后面那几十个星球赶路会快些。”

“是啊,等我下次到快递站就把所有不需要的东西都卖掉。那些没有意义的玩具,我未来反正也用不上的人造子宫,统统卖掉。”

我想不出更多的话安慰她了,那个大家伙传输仪放不下,还得冲破大气层送下去,第六颗星球上的罚款怕是板上钉钉了。

三天后,伴随着哔哔声,我们系好两层安全带,准备冲下大气层。

第六颗星球是仓煤星,远远就看到了绿色行星上醒目的橙色火光。确实,我好像曾经在一个新闻广播中听到过,仓煤星上原住民与殖民者在打仗。看上去真是危险,完全不想靠近。

十九岁与大气层,不好的回忆,不详的组合,在哔哔声与炮火下更显不详。母亲去世那次,丹彤星是那一趟的第几颗星球来着?不会也是第六颗吧。

如果真出事了,只要慧慧能活下来就行。

要是咱们这行有保险就好了。

现实辜负了我充足的心理准备,冲入大气层,卸货,冲出大气层,一路都非常顺利,并没有因为大气层出事,也没有被卷入炮火中,历史并没有被重复。

超时倒是肯定超了,但我相信之后会轻松不少。

妈妈的死只是人生中机率极小的意外,那种意外可不会像我每天的生活一样重复。

就在我耸起来的肩刚刚放下去时,橙色火光在身旁炸裂。

不应该呀?行星内部的战争不应该打到大气层之外,我身边也没有敌舰的影子呀?再说,普通炮弹根本无法在真空环境爆炸。

炮弹?那个重东西的形状,有点像大炮。

冲击波轰得快递船跟个巨浪中的独木舟似的,我的身体与脑浆都在真空中摇晃、翻滚。虽然视野模糊不清,我还是通过显示屏看到在仓煤星之上蔓延的橙海。

我赶紧提醒慧慧将两层安全带都系紧,说完也给自己系上第二层,将速率调到最大。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我环视飞船一整周,驾驶舱内部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倒也不是字面意思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人造子宫,没有玩具与装饰品,没有十九岁的少女,在我这个三十三岁妇女的周围,只有最基础的维生装置与电子设备,以及热闹又空荡的宇宙。

还没等我理清早已隐藏在我潜意识中的思绪,炮弹仿佛是个跟踪在我身后的橙色幽灵,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爆炸。飞船被冲击波吹到好远,不知道滚了有多少圈,在忙乱之中直接插队钻进了附近的传输门。

从另一道传输门中出来时,我呕吐起来,尝试着把胃酸与脑髓都吐得一干二净。

吐完后,我看了看定位,送货的时候经常路过这,这周围没什么人烟,不值得停留。我的运气还真是不如人类祖先,被炮弹打了也不会有人救我。

叮叮的警报器没有响,这说明刚刚那下至少没有直接撞破哪里。但我还是想停在哪个维修站里好好检查一下,这艘飞船本就已经破成这样了,我不想再冒任何风险。

风险?用传输门就是最大的风险,我不也天天在用吗?

将人家的内战武器都整变异了,搞不好还毁了颗星球,我这也是罪有应得。

它还使我的头脑变得疯狂,幻想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女儿。不,那不是我女儿,那就是我自己。我大名陈Y慧,小名慧慧,妈妈经常用小名叫我。和那个亡主附身在机器人身上的都市传说类似,亡母的记忆也和我的认知重叠了。

我这些年一共只长了三岁,女儿却长了整整十九岁,也只能长到十九岁,我竟然一直对这明摆着的事实视而不见。

我查找了离我最近的传输门,然后朝那儿驶去,连那个门通向哪里都懒得管。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不知道,刚刚那一下,我有变得更疯吗?我倒希望我变得更疯些,不存在的女儿、妈妈的幽灵、祖先的幽灵、过去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一起来吧!总比空旷的宇宙要温暖些。

逾期警告的哔哔声响起,吵闹重复的机械音并没有使寂静的船舱变得更热闹,反而更显冷寂。

为什么传输中出错的不是警告系统呢?也不能这么想,万一声音没有变小反而变大,那简直比库鲁人沙哑的吵架声还糟糕。

我查了查路线,现在快要超时的这个星球已不再顺路,不如直接赶往下一个星球,避免之后的超时罚款。

对了,我想删除其中一个选项:未来的自己。我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我发现,我刚刚点错了,这扇传输门并不通向我该去的那个星球。

看来我的脑细胞在传输过程中出错了。

又或许我不该把错误推到量子传输上。

我这是在哪呢?貌似和下颗星球、下下颗星球、下下下颗星球都不顺路。

我不想看地图了,直接定位到离我最近的那个传输门,传到哪里是哪里。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不知道那个大炮多少钱,再加上额外罚金,我陪不陪得起。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要是把毁坏星球的重罪也按到我身上的话,我会怎么样呢?会被送到那个黑中带红的牢房星球上吗?至少我肯定对快递站欠下了巨额债务,需要不停工作才能偿还......好像和我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差别。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逾期的警报声又开始响了。懒得看地图,懒得看货物清单。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看来已经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回去?回哪里去?快递站吗?去这一生我一共才待了没几天的地方,能用回这个字眼吗?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我打开自动驾驶,将路线设定为“用最高时速飞向最近的传输门”,无论是危机重重的小行星带还是太空垃圾圈,我都没有再碰驾驶台一根手指头。

……

我忘记了时间,每天就是发呆与睡觉,饿了就啃几口压缩食品。

哔哔声一直响着,控制界面一直颤抖着,警报声还在中途变成了“卷货潜逃”的呜呜声。

我把货舱的后门打开,让货物自由地漂浮在深紫色的宇宙中。货物上应该也按了定位,让他们自己来捡吧。

呜呜声一直没停,但也没有任何飞船追上来。这种不要命的跑法,估计警舰也追不上来。如果他们真的想要追上我,应该用高价聘请其他的快递员,那样可能还有点希望。

呜呜声停了,估计是根据定位捡到货物了吧。看来我欠下的罚款也没那么多,至少比追到我的成本要低些。

没想到,在飞船被什么东西撞成碎片之前,倒是传输门先到了头。

最后看了眼定位,我已经从人马臂到了猎户支臂。

没有传输门,那我就只能靠飞船本身的最高时速航行。

再过去没几天,我的压缩食品与飞船燃料都在差不多的时机告急。

普通睡眠仪没有正经的冬眠仪高级,没办法完全节省能量。反正也没必要节省。

在极度饥饿下,意识开始渐渐地变得模糊。命运真是在毫无意义的地方眷顾我,明明在一瞬间爆炸而死都比慢慢饿死舒服。

希望在燃料用尽前,赶快像人类的祖先们一样,被陨石砸中。当然,我不想被救,直接被砸死更好。

茫茫的宇宙似乎听见了我的祈祷,一颗陨石砸中了飞船。就在我准备满足地闭上眼睑时,从狭小的窗中,出现了长长扁扁的蓝色传输门,远处还有一颗橙红色的大火球。

驶入传输门,驶出传输门。

从传输门中出来后,飞船的燃料刚好用尽,我自然而然地被引力引导着坠入到下方的星球中去。

这是颗像传说中的母星地球那般湛蓝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