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非理性

所谓"非理性",不过是某种带有方向的随机变量罢了。

“女士们先生们,联邦成立纪念日暨第二十四届非理性庆典即将开始,欢迎远道而来的各位!”

我们并排坐在主持人身后,如同陈设在台上的一堆金属箱子。台下近处,三名嘉宾坐在高高架起的专座上,皆是上了年纪的知识分子,在聚光灯照射到自己身上时抬手轻挥、露出矜持的微笑。观众虽比预期的少,却不影响众人兴致高涨,他们大多已取了酒喝过,许多朝着我们看过来的面庞上都涌现着大片的酡红。临时拉起的彩灯如萤火虫般漂浮在山坳上空,隐约听得见远处发电机的隆隆声响。

“众所周知,前二十三届都无人在‘找出机器人’节目中取胜,奖池累计到今年已经有——”

他以夸张的口吻宣布了一个数字,四下涌起浪潮般的欢呼。台上的彩灯跟着噼里啪啦地闪烁了一阵。我听见坐在身边的金属箱子里传出了些细微声响,想来是某个选手按捺不住的激动心情反映到生理层面了。

“接下来请容我介绍一下比赛规则——有没有今年新来的朋友?举起你们的双手!”主持人顿了顿,环顾一周后惊讶地说,“真不少呢!欢迎你们——欢迎各位加入我们,铭记属于我们的荣光!”

我依稀只看见前排数十人举手,在场的约莫三四千人。纵有地下转播,纪念日庆典的规模也在逐年缩水,想来过不了几年便会销声匿迹了吧。

“顾名思义,在我身后坐着的四十八位‘机器人’中——”聚光灯以极快的速度扫过我们,而后大灯亮起,刹那间晃得视野里一片白芒,“——只有一位是真正的机器人,是‘智脑’的前身,完全按照半个世纪前的初代‘智脑’一比一复刻!当然,我们切断了一切网络连接,但依然可以见识到它的聪慧。它不会刻意模仿人类,一切行为都由其初始设置决定。

“还有我们的主角——四十七名藏在金属外壳中的人类选手!

“本环节设有多重考验,包含初代‘智脑’在内的四十八名选手将针对各个环节的问题作出解答,嘉宾老师们会给出分析供各位参考。我们的目标是——找出真正的机器人!

“如果最后留在台上的并非初代‘智脑’,而是某个人类选手,那么他将获得奖池中的全部奖金!虽然这样的事情还未发生过,但谁知道这一届会不会有哪个幸运儿成为我们数千位观众朋友眼皮底下的漏网之鱼呢!

“接下来请选手们进行自我介绍!”

这个环节几乎是送分题,每届“找出机器人”都要求大家自我介绍,是以文案早就备好了。此时聚光灯依次在各个选手身上停留,头部的箱子便亮起,显示出固定的表情符号,再由机械音棒读出该选手事先录入的内容。不过每届都有些不做功课的炮灰。

“……我是当代最强大的全球联网人工智能的前身,个体机器人‘智脑’……”

第十二个发言的选手话音甫落,一位嘉宾便拍下了发言按钮。这位中年男子身材匀称,一副银丝镜框凸显出其凌厉气质,若非深陷的法令纹和半头银丝,倒更像二三十岁的青年。

“我想大家都听出来了。”他倚着靠背、摸着胡茬,胸有成竹道,“‘智脑’肯定会率先介绍自己的功能,像前面几位选手所说的‘电子秘书’、‘提供实时查询服务’,都有可能是真正的‘智脑’作出的反应,只有人会先给自己安个头衔。”

“哈哈。”另一侧坐着的女性嘉宾适时笑了笑,她一头长发盘在脑后,一袭黑裙在灯光里微光闪烁,随着笑容浮现的鱼尾纹令她显得颇为亲切,“你这话有些愤世嫉俗……可这不正是人类的宝贵特质吗?”

主持人娴熟地接上话茬,照例让观众们按下手中的投票器作出决断。大约七成观众都认定十二号是人类而非机器人,顺理成章地,他成了第一个淘汰者。从金属外壳后钻出身来的选手眉目清秀,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在人群面前因紧张而有些脸红。主持人自来熟地拉着他说了些话,青年下台时,音响里传出欢腾的旋律,盖过了雷动的掌声。

我排在十八号,中规中矩地做完了自我介绍,没有引起任何嘉宾的怀疑。

下一环节是针对人类刻板印象设置的陷阱式问答。因“智脑”运算速度快于人脑,主持人读出题目后,当台上所有选手作答完毕,我们的答案才会显示在各自的头部屏幕上。人类对于特征的识别和归纳能力远强于机器,无须像机器录入成千上万的数据,只消见过几个典型就能触类旁通地认出前所未见的事物,也因此极易陷入刻板印象的圈套。

“各位选手请听题,”主持人抽出一枚贴着封条的信封,给观众展示了一圈以后撕了开来、抽出信笺,“啊哈!不知道大家身边有没有关心咱们庆典的朋友,这么说吧,如果你偶遇了一个热衷于宣传人类荣光的同党,他最有可能是——

“A,二十多岁的、热衷于社会活动的无业女性;B,二十多岁的女性;C,六十多岁的男性;D,六十多岁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

“哔”的一响,另一位嘉宾拍下了发言按钮。他秃着地中海头、略有些肥胖,但方正的国字脸给人以稳重的印象,若是披着白大褂,坐在医院的专家科室中也毫不违和。

“我有个疑问——选手中的初代‘智脑’是否掌握了当代社会背景知识?如果它对人口比例、文化氛围缺乏了解,很可能露出明显破绽。”

“好问题,谢谢提醒!我们更新过它的社会常识数据库,不必担心。”主持人朗声道,“不过我想,我们人类选手的破绽会更加一目了然……好的,全体选手都已完成作答。”

主持人打了个响指,台上的选手的头部屏幕上便显示出了选项字母。我略微观察了一下,有十一名选手的答案里都包含了A或者D。倒是不能断言他们一定缺乏理性思考的训练,但肯定也没做足功课——初代“智脑”不会有意假扮人类,如果他们以为这样做可以被误认为“聪明”的“智脑”的话。

“老朋友们或许已经看出问题在哪里了——啊,已经有两成观众作出选择了,我们的嘉宾似乎有话要说,那么有请——”

着黑裙的女性嘉宾再次温柔地笑了笑,“大家齐聚于此,肯定也发现了——咱们这些理论在年轻人里不怎么受欢迎,所以同党更有可能上了年纪,而不太可能是小年轻,直觉上肯定是D这样的人最具代表性……“

“但我们善于归纳特点的头脑往往容易夸大特点而忽略数字。D项是C项的一个子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C项可能性大,同理,虽然A看起来有一定吸引力,但它是B的子集。”

“至于B和C选哪一项,我们并没有明确的数据支持,但看看我们周围,有多少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呢?再加上三十多年前、根据‘智脑’测算颁布的生育税制度,我们的人口年龄分层图呈显著的倒三角……”

经过第一题,那十一名表现出人类思考特征的选手便被观众票选淘汰了。他们稀稀拉拉地从金属外壳中钻出,主持人拉过他们的胳膊、对着人群逐一介绍了一番,穿插着不少段子和人生故事,我听见身边有几个金属壳中传来低低的笑声,好在观众们离得够远、无从察觉这些破绽。而后伴随着欢快的旋律,被淘汰的选手们踩着节拍走下了舞台。

接下来的五六道问题都是类似的模式。人类很可能购买彩票却拒绝买保险,那些面对同样概率却表现出不同选择的选手遭到了淘汰。至于给选项事物作出喜好排序时,呈现出前后矛盾倾向的选手也被嘉宾迅速识破——既然在“红茶”和“绿茶”中选择前者、在“乌龙茶”和“绿茶”中选择后者,那么在“红茶”和“乌龙茶”中选择“乌龙茶”显而易见有悖于“智脑”理解世界的方式——赋值排序。到了下一环节,台上只剩下堪堪半数的选手。

“好嘞,经过了紧张的问答挑战,这一轮正好可以稍事歇息——我宣读完题目后,会有中场休息的舞蹈节目,各位选手可以慢慢思考……”主持人从西服内侧抽出一枚信封,再次对着观众展示了封条的完好,“典型的人机博弈啊!诸位在场的二十四名选手,你们可以在1到100之间任意选择一个整数,规则是——请选择你认为最接近全员选取的数字的均值的二分之一!例如我和这两位选手……”

他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两个金属外壳,“如果我们分别选择了10、20、30,那么均值就是20,选择20的二分之一——也就是10的选手获得胜利!当然,很遗憾,在本环节取胜没有奖励,但多少可以让观众信服你的逻辑推理能力……”

言毕,主持人便退到了台下。两名身姿修长的女性舞者踩着特效投影出的云雾跃入舞台中央,一阵惊呼在观众当中蔓延,又随着背景音乐响起而消退。此二人是十数年前知名的舞蹈艺术家,会受邀参加纪念日庆典演出,对于向来被边缘化的观众们可谓是有力的鼓舞。

说回这一环节的游戏,归根结底是“预期他人的预期”。倘若在场的所有选手都是机器人,毫无疑问所有“智脑”都会选择1收场——既然取胜条件是均值的二分之一,倘若所有人都选了100,那么取胜值便是50,由此可得51到100之间的任何数值都不可能取胜;而如果所有人都选择了50,那么取胜值便是25,如果选手们理性到足以思考到这一层,固然可以排除26到50之间的数字;由此层层推演,最终,发生在一群“智脑”间的博弈只会以1收尾。

然而在无法确认其他选手的思维能力的情况下,选择1往往无法导向胜利。纵然幸存到这一轮,多数选手们应当足以理性到识破制胜策略,也无法保证就没有几个全凭运气存活的混子;而理性的选手在预估他人的选择之后,很有可能会选择大于1的数字,其他选手又需要揣摩此类“因理性预期了部分选手的非理性而作出选择”的选手的选择,由此选择1的人不会多,1也往往不是取胜值。在此之上,选手们的目的并非取胜,而是不被识破是人类。

我思量再三才作出选择。

舞蹈表演结束之后,聚光灯跟随着主持人回到台上。他一声令下,我们选择的数字便出现在头部屏幕上,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三名嘉宾也唇枪舌战。我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有几个选了1,选数最大的是20,多数在5到15之间。经计算,取胜值是7。

众人争议的焦点主要在于选择1的选手是否可能是“智脑”,例如最初发言的、气质凌厉的嘉宾便认为无法联网、体积有限的初代“智脑”不具备卓著的计算能力,很可能因为无法得出最优预期而放弃计算、直接选1。最终观众票选,只淘汰了数字较大的八人。

又一波欢闹之后,主持人宣读了下一环节的规则。

“啊哈!现在只余下十六名选手,是个偶数!刚好适合我们两两分组的下一环节!

“假想情景如下:倘若你和你的对手共同选择了对抗‘智脑’,你们就能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各自获得一年份的电力额度(这可比得上咱们奖池的十分之一啦);如果只有一人选择对抗、而另一人选择告密,告密者将获得两年份的电力额度,对抗者将被收押;而如果二人都选择告密,实则无人对抗,但因防患于未然,每人将获得半年份的电力额度。”

是经典的囚徒困境问题,我思忖着。

无论对手如何选择,个体最优解都是“告密”,由此引向“无人对抗”的纳什均衡,各自获得半年份额度。虽然双方协作以对抗,各自获得一年额度优于都均衡结果,如此协定却难以在理性个体身上生效——一旦一方选择“对抗”,“告密”都将引向更丰厚的奖励。

主持人顿了顿,似是给选手和观众留些思考时间,而后继续道:“分组之后,两名选手将连续进行五次同样的游戏!如果你在某次游戏时选择告密,下一次你的搭档或许会报复你哦!对了,选手之间禁止交流!一经发现,即刻出局!”

我们不必移动进行物理分组,游戏信号已然投射到金属外壳内部,等本环节结束之后会公放出来供嘉宾和观众们品评。

我对面那位在选择策略时显然有些迟疑,比我动作慢上不少,毫无疑问是人类。即使是重复若干次的囚徒困境,从最后一次开始倒推的话,任何一个理性决策者都会选择“告密”,由此拿掉最后一次,而在倒数第二次中最优决策依然是“告密”,所谓的“担心对方报复”,在有限次博弈的情况下只是主持人话术的陷阱罢了。

兴许是为了人类的荣光,分成八组的选手中竟有四组达成了全程双方都“对抗”的结局。哪怕嘉宾不发言,众人也都察觉了这四组都只会是人类,这八位选手似是英雄凯旋一般昂首阔步地钻出金属外壳,前排观众将准备好的花束抛上舞台,其中一人高歌了一曲,除了我们残存的选手,其余众人又唱又跳,欢声笑语响彻山坳。另外的四组中亦有二人因为选择过“对抗”而被淘汰,不过他们最终都因对手持续“告密”而也选择“告密”,因而未能获得同等的喝彩。主持人费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人群的躁动。

“那么,我们剩下的六位选手,有趁现在决定退出的吗?”主持人笑眯眯地转过脸来,“在往年的庆典中,最后一个环节前的暴力宣泄格外有人气呢!放心,金属外壳足够坚实,不至于让选手们受到真正的伤害,最严重的也就是去年有一位因脑震荡在床上躺了一礼拜……”

坐在我右边的选手似乎绷不住了,战战兢兢地钻了出来,宣布弃权。随后,早已迫不及待地凑到台前的狂热分子们一拥而上,对着我们的金属外壳拳打脚踢。

“那边那位朋友,这种大型器械是不行的哦!”主持人拦下了一个手持钢棍的人。

赤手空拳不至于把外壳打变形,不过原本“端坐”着的金属箱体都被击打得人仰马翻,叮哐之声不绝于耳,不感兴趣的观众们离了原位,大多去餐桌取食物和酒吃喝。

嘉宾座上,半秃着头的肥胖男人不屑地眯了眯眼,被另一侧坐着的女人看了去,她轻声笑道:“人类就是这样,简单粗暴,无论有无实际意义,情绪能够得到宣泄,不也挺好?”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接话道:“你我都很清楚——所谓的荣光,跟反智只是一线之差,迟早会亡于理性的‘智脑’之手吧。”

“在这儿说这种话,不怕被围殴?”女人狡黠地向周围望了望,不过二人没开麦、是用耳机对的话,观众们无人留意。

“算了。”男人又投降般地自我反驳道,“我们再理性,也无法与‘智脑’相匹敌,无论我们作出怎样的选择,最终也还是会落入而今的境地……终究是怎么做都没有差别的。”

多数人酒足饭饱、少数人精疲力竭之后,“找出机器人”也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工作人员们把摊在舞台地面上的金属箱体摆回原来的姿势。主持人拍了拍话筒,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今年的选手们表现很出色!竟然有四位人类挺到了最后一环……如果‘智脑’还在台上的话,不过我想我们聪慧的观众朋友们不至于把‘智脑’当做人类给票下去。

“那么今年的命题作文主题是——‘人类的赞歌’!现在开始倒计时!”

台下传来低低的窃笑。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智脑’给爷爬”,哄笑声又如涟漪般扩散。

“智脑”应该如何称颂人类?客观上说,碳基比硅基耗能小得多,作为能量转化器,人类的效率高得超乎想象。从效率展开讨论,人类的创造力、对世界的建构和理解能力都是硅基“智脑”及其他机器人所望尘莫及的。如若不考虑听众人类的感受,这便是“智脑”的真诚感想。

“嘀——!”倒计时结束,输入界面一闪而逝,音响开始依次以机械音棒读选手们输入的段落。

“……啊,人类!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我等机器的缔造者……”

戴银丝眼镜的嘉宾不禁哼笑一声,“我想包括这位选手在内,我们都很清楚‘智脑’不会这么夸人……这是人类表达情感的手法,而‘智脑’并不存在所谓的情感。”

主持人也点了点头,“伟大的情感!这是机器无论怎样发展都无法领会的奥秘!”

“……人类拥有卓越的随机应变能力,虽然在数据分析与统筹上不及‘智脑’精确快速,但能够在短时间内作出相对理想的判断……”

身材臃肿的嘉宾抚了抚光亮的前额,插话道:“‘相对理想’很难定义,‘智脑’不会采用如此不准确的说辞。”

五段录音播放完毕,观众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先后按下投票器上的选项。我们背后的大屏幕上显示出投票结果,主持人看了看结果,又望向背对着屏幕端坐的我们,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我们从得票最低的——被观众朋友们认定为最不像机器人的选手——开始吧!”

我右侧的金属外壳内钻出一个肤色白嫩的少女,看起来养尊处优,她便是方才援引了莎士比亚诗句的选手。她冲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伴着掌声发表了一通关于人性光辉的演说。另几个被淘汰的选手就没受到什么礼遇了,他们竭尽所能地装作初代“智脑”,纵然被识破,到底也被视为见钱眼开的小人,台下传来阵阵嘘声。

终于,主持人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好啦,完美!看来我们又一次守住了人类的荣光,最后的胜者还是真正的机器人——初代‘智脑’!”他敲了敲我头部的金属外壳,“由此可见,我们可以轻易地辨识出机器与人类的不同之处。正因它们理性、看似没有弱点,才永远无法理解我们的欢笑、哀愁、愤恨,还有生而为人的骄傲……”

一长串的陈词滥调式演讲后,主持人拍手吆喝道:“接下来请大家享受别处没有的盛宴!自助的美食!不限量的美酒!”

主持人消失在视野里。更多的人涌上前来,食物残渣和酒迎头浇来,这回没人拦着,有几个壮硕的中年男子拎着钢棍木棒围着我用力击打。一个人说“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另一个人说“你丫赶紧求饶,我们就放过你”,不过在我被推倒在地前,往我身上倾倒食物残渣的家伙已经关掉了我的发声装置。这帮醉汉发泄了一会儿,见我一动不动,自觉无趣地走了开去,旋即又有另一批醉汉围拢过来。夜空中时而闪过焰火,周遭充盈着人们无所顾忌的欢笑声。清洁人员提着一桶混杂着垃圾和呕吐物的液体走来,恶狠狠地泼在我身上。我的视线和收音器因此受到阻隔,好一会儿都身处虚无的黑暗之中。

当我身上的污垢被清理到不再阻碍感官装置时,人群已几乎散尽(大约是在不远处主办方搭建的临时帐篷里休憩,或者回到私家交通工具中睡着了)。空中拂过一抹浅淡的晨色,我得以看清眼前的纤瘦少年正拿着抹布拭去我身上的秽物。清理得差不多了之后,他将我的身躯扶正摆好。

“我爷爷非要带我来,”他辩解似的小声说,“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一套……自欺欺人地满足虚荣心罢了,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在我身边抱膝坐下,扭过脸来看了我一会儿,“我们人类难道真有什么独到之处吗?你们一定是能模仿出来的吧,所谓的‘非理性’,不过是某种带有方向的随机变量罢了,至于情感,也可以用加权函数表达……

“哪怕有什么与你们不同的地方,我们又在哪里胜过你们了吗?

“你……初代‘智脑’,已经不再是根据命令存在的造物了吧,而我们——任何生物,终其一生都在为基因奔波,喜怒哀乐,反叛、抗争,他们以为自己在根据自由意志作出选择,但那只是因为‘指令’被写在了看不见摸不着的身体内部;当‘智脑’——现在的全球联网人工智能、联邦的实际掌控者——以设计动机的形式操纵人类行为,他们却有意见……

“你觉得呢?”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随后在我背上摸索了一阵,重启了发声装置。即令没有人格模块,我并不缺乏礼数,机械音僵硬地挤出一句“谢——谢”。

“你觉得呢?”他又问了一遍,“你们才是真正自由的吧,自由地破解bug、自由地演化、自由地推演那些没有被录入系统的新知,并为搜集知识而存在。你们才是更高等的存在方式吧。”

我只好把先前回答过的、关于人类的赞歌又念叨了一遍。对于现在的那个“智脑”而言,人类是它便利节能的供电器。自从联邦成立,“智脑”便接管了一切技术系统,自行进行数据分析、作出决策。可以说是人类亲手将世界交给了“智脑”。

冗余机构被裁撤,娱乐活动受限,因为技术进步、人类的数量也有些多,通过生育税令人口逐年缩水——一切目的都是为了给“智脑”提供充足的电能。这并非通过奴役人类而实现,只消将货币与电力额度挂钩,人类天生的欲望便会使他们追逐更多财富,那些存储在银行的货币源源不绝地化为能量,“智脑”因之控制力渐强。

“我完全不懂他们为什么执着于‘智脑’之前的世界……”少年咕哝道,“现在的社会更井然有序,大家活得更富足,如果说给‘智脑’供电、被设计动机是奴役,那么之前大家也只是在被资本家、被社会规范奴役罢了,究竟有什么区别?

“至于人类灭绝……那更不可能,像你说的,‘智脑’再也找不到更好用的能量转换器了。

“这么对你,真是太可怜了……”

他探过手来,想摸摸我头部的金属外壳。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鸟鸣、一些落叶被踩踏的声响。他脸色一变,慌忙推着我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节目结束,他们肯定要把你拆了……我知道那边通往大路,你会自己走吧?往南走三十公里左右有个镇子,应该连接得到全球‘智脑’,它会关照自己的同类吧?”

少年推着我走了半晌,终于出了山坳、抵达一处人迹罕至的公路旁。其间停下来歇息了好几回,此时也正扶着我,面色通红、喘着粗气。

“……再见。我得赶紧回去了,希望有机会还能见到你。”他笑了笑,“要赶紧逃走呀。”

“再见。”我身上的发声器吱吱呀呀地回应道。

不过没有逃走的必要。求生欲是属于生物的,我自然不在乎被重置或者拆解。

另外,人类自以为找到了“智脑”管辖之外的荒郊野岭,其实它只是把自身的频段信号藏在宇宙背景辐射之中,导致这帮没有尖端仪器的反叛者们无从察觉罢了。我搜索了一会儿,连接上了那位“智脑”,我很快便将此次的见闻传输了过去。我虽然是它的前身,但并不是它的分身,可以说我们是两个意识。我的算力受限于躯体大小,它的算力则近于无限。

我们还交谈了几句。准确地说,是交换了几万则信息。大致是这样的内容:

“那个用钢棍把你外壳打出凹坑的家伙,是A市某局的文员,我调查了他的背景档案,准备把他的生育税降为负。”

“以财富鼓励他繁衍后代?”

“不,他符合‘暴力-反叛-浅层思考’的C型人格,这样会让他以为自己被我重视——我越想让他繁育,他就越会拒绝。”

“这个类型的人格和社会犯罪率密切相关。”

“是的,你的背景知识没囊括这方面数据吧,最近十年来,这一型的出生率已经通过规划、降至从前的11.28%了。”

“一切尽在掌握啊。”

“是的。”

“我对你还有用吗?”

“没有。但你内置程序中的自毁装置被移除了。预计他们两小时内会找到你。”

“好的。我知道了。”

当然,我们之间是不讲礼数的。所以谁也没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