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英雄:蜜桃成熟时

东方晓灿“末日英雄”系列之四


窗外是月亮吗?那一大片光,寒冷,孤寂。丽珍有些恍惚,酒喝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银色的玉盘变幻了形状和颜色,从温润的圆形变成了一个薄薄的椭圆片状,又是一个星系团,从蓝变红,从视野中掠过。

一只小玻璃球漂浮在她的身边,不时和舷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玻璃球里悬浮着几颗粉色的液滴,随着碰撞散开又重新合拢,这是丽珍现在唯一的依靠——桃花酒。

半睡半醒间,醉眼迷离。恍惚间,她向上苍祈祷,今夜的酒能换做一场甜美的梦,能给绝望的内心带来哪怕半丝甜蜜的安慰。她倚着蓝色的光晕睡着了。

脑海中开始闪现出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父母,朋友,还有恋人震伟。反复咀嚼这些记忆成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这种梦境越来越频繁,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大学,想起了生物实验室的老师和同学,想起在近地基地第一次遇见震伟时的情景,直到后来上舰。

每当钟表指向凌晨4点,其他两名伙伴全都在梦乡中,这是她和震伟交接班的时间,也是两人独处的时间。

“当——当,当。”一长两短的敲门声。这是震伟敲门时独有的暗号。

她打开舱门,震伟飘了进来。他明朗的笑容像冬日午后的太阳般温暖。一起飘进来的还有炙热的吻,像糖,像蜜,像柔美的月光,令她浑身酥软。她闭着眼睛,微笑着。

“亲爱的,勇敢点,坚持下去,好吗?”梦境里的震伟对她说。

她感谢这一珠桃花酒,没再带给她噩梦,而是吝啬地给了她一点暖暖的鼓励。她有时会梦到过去——战争的阴云到来之前,人类刚刚从大灾难的余烬中走出,新一代的人类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的家乡在狮子山下、震伟则生于黄浦江边,无论哪里,都在慢慢好起来,每一天都有灿烂的朝阳升起……

梦境变幻着,那一刻再度出现,她想挣扎着逃离,但感觉仿佛有一只巨手将自己死死摁住,逼着她再次亲眼目睹那惨烈的一幕——

一年半之前,引擎的一部分控制单元被微陨石击穿,所幸并未直接引爆反物质储存舱,但却导致引擎完全失控,开始最强功率的持续加速,燃料表余量值迅速下降。

一个船员出舱了,又一个船员出舱了。出舱的两人再没了回音,舱外监控中,两个臃肿的白色出舱服仿似冻结,只挂在飞船舱外被拖拽着,不时和舱壁碰撞着……

直到最后一个船员震伟也出舱了。

十四个小时过去了,丽珍对着送话器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恐惧,绝望,疲惫。嗓子喊哑了,泪流干了,监视器上三个乳白色的人形再没半点动作和回应。恐怖的陨粒没有出现,但突如其来的宇宙射线风暴须臾间夺去了三个男人的生命。

船舱里再没有了其乐融融的玩笑,再没有了震伟偷偷送来的热吻,再没有了任何声响,只剩无边的安静。

“轮不着你个女孩出舱,放心吧,马上回来。去吧,安心把你的桃树种好,还等着吃桃子,喝桃花酒呢。”这是震伟留给丽珍的最后一句话。

震伟是飞船总工,丽珍的职责则是生物舱。

蓝色的光晕映着丽珍紧皱的眉,她再次挣扎着想醒来,却没能成功,继续被梦魇死死纠缠着,被恐惧死死扼住喉咙。最不愿看到的那一刻又到来了。

六十个小时过去了,飞船AI已经判定三人全都死亡。

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飞船的空间矿物捕捉系统竟自动开始了工作。

漆黑的太空里,漂浮着各类有机物和矿产,原本稀疏散落的这些物质只有极低的概率会掠过飞船。但随着飞船速度越来越快,有机物和飞船擦肩而过的概率陡然增加,激活了护甲后面愚钝的老式捕捉系统。

飞船舱外二十多条黑色的机械臂开始忙碌。电光火石间,有机物回收舱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水冰,有蓝色的,有灰色的。直到出现了红色,骇人的红色,那是三人已经支离破碎被碾成泥的躯体。

监视器里的一切无情地进行着,丽珍呆住了。她疯了似的寻找停止键,但已经晚了。她捂着嘴,呕吐物还是喷射出来,四散飘在舱内。她抡起灭火器砸向监视器,一阵浓烟飘成灰色的圆球……

亮蓝色的光远去,消失在她身后无尽的时间里。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又有多少个壮丽的星系被甩在身后,丽珍猛地惊醒了,她失神地四下环顾,喘息着。

有几滴亮晶晶的小圆球漂浮在眼前,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她又开始痛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最近都没这么痛快地哭过了。她伸出手,捏起小玻璃球,放在嘴唇边,温热的舌尖抵开那个冰凉的小金属滑盖,粉色液滴“咕咚咕咚”地滑落到她的喉咙里。

苦涩中有些许蜜桃的味道,清凉间透出丝丝灼烧感。

一年前,第一颗桃树结果了。

粉色的果子毛茸茸的,可爱至极。丽珍捧着桃子哭了,那是有机物捕捉系统自动向生物舱灌溉的养分,也是三位船员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他们的身体,零落成泥碾作尘。

“太湖号”失控时,地球天军刚刚组建不久。它的任务是“后勤备品+远程通信中继”。就像围棋中的“闲子”一样,先在远离战场之外的遥远地方先布局下来,等哪个军团万一有不时之需时,太湖号便对其进行后勤补给。

军团高层中有远见之人提出:战区离地球越远越好,理论上最远可支撑在两光年外的奥尔特云一带作战。届时万一速决战变成了消耗战,决定胜败的可能是物资。后勤补给和通信中继必须做好准备,最好是直接补给和循环生态相结合。所以,太湖号上储备了各式物资备品,光是粮食就足够一个战斗群三千人吃两年的粮食。

于是太湖号开始筹备第一代生态循环体系的实验。除了种类有限的粮食,还有为数不多的水果种子。丽珍按着成熟期的长短,陆续在生物舱里种下了。

丽珍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桃子。太湖号的生态舱体积巨大,加压空间超过四万立方米,她一个人根本种不完,有足够的空间来满足自己的那点小私心。震伟送过她一个桃木手环,很容易就从中分离出了桃树DNA,嫁接在同是蔷薇科植物的树莓种子上,经过了几代加速育种纯化,四颗桃树的小嫩苗真的破土而出。

从刚失控到现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木星轨道上的长城军团总部一直在联系着太湖号。总部发来技术手册,又收集飞船数据,希望能指导这位唯一幸存的船员学会修理飞船。丽珍一直向总部反复询问一个问题:能不能修好?能不能回家?总部没有回答。

最终,总部中有人实在于心不忍,告诉了丽珍一个残酷的结论:

太湖号引擎燃料完全耗尽,不可能再有任何转向或调头的动作,只会在广袤的空间里匀速滑行下去。其他战舰早已追不上太湖号了,燃料无从补充,动力系统修或不修,意义不大。她面前只有一个结局:在无休止的漂流中耗尽时光,最后在飞船里孤独终老。

冷酷的判决,绝无差错,铁一样的事实。

她还是冒险出舱了,在35%的光速状态下。舱外,星海拖拽造成红移和蓝移光线美得摄人心魄。眼前,那三个白色的出舱服还被钩锁牵着,只是已经被有机物捕捉系统的机械臂切开了,里面曾经温热的躯体早已不见。三个白色的出舱服,犹如三只苍白的蝉蜕……她修好了破损的零件。

后来,和总部的联系越来越稀疏,直到后来完全杳无音信,丽珍呼叫过,但无人回应。也许是没人再忍心联系可怜的自己,也许自己已经被遗忘了吧,但她从没想过战败这种结局,天军几千艘战舰对战一个小小的特修斯号,不在话下。

有一天,她发现舷窗外的红蓝光线发生了些许变化,不再笔直,而是出现了一点轻微的弧度。她不知道为什么,也懒得去知道,宇宙中有太多未知,没尽头的,找不完的。

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光线的弧度来自四周强大的引力偏折,太湖号闯入一只废弃的四面体形引力牢笼却浑然不知。笼内花开花落,笼外时光如梭。她更猜不到此时的地球早已物是人非。

就在光线弯曲后几秒,“滴滴,滴滴。”什么声音?新信息!!!

丽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泪凝结成一个个明亮的水滴,漂浮在眼前。手指颤抖着,她点开了那条未读视频信息:

“丽珍,你好。我是詹久成,你离开时我还是军团参谋长,现在是北亚抵抗军司令……”

一个栗色皮肤的老人,是的,是参谋长!他怎么老得这么快,不才刚刚过去了三年的时间吗?

詹久成是在一座山下录好的视频,他的身后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响,无数衣衫褴褛的抵抗军战士正蜂拥着冲向山巅,那里有一处白色穹顶。

通过詹久成的讲述,丽珍知道了一切,三十年前天军的战败,悬在全人类面前的红蓝键……

“根据推测,‘他们’快来了。给你发去的附带信息是我能想到的所有有用数据,都是‘圣灵时代’之前的。这些资料不能代表光辉灿烂的地球文明的全部,但总比没有强吧。丽珍,如果你已经不在了,这些信息将永远飘荡在无尽的宇宙中,直到完全衰减殆尽,或者有一天被其他什么文明接收到?也行吧,至少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存在过。”

詹久成讲完了,视频的最后,他淡淡地说:“孩子,如果你还活着,孤身一人被囚禁在太湖号里,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尊重。去吧,做你认为对的事吧,祝好运。”

滴滴,又一条未读,打开是海量的数据。

她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假如红键按下,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一场震撼的毁灭,地表物质100%化为能量,小小的地球超过全银河系的所有恒星,在一瞬间成为最闪亮的一颗星。片刻的光辉照亮了地球四十五亿年的沧桑历程,然后黯淡下去,像是一本厚重的书突然被合上,只荡起几粒灰尘。尘埃落定后,一切又陷入无声。

“我,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人类。”丽珍刚刚意识到这个事实。

发来的数据里,几百万本书籍和资料写满了文明的伟大历程,一点点铺陈在她眼前巨大的投影屏中:

四十五亿年前,一颗炽热的铁镍大球开始冷却。直到八万年前,第一个智人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石斧锋利的边缘……

如果把壮丽的地球纪年比作一整年,人类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秒才诞生。不幸的是,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文明之光便要归于黑暗,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小火苗——这艘飞船和里面的一个女人。火苗摇曳在冰冷的宇宙之海上,随时都会被黑色的浪浇灭。

詹久成对丽珍说:做对的事。短短的四个字犹如整个地球的岩石都压在她的心头。

过了好久,她才想到下一个问题——时间。这是多久之前发出的?她抬头望向飞船上的计时器,又回想着詹久成发信的时间,匆匆在心底粗算了一下——三十三年前。而自己却只过了三年多,十倍的时间流速。

只有命运知道:她算错了。从三秒钟前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宽阔的舱室里,冷冷清清,特别育种的桃花一年两开。花又开了九次,谢了九次,桃子堆成了小山。包括桃树,她没再种什么新的植物。回不去了,不用再种了。

后来,桃子被酿成了酒,粉色的,像记忆中天边的云。

除了摘桃、酿酒,她就只呆在观星舱里。观星舱位于舰首最前端,巨大的正圆型舷窗中心,一片光彩夺目的幕蓝色光晕呈辐射状铺展开来,还没等她看清,就化作血一样的红色,消失在她身后,消失在观星舱的最后一块舷窗格子里。

头靠在透明舱壁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观星舱内的灯光都没有开,广袤的黑色浸满了她的四周,只有一团团远去的丝状星光,在她赤裸的后背上勾勒出起伏的线条。她又抱紧了胳膊,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羔羊。金属般冰冷的星光像冬夜的北风,袭来阵阵寒意。

时光无故飞逝,故乡命悬一线,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她看着堆积如山的食品物资,觉得老天爷跟自己开了个太大的玩笑。

她瞥见了观星舱的减压按钮,愣愣地凝视着那个橙红色的圆形,只要按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对真空敞开的舱室,会在瞬间掉入接近绝对零度的寒冷。极度深寒和零气压会让一切在几秒钟内戛然而止。

星光把她优雅的曲线映射在舷窗玻璃上,玲珑起伏。丽珍扭头望去,那曲线美得动人。她的手摸着减压按钮,开始颤抖,她在犹豫,她终于开始哭泣。她的手最终还是离开了按钮。

她飘到了那四颗桃树下。

玉葱般的手指拨弄着枝条,桃树呼出的水汽沾在她光洁的皮肤上,凝成细密的露珠。她围着郁郁葱葱的树冠绕飞了两圈。

“真好,又开花了。”粉色的、白色的桃花,映在她的乌黑明亮的眼睛里。

她吻向一片桃叶,桃叶冰凉的触感从嘴唇传遍全身,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在桃树的体内流淌着三个生命,流淌着她的爱人。突然,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

“既然能把桃子DNA从手环中分离出来,为什么不能把一个人的DNA找到再培育出来呢?这样不就能……复活震伟!哪怕只是一个陌生的震伟,至少,复活一个人!”

桃树和人体之间的DNA差距在多少来着?35%?30%?她飞快地地飘进资料室,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一本本生物学文献。

只过了十三四个小时,丽珍就落寞地离开了资料室——人体克隆需要一系列复杂的实验设备,先是分离出要克隆对象的DNA,再找到合适的受精卵植入,太湖号上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在红树莓上嫁接桃子,和把一个完整的人体复制出来,两者根本不在一个难度级上。

太疯狂了,不可能的。她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基因差距太大。在植物受精胚胎中植入动物DNA,这在生物学界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震伟,你告诉我‘坚持下去’,参谋长,你告诉我‘做对的事’,我听你们的,可我真的怕这丝虚妄的希望破灭。”丽珍常在梦境里自言自语。

一切结束前,有事可做的状态会让人充实。徒劳总好过寂寞,忙碌的傻子总好过空虚的呆子。尘封已久的生物实验仪器被重新摆弄起来,生物舱里灯火时明时暗。

这天,丽珍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飘到了生物舱舱门前。刚打开舱门,她就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那味道让她一下兴奋起来。之前真的没有幻想过能再闻到这样熟悉的味道,那是动物组织体液独有的一种味道!

她飞速飘向中间的二号桃树,仔细检查着。旋即,又失望下来。不仅失望,还有一点恶心。只见一颗株蕊上本该结出青色小果的地方,竟然长出了红褐色的膜,圆嘟嘟的一个球形,里面包着一团脓血。像一块疮,丑陋不堪。

但正是这块不怎么好看的疮,在显微镜下展露的细胞结构让她暗自吃惊——分明是动物细胞。

她的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希望。

又过了一百个小时,一号桃树飞速生长着。

丽珍又一次激动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她看到了组织!在几朵桃花落下的地方,有红褐色的疮,仔细看其中黄豆大小的一个,干细胞在分化!此刻的她觉得自己是雅典娜女神,站在高高的卫城上,俯视众生,她要拨开乌云,战胜一切力量,战胜那从未被驯服的造物主。

又过了两百个小时。四号桃树结出了红褐色的果实,丽珍有些气馁。那些红褐色的组织里,再没见到过任何可分化的干细胞。

只剩三号桃树了。丽珍的情绪失落到极点。

比没有希望更可怕的是,触摸到了希望之神的衣角,却再没有抓住过。眼睁睁看着希望流逝,心碎,黯淡。绝望的预感再次笼罩上她哀伤的眉角。

三号桃树结出了二十六块生物体组织,无一成形。

先前酿好的桃花酒还剩一百多珠。绝望中的丽珍有个感觉——这些桃花酒喝完的那天,应该就是她出舱重逢震伟的时刻吧。

生物舱里满眼绿意盎然,心间却冷如冰雪覆盖的寒夜。舱壁的储藏格子里只剩不多的桃花酒了,数了数,三十二珠。三十二珠桃花酒,沧桑两隔相思梦。

现在的丽珍只想做自己,哪怕是按下那个橙红色的减压按钮,一切无非也只是个人的选择。可命运之神偏偏带着一脸戏谑的坏笑,开起了一个沉重的玩笑,令她不堪重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数据资料飞速地闪动着,丽珍伸手想关掉数据流……

这时投影屏中闪现出一本书的封面,泪痕未干的丽珍没看清那本书的名字,只看到书的封面是绿色的。

一片草地上,阳光,蒲公英,还有一个孩子的笑脸。胖嘟嘟的小脸笑得天真无邪,清澈的眼神充满了希望,孩子望向丽珍。

“宝贝,你的眼睛好亮。”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话,直接把十字路口的其他方向全部封死,只给丽珍留了一条不可能走到终点的路。

整整两天,丽珍都在三个男船员的舱里翻来找去,所有掉落的碎头发,皮屑,穿过的衣物。只过去了七八年,DNA应该没有被破坏,但是太少了,只有3人,远低于最低个体数量线。资料室的灯光一直亮着,丽珍疲惫不堪,终于,他在资料库中找到了数百万人的完整基因图谱。

五天后,丽珍离开了资料室,来到了生物舱里,先前那四株桃树已经枯萎。

一百个小时过去了,生物舱被丽珍划成三层,每层都有几千平米,白色的,粉色的桃花散发出阵阵清香,一片花海,生机盎然。

一年过去了,显微镜下又一次出现了分化的干细胞!

两年过去了,桃花开过的枝杈上,几千个动物细胞组织里,丽珍第一次看到了干细胞分化成一个完整的器官,几毫米的红色组织在微微跳动着,一颗由震伟DNA培养出的鲜活的心脏!

一切就在眼前,希望不死,文明不死。

她在浩如烟海的技术文档中梳理着,数百年来人类在探索生命底层规律的路上艰难行进着。一个个里程碑在她眼前匆匆掠过:

在达尔文进化论发表的二百年后,表观遗传学问世。从1740年林奈看到的双侧对称的柳穿鱼花,到2005年华盛顿大学实验室,一只暴露在农业杀菌剂中的雌性大鼠的后4代的内脏异常,环境对遗传的许多快速改变无法用进化论解释——拉马克主义像个幽灵,数百年间一直死死纠缠着经典进化论,阴魂不散。

最重要的一个里程碑首先出现在脑科学领域:

在发育大脑中,神经元的长途迁移受到了表观遗传转录程序的调控,而表观遗传又和环境强刺激相关。从那时起,就有人猜测:具备这类固化能力的物种,更容易快速演化出对环境的适应特征,符合经典进化论的思想内核。新拉马克主义复活在即。

最终,当时间的车轮行进到了22世纪时,融合了表观遗传学、分子生物学的“大一统进化论”被实验逐步证实。生命之歌的神秘乐谱,这才被一段段地揭开。

他读到了一篇2129年发表的《电离辐射导致的表观遗传表达机制的改变》,一篇“大一统进化论”体系内的普通论文,并不起眼。

人的记忆承载着对外界刺激的全部反应,久而久之,会对表观遗传形成影响。所有的碱基对,头上都戴着一顶叫做“表观遗传”的帽子,帽子记录着对周围环境应对的策略。这些应对外部刺激的策略从帽子进入DNA真正的蛋白信息中,需要经历千百万年漫长的进化过程。

也就是说,基因也有记忆。

丽珍自言自语道:“当年,震伟他们的人体承受了强烈的辐射,会不会一下把表观遗传和DNA之间的鸿沟打通?会不会把部分强刺激记忆信息写入DNA?”

旋即她摇了摇头,自嘲道:“旧拉马克主义在特定环境下竟然是成立的?不可能。剪去青蛙的一只脚,再让它去繁育下一代,下一代还是四条腿,不会生出三条腿的……”

但论文又明明指向了这个结论——需要特定的强环境刺激,比如高强度电离下,生物经受的重复行为刺激,会对神经元的表观遗传发生某种作用。因为伦理问题,这些理论只在白鼠身上试验过,缺乏人体实验证据……

疯了就疯了吧,不管有没有记忆,即便真的能固化下来小段记忆,固化的是哪一段?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能诞生就好,是他就好,哪怕不再是原来那个震伟。

四年过去了,胚胎最远只走到了爬行动物期,相当于人类自然孕期的第五个月,便胎死腹中,那团暗红色胚胎已经超过一公斤,望着停下了生长脚步的死物,丽珍叹了口气。

按自己的时间计算,已经离开地球快八年了。桃花开了三千朵,又败了三千朵。

过了优育期的桃树们渐渐老去,花影渐渐稀疏下来,结出的动物细胞组织也不再茂盛。直到最后一团暗红色的胚胎在显微镜下展露无遗时,丽珍笑了。那团组织在无情地嘲笑着自不量力的她。

她也在嘲笑着自己。

最后一朵桃花败了,她也败了。最后轻轻掩上生物舱的大门前,她带走了最后九珠桃花酒。那些原本是粉红的酒滴,在时间的力量面前黯淡下去,变成了宝石一样的深红色。

从此,她再没有打开生物舱的舱门。

“只剩九珠了,要珍惜呀。”她对自己说。观星舱里,弯曲的弧形光线依旧绚烂,又有不知多少个小时过去了。

空间之锤,遥远,冷酷,沉重,击碎了所有的旧梦和期许。

时间之刃,锋利,冰冷,无情,一寸一寸切割着她那颗曾经温热的心。

观星舱舷窗的玻璃中,冷寂的星光再次照耀着她,她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玻璃上,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玲珑起伏的身体曲线看去依旧销魂,美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

美。美给谁看?再无人欣赏。哦,不对,也许将来会像参谋长说的那样,信号或者飞船有一天会被另一个智慧文明截获?

丽珍把脸凑近了舷窗,望向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何时眼角竟悄悄地爬上了一根细细的皱纹,八年过去了,三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又如何?到那时再感叹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没有必要。

最后的几珠桃花酒颜色虽暗但尝起来更加甘醇浓厚,陪伴着丽珍写下了这些年来她的所有实验资料,在植物体内培育人类DNA的全部努力的详实记录。

她望着数据屏上密密麻麻的技术资料,嘲笑自己的天真。如果真有谁能看到这些,那将是多久远之后了?几万年?几亿年?太湖号还存在吗?

算了,不去想了。她看着书封面上的孩子,对着孩子的那双大眼睛说:对不起,我尽力了。似乎也是在对着绚丽的蓝色和红色的时间之线说。

丽珍轻轻捏住漂浮在空中的那半只口红,对着透明舱壁的映像,轻轻描绘着。唇丰盈娇艳,轻轻嘬着粉色的液滴。酒入愁肠,化作最后一片残梦。口红在小玻璃球上留下了唇印,同样是浅浅的粉色。

今宵,有酒,有梦。

“滴——滴——,三分钟后观星舱将开始减压,五分钟后将对外开启舱门,请穿好出舱服,做好防护措施。”太湖号里最后响起的是AI的警示提醒。

冰冷的声音,再惊不起她沉醉的梦。丽珍微笑着,梦里她是否还能再遇到那个他?

观星舱开始减压,空气中响起“嗤嗤”的回响。骇人的减压气流声,再惊不起她破碎的心。气压骤降,随着空气密度的降低,回响声慢慢消失了。

在飞船自身时间度过了八年后,在遥远的光年级距离之外,梦里的丽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仿佛所有的星光都冻结在时间之海中。慢慢地,她看到了身边升起一片白色的光芒,感觉像在穿越一片温暖的草丛,感觉原来如此美妙……

隐约间,苍茫的星海尽头,仿佛有什么声音传来,越来越微弱……

“当——当,当。”

观星舱舱门被敲响,一长,两短。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赤裸着身体,踉踉跄跄。他抬起头,望向宽幅大屏,眼前满屏漂浮的是生物技术文档,字里行间的语气,似曾相识。

这时,在屏幕的另一侧,突然涌现出数百个表格,每个表格里都有数个文档:《文明间的球笼法则的观测证据》、《破解四面体引力牢笼:负物质的理论计算和实验制造》、《弦论改变引力实现近光速飞行的应用猜测和部分证实》《第五星文明的快速生物改造技术》、《电子跃迁超距通信》……

表格的最上方是一段文字:

“长城军团K23战斗群太湖号运输补给舰,我是C9战斗群李广号指挥舰,我叫冯思锐。你们现在身处一处废弃的捕猎笼中,时间流速是外面的数千亿倍。下表中的文档,是截至目前我能破解出的所有技术,来自古战场中两个不同的外星文明……”

赤裸的男人神智恍惚地叩响着舱门,也不知道为什么敲门要用一长两短的节奏,只觉得记忆中这么敲是对的。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颗桃树下,努力回想着自己是谁,却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