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不瞑

作者:马翔宇来源:蝌蚪五线谱发布时间:2022-05-23

第32期龙门赛作品公示

泥水沿着履带的齿节飞卷了起来,只有那么很短暂的一瞬,每一滴泥水里的泥沙与水都离心开来,污浊的浊得发黑,通透的透得发亮。在发亮的水里,倒映出来的是遮天蔽日的针叶林,从四方八面,一齐指向着水滴的中心。在这森林之外,晨光已然熹微,朝日下有化冻的大河北去奔向白色的大洋。太阳正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爬上来,但愈发炽烈的阳光只拘谨地迈过林带的边缘,便再不向前一步。林木相扶,松针相叠,一层层蓬松的结构组成了致密的林墙,将这几十台柴油发动机发出的那点可怜的轰鸣声也消灭在了车队数十米的范围以内。林间穿梭着的生灵们在钢铁路过时都自觉地静默了下来,整个森林都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这些外来人,清醒的森林比睡着时更加安静。

转过林墙,一处不到百米见方的空地闪现在眼前,空地周围的一圈落叶松长得分外高大,地上的土也比别处更加油亮。几处青绿色的半地下混凝土建筑散落在空地上,座座上头都架着伪装网,地面也是那样黒棕相混的颜色,看着却少了生气。一个胖大而衣衫不整的汉子从地堡里头钻了出来,甩开膀子挥动着两面旗,引导着车队钻出林海,循着前车尾灯的橙光依次开上空场。履带在空地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驾驶舱内的噪声倒是骤然变大,使人颇不适应。车队在空地上次第停稳,却并不熄火。头车上跳下来的是一名少校,他的苔原迷彩外套规整地扎进在武装带里头,头上则是一顶黑灰色的羔羊皮船帽,毛面向外,椭圆形的帽徽已经拿掉,那本该显眼的圆形的孔洞已经被重新浮起的羊毛淹没。

“两个小时呢,够你们办事了吧?一小时四十七,哦,四十六分之后,才会有卫星过顶。”叼着烟卷胖大汉子也为少校点燃了一根香烟,一手抱臂旁观着乘员舱里陆续跳下的士兵,神色与牧场集市上挑选羊羔的布里亚特牧民别无二致:“哈,上士、大士、大士,老天爷爷啊,你们可算是不让义务兵来干这种事了!这回让你的小伙子们办事麻利点,我可不想再被取消一次休假。”

几名老士官撒到了空地的四周,旋翼无人机也爬到了松林的尖顶上,在一公里的距离里梯次布下警戒哨。一切停当之后,八名用黑色布罩蒙着脑袋的男女被从车上硬拽了下来,在空地中间偏东的地方,沾满泥水的军靴踹在了他们的小腿上,使其能够错落着跪成一排。每个跪下的人的肩膀都被两名士兵从侧后把持着,八名士兵拉开枪栓,核验完毕枪械,便据枪走向了射击位置,他们的军靴踩在了厚实的松针上,枪口一齐抵近了这些下跪者的小脑。就在枪口触碰到头皮的一瞬间,跪在最靠北位置的壮实男人突然开始剧烈的战栗,屎尿的味道飘散了出来,让这些刚刚经历了一路颠簸的人个个都有了作呕的感觉。

少校的眼睛阴鸷地扫到了尾车上,一名绑着红十字袖标的尉官急跑过来,只一针下去,这壮实男人终于如其他人一样沉静,默默低头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少校口中吐出了烟圈,那些本该清脆的枪声因消音器的阻遏而变得沉闷,林中没有鸟雀惊起,只有八具尸体倒扣在地上。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空地的东侧地面上有坑道显露出来,那坑道中是已经预热完毕的焚化炉,火焰的温度扭曲着坑道上方的空气,透过这层空气望过去,能看到死人的抽搐,活人的不安。

“我说,这些人里头就没有一个答应闭嘴的?看着都有头有脑,有家有室的,这也不像那些骗别人把自己都骗了的傻子啊。世界没灭亡,他们先把自己灭亡了,犯不着吧。”胖大汉子两指捻灭烟蒂,将其塞进口腔润湿后,才吐在了地上。

“我只负责执行。”少校敲了敲自己两杠一星的肩章,他的眼睛仍然看向前方,在他的视线里,那第二批男女已经跪倒在了混合着脑浆和松针的黑土地上。近地轨道中,上一颗卫星已经游走到了下一片大陆,而下一颗卫星还在横渡宽阔的大洋,这里是盲区,是无人注视的地方。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太阳正缓缓地坠入绿色的海,跨过海湾的大桥上,灯火从桥的右岸蔓延到了桥的左岸,又从左岸沿着河流进入山谷,不多时候,整个海湾都已被灯火点亮。如若站在人类历史的时间轴上向后回望的话,就在非常近的,肉眼还能看到的地方,天空中还有无法忽视的圆月,地面上还只有几处篝火遥遥相望。而今呢,耀眼的浪花前赴后继,拍打碎裂在几百年前修造的防波堤上。

一架民航客机正在防波堤正上方的空域中急速地爬升着,当它穿过流云与暮霭,在平流层中拉平之后,年轻的乘客便拉开舷窗上的幕帘,从舷窗中向外望了出去,能看到漫天星河无声轮转,金波海湾上应繁星,这场景与他当年来到这里时一模一样。到今天,他终于要回去了,回到那个给了自己名字,也能让自己的名字彪炳千秋的地方。他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在脚下这片被防波堤冲洗着的大陆上,由于自己的名字里那几个对于此地主流的人们而言过于生僻的读音,他数年间都只能保住自己的姓氏,被人称呼为“梁”。哪怕那些根本是和他流着一样的血脉,受过一样的基础教育的人,也跟着只称呼他“梁”。他得走了,他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客机翼尖的识别灯消失在天幕里,也许是光污染的缘由,那无穷的天幕里仍然隐隐约约泛出来一层微微的红。

“星星,先生们,把那些光辉的,灿烂的,引人注目的事物比作星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修辞手法。譬如说,汉堡、贝吕克以及我们被上帝眷顾庇佑着的不来梅,就是德意志大地上,闪耀着财富和文明光芒的恒星。波罗的海与北海中浮起的鱼获、烟草、煤炭与纺织品源源不断地从这些地方涌入了德意志,温饱了德意志诸邦国的男女,滋养了德意志诸邦国的工业。”站在发言席上的男人正历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光辉,他的红色丝绒夹克的袖口有藏青色的半月形卷边,在这一片黑衣的大厅中尤为显眼,这是法国人钟爱的款式:“而一个统一的德意志国家,则意味着,我们将失去贸易、税收与邦交的自由,无论是听命于维也纳、柏林还是慕尼黑,这中下场都是可以预见的。我们将失去自由,失去了自由,我们的光芒也将湮灭,我们会成为那个统一的德意志国家的边鄙之地,用我们的血汗钱来供养那些长着大下巴的畸形儿,蓄着大胡子的战争狂,穿着滑稽短裤的酒鬼。想象一下那种场面吧我的先生们,无论何种情况,无论怎样的时代,对于不来梅这座本可以永远星光熠熠的城市而言,那样的选择都是错误的。”拳头愈发密集地敲击在讲台上,喷在上头的一层又一层口水被拳头砸平摊开,把整个台面都搞得腌臜龌龊。

大厅中的掌声与嘘声一同响起,更是吵得人头疼欲裂。辩论,几乎是无休无止的辩论,已经持续了整整八个小时,连阳光都已经不堪于这并非基于逻辑的循环往复的争吵,离开了风和日丽的不来梅。医生瘫坐在他的位子上,黑绸子的宽领带已经被他自己扯散开来,领口大敞着,却仍无法散尽这胸口的燥热。他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在下一位发言者上台前的骚动中,他挤出了人群,从那幢覆盖着绿色瓦片的哥特式大厦中逃了出来,外头的冷气打在他的脸上,是醒人心神的北海海风,他重新活了过来。

通常情况下,这位医生的眼睛总是望向天空的,四十四岁时,他在天空中捕捉到了智神星的踪迹,三年之后,还是从此地仰望星空,他在小行星带中发掘出了灶神星飘忽的倩影。还是向天上看吧,在他的一生中,人世间实在过于纷乱,遥远的天空远比这地上的人世更加稳定而可控。看看今夜的天空吧,没有云霞的遮挡,群星被上帝的手撒在宽阔平整的天幕里,交替着、应和着,哪怕不计其数,仍然相互协和。

一道光从医生的脸上掠过,那是来自威悉河口上灯塔的光亮。火盆中拢着一团烈火,火光在聚光透镜的焦点上熊熊燃烧,平行光束于是可以一圈又一圈的扫过三十海里内的暗礁与浅滩。远来的货轮在这一束火光的引导下,将一船又一船的财富与水手的欢呼送进不来梅港的怀抱,港口的酒馆和妓院里没有夜晚,哪怕在沉沉的海雾里,哪怕在最黑暗的黎明。

“火啊,燃烧着的火。”医生思忖着,他猛然想到,在每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轮回中,天上燃烧着的那颗恒星,总会在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时间里,给予不来梅光明。那么,在他头顶上的天空中,在他发现了智神星、灶神星的地方和更远的地方,有无数颗这样的火球呢。在每一块天幕上,都有无数道光朝着我们射来,这无数道光理应填满了我们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天空,让这世界的每一秒钟都充满着无处可避的光亮。无数的名城可以坍圮在灰烬中,无数的神庙可以荒芜在稗草中,无数的雕像也可以被推倒再立起在人潮中。唯独这光,这来自无限宽广、无限渺远、无限方向的光,没有丝毫的可能被掩藏啊。

沉静的、无限的夜空啊,这本该出现的光芒去了哪呢?这个问题将在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困扰着医生,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天。在他死后一个月,英国国会将会通过向着古老的东方开战的议案,那时的世界会更加纷乱,纷乱上很多个一百年。而即便在那个更加纷乱的世界里,这个问题仍会长久地困扰着所有仰望夜空的人们,只要他们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类一直仰望着的黑色苍穹,他们都会感到强烈的不安与不真实感,而因此对地面上正在发生的一切激荡风云表现得心不在焉。

梁子,刚刚出去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

他可是我手里最好的苗子,能干,能等,能忍。他能干,我从第一次见他做事就知道,手里握着光学和材料两个博士学位,却也没念书念傲了,念傻了,都不用让他特意准备,就在看守所,把他扔到流氓堆、土匪窝里去也是一点都不违和。就连技侦的人也跟我说了好多回他有想法,能折腾,帮忙鼓捣了不少有点用的新玩意。他能等,到我带满他三年,和他说了那许多回“再等一等,再沉淀沉淀”以后,我也就知道了,让他耐心等一等,他就会耐心等一等,让他体谅体谅,发扬发扬,他就会体谅体谅,发扬发扬,他好说话。

但他能忍,起初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他那就是傻而已,是单纯,和所有的学生崽子一样,只是单纯地坚信着台面上头的东西,而完全不知道真实的规则。

他命不好,这话当然不能公开说,但他命是真不好。这么多年,我手里过的孩子有二十多个,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能连续碰上七八回那种事,七八位那种爷的。每一回,那些该安抚他的话,稳住他不要让他去找麻烦的话,我都会配合着去讲。第一回讲的时候,我的语气最不容置疑,但我那是硬撑着的,那回心里头其实最忐忑。好在,他的表现也和一切好糊弄的学生崽子一样,不停地反躬自省,好像真能找出什么教训和规律来似的。后来啊,那种话讲得多了,我的语气什么样的都有,心里的忐忑倒是一点都没有了。人嘛,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在糊弄个傻子的时候,那心里其实是很坦然的,根本不会往对错那方面去想。傻子,那不就是让人糊弄的?

就在刚刚,我照例又要糊弄他一次了,这终于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他到岁数了。无非就是要先表达一下惋惜,再从他身上挑点不可能没有的毛病,等他脑袋垂下去了,对他自己近来犯下的那些“致命”的错误表现出悔恨的时候,再轻轻地拍拍他,暗示自己也已经尽力了就行。至于那些鼓励的话,说也行,不说也行,反正就是这么个流程,这流程对他而言回回都好用。可是这回,他的脑袋却没再低下去,他还讲话,他说:“陆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大海一眼望不到头,风也多,浪也多,传说里头的海怪巨兽也多,可还是有那么多人玩了命去劈波斩浪,寻找新大陆吗?”

他这么问,倒真把我给问傻了。他倒也不等我回答,直接给了我他的答案:“那时候世界在变大,只要世界还在变大,无论后头是什么样,前头都还有希望,都值得我这样的人去拼一次命。可陆队,你知道吗,他们宁可去面对飓风、巨浪与妖怪,也没有选择掉过头来和这边的人拼命,也是这个原因啊。”

在出现场的车上,我才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却不说,就看着我在他面前把他当傻子糊弄了七八年,他还得配合着我,把自己表现得真的像个傻子,以免我看上去太像个傻子。这事可太吓人了,吓得我一路上不敢和他说一句话,直到现场,那气氛才正常了一些。

那人就站在桥栏外头,衣服叠成了四方块,放在了桥栏里头,连袜子都给叠了。眼泪糊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鼻涕糊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头发前头短后头长,却都染成了珐琅红的颜色,从发梢一直红到了发根。那嘴里头絮絮叨叨,零零碎碎,全然不提自己想要什么,颠来倒去的,说不出个整句。这样的人,和那些一句话不说的人,都是真的要跳,真的是一句话不对付,哪怕是他自己和自己一句话不对付,他就跳了。汛期的江面,水最急,涡最多,每年桥底下的这片水到这几个月都得收走二三十人,只要下去了,他想上来也上不来了。可这样的人劝是肯定劝不下来的,只能是我这边稳住他,让梁子从背后摸上去,瞅准机会一把把他拽回来,摁在桥面上。好,好,差不多就是现在,梁子已经摸上去了,而他还完全没有察觉到梁子。

“也许已经到了,它不会停在那的,它一秒钟都不会停在那的,只要到达了那里,它就会回来,那是最终的最终,边缘的边缘。所有的东西都无所谓了,所有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都没有意义了。”这家伙就那么突然地从一个傻子变成了一个疯子,一大段话从他嘴里漏出来,还没全灌进我耳朵里,他就已经张开了双臂,溶进了灰绿色的滚滚江涛里。起初,散开的红发还能标定他的位置,但没几秒钟,江面上就只剩下了绵密的灰绿。

梁子没抱住他,甚至根本就没上手抱他,梁子愣神了,明明有十几秒钟的时间可以动作啊,可梁子就那么在桥栏里头愣了十几秒钟。连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了,他们惊呼,他们咒骂,他们嘲笑,这下完了,我知道完了,我彻底保不住梁子了。

梁子走了,走的那天连个招呼都没和我打。

微信、QQ,他全给注销了,那个我打了不知道多少次,都能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再打过去,起初是无人接听,后来接电话的就换成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梁子这小子,是想从我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

而那个跳桥的疯子跳下去之前说的那些话,连带着他跳到江里无踪无影的场面,被从七八个角度录了下来,到处乱传。梁子当然也被录进去了,他本以为那天会是他的大日子呢,身上还穿着夏常服。那身衣服让他成了一个符号,视频发酵开来,所有的评论区里头都是对我们拉不到头,探不到底的辱骂。

领导们紧急开会,要求把这些视频处理掉;但也就过了一两个钟头,更大的领导就要求不要去干预这些视频。能当大领导的人果然不一般,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视频也就热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以后,大家就都看腻了,骂烦了,再看到那些视频,抬起手就划过去。大家都划过去,那些视频当然很快就淹没在了浩如烟海的各色视频里头,比人掉到江里消失得还要彻底。

我经手的二十几个小孩里,走了的不是没有。这个走了,还有下个呢;下个走了,大不了还有下下个,一别两宽,江湖再见。但梁子不一样,我不太敢想起来梁子其实不是个傻子。他从来不是个傻子,那也就意味着,说得不客气一点的话,他从来都知道我也是个骗子,还是那种习惯性地把自己也骗了的骗子:有些事,我是做不了主,但有些事啊,我只要什么都不干,其实就已经是把什么不该干的都干了。所以这些事不能细想,只要想起来了,我就总觉得,他还在盯着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死盯着我。 

我得看着他,看到他在哪,在干什么,下一步能干出来什么,我才心安。这当然绝对不是为了道歉或者补偿,这种事是不能道歉的,不但不能道歉,逮着机会,我还得想办法,让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着让我道歉。为什么?你看他这辈子敢去找那些真的能做主的人一丁点麻烦吗?他过界了,假善人的皮壳他给我戳破了,这层壳破了,所有的腾挪空间就都没了,那我只能选择去当个真恶人。诶,人世间的事啊,那也不是都有中间道路能走的。

离职一个月的时候,他从旧住处搬走的,搬乡下去了。两个山区县中间的山坳里头,他找了个都快荒了的村,弄了处院子,铁门上的锈多少年都没人除了,生生锈出来个大窟窿。穷乡僻壤的,和山外边只通一条一车宽的村道,好在他东西少,骑着辆山地车就都给驮进去了。后头的一个月,他们告诉我,这小子是三天出一趟门,一礼拜洗一回澡,小院的菜地他给翻开了,看着是要种点啥。这小子是心灰了之后,打算归隐山林了?心灰了也好,灰了好,灰了心里不装事,灰了大家都太平。

一个月以后,他们又给我来电话了:那屋子的烟囱白天照常走烟,但灯到了晚上却不再点亮,这小子一个礼拜没有出来过了。院子里的地啥都没种,就那么晾着,晾到翻出来的新土都已经干了。他们翻了墙下了锁,屋里头有生活痕迹,每回都不一样,每回都很新鲜,有时候就连烟屁股都没彻底灭了,但就是没人。他们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神叨叨的,他们说:“感觉那小子就在屋里,就在盯着他们,他们每回去的人都感觉被人盯着呢,但就是看不见那双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们催我去,去把这小子赶紧弄出来,他们也害怕。

山村里的晚上很冷,山上头的风会往山里头灌,“呼呼”地号上一晚上。就算是夏天,人躲在背风的石墙后头,也还是得套一件皮夹克,才能勉强保住身上的那点热量。好在风声大了,人声就小,烟头上的火太明显,全得靠扯扯闲篇提着精神才能熬到后半夜。

“陆队,你看这天,是不是有点红?”

“光污染。”市里的天每个晚上都这样,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异常。

“这离县城好几十里地呢,我们起小在这长起来的,天真不该是这个色,是吧,三儿?”

“是不老对劲的,星星看着好像都比以前多嘿。”

“别管天上了,天上离你远着呢。三点了,进去蹚蹚。”眼前的怪事还没解决,我真不知道这两个货哪来的心思去操心天上的异象。

先摸上去的三儿不到一刻钟就从屋里出来了,他站在院里,招呼着我们过去。这屋里头算不上多干净,地上的浮土是都扫了,可灶台上淋着凝固了的猪油,锅也是脏的,正在水里泡着。走到卧室里,被卧在床上散开着,伸手进去,那被窝里头是热的。

他们俩站在卧室的门口,突然就怔得像活死人一样,脸都不往后转,眼睛却尽力地在向后瞟。那种感觉真的来了,顺着他俩肩膀中间的空隙望出去,直捅捅的就是那月亮照着的脏了的灶台,可就是在人和灶台中间,能感觉到一定有两颗比月亮还亮的珠子,正扫射着我看不到的光。光从一边的后脑勺,移到了另一边的后脑勺上,最终穿过两人肩膀间的空隙,定到了我的身上,我尽力地吸着气进来,心跳的速度却还是越来越快。拇指的指甲掐着中指的指肚,缩小了我的瞳孔聚着光,我稳住气息,把后脚的脚跟微微抬了起来。也就那么两三秒钟的功夫,他俩一个闪身,我从他们闪出来的空隙里,扑向了那个我感觉到了光源的地方。

我的重心只压到了空气,人马上要跌在地上,旁光里只扫到两道蓝火,我带来的人就都没声息地被放倒在了卧室的门口。当我后手撑着地弹起来的时候,感觉到了面前温热的气息,蓝色的火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蹿到了我的后颈上,只一瞬,我又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雄鸡的声音。

被麻痹的眼皮还不能完全睁开,模模糊糊地视线里,能看到竖立着的长方形的光亮,白色而有颗粒感,如同刚刚刷洗过的汉白玉石碑。那个熟悉的人影浮现在了这石碑上,我尝试着起身,却全然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墙角堆着的东西,够你在这活两个月,我要你活着,活够这两个月。”隐约中,我看到他的手臂举了起来,从身体上揭下来了一道光:“这个也给你了,我过去的七年一直在弄的东西,现在没什么大用了,但好歹用上了。”

“你给我好好活着吧,不但是这两个月,你给我一直好好地活着吧。就请你耐心地等一等,等一等不见得是坏事,也是给你个机会能让你好好沉淀沉淀。所有的人,都会有他们应得的。”那长方形的光亮就此消失,一并带走了雄鸡的报晓,夏蝉不停顿的长鸣,还有所有在升温的空气里游荡着的、躁动着的、膨胀着的整个世界的背景音。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了,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米黄色的灯带,这一圈光亮将将把这间斗室照亮:没有一扇窗,整个房间从上到下是一色的水泥灰色,左手边的墙角里堆着十几箱子罐头,面前的金属大门与墙体严丝合缝,门旁有半个诡异的矮凳,只有一只凳脚和半个凳面,却稳稳地立在地上。

我爬过去,伸手去拽那矮凳,凭空的,另外半个凳面与其他两只凳脚被从虚空中拽了出来,手中出现的,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三足竹凳。地上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三角,待伸手捡时,拉起的却是一块柔软轻薄的布,布的一面是永夜一样的黑,而另一面,则能将覆盖住的东西化成一片虚空。哈,负折射率覆膜,这么大尺寸的,他还真给搞出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花板上的灯带灭了,一片漆黑里,终于能感觉到温差的变化。冷下去了,就是晚上,暖和起来了,就是白天,一冷一热的,我就能数着日子。可渐渐的,这种温差越来越不明显,第八个白天过去之后,我再也没有数到夜晚。

活着的我,选择相信梁子所说的“两个月”期限,但我没有办法判断两个月是多久,这种时候,我不是不能相信他,而是没法相信自己。所以为了节约食物和水,为了在未知中能够存活两个月,我尽力避免活动,只呆坐着,如同石头。在长期的静谧里,我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丧失了听力,那时候我会拍打一下自己,能感觉的出来,每一次拍打,我都皮肤都比上一次更接近我的骨头。

直到那声“咔啪”。

太清晰了,在无声的环境中,这种突然的,我已经不熟悉的响动实在太清晰了。之后进来的,还有风,还有鸟鸣,还有落叶砸在地上的响动。推动那弹开的金属大门,它沉重却不使人绝望。大门外头,是个并不深的山洞,我的东西还在门外放着,对外面的一些预感让我一时间竟有些怀念身后的地方。当我以一个文明人的姿态走出山洞向外望去的时候,发现这里正是荒村的背后,但山下的荒村,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

我的手表还在工作,它告诉我此时正是午夜,但眼睛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四维八荒,天色大亮,比我此生见过的所有晴朗的天气都要透亮,抬头看看,有云,没有太阳。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又感觉到了看不到的亮球,但不止两个,远远不止两个,那些亮球来自天幕的每一寸,来自所有或远或近的地方。在这诡谲的光亮天色下,我身批着那块梁子留下的布,踏上重返文明世界的归途。如果有旁人的话,他们会看到这是一颗干瘦的,眼眶已经凹陷的头,漂浮在密布着残骸的路上。

十几个小时后,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座城,那条江。

城市的骨架仍可辨认,那些重要的建筑虽然受到了损害,废墟也比那些不重要的建筑要显眼而清晰,它们的确承受了磨难,但只要有重建的一天,广厦高粱,依旧煌煌。

江面则被无数的浮尸与垃圾遮蔽着,已经完全看不到江水的颜色。在那些完整的和不完整的尸首上,穷尽了各种人类能够制造出来的伤口,里头曾经流出来的,是这城市里所有有名声的和无名声的血脉。在一片发白发青的色块里,远远地,我在尸首里望见了一具红发的骷髅,他的身上早没了血肉,嘴则微微张开着,空洞的眼眶里有波光一闪一闪,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仍似眼中有那种在突破思索的壁障时才会发出来的灵光。他还在向天上看呢,看极目高,看无限远。

顺着他的目光,我抬起头来,这时的天空又回归了蓝色,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变得越来越蓝。我想我明白了,那不是太阳那点被大气折射出来的微茫的蓝色光线所能晕染出来的画面,而是飞奔的光谱甩在身后的幽幽残影,是激荡星海中翻腾起的藏蓝巨浪。这巨浪正向着你我,涌动而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快,不必有丝毫的幻想了,它必摧枯拉朽,它必薄情寡恩。

那巨浪里的漩涡一路而来所吞没的,是你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现在,它不会满足的,直到它把所有的历史也撕碎搅匀,将那碎屑拖拽进无限沉重的深渊,埋葬进能量与物质汇集的所在。

它正到来。

扫码加蝌蚪五线谱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