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说

第三十一期龙门赛作品公示

黑洞的视界之外,李贺翻开一本黑色的书,等待着中心的喷流停止下来。

十年前,地球人李贺花费自己的所有积蓄,承包下银河系边缘的这个黑洞。据包工头说,当临近的工业星链建成时,光是靠报销废品的收入,就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向过往的工业飞船提供引力弹弓,帮助其加速或转向又能获得些额外的余粮。李贺琢磨着自己年纪也大了,这些年在工地的辛劳工作,也有了些积蓄。便做出了决定,希望靠此度过晚年。

李贺来到黑洞边寄居的头一年,工业飞船时常会出现在黑洞附近,这里的时常指的是三次。李贺为引力弹弓的使用提出了不菲的价格。所幸对方都接受了,引力货币的结算也毫无问题。到第二年,这个数字降为了一。第三年,李贺靠着前一年因为新奇购买的一件纳布星装饰品从星际商人那发了些小财。李贺不知道的是,因为工农商会之间的战争,纳布星已沦为一片废墟,相关工艺品的价格,因为绝版,在二级市场上翻了十倍不止。在接下来的五年里,除了一只土匪舰队蛮不讲理的将上千具尸体倾倒在黑洞之中,李贺再没有见过一个来访者。或者说,除了那只圈养多年的乌布,他再没见过任何活物。这种长久的寂寥,动摇了李贺一向的善良与乐观,并在阴影之中催生出了两种不可忽视的欲望,一种如黑洞般冷漠,是要把一一切撕裂的暴力。另一种是对生活星光般的渴望。  

一年前,那只忠诚的乌布也离开了李贺。多年后,有好事者坚称是李贺亲手杀死了乌布。理由是李贺非但没有将其埋葬,而是用清水将乌布煮熟,并在接下来一个月内以此作为口粮。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乌布的死源于一次意外的划伤,伤口在一星期之内都没有愈合。由此可见,李贺当时的医疗备份已所剩无几。接下来不得不煮食乌布的行为,可以让我们知晓,李贺的储备粮也业已见底,生活的压力,正在形成一个黑洞,要把他压碎,李贺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半年前,李贺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沉浸在一种蜘蛛般的生存状态里。在那段时间,李贺整日整夜的蛰伏在监控室,守着仪表盘上的风吹草动——蛛丝般的引力线会告知访客的到来。他确信自己要生存,除了当强盗,别无他法。他决心在猎物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发动猛攻并夺走一切。可在这一个月里,仪表上的示数没有变化过分毫。一本黑色的书让李贺暂时脱离了这种精神崩溃的险境,并成为了这苦命人最好的慰藉。鉴于这本书已经绝版,我们在等待第二个人物出场时,不妨趁此机会略作引述。

《盲流》

我的姐姐在一年前嫁给了一名星际列车的装卸工人,出嫁时哭得梨花带雨。但现在看来却是美事一桩。上个月他们抱了个大胖小子。我也登上了离开地球,前往天王星的星际列车。

与其他有身份的旅客不同,我的旅程是在货仓里进行的。这让我没有机会,回望那曾经养育过我的蓝色星球。但谁稀罕呢?我希望再也不要回来。

地外行星上大量矿产的发现,使人类的太空殖民路线得以大力发展。我爷爷那辈算是赶上了好时代。只要愿意,你就能从一个地球人摇身一变成为月球人,火星人,甚至天王星人。从我出生起,这政策就转了风向。说是出于健康的考虑,禁止地球人随意迁移至其他星球。实际原因呢?咱都心知肚明。由于克隆人人数的指数倍增长,地外工厂已并不缺乏所谓的劳动力,不再需要你地球人过去捣乱捅娄子。倒是因为这些地外行星都难种活庄稼,生产食品,星际政府以环境保护的名义使地球整个成为了一个农业球,号召广大地球同胞全身心地投入到农业发展的千秋伟业上。对,人类向太空发展后,地球可能确实减轻了些负担,但地球人啥好处也没捞着,全球人都给办了农村户口。

从能挥得动刀的年龄算起,我在地球种了八年稻子。由于平时踏实肯干,种稻成绩在合作社里名列前茅。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大评比中,我被选上去养猪。收到养猪通知书的那天,我的父母乐得合不拢嘴,囔囔着要办升学宴。能去养猪,而不是去养蛆,或者养鸡。在父母眼里,那是比考上重点大学读上博士还要高得多的荣耀。我可能也因此在当时有点自视甚高。在那个其貌不扬的装卸工人提出一个天文数字般的彩礼价钱,娶走我姐姐时。我就决心要去往那些工业星球上,凭我的一身本事,怎地也要闯荡出一番丰功伟绩……

《盲流》虽然只是一本三流小说。但故事的开头李贺非常喜欢。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反复读过五次。每次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实际上,《盲流》的开篇也确实带着喜剧色彩。一个从农业球出生的少年,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身跃入星辰大海。加入饥饿艺术团、探险地下城邦、大闹克隆人基地,这些章节给予了李贺一种农村小子也能在工业星球闯出一番事业的幻想。但不幸的是,小说很快和这种原始的活力与希望做了分别。

……我是在去办证的路上被抓的。假身份证依旧可以使用,机器人辨别不出。但是暂住证我正要去办,务工证我干脆没有。三证不齐,算是在机器人眼里放了天条。虽然关于收容所的传闻很多,但也有不少逃出来的兄弟。所以在跟随机器人进收容所时,我表现得异常配合,一点苦也没吃到……

进到收容所不吃苦,是不可能的。李贺对于这一点比谁都清楚。所以看到这里时,他放下书,起身去检查引力天线是否还在运转。在近一天的维护工作后,仿佛上天想给予他一个奖赏。仪表盘的示数发生了变化。

王欣本来想走得不是这条航线,但是战乱在逼迫每个人改变原定的方案。她在一张军用地图上查到了这条隐秘的路线,但并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管控。运气是生存的一部分,显然王欣的运气不错,前方的黑洞有导航员引导,作为引力弹弓的加速器再好不过。

李贺在收到王欣的导航请求时,有一阵子不知道如何应对。准确的说,李贺感觉自己缺乏了一种必要的勇气。按照原定计划,李贺应该发出一连串错误的指引,在抢劫实施后,确保飞船坠入黑洞之中,化为虚无。对于抢劫这件事,李贺早已做好准备,关于实施过程中的每个细节与事后的种种情景也做出了足够多的想象。但在这次抢劫发生之前,这一切都还只是想象。

……这是我在收容所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说,我是这间收容所里资格最老的盲流,盲流王。年少的一切幻想早已抛在脑后,只要活着就能算作成功。我一度认为,我的人生将在收容所里终结,直到那天晚上……

完成引力弹弓的加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过往飞船需要在持续一个月的时间里,通过精确的轨道计算,偷走些对于黑洞来说微不足道的动能。这一个月的时间,对于李贺来说,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而王欣则显得异常无聊。这位年轻的女飞贼在达到无线电通讯范围后,便肆无忌惮地向李贺讲述着自己的各种劣迹。“我当过人贩子,将农业球多余的小孩卖到工业星的上层夫妇那里。我觉得这是双赢,不,四赢。我从来不拐卖,都是明码标价。”王欣相信这些事憋在心里就是罪,说出来就不是了。“我,那孩子,两对夫妻,都收获了自己想要的。我是在积德行善。”

李贺除了给出必要的引导指令,没有回应过王欣的任何消息。这些赤裸裸的罪恶让他毛骨悚然,他厌恶这个聒噪不停的女人和她的恶行,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开始对一切的恶行感到厌恶,这种厌恶如黑洞喷流一样,无法抑制,无法阻挡。作为强盗生存,还是农民工饿死在这黑洞旁,李贺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那天晚上,收容所里进来个年轻人。穿着确实和盲流一般没有区别。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些工业星人的味道。这种酸臭味我不可能识错。果不其然,这小子进来后就没消停过,不断叫嚣着,要把那群不长脑子的机器人都送到销毁厂去。有个小盲流想让他安静些,可那工业星人哪受的了这气,两人不管不顾地扭打起来。在我出面将他俩分开前,机器人警卫已经出动,他们两人被转送到另一个房间。一间用来关押有暴力行为的盲流的专门房间。小盲流在过去的路上就哭了出来,在那房间,能活过一个月的就已经是狠人。而那工业星人却浑然无知,自己的身份已从保护伞变成了索命符,他已绝无再有从那间黑洞般的房间里逃脱的可能。就像工业星对待我们这些农民一样,这次吞噬将毫无声息,理所应当,如同黑洞吞噬一切一样……

“盲流又多了起来。”王欣向李贺谈及了这次旅程。“我在收容所里有一点关系,进到了这一批。”

李贺的心被触动了一下。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李贺将视线从书上挪开,首次回复了王欣:“收容所制度不是被取缔了么?哪里还有盲流,农民在工业星球不是被称为农民工么?”

“不是哑巴啊。你看你在这黑洞边上待着。消息不会都被那黑洞吞了吧。”王欣说。“农民工暴动,流动人口四处作恶,星际政府走了历史倒车。没有按规定返乡的农民都被当做了盲流。”

“其实这些盲流作恶呀,也是没有办法。在工业星晃荡了这么久,回到农业球哪里还有土地?地也没了,不抢不偷,老了吃啥靠啥。”王欣继续囔囔:“我也一样,农民的孩子现在工业星人都不要了,那就只剩去其他工业星拐卖孩子这一条路可走。我下不去手,但也要活命呀。我人贩子能干啥,只能找找关系,进了这批盲流,卖出去当克隆人的父本。”

李贺放下书,他在一瞬间同时知晓了两件事。一件是小说的后续剧情。那被错抓的小子果然大有来头,在他惨死于收容所之后,媒体舆论释放了巨大的能量。星际政府高层也由此重修了相关法规,收容所制度就此取消。主人公将得以从收容所逃脱,成为一名农民工。辗转于各个工地。另一件事则近在眼前,李贺突然充满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勇气。他发现这种勇气存在于行星的运转,万物的兴替之中。或者根本不存在这种勇气,不存在那个困恼自己许久的问题。黑洞在吞噬一切时会感到害怕么?那是它存活的方式罢了。

李贺见到了王欣两次,第二次是在自己的餐桌上。他一边进食,一边翻看着那本黑色的小说。小说的最后写道:

我承包了一颗银河系边缘的黑洞,包工头说只能用来做垃圾回收站和引力弹弓的加速器。但我有个更好的想法,我要开一间星际大饭店,毕竟有一条工业星链即将再此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