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谈少儿科幻:“让孩子们真正认识到,真实的世界不只有美好的东西”

专访刘慈欣

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组委会主席刘慈欣认为,包括少儿科幻在内的少儿文学比成人文学更具有世界性。(视觉中国/图)

成名之后,科幻作家刘慈欣的头衔越来越多: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中国“火星大使”,多部影视剧的制片人、监制、编剧,多家科技公司的“想象力架构师”“首席畅想官”“科幻星球研究中心主任”……2021年10月22日,刘慈欣来到重庆,他这次的头衔是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组委会主席。

重庆是刘慈欣的福地,他的代表作《三体》最初就是在重庆出版社出版的。这次,刘慈欣来为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颁发分量最重的中长篇小说金奖。

国内科幻圈的活跃人物几乎齐聚山城,颁奖过后的夜晚,大家漫步嘉陵江千厮门大桥,吃火锅喝啤酒。

在老朋友面前,58岁的刘慈欣像个孩子。开会候场时,刘慈欣和同龄学者严锋坐在角落,小声聊起各自玩过的游戏。说到严锋不了解的游戏,刘慈欣就详细介绍规则和玩法。严锋随即也抛出自己玩过的冷门游戏,刘慈欣听得目不转睛。

“我从来没有长大,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刘慈欣经常提起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这句墓志铭对自己的深刻影响,他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喜欢科幻作品里的天真,它意味着探索未来的兴趣,“在科幻世界里,我还是那个充满激情和想象力的少年”。

近年来,刘慈欣频繁向大众评选、推荐少儿科幻作品。“在以后,少儿科幻可能是科幻文学唯一的市场。”2021年10月24日,刘慈欣在重庆洪崖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现在的少儿科幻作家还是太少了。”

“他们有哲学探索的冲动,我们没有”

南方周末:在你的成长过程中,15岁之前其实都没有科幻小说的陪伴?

刘慈欣:没有,我童年只读过一本(科幻)书。后来改革开放以后才陆陆续续读到别的。

南方周末:当时你幻想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吗?

刘慈欣:没有过去,那会儿还算是一个少年时代。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很多科幻,高中大学的时候看到更多了,那会儿完全没有过幻想的时期。特别是对科幻产生兴趣的高峰期,其实比一般的幻想文学要来得晚,15岁左右是一个人对于科幻想象最活跃的时期,因为在那之前的话,那些想象力可能不是基于科学的,那个时候知道的科学知识不太多,科学也没有激发他的想象力。

南方周末:一些少儿科幻作家按读者的年龄分层,认为写给低龄儿童的应该是更科普的故事,写给中学生的科幻小说视野更开阔?

刘慈欣:这也不一定,低龄的孩子受到知识结构的限制,你不顾年龄的科普,他也看不懂。这里面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人们很少提到的:人们一般认为现代物理的量子力学、相对论都是违反我们的常识的,特别是量子力学;但是在孩子那可能让你很意外,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受到他的生活经验的桎梏,反而更容易接受那些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科学内容。这个现象现在人们很少考虑去创作成少儿文学,比如关于量子力学的那些哲学思想。我们是接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认为这些东西很难接受,但是孩子们没有这些障碍,他反而觉得这些东西能接受,只要你给他讲明白。

其实你说现代哲学——哲学在古代曾经很辉煌,现代哲学已经衰落了、琐碎了——现代的哲学家、任何时代真正的哲学家是谁?就是孩子。谁每天进行哲学思考?就是孩子。他问的问题你看上去很稚嫩,其实都是哲学的终极问题:我从哪来?这个世界从哪来?孩子刚来到世界不久,他们有这个哲学探索的冲动,而我们现在没有这种冲动。所以少儿科幻最终的精神内核就在这一点,我们真正面对着一帮符合这个科幻精神内核的读者,反而成人读者未必符合这个内核。

南方周末:2020年新冠疫情在全球暴发后,是不是会促使成年人也去思考更多宏观的问题?

刘慈欣:我想不会。疫情还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它只会提醒人们不要以直线思维来看待历史、预测未来——疫情之前我们人类有三十多年的太平盛世,这个在人类历史上都不常见。它提醒人们在未来我们可能随时出现意外或者转折,仅此而已,它还没有真的升级到那种让我们思考我们的存在,思考我们的终极命运,这个灾难还没大到那个程度。

“现在的少儿文学会直面黑暗”

南方周末:你发表的长篇小说里,创作年代最早的是《超新星纪元》(1991),主角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孩。

刘慈欣:但它不是少儿科幻,不是说里面有孩子就是少儿科幻,像《蝇王》你说它是少儿作品吗?

南方周末:但是它得了赵树理文学奖的儿童文学奖,包括后面的《三体:死神永生》得了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你觉得这两部都不属于少儿科幻?

刘慈欣:不属于。

南方周末:你的第一本书是《魔鬼积木》,在福建少儿出版社出的长篇科幻小说。

刘慈欣:对,那个也不是(少儿科幻)。因为那会儿出科幻小说的主要还是少儿出版社。

我写的所有作品里面,真的能称得上少儿科幻的就是《白垩纪往事》,没有别的。因为写少儿科幻并不是想的那么容易,它比成人科幻都难,你的语言、表达方式得适合小读者,你还得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我接触的孩子并不多,我也不太了解孩子,所以我写不了少儿科幻。

南方周末:那你当时写《白垩纪往事》的契机是什么?

刘慈欣:《白垩纪往事》是一个出版社约稿了一个出版的机会,而且《白垩纪往事》里面没有人,不存在孩子的这个问题(注:主角是恐龙和蚂蚁)。

南方周末:你觉得现在少儿科幻的内涵在发生变化吗?因为无论是儿童文学奖的评奖对象,还是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的一些科幻小说,都远比过去的少儿科幻小说成熟。成都一所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胥敏,要求自己的学生初一读《地球往事》,初二读《黑暗森林》,初三读《死神永生》(注:刘慈欣《三体》三部曲),并写读书笔记。

刘慈欣:首先现在的小读者阅读的范围、眼界比以前的小读者要开阔得多,能够接受一些更复杂的作品,但是少儿科幻本质上没有变,还是面向少儿的科幻小说,它与童话的区别在于它不是超自然的,是符合科学规律的。它有一个变化就是科普的成分比以前少了。

另外,像你说的也对,现在不光是少儿科幻,所有的少儿文学都与以前相比有了一定的变化。以前的大部分少儿文学会避免一些负面的、黑暗的东西,但是现在的少儿文学会直面这些东西。比如说很多的童话是很黑暗的,甚至黑暗到有点变态。

这种描写范围的扩大,能够让孩子们真正认识到,真实的世界不只有美好的东西,还有很多黑暗的东西,你要为迎接这些东西做好准备。科幻小说也一样,它会让孩子们明白科学首先是很伟大的,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在塑造我们的未来,但是它也并不是全部的作用都是正能量的。科学也有它的黑暗之处,也可能产生负作用。而未来有可能在我们的努力之下是光明的,也有可能在人们错误的选择下是黑暗的,这些都是需要让小读者知道的,但是在以前的少儿文学中就很少见。

“火星移民在未来也不成立”

南方周末:你曾说自己喜欢科幻作品里的“天真”,然而你同时推崇的是理性,而不是爱,比如《三体Ⅲ·死神永生》里的女主角程心想用爱拯救世界,这个人物被你写得让很多读者讨厌。这之间不冲突吗?

刘慈欣:不冲突,爱不是天真,爱和天真没有关系的。文学上有两种作品,一种作品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绪,为了表达自己对某些他认为出现的问题的苦闷、抱怨。第二种作品是所谓工程师思维的作品。作为一个工程师你抱怨没有任何意义,你能解决问题就尽力去解决,解决不了也不能抱怨,只能去想别的办法。而我作为一个基层出身的作者,写科幻小说的时候更多想的是怎么解决问题,而不是抱怨问题。解决问题的话就得有一个理性。爱显然拯救不了世界,不单在未来拯救不了,在过去也拯救不了。另外,如果从非理性来说,我们都会歌颂人性,认为它是永恒的,但你理性地去看看,人性不是永恒的,一直在变化,而到了未来,当大灾难到来的时候,你如果仍然保守着现在的这些人性和道德观不变的话,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问题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价值观上的代价、道德的代价,你可能问题解决了,还被认为是一个罪犯,或者被人认为是不道德的。

南方周末:但你似乎不赞同彻底的实用主义,比如你想向大众讲解航天的意义,而且这个意义是超越实用主义的,你怎么“从哲学的高度来认识”航天?太空探索除了直接推动一些应用技术的进步,它能给人类带来什么“新的文化和新的文明”?

刘慈欣:一两句说不清楚,这里只是打个比方:地球生命进化了三十多亿年,最关键的一步是从海洋走到陆地上,那么当年从海洋上陆地的鱼是不是有一种实用的原因,可能有,但是也可能在实用原因以外,还有很多的本能,生命扩张的本能、开拓新世界的本能。我想航天也一样,现在要仔细理性地分析,更多出于人类的那种深层的生命本能。

现在航天有很多实用的理由,有一些应用很占得住脚,比如通信卫星、气象卫星这些,但有些未来的应用,比如说航天去开矿、取得小行星带的资源,这个你仔细想想,短期内在经济上是不成立的,它的成本有多高。另外像火星移民,这个更不成立了。前一阵我们的探测器着陆火星以后,那个总设计师是个很理性的人,人家问他未来火星移民的事。他说现在地球上这些沙漠还空着,你干吗要去火星?地球沙漠,包括一些地方自然环境再恶劣,跟火星比起来那就是天堂,至少人不用戴面罩可以呼吸。可见火星移民在未来也不成立的,但人们为什么还要去太空?可能有些更深层的东西。

南方周末:有一位登山家的名言:“为什么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刘慈欣:对。

“少儿文学是不能装的”

南方周末:你在2021年儿童科幻大会的开幕致辞中提到,科幻小说与少儿有天然的联系,但写少儿科幻小说仍然有独特的创作和出版规律。这个门槛在哪?

刘慈欣:不光是少儿科幻,少儿文学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它是一个文学的保险箱。为什么这么说?比如说成人文学,我写出一篇后现代小说,你看不懂,那是你没文化,没品位;但是少儿文学,你能说看不懂是(读者)没品位,没文化吗?它(这些作品)本来就没文化。所以说少儿文学是个硬指标,你写出来不管专家学者吹到什么程度,如果少儿不喜欢,这个东西也没有多大意思。文学你(可以)装得很高,少儿文学是不能装的。文学到现在已经没法预料到(会)发展到什么方向了,你也看到了,真正评价很高的作品,咱们能看懂的没有(多少),但是少儿文学不会发生这个,永远会让人看懂的,而且永远都有好故事。

南方周末:你曾在文章中回忆过1980年代以来对少儿科幻的污名化现象,也提到民间对科幻的一种认知是“哄孩子的东西”,现在呢,把少儿科幻等同于浅薄的观念还存在吗?

刘慈欣:现在也有这个习惯性的想法,也有很多人潜意识就认为给孩子写的东西就比给成年人写的东西档次要低一些。但是我说可能恰恰相反,写出一本成年人看不懂的书十分容易,但你写出一本让孩子看懂的书是硬指标,特别是现在的孩子对作品的质量有很好的辨别能力,并不是那么容易就糊弄过去。现在的孩子们我偶尔接触过一些,发现他们拥有的知识量、拥有的表达能力和我们当时同龄人是没法比的,大都市里的孩子尤其如此。

南方周末:你觉得自己写不了少儿科幻,但是你很愿意推动少儿科幻的发展,包括担任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评委会主席、给许多少儿科幻作品做推荐。

刘慈欣:对,我希望有更多的优秀的少儿科幻作家,我们现在人数还是太少了,作品也少。

南方周末:这个少是少到了一个数量级的差别吗?

刘慈欣:对,数量级的差别。因为少儿科幻需要大量的作家,它毕竟有庞大的读者群。甚至在以后,很可能它是科幻文学唯一的一个市场。成人现在文字阅读量越来越少了,而少儿肯定是要看书的。这个市场其实仔细分,直接购书的并不是少儿本身,还可能是他们的老师、父亲。这个市场确实有待于我们去开发,有待于涌现更多的少儿科幻作家。

南方周末:科幻遇到的新挑战是如何新媒体化,从而把握住更年轻的这一批读者。你此前多次提到,你的女儿就不太读科幻。她作为一个00后,看的东西是比较新媒体化的?

刘慈欣:对,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我并不悲观,我认为反而科幻更适合用新媒体来表现,文字对科幻的表现其实很有限。把科幻从文字转移到新媒体,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也更适合青少年读者去接受,他们毕竟是在新媒体下长大的一代。

南方周末:你提到过一个概念,科幻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方式,可能未来发挥影响力不一定是在科幻文学领域?

刘慈欣:对,科幻现在已经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处都可以看到科幻的符号,特别是商业符号。包括科幻的未来观、宇宙观等等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你好,李焕英》放到二十年前肯定被当成一部科幻电影,现在谁也没提它是科幻,这个科幻的思维方式已经进入到我们的社会生活里面。

南方周末:中国科幻最近四十多年的发展,实际上主要来自自下而上生发的力量。2020年国家电影局和中国科协颁布的“科幻十条”是空前的自上而下的政策,你现在有没有感受到它对科幻的一些实质影响?

刘慈欣:它对科幻当然是好事,政府关心科幻、关怀科幻,但我个人认为包括科幻在内的文学创造本身还是来自创作者本原的动力。所以科幻文学的繁荣最终是一个大时代的推动,时代到这了,你想让它不繁荣都不行。科幻没办法靠政府的扶持而真正繁荣起来,但是政府的扶持是一件好事,给大家提供这么一个好的条件,让更多优秀的科幻作家能够有更多的条件去进行创作。

南方周末:你觉得少儿科幻是有国界的吗?

刘慈欣:科幻小说本来就是一个很世界化的文学(类型),不管在少儿科幻还是在成人科幻中,人类一般都是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国家、民族不能说没有,不是太重要。其实不光是少儿科幻,少儿文学也比成人文学更具有世界性。在少儿文学中国家之间的壁垒、意识形态之间的壁垒,不像在成人文学中那么明显,越低龄的文学越是这个样子。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