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通灵珠,食之可以……长久。”

始皇去世,公子扶苏继承大统。他是仁爱之君,登基没几天便印了告示,“不论出身贵贱,只要自认为有才能的,都可以参加朝廷组织的官吏选拔”。

妻子要我去试一试,又说,自己的兄父,都曾为官,让他们帮忙说几句话,被选中的把握定然大一些。我明白她是为我好,也知道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但心中对于妻子要求隐隐有些不忿,于是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多了怨气:“纵使被选中,做一个小小的刀笔吏,也养不起千金大小姐。” 

我们吵了一架,我索性将所有的典籍都放到木箱里,也不去地里干活,而是在道边搭了个小凉棚。遇到风尘仆仆的人,便分他们一碗茶,拉着他们聊天。妻子对此很生气,已经好几日不和我说话了。

这一日,街边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几个精壮汉子,腰里都挂着用齿轮上弦的硬弩;最后是几车货物,遮盖得十分严密;而中间那辆马车上的人,顾盼自如,举止洒脱,隐隐有一种坐镇中军的气度,又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拿一块面纱遮住了脸庞。

我见他不像凡夫俗子,便请他下车聊一聊,顺便歇歇脚。他看了一眼天边的烈日,微微颔首,随着我走到凉棚下,吩咐自己的随从们都去休息。“你想听什么呢?”他问。我说,只要能排解无聊,什么都好。

就在这时,妻子从院中出来,往桌上放了一坛绿豆粥,想来是用井水湃过;连分粥的小碗,摸起来都有一股凉意。她冲来人行礼,而后半是无奈、半是生气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回到院中去。那位行客盯着我的妻子,眼中似有光闪过。

片刻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1

那时候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到处都人手不够。于是,每个地方的主政官,都贴出告示、招揽帮手。鲁地的琅琊郡也是如此。

告示贴出去没几天,便来了许多应聘者。其中一位年轻人,字写得极其漂亮,对朝廷的法度、律令也十分熟悉,却不知道为什么,当面问询的时候一言不发。主政官正准备斥责他,幸好旁边有了解情况的人为他说情:那人姓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主政官叹息一声,又拿过考卷仔细观看。不会说话是有些不便,然而,人才实在难得;退一步说,让李生负责衙门里的文书往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主政官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李生也很高兴,回到家,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与外人交流,或者要用手指比比划划,或者必须依靠竹帛和刀笔,与她,可能是因为青梅竹马,一个眼神就足以传递心意。

妻子很高兴,杀了家中唯一的鸡。当他站在篱笆墙边拔鸡毛的时候,心里仍然十分激动。“等拿到第一个月的俸禄,一定给妻子买一块漂亮的布,让人做成好看的裙子。”

夜色来临,屋里暗得比外面更快。他们索性将饭桌搬到院子里,以月为烛,将寥寥的星星当做亲朋,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饭。筷子夹住鸡肉,却谁都不往自己的口中送,而是放到对方的碗里,直到两碗掺了高粱的小米饭渐渐被鸡肉淹没。

他们相视大笑,冷不丁发现篱笆外站着一个小孩子。他目光灼灼地望向这边,口水简直有半尺长。妻子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问他是不是饿了。小孩一边点头,一边吮吸手指,仿佛那是一只鸡腿。李生便取出一个新盘子,将两个碗里的鸡肉都拨到里面,示意小孩吃饭。

等到鸡肉见底,月亮也升到中天。妻子给小孩洗手、洗脸,用粗麻布温柔地擦干。不多的光亮下,小孩的眉毛像柳叶一样的柔嫩,而眼睛里似乎藏着烛火。看上去,绝对不会是没有人要的孩子。

妻子问:“你母亲呢?”

小孩说:“没有见过。”

“那父亲呢?”

“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李生的心里一阵苦楚,轻轻拉扯妻子的衣袖,将手指指向屋内的典籍。妻子明白他的意思,便问小孩:“愿不愿意来这里玩呢,叔叔可以教你读书。”谁知道小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拼命摇头:“不读书,读不好,爹爹骂。”

这时,来了个黑脸的汉子。他的步子不快,步幅却甚大,像是参加演武的军士。小孩见到他,惊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大腿。于是,李生知道,这便是那位时在时不在的人了。汉子抱起自己的孩子,冲李生点头,李生和妻子也急忙回礼。

汉子却不急着走,而是站在院中,四下打量。那模样,仿佛自己是一位亲临战场的统帅,正在观察敌人的战阵。及至找到漏洞,才缓缓离去。李生和妻子自然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也不担心别人惦记。

到了第二日,那汉子又来了,拉着一车东西。有的是修补房屋的工具,有的李生只在书里见到过,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明白有什么功用。汉子既不说话,也不喝茶,默默地帮助他们修补了屋顶,而后,将古怪的物事安置到炉灶边,前前后后调试一番。李生这才知道,那是一个风箱,里面连着齿轮。用手拉动连杆,齿轮会依次运转,鼓出的风比普通风箱不知道多了几倍。

汉子忙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李生和妻子内心感激万分,猜测这寡言的汉子可能是位工匠,而普通工匠绝对没有那么多机巧的东西,只有墨家的传人才有这份才能。

当初,秦王攻打邯郸。邯郸的人们知道,城池一旦攻破,自己绝对不会幸免。因此,各个奋勇争先,把家中最后的粮食都献给守军,邯郸的城池又十分坚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秦王只能不断增兵。直到几个文博士,从典籍中找到墨家设计的攻城车,设法制作了几辆。

攻城车用青铜铸成,上面有伞盖,可以抵御箭矢、木石,下方有可以踩动的轴承,一面连着两侧的车轮,一面连着前方的钻头。军士们藏身其中,踩动轴承,车子便一面往前,一面钻掘城墙。城墙破了,邯郸的人只好投降。

诸如此类的事,在过去几十年中数不胜数。所以,秦王曾经数次颁布诏书,寻找墨家的传人,许以高贵的爵位、丰厚的俸禄。工匠如果是墨家的传人,为何不去应征呢?李生和妻子相顾无言,只能猜测他有自己的苦衷。

2

过了数月,秦王以为自己既然扫灭六国,功劳盖过三皇五帝,便应该改称“皇帝”;又因富贵迷人,叹寿命短暂,开始追求长生之道。他搜集九州的树木,建造天上才有的宫殿,希望神仙能因此下凡,给自己带来仙丹、灵药;又建造巨大的舰船,以便派遣大批方士出海。那些舰船上的风帆,据说像云朵一样巨大;而船内,有牛筋做的机括。六国的贵族,被贬为奴隶,在军官的指挥下,踩动踏板,使牛筋紧绷。有风的时候,船上的风帆张开;遇到没有风的时候,牛筋带动齿轮,联动两侧的木轮。于是,不管天气如何,,始皇的舰队都能破浪而行。

而李生每日照旧去衙门点卯,只要是份内的事,就勤勤恳恳地做好。工匠的孩子有时候跑来玩,李生既然知道他不喜欢读书,也不好强求,便拉着他在小院里看蚂蚁。

天下的动物,或鸣或叫或振翅做响,总有个让别人明白心意的办法,只有蚂蚁默默不言,与自己一般。因为这层心思,李生向来喜欢蚂蚁,甚至专门从野外采来蘑菇,种到庭院里,以便蚂蚁们总有吃食。

小孩也喜欢蚂蚁,观察蚂蚁时常常比李生还要专注。有一日,他忽然问道:“蚂蚁不会说话,为什么能排成一队合力做事呢?”李生愣住了。一时之间,忍不住有些烦闷。他向屋里望去,希望妻子能安慰自己一番,却没有开口的本领,只好作罢。

过了些时日,各地的官吏为了让始皇帝高兴,开始挖空心思进献长生之术。李生的上司为人刚直,不愿意像同僚一样。没过多久,他便失去了官职。李生前去拜访,准备安慰他一番。上司很豁达,说自己就算没有官职,仍有两亩田地、一头黄牛,不至于饿死;倒是担忧李生,生在这以辩说为必然的年代,却不能为自己说话,要多加小心才是。

郡守的位子空出来,同僚们心中不免有些想法。其中有位姓张的,因为远方表哥的小舅子在朝中做官,一时之间得意洋洋。上级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他已经开始规划当上郡守后的生活了。

衙门之内,张生最瞧不起李生。不会说话的人,与皇宫里的宦官没有什么两样;而宦官虽然残缺,毕竟是官,指不定哪天就能帮到张老爷——李生算个什么东西呢。偏偏这样的人,有个姿色不坏的老婆。

往日里,张生就喜欢往李生家里凑。李生的妻子当他是空气,照旧做自己的饭、洗自己的衣服;该扫地时,便取出扫帚,连一句“让让”都不说。张生由此更为愤怒,眼看着自己将成为李生的上司,便开始编排一些闲话。

李生本来不信,奈何说得人越来越多。三个人说城中有虎,那么,城中也许真的有老虎吧。一腔烦闷憋在心里,对妻子不再像过去那么热情。久而久之,妻子知道了他的心思,很是愤怒。

“我与你五岁就认识,如今你宁肯相信传言,而不肯相信我吗?”妻子说完便回了娘家。

李生当然记得与妻子的相识。从他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偏爱世间不能言语的生灵。蚂蚁是好的,树木是好的,因匍匐生长而时常被人忽视的花草也是好的。那一日,他看花草的时候,来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她也看了一会,问他从哪里来、住在哪所房子里,为什么不回答自己。末了,她气呼呼地走了。

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她走了之后,总会回来,好像不舍得他独自一人。而他一直自诩最能体谅他人,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忽略枕边人的想法。想到此处,李生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悲伤。他看着空荡荡的庭院,一连几天连饭都懒得吃,终于病倒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妻子正在床边煮粥。炉火的温热无声无息地传来,但他不愿意享受这些,因为妻子的头发还凌乱着,被烟火浮动,被灰尘沾染。他从床上爬起来,表示自己已经好了;又指着自己摇摇头,向妻子表达歉意。

“错的明明是我,你何必这样做。”如果他能说话,肯定会这样表达。

妻子盛好粥,硬塞到他手里。正准备要说什么,院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一齐望去,原来是工匠。工匠说,秦王以墨家的机巧得了天下,却不愿意遵守墨家思想的精髓,妄求长生,才有如今种种的祸事。

李生和妻子很是困惑,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之大的感慨。他们觉得,既然彼此已经和好,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3

新的郡守来了,却不是张生的亲戚。他召来衙门里的官吏,询问长生之术。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便大发雷霆,停掉了属下的俸禄。李生对此无所谓,他钱不多,花销也不大,总可以对付过去;同僚们则非常紧张,常常为此聚在一起喝酒。久而久之,他们都觉得,李生之所以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门路,而不肯跟大家共享。

他们推举张生作为说客,向郡守进言。张生说,始皇帝追求长生,也不愿意底下出乱子,琅琊在黄河的边上,万一发生水灾,而衙门里没有能使唤的人才,岂不是很不妙;再者,他们虽然是你的下属,保不齐哪位有亲戚在朝里做官,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

郡守说,好,但是进献长生之术才是升官最稳妥的办法。

张生说,这个简单,只要选一个人,令他把长生之事承担下来。如果做不好,只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假如真的找到了长生之术,他难道敢独吞嘛。

郡守向张生拜了两次,便吩咐下来:由李生去寻找长生的办法,限期十天内找到。

李生知道命令荒唐,只是没有办法跟上司讲道理。他首先想到了那位工匠,墨家神通广大,也许有什么办法。没想到工匠不在家,只有他的孩子守着空空的炉灶。李生长叹一声,将小孩接到自己的家中。妻子也很感慨,问他父亲去哪里了,小孩回答不知道;又问他吃饭怎么办,他也是摇头。妻子说,那你这阵子在这里吃饭好了。

眼看最后期限一天比一天近,李生跑遍了琅琊郡周围的地方,仍没有找到什么长生之术。妻子宽慰他说,长生之术若是容易找到,也不至于号召天下人去寻找;我在市集上听说,马村有位老人,八十多岁却一头乌发,也许可以去问问。

于是,李生去了马村。那位老人一见到他就问,你也是来打听头发的事?李生愣住了,好半天才点点头。老人说,来打听的人脚挨着脚、肩并着肩,差点挤破我的门槛,只是今天,就有十八个人给我梳头。老人说着,用手比划了十八的手势,接着问到,你也要给我梳头吗?如果不是担心冬天脑袋冷,我愿意将头发都割下来献给皇帝,但我今天真的不想再梳头了。

梳子上还留着几根头发,想来是上一波人没有薅干净。李生走过去,拿起梳子,取下头发,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快步离开了。

到了第十日,李生将头发交上去,又写了一封文书,讲述头发背后的故事。郡守大怒,命人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又给他十日之期,若是仍不找到,便将他丢到监狱里。

衙役们知道李生的为人,本不愿意为难他,奈何上官催促。一顿板子下来,李生的裤子血迹斑斑,两条大腿像是砧板上的肉泥。妻子见了这副惨状,满心怜惜,忍不住扑到他身上痛哭。

到了夜里,工匠来了,带着一身的伤痕。其中,又以胸口的箭伤最为严重。箭杆已经被剪断,伤口上裹着白布,呼吸间仍有血水渗出。工匠从包裹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闻起来有一股药香。妻子以为他是请自己帮忙,便吩咐工匠躺下,工匠却摇摇头,指向李生。

“我的伤势太重,已经不必浪费丹药了。李生却还有得救。”

妻子虽然心中不忍,毕竟更在意自己的丈夫。于是,将药瓶打开,仔细给李生涂药。说来也奇怪,那药一涂到腿上,李生觉得疼痛立刻减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麻木感,好像双腿已经离自己而去。李生挣扎着,准备站起来,工匠示意他不要着急。

“药瓶有两种药。刚刚那种是止痛的,还有一种是治伤的——你很快会好起来,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妻子忙向工匠行礼,李生也在床上长身而拜。工匠似乎已经没有阻止他们的力气,只顾着将自己心中的话讲完。

“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妻子点点头,答应他,自己会尽力照顾他的孩子。

“我做下这样的事,纵使九州之大,也没有容身的地方……好,哈哈哈哈……好!我本是墨家不成器的门徒……我的包裹里,还有一本书,等我死后,你们可以拿出来看看。看得懂就留着,看不懂就烧掉。等我死后,立刻找个没人的地方将我埋了……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4

李生一等伤口好转,便将工匠埋在小院里,又考虑到自身难保,就让妻子将工匠的孩子送到岳父岳母家。这时,距离十日之期,只剩下七天了;而他们也渐渐猜到,工匠做了什么事。

始皇帝巡视天下,在大泽那个地方,遇到了刺杀。一柄大铁锥,从百米外旋转着飞来,将副车击得粉碎。随行的护卫立刻反应过来,抽出弩箭还击;车队后方的投石器,也在奴隶的操纵下,投射装满油脂的瓦罐。等一切都平息了,军士们上前搜索,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青铜疙瘩,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李生知道。工匠留下的那本书里,记录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器具。其中一件,看起来像铜壶,只是分为两层,而壶口开在两侧。书上说,在壶里装入冷水,在壶底点燃草木,等水开了,水汽会从壶口喷出,一前一后,驱使铜壶旋转。若是利用这股旋转的力量,拉开强弩,便能减少奴隶的使用。

书上的事物,多半如此,精巧之余,总会想办法减少人力的使用。唯独最后一页记载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那里画着一串珠子,看起来像是篮子里的鸡蛋。旁边写着,“通灵珠,食之可以……长久”。

李生长久地阅读工匠留下的书籍,一是希望记下其中的内容,万一再遇到墨家的传人,也许可以帮忙;另一方面,存着找到长生之术的想法。可惜,“长久”之前的字,像是被虫子咬掉了,只留下这里一撇、那里一捺,让人猜不出是什么意思。抚摸起来,又有一些细丝脱落,比头发更细小,看起来像是蘑菇上长出的细丝。

无可奈何之下,他将通灵珠那一页剪下来,用镇纸压在书桌上;然后不顾脏污,在工匠坟墓之侧挖了个浅坑,将剩下的书页都埋了进去。

到了限定的那一日,不等李生去衙门,张生已经带着衙役来到了家中。李生恳求他看在同僚的情谊上,暂且宽延几天;张生却冷笑,令人将他的妻子抓走,而把他打了一顿。

李生的家在城外,原不是热闹的地方。只是因为自己和妻子待人友善,四面的乡邻偶尔会来拜访。他们见到院子一片狼藉,而李生满身伤痕、双目紧闭,不知道是死是活,慌忙将他抬起来,放到里间的床上。

等乡邻们离开,家里寂寥得吓人。李生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小院之中,四下打量。二月兰正沿着篱笆开花,一朵一朵,像是有人将蓝天剪碎,镶嵌到花瓣上。更有几朵花,长在蚂蚁窝边上,提醒进入小院的每一个人,不要不小心踩到他喜欢的事物。至于那几颗他从郊外移植来的蘑菇,更是干净异常,绝没有腐败的气象。

他爱花,爱蚂蚁,也爱那几朵蘑菇,只是从前爱看书,近来又忙于公务,不能每日照顾。那么,它们是受了谁的照顾呢?李生想着想着,不由得痴了:对于不能开口说话这件事,自己总有些埋怨命运不公的心思,却没有想到,每一个人,都有无声的表达。那些花儿里,藏着妻子想对自己说的话。

“皇帝也好、郡守也罢,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妻子救出来!”

想到这里,他找到工匠留下的药瓶,取出所剩无几的药物,胡乱抹到身上;接着去厨房做饭,尽力填饱肚子;等感到暖和一些了,便盘点家中值钱的东西。妻子留下的,哪怕是一只竹子做的簪子,他也不舍得动;从前自己极其爱惜的古籍,此时变卖起来却毫不心疼。

筹钱花了数日,打通关节又是几天。衙役们心中不忍,答应他与妻子见面,只是必须等到黄昏之后。

牢狱里又黑又脏,不像是人间应有的地方。妻子与几个男人关在一起,他们似乎知道她的冤屈,尽量离她远一些,不肯近前。狱卒将油灯交到李生手上,叮嘱他长话短说。油灯的烟,比牢狱更黑了一层。李生便借着黑烟之下不多的亮光,和妻子忘情相拥。

过了片刻,狱卒催促。妻子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把将李生推开。“我嫁给你三年,虽然没有大的过错,却一直没有给你生下孩子。这是可以论罪的。”李生拼命摇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妻子却不管不顾,接着说了下去:“抓了我,杀了我,郡守也算有个交代。你趁此辞掉官职,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李生带着希望前去,满心失望地回来。及至到了家中,仍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走回来的。他唯一在意的人,命令他不要在意自己,以后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有生以来第一次,李生喝了个大醉。在黑暗里,于无声中,他走到蚂蚁窝边,卧在地上睡着了。梦里有些幽微的光亮,吸引着他;可惜,不待他找到,就被一阵喷嚏声吵醒了。

5

喷嚏来自李生。他因为不能说话的缘故,常常对别人怀有歉意,遇到咳嗽、喷嚏,总是小心遮掩,免得给人家添更多麻烦。只有在大梦之中,才会因为疏于防范,而发出那些没有意义的噪声。

不过,梦有梦的好处。在李生的梦里,每个人的心脏里都住着灵魂。它像一团含糊不清的白光,伸出一只柔软的手,在纸上书写自己的想法。一旦写完,便有仆人模样的小人,带着纸张,跑到眼睛之中,展示上面的内容。于是,人人都不必说话,也不能做伪,一个眼神便能传递真心。

李生打了一会喷嚏,奇怪不适从何而来,这才注意到,庭院里多了一朵蘑菇。它皎皎如月,莹莹不输于玉,看上去不像是伞,而是仙人赐予的宝珠。原有的蘑菇似乎受到了它的感染,一个个昂首挺立。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蘑菇和普通的花草,都会经历枯荣。不管妻子多么勤勉,早出晚归之时,总能见到几株枯萎的蘑菇。它们东一片、西一片,宛如大火之后的房屋。今日枯萎的蘑菇却都是外侧的,又彼此纠缠在一起。李生听说,行军打仗,遇到需要长期驻扎在野外的时候,军士们会砍伐树木,在营盘外设置拒马,以免敌人偷袭。那些枯萎的蘑菇也组成了防线,隐隐抗拒着什么。

什么呢?视线越过它们,便是蚂蚁窝。而那一家蚂蚁,此刻只能在防线外转悠,不敢深入到蘑菇的军阵之中去。

李生又想起工匠孩子说的话,蘑菇会不会“说话”呢——从当前的景象看,应该会的。那朵新出现的蘑菇,正在指挥蘑菇们,抵御蚂蚁的攻击。然而,又如何呢?工匠已经死了,妻子入了牢狱,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岳父来了。他是个纯粹的农夫,有着土地一样褐黄色的肤色。他爱土地,爱土地上生长的一切事物,以及与土地相伴而来的亲人和乡邻。除此之外,一概不关心。城门贴出告示,他从来也不去看;别人告诉他,“如今不能叫‘大王’了,要叫‘皇帝’”,他也只是点点头。在他心目中,不管什么人,终归要吃饭、要屙屎,无非有人离土地近些、有些离土地远点。

“长生的事,”他问李生,“怎么样了呢?”

李生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一无所得。

“唉,衙门来人了。说你要是一天后还找不到办法,就把我的女儿送去做奴隶。我和孩子他娘也……”

李生无言以对。纵使他能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末了,岳父似乎也认命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都是活,凑合吧。只是你们前面送来的小孩……如果我们都被抓走,要想办法,别让他饿着。”

工匠已经死了,身怀大能的墨家也许从此将不见于竹帛;工匠的孩子还活着,却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与他在院子里吃饭、看蚂蚁的那些日子,已经变成过眼云烟。谁能回到昨日,谁能长久地享受安稳呢?

岳父在家中转了一圈,留下几个还温热的饽饽。李生端详着它们,高粱米、大黄米,榆树皮碾成的粉,以及铜钱一样的树叶,感觉它们也在向自己说话。他的生活固然是清苦的,却因为能读书、能写字,而时常得到一点意料外的钱财;及至做了小吏之后,每月都有俸禄,生活更是改善不少。以至于他渐渐忘记,最普通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多数能说话,却极少诉说自己的艰辛。

是的,他从未忘记岳父、岳母,总是让妻子给他们带一点钱;甚至可以说,他从未忘记过任何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常常因此对别人怀有善意,能帮忙就尽力。然而,只要君王还在求长生,无端的祸事,便总会兴起。

“如果学到墨家之术,该有多好啊。”李生抱着这样的心思,又取出工匠留下的那页纸。纸上的字,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通灵珠,食之可以……长久。”真有什么让天下人都长久快乐的办法吗?

微风拂来,李生望向窗外,看着那朵宝珠一样的蘑菇,不由得心头一动。

6

宝珠一样的蘑菇和那页纸,都摆在匣子里,放在郡守的案台上。郡守不敢动手摸宝物,只好将纸张翻来覆去地看。穷人写字用竹简,富人写字用锦帛,能做出纸张的,确乎只有墨家;墨子生于鲁地,而上面的字,也确乎是鲁国的旧文字。

郡守很满意,命人换个好看点的匣子,将宝珠盛起来,献给皇帝。他这就写奏折,一定要写得曲折生动,让皇帝知道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却有人进言道:宝珠有用,自然最好,如果无用呢?不如将李生和妻子都送到咸阳。万一君王发怒,等砍完他们两个,也会心平气和一些。

李生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他不知道“通灵珠”是不是指蘑菇。也许工匠的书里夹着蘑菇的种子,接触到生机后破土而出;如果不是,他全无别的办法可想。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献上了自己唯一的希望。假若天意眷顾,也许能平安,不然就和妻子死在一处。

皇宫在咸阳内,皇帝又在咸阳东侧建起一片楼宇,其中的房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鲸鱼脂肪做成的蜡烛,像太阳一样明亮。皇帝每天从里面选一个院子居住,只需吩咐一句,便有万千人呼应。

传唤声像海浪一样由远及近,李生走入帝国的心脏,跪在君王的大殿里。因为进献长生之术的缘故,君王给了他抬头看自己的恩赐。

君王看起来不到四十,已经有了斑斑白发;明珠做成的冕旒摇来晃去,使他的神情像仙人一样漂浮不定,只是专注地看着匣子的宝珠。

他看向宝珠的时候,李生正望着他,越看越觉得奇怪。君王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他写一行字,转眼就会变成千千万万份,贴到各个城池;他说一句话,立刻有人会意或者假装会意,将命令传达给官员、将军或者嫔妃。他哪里来的苦闷呢?

君王对近侍低语,近侍边听边点头。俄而,他用尖利的嗓音传达君王的意旨:“李生进献宝珠,其心感人,其诚可上达于天。然,天意难测。朕若食之有恙,群臣定会罪责李生。朕心怀苍生,不愿臣民受苦……着李生和妻子,择一试药!”

李生明白了,君王为什么会苦闷:他不可以害怕。作为君王,他可以追求长生,即便不人人都没见过长生;但他却不可以害怕,因为三岁小孩、贩夫走卒都会害怕。如果让他们知道君王会害怕,人人都学工匠,用大铁锥施以威胁,君王该怎么办呢?

妻子在禁军的押解下走上大殿,李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他也害怕,既害怕死去,又害怕不能说服妻子,进而让她遭遇不测。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完全之策。

他走到妻子面前,握住她的手,打量着那张自己怎么也看不腻的脸庞。接着,在一片惊愕之中,他俯下身,帮妻子整理鞋子。周围的人,包括岳父在内,都有些困惑,为什么那样漂亮的一个女人会选择自己;而他一直知道。除了命定的吸引之外,还因为他不能说话。他因为这份不足,愿意做一些其他男子不愿意做的事,比如听她说话,比如为她准备洗脚水,比如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整理鞋子。

“我去试药,你好好活着。”妻子说。

李生摇摇头,转身大步向前走去,捧起那朵蘑菇吞入口中。妻子想要阻止他,才跨出一步就摔倒在地。她向脚下看去,才发现两只鞋子的鞋带被系到了一起。

李生眼里的最后一幅画面,是泪光点点的眼。他很想安慰它,要它的主人别着急,自己的眼皮偏偏比千斤还重。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一道摇曳的白光。

7

那光来自一把刀,而握刀的,是工匠的小孩。见到李生醒来,他惊呼一声,放过刀下的母鸡,扎进李生的怀里。

在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李生知道了自己昏迷之后的事:他吃下那朵蘑菇之后,便气息微弱,宛如将死之人。君王震怒,命人将他的妻子拉下去斩首。幸好有几位大臣为她求情,说了些“千金买马骨”“不能过分责罚献宝之人”的话。君王这才答应,让人将他拉回家,又免去了他妻子的死刑,改为带着枷锁、示众九边。

小孩说,附近的奶奶送来吃的,我想做给你吃,没想到你醒来了。此刻的李生,哪有心思考虑吃喝呢。他的心像一锅沸腾的水,只有妻子的下落才能使之平静下来。小孩抬起头,一脸困惑地看了他片刻,然后说到,大婶的话,听说这几日在东海郡。

李生听完便往外跑去,快要奔出院门的时候,想起工匠的托付,又转身走了回来。他找出家里剩余的钱财,将它们摆在桌上,分为两份。一份自己留着租借马车,而将另一份都推到小孩面前。他抚摸小孩的头顶,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留着钱,好好生活,遇到难处,就去找自己的岳父岳母。

小孩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不顾擦去泪花,乖巧地点点头。事后想来,这真是咄咄怪事。然而,在当时,李生满心都是妻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异常。

再见到妻子的时候,她正在崇山峻岭之间行走。君王要修建东起大海、西至边关的城墙,以便抵挡匈奴的进攻。因此,山岭间的小路上,满是搬运砖瓦的劳工。他们像一支正在行军的蚂蚁,不敢闲谈,不敢四下打量,搬完一块砖,便急着再去搬下一块。早一天让君王满意,他们的刑期便能短一日。

妻子的白衣上有点点的血迹,看上去像是披挂鲜花的山鬼;她脚下的镣铐叮叮作响,几乎要震破李生的鼓膜。李生感觉自己是一面破了的鼓,悲愤自己的不能言语,而只能依靠山间的风传递自己的哀伤。

不多时,有个奴隶抬起头来,开始唱歌。歌声来自楚地,满是对祖先和神灵的敬畏。监工的鞭子扬起来、抽下去,不但没有抽灭歌声,反而引来更多人附和。燕赵之人唱起游侠的小曲,以魏晋为故乡的,则开始咏叹山川的不灭。

砖石飞起来,刀光暗下去。李生在一片打杀之中与妻子重聚。他抱起妻子狂奔,往人烟稀少处跑,希望自己能避开世间所有的是非,与妻子就这么长相厮守下去。

等到四下无人处,他才停下来;妻子则正一脸惊讶地望着他,“你会说话了?你什么时候能说话的?”李生抹掉脸上的汗,想向她解释一番,“我从来都是那个我,根本没有变过”。妻子却一口说中他的心事。

“你刚刚想说,‘你根本没有变过’,对不对?”

李生这才意识到是有蹊跷。他努力稳住神志,在心里默念,“你真的能听到我在想什么?”,妻子果然点点头,“是能听到,只是不像听来的,而像直接在心底响起来。”

李生闻言仔细感受,妻子的话语也与往常不同,如她所说,不像是通过耳朵听来的,而像是自己的心受了启发,忽然顿悟了眼前人的想法。

四周是一片竹林,离最近的秦军也有几座大山的距离。李生砍伐竹子,修建房屋。一边寻找熟悉的草药,照料妻子伤痛;一边仔细检查自己身上的异象。

他的确是能说话,只是不通过嘴巴,而是需要在心里专注地思考一件事。这种言语,不但对人类有用,而且可以用于动物、草木的交流。有一次,他见到两窝蚂蚁打架,忍不住心生怜悯。没想到,两队蚂蚁“闻言”真的离开了,再不争斗。久而久之,李生甚至能猜测哪些树木需要浇灌,十次里最多错个一两次。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李生生命中最快的时光。他和妻子没有见到追索的军士,便大着胆子从山林中走出来,在全国各地游历。每到一处,总能见到些新奇的事物。这才知道,九州之大,不是可以通过书籍就能全部了解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虽然不必开口说话,却心意永远相通。比之于世俗的夫妻,不知道默契了多少倍。

唯有一件不方便的事:君王在哪里兴起劳役,李生到了那里,便会感受到难以遏制的悲伤。那悲伤里混杂对故乡的思念,对家人的怜爱,对平静生活的渴望,像一座又一座大山,压得李生常常从梦中惊醒。他这才知道,为何墨家重视艰苦的修行,为何他们总说“兼爱”“非攻”。如果一个人可以理解世间的悲喜,又怎么会生出有违“兼爱”“非攻”的念头呢?

于是,李生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尾声

“是什么呢?”我问。

“找到更多的通灵珠,将它们碾成粉,投入到长江里。使天下之人,彼此都能理解,使世界之上,再没有紧闭的心门。” 那位行客答道。

他的故事让我心神动摇,最后这段话,更是古今都不曾见过的宏愿。虽然他看起来准备结束谈话,我却忍不住再三询问后续。他无奈之下告诉我,李生后来确实去寻找通灵珠了。只是这种宝物,世间罕有。一直到妻子去世之后,才得到一点眉目:有人说,墨家曾经遇过仙人。仙人们坐着金光灿灿的长剑,破空而来,为了避免言语不通,给墨子几颗通灵珠。如此说来,九州的某个角落,大概还有些通灵珠在生长吧。

说到这里,行客解下面纱,喝了一口茶,劝我对妻子好一些,不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理解的重要。我胡乱点头,目送他离去,想着要将听到的故事写下来。

妻子走来,问我中午吃什么。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和故事里的“妻子”有几分像。念起成亲以来的点点滴滴,不禁柔声和气地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脑海深处,似乎隐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哎呀。”

“怎么了,茶还太烫吗?”妻子问。

“不是,”我说,“我刚刚才想起来,他说话的时候,嘴唇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