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粒子位置的那一点点差异,造就了无数与他相同又不同的故事。

骆文彬走在满是裂缝的水泥路上,路面脏污又坑坑洼洼,两边的建筑形状各异,多数不超过四层,而且间距很小,导致道路细窄又弯曲,不仅没有路灯,偶有灯光从窗户透出来也于事无补。

即使下着小雨,也抵挡不了从某些隐秘处传来的尿骚味和腐烂的臭气。现在他走在距离自己不到五米间隔的男人身后,到了一条宽阔的街道,人也稍稍多了起来。

他路过卫生堪忧的烧烤摊,看见简易的料理铁板四周布满黑色的油污,又路过一个老人摆着水果摊,老人枯槁的面容透出生活的艰辛和命运的不幸。

他跟着前面的男人到了一个闪着俗气霓虹灯的招牌,上面“今日小酒馆”几个字在五颜六色地不停闪烁。看着前面的男人走了进去,他才慢慢迈开步子打开酒馆的玻璃门。

一进门,呛人的烟雾让他不禁用袖口捂了捂鼻子,很快一个穿着黑色高开叉短裙的女服务员带着殷勤又谄媚的笑容主动贴在了他的身上,手暧昧的搭在他的胸前抚摸了几下,用矫揉造作的声音问道,“先生好像是第一次来。”

他现在十分不自在,担心自己会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便稍稍推开了那个女人,找寻那个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见男人坐在吧台边,正做着轻佻的表情,手放在一个穿着暴露的女服务员的大腿上,开着不正经的玩笑,全然没有在意自己。

“看来你是找人?”他身前的女人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似乎发现了什么,又转头仔细端详起他。

“没有,就是路过,随便喝一杯。”他略微低了低头,心想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便选择了男人背后的座位,背对着他坐了上去,两人只差不到两米的距离。

女人因为他的反应,没再过多怀疑,便又热情地问道,“想喝什么?”

“墨西哥产特其拉龙舌兰,加冰,再来几片柠檬。谢谢。”他不加思索说出了常喝的酒。

“抱歉,我们不卖这么贵的酒,也没有柠檬。”女服务员露出带着甜腻的抱歉,脸上的热情让他十分不适,不禁对自己身后的男人有了更深的糟糕印象。

“那你们有什么?”

“孟买杜松子酒。”

“那就一杯孟买杜松子酒,兑水加冰。”

女服务员转身就到了吧台,很快给他上了一杯装有冰块的酒。他闻了闻,有一股并不浓烈的清香,又尝了尝,味道明显因为兑多了水而变得寡淡,早已失去了醇美的口感。

他不禁观察起这个昏暗的酒吧。这里只有三四十平米的样子,没有窗户,桌椅摆的有些拥挤,表面可以看到磨损的痕迹,深情的萨克斯音乐从不远处的廉价音响里冒出来,顾客多是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周围的空气满是烟雾和浓重的体味,便对这杯明显偷工减料的酒不足为奇了。即使环境糟糕,但他并不在意。

骆文彬背后的男人和女服务员暧昧了一会儿之后,便点了常喝的酒,默默坐在那里,面色有些不悦。起初他只是坐在吧台上,眼睛无神地盯着眼前的酒瓶,脑中想着今天发生的不顺。穿着黑色贴身衬衣,忙着给另一位客人调制酒的调酒师利落地晃着手上的摇酒壶,左几下右几下地摇来摇去,然后倒进一个高脚杯里,十分有礼节地推到了一个顾客的面前,不忘说了一个请字。

这时,骆文彬听到这个男人噗嗤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

调酒师露出无奈的眼神看向了他。

“你好像忘了对我说什么了。”男人喝了一口酒,露出戏虐的表情。

“你不是忙着打情骂俏吗。”

“你店里的酒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无味,希望今天能让我真的喝到站不起来为止。”

“说吧,老骆,你又遇到什么糟心事了。”骆文彬听见调酒师带着洞悉一切又出于对老顾客的礼貌说,“每次你不高兴了就会拿我的酒出气。”

“诶……”骆文彬听见老骆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此时酒吧的音乐变成了旋律迷人的蓝调布鲁斯,带着点欢快的调子,像是在表达这里并不关心老骆的心事。但这并不影响老骆迅速喝完第一杯,然后在第二杯酒推到他面前时开口道。

“今天被工厂辞退了。”老骆在歌手深情的美式唱腔声线里旁若无人的表达自己内心的烦闷。

“你是想说,你又因为自己的问题丢了工作对吗。”调酒师说完摇了摇头。

“不能这么说。”老骆扬起一只手臂在空中胡乱晃了几下。“我很努力的在工作了,至少在工厂门口认真检查了那些员工的背包,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偷走工厂里的零件。除了几个主动偷偷给我塞酒的人,他们对我的笑脸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而且免费的酒不喝白不喝。”

“难怪你有一阵没来店里了,还真是嗜酒如命。”骆文彬听出调酒师尽量对老骆露出对顾客的礼节,尽量委婉评判他的对错。

“不知道是哪个坏东西,告到了老板那里。我很努力地对他低声下气了,毕竟他掌握着我的去留,谁知道他立刻要开除我,说网开一面就是对他的损失,结算完工钱就让我走了。”说完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他能把剩下的工资给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调酒师看他喝完了酒,很自然地又续了一杯推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多加水,宁愿让老骆占点便宜。老骆喝的酒是最廉价的烈酒,即使少兑点水,也不影响他的盈利。他不想因为老骆抱怨过久影响酒吧的气氛,只要他喝满意了,会很快离开这里,这一招百试百灵。

“这酒越来越有味道了啊。”老骆露出满意的笑容继续开口说道。“每次我丢了工作,就想起在我父亲那里度过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这次调酒师没有搭话,因为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他知道他会从他母亲消失那年说起,一直说到自己经历过的人生失败。他也知道自己即使不理会,老骆也不会在意。

“五岁那年,我母亲抛弃了我和我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老骆说着叹了一口气,“我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小货车司机,不仅脾气暴躁,还酗酒打人。因为失去了妻子,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原本就很少和我交流,一遇到不顺就拿我撒气。我母亲在的时候还好一些,至少不会动手打我,但是没有了母亲,他就对准了我。”老骆说着又喝光了一杯酒。

调酒师很快又端上了一杯。

“为了逃离父亲,我十七岁就离开了那个家。做过建筑工人,在烈日下汗流浃背了一个夏天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真的太累了,又去工厂做零件组装工,干了没几年就被机器完全替代了。然后做起了送水工,一直做到五十六岁,可是没想到老板嫌我上了年纪,给了一笔很少的赔偿金就把我打发了。”老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没有一个好的家庭和成长环境,我早早进入了社会,意识不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会跟不上,没有学历和技能,只能去做不需要动脑和太过消耗体力的事,而这样的工作并不多,更不知道会过的越来越不顺,上了年纪一事无成。”

“你今天喝完酒照例去前妻俞丽那里吗?”

骆文彬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一惊,内心像被狠狠地击打了一下,顿时心跳加速,又听见老骆说道。

“前妻……”老骆闷哼一声,喝下一大口酒,带着一丝怨念。“以前,我做什么她都接受,这个女人从来不敢违抗我,我哪怕打她骂她,她都会默默地忍受,但是没有想到她会主动和我离婚……”

老骆又陷入了回忆,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俞丽是我邻居家的长女,比我多上了几年学,家里孩子多,她不得不把学习机会给了下面的弟弟妹妹。我在做送水工的时候遇到她在理发店当学徒,没想到几年不见,她变了样子,面容姣好,温柔恬静,而且全程为我服务,头发剪得非常认真仔细,比店里的男学徒还要好,拿头推子的力道都十分温柔,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因为我们算是一起长大,又对她展开猛烈地追求,很快就把她娶进了门。我们三年后有了一个儿子,可是没想到这唯一的孩子在二十三岁维修铁路的时候,因为安全管理人员的失职,被火车压在了铁轨下……”老骆说完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骆文彬还想听老骆多讲讲他的故事,没想到他像是受到了十足的打击,低着头把杯中的酒一次又一次地喝的一滴不剩。调酒师知道他的倾诉就要接近尾声,一次次的帮他添酒,直到老骆说了句——结账!便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纸钞,放在了空酒杯的旁边。调酒师把其中两张抽走,然后他便把剩下的钱又塞回了衣服口袋里。

“下次我会点那瓶最贵的,记得少加点水。”老骆指了指不远处一瓶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深褐色的酒,那是一瓶上好的陈年白兰地。

调酒师笑了笑,知道这又是一次无意义的海口,每次他放出豪言,到最后绝对不会兑现。

老骆晃晃悠悠走出了酒吧,骆文彬匆匆在桌上甩了一张大钞,便跟了上去。看着这个身形与自己相差无几,但生活却是天差地别的人,骆文彬不由感到唏嘘。但他知道,粒子因为状态变化的不同,随着时间放大,逐渐演化出了千差万别的宇宙历史。而现在他看到的,就是粒子位置的那一点点差异,决定了这里将发生或者已经开始发生的事,也造就了无数个与他相同又不同的故事。

他跟在老骆的后面,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向前走着,嘴上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走着走着突然身体伏上近处的墙壁,强忍胃中的不适,过了一会儿好了些便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这片楼宇迷宫,走向了对面的老旧小区。

眼前的房子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的历史,楼外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黑色脏污。远处的路灯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几年来日思夜想的妻子,只不过这个女人与他无关,属于这个醉酒的老骆。

骆文彬藏在了近处的黑暗里,看见俞丽原本坐在一盏路灯下的椅子上,穿着朴素的衣服,身形瘦削,看见老骆喝醉的样子,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便起身走过去想要搀扶他,没想到被他一把甩开。

“怎么又喝酒了!”

“你管我!”

老骆十分祖鲁,抬手就给了俞丽响亮的一巴掌。这声音十分清脆,在近处的老楼间清晰地回荡。俞丽捂着脸,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老骆并没有收手,酒劲上头又踹了俞丽一脚,俞丽承受不住摔在了地上。

骆文彬心里的怒火瞬间升腾,手握紧拳头,很想冲上去狠狠地给老骆一个教训,可他知道,自己最好置之度外。

他看见老骆自顾自向前走着,完全不在乎已经倒在地上,捂着被踹的痛处,因为委屈和疼痛,背影看上去像是在颤抖的俞丽。

俞丽没有抽泣,因为疼,还是流了几滴泪,她没有理会已经走进单元门的老骆,而是站了起来,落寞的走在楼下,没有方向地在这些老楼中穿行。

骆文彬偷偷跟在俞丽的身后,陪着她在小区里走了又走,直到俞丽走进了单元门再也没有出来,他才按动口袋的一个M级偏震器按钮。

过了几秒,眼前出现一个大开的空间,他跨了过去,站在了家里的地下室。然后再次按动按钮,合上了这个空间破口。

他心情很糟,对刚才的一幕感到不悦。即使完全了解了宇宙整个过去和未来的所有知识,他也不能预测这些不同版本的自己会经历怎样的生活轨迹。因为粒子的运动方式本就不同,这种无法抵抗的随机性造就了这些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

他很生气,把M级偏震器随手扔在了一张堆满杂乱纸张的桌子上。那张桌子见证了他研究出这一切的成果。但事实上,他本想造出一个时间旅行机器,回到已经去世的妻子遭遇车祸的时间点以前,这样他就能保住妻子的性命,也就不会经历长达数年的精神痛苦。

骆文彬是一个著名的物理学家,也是一名数学家,几十年的科研奉献没有生育一儿半女,这一选择让他拥有了很高的社会声誉。自从妻子意外去世之后,给他的内心造成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使身为一名终身荣誉教授,但他选择了隐居,不仅因为始终无法从丧妻的打击中走出来,内心没有了寄托和归宿,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开名声,造出时间机器。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疯狂的臆想,在他的大学时期,对数学的热爱让他了解到——一切实在都被数学所描述,整个宇宙本身都是数学。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知道只要是数学,就可以被计算,宇宙便可以被数字化。而量子力学又让他明白,通过量子算法,宇宙本身可以被压缩成10^100^10118比特的信息,储存在一台以原子为基础并行运算的量子计算机上。这样整个宇宙就可以在电子屏幕上被铺展开,任意一个时间点都可以被精准地挑选出来。只要计算能够实现,再自制一个实体舱,把它们相连,就能在两平米的空间里构造一个时间机器,通往他想要返回的过去,成为一个时间旅行者。

但实际上,这是他的一意孤行罢了。当他遵循量子力学规律和逻辑,用严谨的数学运算把宇宙变成量子编码输入量子计算机中,发现这些信息总是遵循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熵总是在不断增加。

明明是按照科学的数学定律演化,以一个高度有序的初始条件开始,而无序总是会随着时间的增加而增大,宇宙却总是暴涨,产生更多的无序状态,引起量子转移,分出多个平行宇宙。

每当他强制的想要证明时光倒流的存在,把欧几里得空间输入量子计算机,让时间轴反向传递,却发现在这个以原子为基础的量子计算机的演化中,会发生强烈的时空震荡,完全不稳定,不仅无法反相传输,时空会逐渐错乱引起空间巨大波动,导致宇宙空间产生频率极高的挤压和释放,如同一个内核能量混乱的球体,不稳定内核高速翻涌,最终在爆炸中完全不复存在。

他为此痛苦了很久,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妻子,他深爱的俞丽在这个宇宙中注定消失。他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回到那一天,他绝对不会让她走出家门半步。而意外总是措手不及,他愤怒的险些要砸掉这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量子计算机,可他控制住了自己,把它锁在了地下室。

俞丽之所以在他的心里如此重要,不只是因为她的聪慧和坚毅,也在于他们之间从幼时就相识相知的特殊感情。

这个俞丽与他今天见到的俞丽有着某些相似的点,一样的贫苦,一样的邻居关系,不同的是,骆文彬很小的时候便死了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他长大,而他的俞丽,是她家的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大哥和一个小弟,两个人一起学习,一起度过了虽然贫苦但是十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青梅竹马顺理成章为恋人,而结婚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他的俞丽,在他陷入研究瓶颈,因压力患上抑郁和焦虑痛苦无助,想要逃避现实时,一直耐心地给他带来理解和宽慰,当他忧心于自己的名声和发表的论文遭受过于不平等的负面评论,陷入挣扎和精神内耗时,是俞丽陪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自己并没有陷入事业的低谷,自己的心血并不是一文不值。

俞丽为了尊重他的决定,顺应他的要求没有成为一名母亲,而是成为了他最值得依靠的左膀右臂,而他却欣然享受着她的牺牲,并且毫无异议的认为是理所应当。当她去世时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私,多么无情,以至于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孤独的活着,没有亲人,更没有可以信任和诉说的人。随俞丽消失的不仅是和她在一起的生活,那些经历的一切都会被回忆放大,以前有多么幸福,内心就有多么痛苦。

实验的失败更加深了他数月的痛苦,可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太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皮肤发烫,原本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见不到俞丽不意味着其他时空见不到,他可以去其他宇宙看一看,至少去看看其他世界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就这样他又有了十足的干劲。

他把平行宇宙夜以继日的研究,制造出了三样东西——一个两米高,一米五宽,磁铁驱动的时空门,一个五档手动变档旋钮,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M极偏震器。

它们是确保自己穿越平行宇宙的重要媒介。

因为他只负担得起一台量子计算机,也就只能进入与自己宇宙最近的五个宇宙。当量子计算机和前两样东西连接在一起,他首先把五档手动变档旋钮扭向选中的其中一档,量子计算机就锁定该档宇宙,计算出连接两个宇宙的最短路径,使骆文彬和另一个宇宙的自己距离可以近到五十米以内,然后时空门启动产生电脉冲,让两个宇宙遵循相同量子力学的粒子从原本的不确定形态同时向相同的方向自旋,让两个宇宙在能量场上重合,出现一个影响微小的连接点,使两个宇宙相连,产生可以进出的空间破口。由于五个宇宙都各以不同的频率震动,通过这个原理,M级偏震器发出属于骆文彬宇宙的波动频率,使他能够从其他宇宙顺利回到自己的宇宙。

骆文彬走出地下室,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看到一周前放在茶几上的一张钢琴音乐会门票,上面印着另一个宇宙的骆文彬,穿着剪裁考究,做工精致的黑色西装。他花了一千多元买了一个VIP区的座位,上面显示时间在四天后的星期六,便想着借此让自己忘掉不愉快,好好享受这场期待已久的音乐会。

四天很快过去,骆文彬穿着自己最好的修身礼服,脚踩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为此在前一天剪了头发,收拾的十分整洁利索。

他把M级偏震器装进口袋,运行量子计算机,把手动变档旋钮调在了数字2的位置,然后打开时空门,几分钟后,门外是一栋建筑物不易察觉的后墙角落。他走了进去,按动M级偏震器的关闭按钮,身后的地下室很快消失了。

他沿着平坦的水泥路离开这个角落,走到一条宽阔的马路,对面就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他过了马路走进剧院大门,按照服务人员的指示出示了门票,然后被周到的领进VIP专用通道走入音乐会的会场。他以为会被安排在靠近舞台的位置,没想到是二楼专门的独立雅座,不仅提供酒水咖啡,还有处理好的新鲜水果。他简单喝了点水,便等待这个宇宙的骆文彬出现在不远处摆放在舞台中央,那架价值百万的黑色斯坦威钢琴旁的琴凳上。

十几分钟后,演奏厅的主灯光全部关闭,只有一个舞台灯照亮了那架钢琴,这也意味着钢琴家即将出场。很快,一位有着别样风韵,穿着酒红色拖地晚礼服,脖子上戴着闪闪发亮的珠宝,身材很好的女主持人带着迷人的微笑说道,“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非常高兴地有请著名的钢琴表演艺术家骆文彬先生。在此之前,我想向大家简单介绍一下他——他在六岁时便首次登台亮相,毕业于美国柯蒂斯音乐学院,十七岁时举办了自己的首场音乐会,在数十个国家举办过自己的专场独奏会,更是在去年获得了伯恩斯坦艺术成就大奖。那么接下来让我们荣幸的邀请著名的骆文彬先生,为我们带来由他带领的顶级音乐之旅!”

女主持人说完,台下掌声雷动,然后骆文彬看见穿着和门票上一模一样西装的另一个留着中短发的自己,十分庄重又优雅地坐在了钢琴凳上。他郑重地把手放在琴键,脚踩踏板,首先开始演奏巴赫的《圣咏前奏曲》,悠扬的琴声响彻整个音乐会大厅,坐在VIP位置的骆文彬看着坐在钢琴上的另一个自己行云流水般的按着琴键,内心的感情突然丰富了起来。他很高兴能亲眼看见这个骆文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给了他别样的感受。

一曲奏完,接下来便是塞拉班德舞曲,法国舞曲,A小调英国舞曲,然后是十几首短小的曲子连续演奏长达数十分钟。骆文彬意识到,这些曲目安排的十分巧妙,曲目间的调试都有和声的联系,这让他对坐在钢琴前开始忘我演奏曲目的那个骆文彬产生敬畏之情。到了下半场,就是一整首大到接近四十分钟的贝多芬鸣奏曲。他看着已经在钢琴前不停弹奏一个多小时的骆文彬,没有丝毫疲惫的样子,手指依旧时而用力,时而温柔,毫无瑕疵的演奏到接近尾声,最后又不忘炫技,演奏了一首完全考验弹奏者技艺的急版《纺织歌》。

只见他的手指飞速地在琴键上移动,音乐在密集的音调中时强时弱,音韵急速流转,大饱眼福的同时耳朵也得到了完美的结束,堪称经典。

当钢琴前的骆文彬从座位上站起,对台下的观众庄重的鞠了一躬,意味着这精准的一个半小时里,音乐会圆满结束。

顿时掌声雷动,有赞美,有欢呼,又有激动地口哨声,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感谢和尊敬,这让坐在VIP座位的骆文彬深受震撼,不觉用力地为他鼓掌,露出欣慰的笑容。当他以为钢琴家即将谢幕离去,没想到他大方的邀请自己的妻子上台一起享受这份美好的荣光。

骆文彬看到之前的女主持人重新上台,那个钢琴家骆文彬热切的迎了上去,对妻子绅士地伸出手,两个人一起走到了舞台中央,双双对台下的观众鞠躬。

这让台下的气氛达到了更高潮,但是骆文彬却沉默了,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妻子俞丽,又想起那个和老骆在一个时空的俞丽。

他没有再沉浸身处的气氛,而是按动了口袋的M级偏震器,有些落寞得回到了地下室。

未来数天,他的情绪又陷入了低沉。影响他的不是那个逝去的俞丽,而是那个还活着的俞丽。他已经把五个宇宙都经历了一遍,只见到了这一个俞丽,不觉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惦念。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去了俞丽所在的宇宙。当他站在俞丽开的理发店,发现大门紧闭上了锁。他丝毫没有犹豫,去了俞丽的住处,在那个老楼的二楼敲响房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后响起,随后面容忧郁的俞丽出现在他的面前。

俞丽起先看到骆文彬很是不悦,但她细看发现面前的人有些不一样,正在狐疑熟悉的人怎么这么迅速就变了样子,连着装都让她感到惊异。两个人在安静的空气中一动不动了十几秒后,她惊讶的发现,这个人绝不是她熟悉的老骆。

“你的眼睛怎么了?”骆文彬露出急切的关心,上前准备伸出手去。

“你是谁?”俞丽露出一丝惊恐,因为这个伤明明是老骆干的。

“我是骆文彬。”骆文彬看到了俞丽表露出的情绪,郑重地说道。“我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骆文彬,而我的妻子俞丽和你一模一样,但她几年前意外去世了……”

骆文彬看着眼前熟悉的俞丽,想着那个已经去世的妻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思念的妻子了,现在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俞丽让他产生了难以言所说的熟悉感和忧郁的情绪。她们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连声音和动作都分毫不差。

俞丽被这样的阵仗吓了一跳,又因为眼前这个骆文彬脆弱地哭了起来,看上去太过忧伤和痛苦,很快就心软了,邀请他进门。

“快别哭了,这样站在外面不好。”她说着,手放在了骆文彬的后背,温柔地安抚他。

骆文彬顺着她的话进了门,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俞丽给自己递来一杯水和几张纸巾,内心满是感激。

“你为什么不害怕。”骆文彬很快平复了情绪,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起她。

俞丽看着这个和熟悉的老骆明显不一样的骆文彬很是惊讶,因为他的言谈举止给了她很好的印象,这让她在惊讶之余并没有产生过多的震惊。她露出微笑开口说道。“你比老骆看上去年轻一些,而且十分友善,穿着也十分得体,你们长得这么像,我现在只感到惊奇。”

“这眼睛上的淤青是他干的吧!”骆文彬十分气愤,手狠狠攥成拳头。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只是不方便出去见人,只好待在家里。”

“不要为他辩解,既然你们离婚了,就干脆不要和他来往。”骆文彬说的很是急切。

“诶……”俞丽深深叹出一口气。“他喝酒的时候酒品不好,没轻没重,我就不应该心软,也怪我自己。”

“他天天都来吗?”骆文彬问道。

“不经常来。”俞丽回答他。“他只要遇到挫折的时候就会来,来的时候都会喝酒,不过第二天他会自己离开。”

“这样对你不公平。”骆文彬皱着眉头很是忧虑。

“我也没有办法啊。以前为了躲他租过房子,但是开的理发店只够温饱,长久下来负担不起,更别说换个房子。离婚之后,他极少对我动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了,更何况他有地方住,我也就接受现实了。”

骆文彬听闻,十分心疼。眼睛环顾起这间不大的客厅,老式的皮质沙发和上了透明漆的原木茶几,透着清贫的气息,但是房子被打理的很干净,地上和家具上看不见一丝灰尘。窗台养着几盆花,阳光照进来,整个客厅给骆文彬一种无可比拟的温暖和安心。

他望向了背后的白墙,发现了一个孩子的笑脸,那张脸长得像俞丽又像自己,不禁让他站了起来仔细端详。他望着这个素昧谋面的孩子,深感惊奇,要是自己和妻子有了孩子,大概率和他没有任何差别。他想着想着,又抑制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骆明伟,我和老骆的儿子,也可以算作你的儿子。”俞丽走近那张照片,手指温柔的拂过照片上的玻璃。

“我和我的妻子并没有孩子。”骆文彬露出明显的遗憾。

“真可惜。”俞丽叹了一口气,也红了眼眶。“我好想他,真希望这孩子还活着。”

“我也想我的妻子,和你一样希望她还活着。”骆文彬抑制住了眼泪要流出眼眶的冲动。

两个有着相同感受的人此刻被相同的感情拉近了距离,俞丽轻轻吸了吸鼻子,便对骆文彬说,“你吃饭了吗,一起吃饭吧。”

“好。”

骆文彬很快回答了她,主动跟随她去了厨房。他们一起把饭菜和碗盘摆好,面对面坐着,虽然有些陌生,但却因为对方又感到十分熟悉。

“吃吧,饭菜很容易凉。”俞丽招呼骆文彬动筷子,主动给他夹了一块肉。

“谢谢。”

骆文彬随后大口大口开始吃,吃着吃着他又流泪了。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妻子做的饭了,虽然这些饭菜不是自己妻子的味道,可坐在这个俞丽的对面,就感觉和自己的妻子没有区别。

她们是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善解人意。他的内心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温暖,感激自己能够有机会遇到另一个宇宙的俞丽,对他来说无比幸福。这让他决定,自己离开之前一定要找到老骆,好好给他一个教训。

吃完饭,骆文彬主动收拾餐桌,又主动洗干净碗盘,这一举动给一直以来忍受老骆脾气暴躁,又暴力倾向,总是喜怒无常的俞丽巨大的温暖和慰藉。

他们又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节目,骆文彬很照顾俞丽,不断地把气氛引导的十分温馨。因为一直以来,他对待自己的妻子都是这样的方式,这让这个俞丽的内心大受震撼,也对逝去的俞丽感到惋惜。

天黑了,骆文彬知道自己该走了,便主动要求自己离开。俞丽送走了他,站在突然安静的客厅,内心十分的满足。可又想到老骆,不禁开始忧郁,深深叹出一口气,带着无奈也带着命运对她和这个骆文彬的不公平。

骆文彬走在路灯下,他知道老骆在哪里,他临走前问过俞丽。他没有犹豫,离开小区便打了一辆车去往老骆所在的地方,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幢临街而建的廉租房。他走上三楼,使劲敲开房门,老骆刚一开门,他便迅速抓住他的衣领。

“你这个不知道珍惜的混蛋,我今天要好好替俞丽教训你!”

老骆原本在喝酒,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便打开房门,没想到突然冲出来一个和他很像的男人,一下揪住自己的衣领,上来就是一拳。他很生气,酒劲儿上来也毫不客气的反击,没想到对方灵活地躲过了自己的拳头,自己又被挨了一拳。

“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老骆看到这个和自己相差无几的人,甚是惊恐。他上来就对自己拳打脚踢,令他瞬间紧张起来。由于他常年大量地喝廉价的酒,人到中年,患上了心脏动脉阻塞,并且任由病情发展,生活习惯毫不收敛。当他遇到来势汹汹的骆文彬,又因为身体的酒精使血液粘稠度增加,导致心脏肌肉缺乏及时的血液供应,心脏承受不住突发急性心肌梗塞,胸口爆发严重的压迫和沉重感,胸口疼痛如一团火在烧,瞬间身体瘫软倒地。

骆文彬看到吓坏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意识到老骆有病,但他翻遍这个杂乱的一室一厅,没有看到任何药物的踪迹,等骆文彬想要想办法救老骆,却发现他没了呼吸。

巨大的恐慌和现实让骆文彬呆立在那里。自己只是想给老骆一个教训,没想到会要了他的性命。他脑中一片混乱,对活着的俞丽深感歉疚,盖过了对逝去妻子的思念。

他知道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完全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他内心的情感觉得自己对这个宇宙的俞丽或多或少有着一份特殊的责任,尤其他们在面对逝去至亲至爱的感受的时候,那心灵相通的痛楚让他难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站在那里,脑子飞速地转,看着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老骆,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按动M级偏震器按钮,把老骆拖进家里的地下室,然后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

他收拾自己值钱的东西和积蓄,拿走自己引以为傲的文凭,一张俞丽的半身照,还有他几十年来的一切荣誉,最后背上背包,来到了地下室。他仔细思考了一番,知道自己绝不会因此后悔,便跨入了对面的宇宙,最后按动M级偏震按钮的关闭键,在时空闭合前把M级偏震器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