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城之梦

她把我从冬眠舱唤醒,重启机器之城。

我站在公路尽头的一块巨大广告牌下等艾米莉,我想,这里虽然是机器之城,但整个夜晚都是漆黑一片,见不到一个人,唯有那块广告牌发出淡黄色的光。

我摸了摸还在发痛的头,打算用我等她的时间,好好捋一捋这一切。之前冬眠了这么久,我还无法完全适应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

艾米莉是我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孩,在此之前,就是她把我唤醒,当我睁开眼时,像是刚刚睡了一个冗长的午觉,头脑发沉,什么都不记得了。

艾米莉告诉我,她把我从冬眠舱唤醒,是要帮助她重启机器之城。

现在整个城市因为缺乏能源运作而陷入了低能耗休眠状态,如果我们不能在十二小时内重启这座城市,它就会彻底瘫痪 ,这关乎到城内一百二十多万人的命运。他们的脑意识已经被上载到太空飞船的服务器终端,正远在距地球七光年的宇宙中航行,如果拖得时间太久,它们将无法和地球取得任何联系。

而按照当初你和中科大实验室签订的合约,你需要对我进行任何方面的协助,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当然,如果你并不满意这个时代,我可以帮助你在事情解决之后,继续冬眠下去。

我说:“等等,你先别说那么多,让我缓缓。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好了。”

“现在是哪,你是谁?”我问。

“这里是2161年的机器之城,而我叫艾米莉,是一台城市智能管理机器人。”

我惊讶于我这么早就被唤醒,现在只是离我生活的时代过去了140年而已。

“你说重启机器之城 ,需要我怎么做?”

艾米莉说,想要重启这里,必须先前往城市中心的微波能量塔,那里你可以把它看成机器城的供电站,它们利用电磁振荡的方式对城内进行能量供应,城里大到生产加工和铁路运输,小到在家给机器人充电,都必需要依靠它。

关于这中间的一些技术细节,她会想办法在路上一一告诉我。

当我还在广告牌下发着呆,反复回想她的话时。她已经开着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停在我的身旁。

“上来。”她说。

“我们就乘这个去?这个时代不是一般会有摩托飞艇,智能驾驶汽车之类,更加先进的交通工具什么的吗?”

“你说的那些东西都有,不过需要借助微波能量塔提供的能源,现在整个机器城都缺乏能源,当然就没办法使用那些先进的交通工具,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它的,它是整个机器城最后一辆燃油车了。”

我沿着车转了一圈,想看看有什么不同。

她又介绍道:“这也是全球目前仅剩的五台燃油车产品,仿的是大众的复古经典款,每台曾被拍出七千五百万电子货币的天价。全车不仅完全复原了当时的手动操纵方式,而且没有配备任何高科技产品,甚至连配件和生产线都是原厂拼装。

“也就是说,七千五百万,就买了一台我们那个时代的大众桑塔纳?”

“已经是收藏品了。在你冬眠之后,由于环保和能源问题,燃油车已经在几年内迅速被电动汽车行业取代。后来又陆续推出了几款新能源汽车,直到2080年由机器城主导,建造了上海的第一台微波能量发射塔,自此以后,全球所有交通工具的运行能量都是统一的。”

好吧,我径直走向副驾驶,却又被她叫住,”你来开吧,我马上需要待机了,尽量减少能量消耗。”

她下车走进副驾驶,我钻到车里,又捣鼓了一阵,发现确实和我以前开过的自动档汽车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旋转钥匙,发动汽车。

“我还要向你介绍一下我们路上的伙伴,这是我的助手,小西,它是一台社交通讯机器人。”

艾米莉指了指漂浮在她头顶的椭圆形小机器人。“现在这个时代,手机已经被取代,每个人都有一台社交通讯机器人。”

“其实今晚帮助我们完成任务的,不止小西,还有机器城的大型管理主机电脑,它已经帮我们计算出了今晚可能会遇到的所有麻烦,以及解决方案。还有城内二十万台智能机器人,只不过为了不占用城市过多能源,它们现在都处于待机状态,我们可以通过小西和它们联系。”

“你认识路吗?艾米莉。”我问。

”小西会帮你放出导航的,沿着318国道开四五个小时,差不多就到了。“

我看向窗外,黑暗如一头巨兽盘踞着整座城市,从高架桥上远远望去,两边近乎雾蒙蒙的一片,唯有远处零星的太阳能广告牌,发出淡淡微光。

旅途刚刚开始,我对接下来要发生的,隐隐有种兴奋感。在我之前生活的社会里,从没有这样的事情等待我去拯救,我目前经历的一切,如同三流小说里发生的那样。

车里此时安静得出奇,艾米莉如她所言,正处于待机状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在没人打扰时,习惯去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而每次都不可避免的想到她。

那时,我念高中一年级,从镇里的高中转到区里的新学校,面对新的环境。

而她是我们这个班的班长,她叫夏檬。

刚转来的那天,正好赶上早读课,新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在把我接手之后领我到教室,示意同学们先安静。在为我做完简单介绍后,他说,“你就坐到班长后面吧。夏檬,你多照顾一下新生。”

来到新的地方,我的心里又紧张又惶恐,我的小学和初中一直都在乡镇里读的,第一次来到那么大的学校,完全陌生的面孔。

即使下课时间到了,我还是坐在位置上,哪也不去。我能隐约听见隔壁桌有同学在小声的议论我。

“你看他不停地看书,也不说话,看来是个好学生啊。”

“不知道成绩怎么样,以后说不定可以借他作业抄。”

“哎,你要不要上去问问啊,他以前考多少分?”

她刚好从教室外面走进来,就遣散他们,让他们不要再议论了。然后走回自己的位置,把水杯放好,转过身对我说,“你好,我叫夏檬,以后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

我的高中生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后来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的收入已经不再能维持家里的开销,至此,家里人都不希望让我再念下去了,想让我找份工作。

我不得不在高二转高三的节骨眼上辍学。

新学期我并没有去学校报道,而是被父亲领进了一家汽配厂,按照他的意思,在汽配厂上班不仅能有一份可观的收入,而且好歹也算一门手艺活。     

在他们的观念里 ,汽车行业应该是目前世界上最稳定的行业,以后家家户户谁还能没有小汽车呢?

汽车配件厂也是在我们那个区里开的,离学校有几条街的距离。在厂里上班那段时间,我总是很自卑,有时走在大街上,会很害怕被以前的同学认出来,有时总是绕着走。

可她却在那个夏末来找过我,那时已经是九月中旬,我在汽配厂已经上了两三个月的班。

她来见我时,我刚从厂子里下班回来,身上全是机油味,我一出厂房门就看到了她,我没好意思和她打招呼,她却向我不停挥手。

我们坐在落满梧桐叶的石阶上 ,我请她喝了杯奶茶,我知道我此时正狼狈不堪,也不好意思向她多说话。

她却和我聊了很多学校里的事,她跟我聊了些学校里新的活动安排,还说下个月可能要开秋季运动会了 ,还有班里新转来了一位有趣的英语女老师。

我都没有很在意听,那时汗水已经浸透我的工作服,我感觉那些事情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她大概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变化。

她忽然问我, “为什么不回去上课了?”

那时是家里人不让我念书了,想让我找份工作。

但是我却说,是我不想上了。

“为什么不想上了?”她又问。

我没有说话了。

我那时还以为是班主任让她来的,来打听我为什么没回去上课。

她后来和我说,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回去念书的。

那天下午,暖风阵阵,阳光斑驳一地。说实话,在我辍学的那段时间,我好像总是迷迷糊糊的,我一直感觉我的人生有过断层,刚出学校的那阵子,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是浑浑噩噩,每天重复的就是上班,吃饭,睡觉。

见了她之后,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其实没什么,还是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但就是不一样了。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片脆弱且柔软的地方,那天下午,见了她之后 ,她就一直在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说实话,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很少说话,在退学之后,也从来没有朋友来看过我。但是她来了,她就在我的生命中生根发芽。

我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依托感。

尽管那之后我们没再见过面,但那种感觉依然持续到很多年之后。

我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艾米莉还坐在副驾驶 ,一动不动。

我偶尔用余光扫视她,我不知道她的待机状态下能不能看到我在做什么,是像人类一样进入了深度睡眠,还是其实会有一个摄像头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不知道,她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我还有一肚子关于这里的问题想要问,而且这样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我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尝试打开这台大众桑塔纳的车载音箱 ,希望能找首歌来听听,但无奈捯饬了半天,都没有发现里面存储的歌曲。 让我有点泄气的同时,幸运的是,最后竟找到了两段郭德纲的相声音频。

时隔140年,在如此陌生的环境和时间节点,我首次感觉到我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带来的亲切感。

郭德纲高高的嗓音也顿时变得可爱温柔了起来。

我把音量旋钮转到最大,让他俩一逗一捧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旁边的这位是我的搭档,于谦,他家可了不得。

嗐,年轻时是有点小钱。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于谦的父亲王老爷子,老爷子想当年在北京城……

哎,你等等,我姓于,怎么我爸爸姓王?

那姓什么?你挑一个。

多稀罕啊,怎么还我挑啊?我姓于,我爸也得姓于。

那么巧吗?好,就算姓于,那于谦的父亲,于老爷子。

哎,这对。

于字大家都认识啊,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户。

哎,等下,那念驴。”

每次听到郭德纲坏嘻嘻地损于谦父子俩 ,总是让人捧腹大笑。

“你这听的是相声?”艾米莉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转头看她,她已经醒了,正歪着头来看我。

“是啊,是郭德纲和于谦的相声,在我们那个时代,他俩是著名的相声大师,很多人都喜欢他们的相声。”我老实回答。

“对了,艾米莉,现在相声怎么样了?我问。

“哎,相声真是门坎坷的艺术啊。”谁知她只是说。

“啊?”

“很可惜,相声的受欢迎程度在你们那个时代几乎就已经达到顶峰了 ,相声在那时也成为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节目形式, 只可惜到他徒弟之后的几代徒弟时,相声艺术就渐渐落寞了。”

“现在还有相声吗?”我想到。问她。

“现在已经快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当然,前段时间,一位年轻的企业家买下了它的电子版权,现在是被当做一个文化IP被旗下公司运营。”

“怎么突然就没落了呢,是现代人不需要喜剧节目来娱乐了吗?”我问到。

“这倒和那没关系,现在的喜剧行业还是很发达的。怎么说呢,相声这种艺术形式很老套,而且技巧很低,笑点很粗俗。只会利用一些伦理哏或者装傻和捉弄别人来逗人发笑,这并不符合我们现代的道德审美。”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她大概是明白我没听懂,就想办法向我解释道:“嗯,现在我们大家都在看《机器人喜剧竞赛》和《机器人五分钟脱口秀》,现在的喜剧节目和以前有很大的差别了,因为现在都是靠机器人在创作和表演的了。

机器人比以前的喜剧演员厉害的多,他们可以用科学公式计算出密集的笑点,比如我最喜欢的机器人喜剧明星,路易斯R.B。他平均每十秒钟就能创造出一个笑点。

总之,现在的机器人们可以写出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而且十分高级。”

艾米莉告诉我,现在的相声虽然没有完全消失 ,还有一些小的兴趣团体在搞,但已经并非是穿上大褂的传统相声了,更像是一种“模仿秀”,是表演者和观众的自娱自乐。

在我的强制要求下,艾米莉决定用小西的投射功能,为我播放一些《机器人喜剧竞赛》里的精彩片段,好让我理解相声被现代社会淘汰的原因。

节目开场,主持人是一个配备飞行器的女性机器人 ,她轻盈地漂浮在舞台上空,在星光闪闪的节目标牌下。

“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机器人喜剧竞赛》,希望今晚的各组喜剧演员们能给大家带来一个欢快的夜晚。”

说完,她又托着彩色的尾迹穿过舞台,飞过观众席,在人们的惊呼中,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了。路易斯RB上场了。

他是一台家用型履带机器人,他的身体呈圆筒状,脑袋是一个正四方体,头上甚至有一根天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目效果。

在接受了观众的热烈欢呼和掌声之后,他才缓缓的开口,他的电子合成声清晰的传遍剧场。

他说:

“年前我买了一台体重秤,很笨重,有一天我给它加上了履带,两个月后它居然变成了家庭扫地机器人。”

说完一个段子,他会聪明地停上两秒钟,好让台下的观众适时爆发他们的笑声。

有机器人笑得咯吱作响,好像在扭动着全身的零件,当然这之中,也不乏缺少夹杂在一群电子合成音中人类的笑声。

机器人轻轻咳了一下,观众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又开始他的第二个段子:

“如果你在工作的时候看到了一艘飞碟。嘿,兄弟!别忘了替你的齿轮抹上机油!”

这一次,更加热烈的笑声完全覆盖了上一次,整个剧场都掩盖在这种气氛中。

艾米莉也趴在副驾驶,忍不住的捂着肚子,艾米莉说:“这些段子太经典了,不管再听多少遍,都是那么好笑。“

我问艾米莉,“哪里好笑呢?”

艾米莉说:“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智能机器人,在工作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分心的,而齿轮和机油明显是上上个世纪工厂里的笨重机械才会用的东西,这是一种夸张啊。你听不懂吗?”

她还是笑个不停。

“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她笑完之后,恢复了平时严肃的状态,看了看我。

“嗯……没事。”我说。于是车厢又陷入一阵沉默。

我入职的汽配厂里有一台大型设备是零五年搬到厂里的,如今已经年久失修,存在很多安全隐患,这些事厂里的老职工虽然都知道,但没有人尝试往上层反映,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不想得罪了某位领导,给自己增添麻烦。

七月的一天晚上,正值夏季,我在上夜班的时候,感觉脑袋昏昏沉沉,有些犯困。几乎就是一瞬间,我的无名指连同中指被卷进机器里,因为挤压而严重变形,我当晚被送到了医院。

事情发生之后,厂里只是象征性的赔了我三千块钱,并叮嘱我不要想把事情闹大,厂里总会有办法对付我。

那件事之后,我出门总是会带一双手套,为的是不被人发现我的异样。

我突然萌生了想辞职的念头。而且这种情绪在之后的工作中越发强烈,那段时间也正值机修厂效益不好,上头的领导总会没事下来找员工麻烦,搞得厂里的工作让每个人都很压抑。

我也觉得我在那里做了好几年,并没有学到什么像样的东西。

但辞职之后我能做什么,是否能适应新的环境,我不知道。

有天中午,我在休息的时候,手机发出几阵急促的嗡嗡声,我以为领导又在群里骂人了,不想打开手机看。等我醒来发现是她的消息。

她好像总是出现在夏天,在每个我失魂落魄,不想见人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她问,“要不要去参加同学聚会?”

那时距上次见面,已经是很多年后了,她大学毕业后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工作,我在朋友圈有时会刷到她的动态。

高中毕业,她其实联系过我几次,都是让我参加同学聚会。我当时都婉拒了,一是真的很少有时间,而且我认为我在班上的人缘很差,去了也聊不到一起。

那次我竟然答应了下来,估计也是很长时间处于压抑情绪中,想出去接触一些人,调整一下心情。

她说那好,那等定好时间和地点,我再告诉你。

我从家里把我前几年的衣服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有合适的 ,除了机配车间的工作服,我那两年几乎很少买衣服,也没有时间逛来逛去。后来从表哥那里借了一套他结婚时买的西装 ,西装有点不那么合身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穿去了。

合肥有肥东和肥西两个县城,为了躲避东面南京市带来的经济影响,合肥本地的经济建设基本都是有意向西边发展,所以即便肥东县也紧挨着合肥市,但并不在规划建设之内,因此我所住的小县城,从小到大几乎都没什么变化。

同学聚会选在一家小饭店 ,那条街平时人多挺热闹,离以前的学校也很近。饭店选的不大,楼下的人吃散席,快餐,楼上有几个包间,有炒菜和火锅。  

我进去时,包间已经来了好几个人,我意识到自己来的不算早,因为我看桌子上零零散散已经上了几个锅和碟子。

我和他们较为生硬地打起招呼,然后找个角落默默坐下。

我努力回想起来,事先夏檬就和我说过今天会有谁来。有几位上高中时好像和我没什么交集 ,但总归有些印象。还有一位则是在我辍学之后,才来的转校生。

她是最后来的,从门后探出个脑袋,说了声“抱歉,来晚了”,然后径直坐在我右手边。

几年不见,我对她笑了笑,站起来往左边多腾点位置给她,没好意思和她再多说话。

吃饭的过程中,我偷瞄了她好几眼,好多年不见,我觉得她比我印象中好像要漂亮一些。

我本来想就这么安静的吃完饭,和老同学们再重新加上联系方式以后有空再聊,但坐我对面的大哥非要站起来敬我酒。

我不大记得他了,但他却说他对我印象深刻,他说他是我前桌的前桌。

高中时因为座位经常变动,我其实连我前桌是谁都记不得了,更何况这种前桌的前桌之间的友谊。

我问了些他现在的工作情况,问他结婚了没有,有意想把话题从我自己身上带过去,可不料他两三句还是绕了回来,问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支吾了半天,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旁边一个女同学搭茬说:“我看你高中一直在写小说,不会现在真成作家了吧?”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好像双腿凌空中突然踩到了一块台阶,急忙附声道,“嗯,是的。”

其实刚说完我就有点后悔了,我下意识地往她那边看了一下,她在低头吃卤煮,没有看我。

这才让我稍微放了点心。

说起来,我上高中的时候,还真的想过以后要当一个作家,当时看《萌芽》,看韩寒,买《最小说》,还想过要投“新概念作文大赛”,如果当初按照那个轨迹走,说不定我现在还真的就能和“作家”沾点边。

可在辍学之后,我就很少再有时间读书了,也几乎就要忘了自己读过这些书。

为了不被他们拆穿,我只能顺着这个谎言继续往下编。我想到,如果说一些冷门的,一般没人关心的文学类型,他们肯定不知道。

我说:“我是个科幻作家。”

“科幻作家……”大哥的脑子里好像在搜索,与之相符的人和话题。但还是没有想到,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得意地说:“刘慈欣,就是写三体的那个。”

大哥在经我点拨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印象。

“哦,就那个去年拍《流浪地球》的那个?”

我说,嗯,是。

“那个电影我去电影院看了,那特效确实厉害,和真的一样,听说后来票房都破几十亿了?不错,真不错。”那大哥说。

“不过我说句实话,兄弟你也别介意 ,要说科幻电影,还得是美国的《复仇者联盟4》拍的最好,那个我带我爱人,也去电影院看了,那人是真的是热闹,在天上打来打去。就这一方面,我们国内拍的还是没法跟人家比。”

我说,“大哥你说的真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作家现在老赚钱了吧?”他问我。

我说“其实还好,光靠稿费赚不了什么钱,现在主要靠影视改编,如果有影视合同什么的,基本也都是我的工作室和影视公司直接对接。”

大哥说,“不错,真不错,以后我们国家的电影行业,还就得靠你们这种有才华的人。”

我说,“大哥,你捧我了,我这才哪到哪。”然后起身敬他酒。

于是,在那场聚会上,我还顺便和他们聊了聊中国科幻的机器产业链,聊了聊刘慈欣《三体》的Netflix拍摄计划,以及目前国内科幻电影的发展前景。

我想,还好科幻行业实在太过冷门,他们的见识显然还没有到能拆穿我的地步。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什么科幻机器产业链,至于我和他们说的,都是高中买杂志时看到的一些科幻作家访谈里提出的名词。 总之,没吃过猪肉,我还能没见过猪跑吗?

一场饭吃下来还算是热热闹闹 ,一团和气,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散场的时候,她拉了拉我,说,“陪我走走?”

我们出了小饭店,在小县城的步行街上溜达,说是步行街,但其实也算是老街区了,管理不到位,还是会有电瓶车从我们身边穿来穿去。

她紧挨着我,我们贴着路边走,我的心跳有点快,这里晚上人不算少,都是吃了晚饭出来溜达消食的。

我们七扭八转最后拐到一个小公园里。

她坐在花园的石阶,我们聊着天,距上次一别已经有了四五年 ,听说她和大学的男朋友分了手 ,找的工作又不算太顺心。

“对了,大作家,交女朋友没有?”

她显然对我在饭局上的话当真了。

“你啥时候混的那么好的,咋都不和我说一声,瞧,西服都穿上了。”

她伸手帮我把皱皱巴巴的西装领称捋好。

我想起来,我从小到大好像都是一个边缘人,也就她一个女孩关心过我。

那个时候高中体育课上里有次做团体游戏。当时班里32个人,要分成5人一个小组完成任务,大家都是自行组队。

老师说,因为有两个人会暂时分不到组,所以如果有不想参与游戏的,可以到旁边当观众,给我们呐喊助威。

大家都跑过去选和自己玩的比较好的同学组队,我知道没人选我,识相的躲在一边,怕最后没有我的位置会很难堪。

但是她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组。

高中时的那些记忆好像都在今晚慢慢复苏了。

她说,“我还记得你那时特别爱写小说,没有人看 ,全班就只有我看。就那样,你用本子写一章,我就看一章,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总是很爱哭,就总会被里面的剧情和人物打动,可是现在我也不大爱看小说了,可能是那时候看的比较多吧。

我说,“是啊,我那时候好像也就写给你看了。”

我又说,“哎,你别提了,我现在想想,那时候真的有点傻的。”

“没想到,你现在那么厉害。”她又说。

“哈哈,那我是第一个看作家初稿的,是不是以后见到朋友都要好好炫耀炫耀。”

她说:“有次平安夜,我送你一个小熊铅笔你记得不,那是我攒钱买的,结果你第二天就给搞丢了。”

她说:“我还记得,你以前美术作业总交不上来,怕你挨揍,最后都是我偷偷帮你画的。”

她还说:“你这个人以前总是迂迂的,想和你说话平时也找不到机会。”

我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她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当年都没想起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公园里人也少了很多,我和她慢慢的走着 ,看路灯慢慢的一个个被打开 。

她突然小声说,“要不要我们在一起试试?”

长时间的沉默。

我没有反应,这让她兴许有些尴尬。其实并不是我有意的,我开始压根就没有预料到,在这种关键时刻  ,我的脑子里一下涌入很多想法,但更多的是胆怯和迷茫。

她说,“算了,我有点逛饿了,你要不要去超市里买点吃的,我在这里等你。”

公园门口拐角就有一家大型超市 ,此刻我们正好走到公园门口 ,我知道她在给我考虑的时间,我走进开着冷气的大型超市,去货架上挑选东西。

那种复杂的情绪又占据了我的心里,我会想到,我在厂子里上班,会不会被她看不起。

如果和她在一起,我肯定是要换工作的。

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在饭局上假要面子,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借了那套西装,在同学面前又说了那些大话,我本来还能以一个诚实可靠的人设来面对她。

我知道她对我有些好感,我也真的挺喜欢她,我的西装是向别人借的,我假装是个有钱人,假装功成名就,假装对一切都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乎,我装出的这些。

但在某个明媚的下午,那个冗长的下午,我们坐在树下的时候。

她跟我说,你以后有机会还是多读点书吧。

我想,我没有机会了,我很难再有机会了,我的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提着一大包买的东西,走到超市外沿的走廊打算结账,我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去,她还坐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等我。

她的眼神像一潭湖水,清澈干净,温柔明亮。

此刻我决定了,我决定要向她坦白,我实在不忍心再当着面欺骗她,不管她怎么看我,哪怕所有的友情都到此为止也好,我都要和她说出我现在的想法。

我走到收银口结账,我脱掉自己的手套,刷卡付钱,一气呵成。时候我无意间又盯着自己残缺的手掌看了一会。那种失落和自卑再次涌来,我被泼了一盆凉水。

我发觉我还是不敢面对她。

后来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出去见她,我偷偷从超市后门走了,把手机也关了,我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给我打微信电话,我像一个狼狈的逃犯,逃避了所有可能面对她的时刻。

我内疚,但是又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现在想来,我真的做了一件很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或许永远失去她了。

失去了又怎样呢?

在那个时代,她或许已经结婚了,即使活到现在也已经一百六十多岁了,或许她的后半生幸福快乐,子孙满堂。

又或许她后来过得并不开心,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再记得我,会不会在某个潮湿闷热的深夜,站在阳台想念我,还是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慢慢被遗忘呢?

我是希望她把我忘记,还是希望她会想起我呢?

“艾米莉,现在的时代有发明电影里那种可以乘坐的时光机吗?”我打破沉静,转头问她。

“怎么可能真的有那种东西。”艾米莉很认真的回答我。

她说:“如果真有那种东西,每个人就都不会再有后悔的事。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做了什么,都可以穿越回去,为自己犯的错更改,过去的时间和记忆不断被改变。那么,哪些又会是确切发生过的呢? 哪些会是永恒不变的呢?”

“或许没有任何的事情真实的存在过,(我们做过的事情) 它都有可能被机器的自己或别人抹去。”

“那么,现在所存在的我们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一团概率云?”

我暗自叹了口气。是啊,怎么可能呢?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多年,什么都不存在了,但又像是在昨天,我为什么还沉静在往日的旧梦中,无法自拔呢?

艾米莉大概看出了我的失落,她问,“你在你那个时代还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其实人生中有些事情“后悔”是在所难免的。”

“艾米莉,听你这么说我好受多了。”我宽慰道。

结果她又冒出来一句,“只要不是最后连自己喜欢的人都没把握住就行。”

我没有再说话,她或许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又赶忙说,“哎,爱情嘛,难免有些坎坷和遗憾。”

我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说:“谢谢你的安慰,艾米莉,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艾米莉说,“但是如果别人已经对你表露出意思,却因为你的懦弱或者自卑 ,而辜负了别人对你的好,这才是最可悲的啊。”

我都快哭出来了,我说,”艾米莉,我求你别安慰我了,你一安慰我,我就更难受了。”

外面下起小雨了 ,艾米莉打开车窗,伸出手去。

“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机器城所剩能源已经不到0.5%,总之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艾米莉,人类和机器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嗯……我很难和你一两句说清楚。”艾米莉说。

“要解释这些,你需要明白,在你冬眠的那140年里,我们的科技发展是呈爆炸式飞跃进步的,20年前,我们已经从人工智能时代过渡到了脑机互联时代。

社会也因此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首先在前沿科技上,人类主人开始尝试将意识上传到飞船的服务器,来进行深空探索,这样的好处显而易见,失去了肉体的约束,深空也就不再是生命禁区。飞船可以仅仅由船体和小型服务器组成 ,不用再进行载人飞行和装载人类所需求的生活保障品,这也让飞船的速度有了一个大规模提升。

在飞船到达预设星球后  ,飞船会将人类主人的意识载体上传到探索所用的机器人个体身上,这样就有了钢铁般的盔甲用来探索。

最主要的是,人类主人摆脱了躯体的束缚后,就丧失了所有的需求,进食的需求,交配的需求,他们可以用更多的程序模拟身体的满足感。

人类主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外部世界探索后,很多机器城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交给我们打理啦。

但随着这种权力的对接,也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他们认为,就像电影和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样,机器人发展到某一天,就会出现大规模暴乱或密谋毁灭人类等情况的可能。

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发生,科学家们又研发了一款新的程序,就是微波能量塔每过729个小时就会自动切断对城市的能源供应。届时,将由人类进行重启,机器人并不能代替人类按下那个重启按钮。

从那之后,主人们就已经更少生活在这个星球了,有时,他们回来会给我们指派一些新的任务,我们都可以加班加点的保证完成。平时机器城也都是我们机器人在生活,每到一个月,也就是机器城重启时,所有人都会从休眠舱醒来,那天也被命名为地球的“重启日。”

那一天,机器城里才是真的热闹。

但不知什么原因,两个月前的重启日 ,地球上并没有人类醒来,随着地球上的微波能量塔全部停止工作,我们不得不暂时停止所有城市暂时运转的项目,转而开启休眠状态,等待主人们回来。

这本来就很奇怪,我们想肯定是人类主人们在太空遇到了什么麻烦,其实城里正常状态下也都会储存一些能源,能源省着点用也是够的,可是当第二个重启日到来时,主人们还是没有回来。

于是,所有城市主电脑们开了一个会,它们能想到的一种假设是,飞船上的脑机共联系统出问题了,导致人类无法将服务器中的“意识”抽脱出来返还身体。

可是我们必须要先维持这里的能源供应,然后再找清楚人类无法醒来的原因,想办法帮助他们醒来。

在经过几天漫长的查找之后,我们终于发现了你的存在。

原来 在140年前,当时关于“人体冬眠”的法律还没有完全成形和颁布 ,于是中科大的科学家们,做了一个很有前瞻性的实验,那就是为人类发展保存一个副本。

这个实验最后只在一个很小的校园网站上进行一个过程公开,连参与实验人员的名字都没有记录,于是全球各个城市的主电脑一同发出指令,我们一定要找到你,帮助我们重启机器之城。

现在再沿着318号国道开一个小时,估计就能到那了。”艾米莉说。

关于重启机器之城,艾米莉告诉我其实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因为所有机器设备都是全自动的 ,我们只需要按动重启按钮即可,那仅仅就是一个需要人类按动的按钮,不借助任何机械程序。

三个月后,我从一位老同学那里知道了夏檬结婚的消息,她已经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先是一愣,然后问,“为什么?”

那位大哥说:“那时候家里给他安排了一个相亲对象 ,她其实对那个男生没什么兴趣,但是经不过父母的天天念叨。”

她偷偷跑出来见你,还组织了这场同学会 ,就是为了给青春一个交代,这些我们大家都知道。

她最后说,她可能是把你吓住了。

她说,算了,可能是她还对以前恋恋不舍。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从此一蹶不振,对于工厂的工作也失去了兴趣,领导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让我不想干了,也应该提前一个月写辞职报告,还让我现在立马过去给他盯班,不然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别想拿了。

我说去你奶奶的,你个孙子,你拿着爷爷我的钱,你就偷着乐吧。

那之后我经常喝酒喝到半夜,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有次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我醉倒在中科大的校园门口。

那时已经是深夜。

我还发现我旁边竟然坐着一个人,他笑嘻嘻的盯着我看,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

他和我年龄相仿,但气宇轩昂,相貌不凡,眼神有光,总之和我这样的人是天差地别。

“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还想问你是谁呢,大半夜躺在学校门口,要不是我看着你,真怕哪个骑车的压到你。”他说。

但他还是解释了自己的来历。“这里是中科大,我当然是这里面的学生。”

那个大学生说,“我看你这样,你是不想活了吗?”

我说:“哪有你这么问的。”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你这样死的话 ,真的太可惜了,我们中科大生命科学实验室正好有一个实验项目,你想不想参加一下?”

“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和每一位人类的命运都密切相关,前几天美国加州理工大学的一位教授,在《自然》杂志上刊登的一篇名为《Natural evolution and the role of human genes 》,也就是《自然进化与人类基因的利害作用》的论文,你看了吗?

我迷糊间点了点头。

“简而言之,现在的科技已经无形间加速了人类基因的改变,人类的基因序列变化,正在朝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而基因发展一旦发现某种偏差,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都是灭顶之灾。所以对于机器发展,人类需要保存一个基因副本。

现在冬眠技术已经被我们实验室攻克成功,但关于“ 冬眠技术”的禁用法律还没有被国家颁布出台 ,所以我们要在这段空白期内,找寻一位“实验志愿者”,这当然不能广而告之的寻找, 这是我们实验室的秘密计划, 因为这可能随时会被科学界叫停。

所以我们打算100年后,再对你的存在进行一个小范围的资料公开,相信那个社会的人类已经可以接受我们这个前沿的想法。”

“你这冬眠,可能要冬眠上千年,那时的世界什么样子都不一定。”他又说。

他刚说完,我又抱着电线杆吐了起来。

“总之是个好差事!”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 我虽然现在脑袋昏昏沉沉 ,但是我又不傻。

“哈?哈哈哈哈,看来你还比较清醒嘛。我现在学的专业已经属于这个时代比较前沿的理论 ,我去了干嘛!?岂不是废材一个。只要我的计划成功,后人自然会把咱俩纳入科学史册的,我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用去牺牲,更何况,我现在日子过的挺舒坦的。”

他说的也很直接。

我说:“你得给我时间考虑考虑,还有在这之前,我想回老家看望一趟我的父母。”

当然,他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会尽力配合你。

合肥一直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城市,但却能自诩“科技强城”,这其实并不是空穴来风,也许是蹭了中科大的光,合肥市内的国家实验室就拥有四个,包括最前沿的量子信息国家实验室。

当年市里为了留住中科大,据说也是举了全市之力,就是宁可市政府停电,也要给学校供上电。所以虽然经济人口等各方面经常被隔壁的南京吊打,但是我们合肥人眼中最有发展潜力的城市还是本地。

我的老家在合肥的东面的一个小县城,虽然这里发展落后,但却日夜凉爽,风景宜人 ,十分适合定居。

我回家看我爸,我爸比起前两年,又老了很多,虽然他见谁总是紧绷着一张脸,但看见我能回来,还是很开心。

我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不停的和我说着这两年附近的变化,还问了我一些厂子里现在的情况。

他说:“唉,现在干啥都不容易,出去做点小买卖还不如在家门口上上班。”

我把我在厂子里攒的钱,一共十万两千块,带回来给了我爸。

我爸没接,他说,“我和你妈不要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娶媳妇用。”

他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在外面眼光不要太高,前几天我托你三姑去外面给你说,唉,你都不知道现在小丫头有多金贵。

在外面如果有能看得上你的,就不要挑三拣四了,我和你妈这辈子,都希望你能成家,咱家虽然没啥钱,但只要以后你夫妻俩肯吃苦,总会有好日子的。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大夏天的,你没事戴个皮手套干嘛?”

很难说我在潜意识里有没有怪过我的父母,我现在的处境多少,多少有点他们的因素。

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我的父母总是很少给我鼓励,很少对我有恰当的教育,很少告诉我,孩子,我支持你的想法。

但我还是原谅了他们,他们已经想把最好的都给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怪他们呢。我走时偷偷把钱塞到了床头柜里。

我要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后,中科大实验室会帮我出一张死亡证明,然后随便以一个什么的意外死亡原因,来搪塞和绝断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后的所有联系。

我要对这个世界诀别了。

在做完了这一切,我突然感到浑身轻松,我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沿着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不停的转。沿着熟悉的街道,看着熟悉的商铺老板 ,有做不锈钢门窗的,维修电瓶车的,开小卖部或理发店的,我小时候总是到处乱跑,也很少说话,只是看着大家怎么生活。

我沿着柳树和小时候玩耍的河边骑,我回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柳叶被风撩起,就在我的头顶晃荡,我感觉我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

我一直觉得我挺没出息的,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情。

我觉得即使我一直这样生活 下去,到三十岁,五十岁,也不会再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等着我了,所以我答应了那个大学生的实验项目 ,我想,如果我的存在有可能为别人做一些事情的话,也就不算白来这个世界了吧。

我沿着家乡的小路,一直骑下去,我打算一路骑到中科大,途中回顾我的一生。

我心情愉悦,而且一点也不着急,这是我生命中难得的少数的绝对自由的时光

终于要到了,从半夜开到现在,已经凌晨四点多,我打了个哈欠,瞅了艾米莉一样,她倒靠在车窗上像没事人一样。

天色即将破晓,黑暗逐渐稀薄。

汽车下了国道,已经可以远远的看见一座塔矗立在那,它待的位置很空旷,附近基本没有什么建筑群落。塔身有几栋楼那么高,呈圆筒状,两头宽中间窄,楼身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网格状窗口,像蜂巢的眼。

艾米莉和我说 ,地上的部分只是负责向终端传输能量,属于冰山一角,其深埋地下的部分,才算是宏伟复杂,它是整个微波能量塔的能源核心,几乎占据了一座小型城市的面积。

我和艾米莉下了车,走上前去靠近它,塔身最下面围住它的有一个小院子,而且是露天的,我们进去后,四下观望。

“能量塔开关在哪,艾米莉?”我问。

艾米莉四下观望,“应该需要转动这个巨大的齿轮,用来唤出控制台,平时这个齿轮由电力驱动,如今,只能依靠我们手动操作。”

“这么大的启动按钮 ,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推的动?”我问。

“情况没我们预想的坏,别忘了,我们还有帮手。艾米莉说道。小西,帮我呼叫主电脑,我们这里需要帮助,尽快召集附近的机器人来这里帮忙。”

“这样就行了?”我问。

“是的,找个地方坐着等吧。”艾米莉十分自信。

果然不到半小时,我听到凌乱的吵闹声,浩浩荡荡的机器人群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履带行走的, 有用四个轮子滑行的,有用飞行器漂浮在空中的,还有一些人型机器人。

在艾米莉的招呼下,机器人们齐心合力推动大型的齿轮 ,塔身发出咔呲咔呲声,是机械齿轮在旋转 ,操控台从塔中露了出来,我走进去,伸出手掌,轻轻的靠过去,两截不同的操纵杆相互运动 ,然后从坚硬高耸的外壳中,露出一根巨大的类似天线一样的“银针”。

我们大家期待着,好像一个宏伟的巨人即将复活,艾米莉也在为机器城重启之后的事情做准备。

可等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动静,没有任何能量柱从“银针”里发射出来。   

大家在那里站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没有人说话。四周万籁俱寂,听不见一点声音。

艾米莉说,“要不,我们再试一次吧!”

于是大家把巨型齿轮转回原位,又转了回来,我再次把手掌放到接收器上,这次换小机器人们用力的盯着那座塔,好像要把全身的所有电量全部注入进去。

和刚才一样,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我突然想通了这一切,我的心里不知道像是被谁拧了一下,有种酸痛的感觉涌上心来。

“艾米莉啊,我想,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是被人类抛弃了呢?”

人类放弃了地球,和地球上所有的资源,但是又害怕这些科技会落入机器人手里,促使机器人统治这里 。所以设计了这个程序 ,打算让机器人们自生自灭。他们没有想到,地球上还有最后一个人类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一群机器人会找到我,重启机器之城,拯救人类。

城市主电脑或许已经算出了这种概率,但是它没有说。

艾米莉啊,我真的好难过啊,我觉得我以前其实一直在欺骗我自己,我把时间当成可以逃避的出口,以为逃离了我熟悉的生活 ,我就可以少一些内疚感。

可我现在真实的感受到了那种失落感,那种不知情却被抛弃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不应该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那样离开,我不知道她等了我多久,不知道她会不会像我现在这么难受。如果能再见她一次的话,我真的很想和她说声抱歉。

以前我一直没有胆量再见她,当我理解这一切的时候,我竟然连和她当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阳光慢慢露了出来,机器城却还是一片死寂。

艾米莉也明白了过来,她说:“你说,人类还会回到机器城吗?是他们不愿意回来了吗?”

机器人们全都失落的低下脑袋。

我说,“不知道,但是或许他们已经向着星辰大海远航了吧?”

“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原来都是白费功夫了。”艾米莉嘟囔到。

“哎,你们已经很棒啦,艾米莉。人类因为有了你们,才会变得更好。”我夸奖到。

“小西,帮我联系主电脑。”艾米莉说。

“接下来,我们将把全城的一部分能源输送到冬眠舱,送你到足够远的机器,我说过的,如果你不满意这个时代 ,我会帮助你继续冬眠下去。” 

“毕竟你也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主人,虽然现在没有时光机,但并不代表以后发明不出来,是不是?”

所有的小机器人都围拢过来。看着我。

“谢谢,谢谢你们。”我说到。

它们并不会死亡,只会暂时停止工作,我安慰自己到,或许有一天人类还会回来,我们还会相见。

小机器人们异口同声的说,

“再见,先生”

“再见!先生”

“再见。”

“再见。”

“再见。”

他们向我挥了挥手,说完又一一休眠。

只剩下艾米莉了 。

艾米莉说,“再见,希望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再相见。”

我有些感动,天空飘过几朵粉红色的云,在天幕下慢慢滑动。

我和艾米莉回到中科大,我继续躺在冬眠舱里,艾米莉按动机器按钮,我感到一切天旋地转。

我先是感到寒冷,再是感觉炙热,我像是浮在城市上空,而冬眠舱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玻璃罩,无数鱼群在舱外游来游去,时间经历数千万年,万物在我眼前飞速变化,舱内的氧气好像在一点点被耗尽,我很难受,我感觉我快要窒息了。

我猛的睁开眼,疯狂的拍打面前的玻璃罩。

旁边的人群涌动过来,我被其他人手忙脚乱的解救出来。

“怎么了?”

“怎么了?”

我感觉我的身边全是人影,他们都在问我相同的问题。

我看见的,不是艾米莉,也不是机器人,是人类。是一群真正的人类。

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我见过,就是在学校门口拉我入伙的那个大学生。那个大学生用很诧异的眼神看着我,站在他旁边的老教授则微微皱起了眉。

“现,现在是几几年?”我喘着粗气问到。

你刚才在里面睡了一个午觉,机器都还没开始运行呢。那大学生说道。

“那现在?”

“现在还是2021年。”

“也就是说,我,我回来了?艾米莉把我送回来了?”

“什么?什么Amily,Amily是谁?”

我瞬间清醒了,我惊觉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这里还不是机器之城,人类还没有放弃地球,而我还有机会亲口和她说一声抱歉。

一切的一切,想到了这里,我迅速从冬眠舱爬起。

三年后,我真的成为了一名科幻作家,我将我在机器城的那些经历写成了小说,最后投稿在一家科幻期刊里,凭借此文幸运的拿下了次年举办的某科幻奖项。

现在我偶尔也会出现在一些科幻活动访谈里,或者在大学讲座,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谈论科幻写作和科幻机器的产业链。

在某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市内某家高端咖啡店里,我突然又想起了她,我想起我还欠她一声抱歉,迟迟没有说出口,于是我下定决心,找过去的老同学要了她的新手机号码,我想,现在已经是时候了,我之前一直迟迟没有说出口,但我现在是个作家了。

我想如果她接通电话,我就告诉她,我现在已经是个作家了,我对我以前的事情很抱歉,我想现在请她吃个饭,在什么时间点都行,只要她有空。

电话嘀了几声,接通了,本来心潮起伏的我却突然无所适从。

“喂,你好,是谁?”

我说,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沉默了一会。

我问:“你还记得有年夏天,你来厂里找过我吗?”

“有点印象。”    

“哦。”

“我说什么?”

“啊?”

“我说我去找你,我说了什么?”

我说,“你说,如果有机会,以后还是要回去念书。”

“我感觉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其实挺幼稚的,你不要介意。”她说。

我说,“我却觉得,并没有过去多久。”

我听见她那边被其它声音打断了,隐约还有孩子的哭声,她拿走话筒,对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是老同学。”

她又接起电话。

“喂,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说,没有了,对不起,十分感谢,我说。

挂掉电话,我笑了笑,头上蒙了一层冷汗。

“先生,我看你出了很多汗,需要毛巾吗?”

市里高端奢侈的咖啡厅里,已经到处可以见到机器人侍者,他们每个都穿着服务生的黑色礼服 ,为餐厅里的顾客服务。

“好。”接到我的指令,他去后面的工作间为我准备。

我突然又想到了艾米莉,时过多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已经忘了一大半,关于艾米莉,关于为了拯救人类奋不顾身的小机器人们,关于机器城。

我也时常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人类真的回到了地球,并且带来了时光机,艾米莉又把我送了回来呢?

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一切只是一场梦。

机器人侍者又来了,这次为我带来了热毛巾。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的编号是,LW321,先生。”

“LW321,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说。

“我吗,先生?”他的表情有些疑惑。

“是的,就是你。”

“什么笑话?先生。”

于是我学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位机器人喜剧演员的样子,和他说道:

“如果你今晚在工作的时候,看见了一艘飞碟。嘿!兄弟!别忘了给你的齿轮抹点机油。”

机器人侍者顿时笑的直不起腰。

“LW321,你在干什么?”经理恼火的叫道,他还以为它程序错乱,发了疯。

“对,对不起,老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好笑。”

2143年,第一台合肥市城区主电脑试运行成功,在合肥高新科技园的大型展览馆进行开放展览。

新闻里说, 此产品是为了合肥市今后的高度自由化,人工智能前景规划和城市统一管理,做出了革命性的设计。与主电脑配套的还有一台智能城市管理机器人,将会在本周日开发展览。

展览当天,我也混在人群中,展厅有点冷,大早上的没有什么人,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互相聊天,开着玩笑,穿着黄马甲的环卫工人在场馆外面毫无兴致的拿着扫帚东扫西扫。   

我偷偷越过防护栏,走到她身前,我感觉我的心脏骤然跳动,伏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

“艾米莉?”

“哈?”

她回过头看着我,一脸迷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