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甲弹

牛博士正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但效果并不明显，尤其是当他正站在主席台正中央的时候。

这里是本市最大的会展中心，银亮的聚光灯正照射在他身上。在旁人看来，这场公开的高新科技演示面向全市观众，从产业角度来说意义非凡，年轻的牛博士实在无法以平常心待之。

“我们的职业生涯里，曾经遇见过无数的次商务合作。”主席台上，牛博士身躯笔直，头微微扬起，眼镜片后的瞳孔中闪着狂热的光彩，“可是大部分合作项目都会经历沟通的困扰。——无论您是程序员、还是设计师，还是建筑结构工程师，相信您都经历过这种困境：你无法真实、精确地了解客户的根本需求。”

牛博士停顿了一下。他对自己的这一段平铺直叙的开场白并不太满意，要更好地吸引观众，他必须抛出一些小幽默。

“您可能听说过，有甲方要求乙方设计师做出五彩斑斓的黑，或者要求徽标在大一些的时候占地面积小一些。您也可能听说过，有甲方要求乙方程序员根据手机壳的颜色改变主题，或者，网页上简单地放置一个搜索框，却要求能搜索整个互联网的内容……”

台下哄地传来零乱的笑声，另外一些观众微微点头，表示有同感。

“这些流传至今的笑话，一定程度上反应了项目合作的困境：沟通与交流问题。”牛博士顺势归纳道，“可能因为缺乏背景知识，或者缺乏容易理解的沟通渠道，甲方客户总是无法精确地描述自身的需求，从而让项目的沟通成本持续增加，甚至因为一直无法达成共识的缘故，导致项目失控。这种惨痛经历，相信在座各位都深有同感。”

台下不少人向牛博士投来期待的目光。在座的观众们大多是信息与互联网领域的从业者，作为乙方，他们对这番话均表示赞同。人群中只有第一排中央偏右的一位胖嘉宾脸色略微尴尬。

“现在，我要宣布我们公司做出一项跨时代的发明。这项发明是如此的精妙，足以彻底解决我们刚才提到的沟通困境。”

“怎么解决？”前排的一名秃顶观众大声问。

“我们颠覆了沟通手段！甲方不再通过贫瘠、不规范的语言向乙方传递扭曲的失实信息，而是通过——思维！对，通过‘思维’这种人类最直接、最顺畅的沟通方式，让乙方穿透思维障碍，迅速同步甲方的想法，了解甲方的真实需求！”

观众席上骚动起来。

“是脑电波吗？”那位秃顶人士继续问。

“准确来讲，是思维模拟与重建。”牛博士举着手里的话筒侃侃而谈，“我们在采集、分析脑电波的基础上破译了波形与思想的拟合密码，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思维的读取。只要甲方在脑海里围绕自己的目的构想、思考，我们的采集装置就能将思维变成数字信号，直接传输到乙方的思想中。”

“那你们怎样保证隐私？”

“这个问题问得好。”牛博士赞赏地做出一个手势，“隐私方面无需担心，甲方可以用关键字的方式设定思维的采集匹配模式。一般来说，只要将项目相关的内容设置为关键字，甲方发出的内容便会严格限定于项目本身，不会出现任何与项目无关的个人隐私。”

牛博士转了个身，向主席台中央伸出手去。天棚上的聚光灯嘭嘭嘭地骤然又亮起好几盏，五根光柱在台上投下一片闪亮的圆形光斑，光斑中央出现一台带两个座位的奇怪机器，椅背上各挂一个头盔。

台下一阵骚动中，后排观众们几乎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往台上看。

“现在，大家请看。”牛博士的语调开始变得更加富有感染力，“这就是我们跨时代的发明，我们公司将这套系统命名为‘穿甲弹’。关于它的功效，光听名字或者光听我的宣传，大家可能也不会相信。那么，眼见为实，我请两位商务人士现场参与演示。”

坐在第一排中央偏右的那位胖嘉宾站起身来走上台，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

牛博士和胖嘉宾握了握手，向观众介绍道：“这位是超级能力有限公司的马总，五百强企业大股东，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可能有不少观众听说过他。作为甲方，他曾经有七次因为自己的需求变更导致项目延期的失败经历，涉及的项目经费多达数百万元。——不用担心，对于马总来说，这些钱只是九牛一毛。——此次，身经百战的他将代表甲方提出一套全新的软件系统的项目需求。我们现在并不知道他脑海里的具体需求内容和上线的时间点是什么，更不知道项目经费与首付款、尾款等的比例规划。要揭晓这个谜底，我们还需要再随机找一名乙方……”

“我来！”刚才提问的那位秃顶观众举手。

“好！”牛博士信心十足地伸过话筒去，“请您先简要介绍一下自己。”

“我先说明，我不是托儿！”秃顶观众跳上台，抢过话筒就冲台下喊，“我是个程序员！俗话说，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恋。如果牛博士您能将这千百遍减少哪怕一半，我都会烧高香谢你八辈祖宗！”

台下观众轰地大笑，牛博士也莞尔：“谢谢这位坦诚的乙方朋友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演示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下开始了。马总和秃程序员两人分别作为甲方乙方背靠背地坐着，两顶头盔戴他们头上。牛博士输入项目过滤条件后，只见控制台上的各色灯管亮起又熄灭，机器先是发出一阵滴滴声，接着嗡嗡地宛如蜂群飞过，台下近处的观众似乎觉得身上的汗毛被微风拂起，如此反复五六次，力度愈来愈强。台上那两人正闭目端坐，偶尔有几滴汗珠从乙方额头流下。

半小时后，控制台上的灯光终于熄灭了，甲方乙方同时睁开眼，摘下头盔。马总脸上微微带笑，胖胖的脸上神采飞扬，乙方的神情却充满了惊诧与震撼。

“请问……”牛博士把话筒递给马总，马总咳嗽了一声。

“请问乙方，你明白需求了吗？”马总站起身，对仍在呆呆端坐的秃程序员出言询问。

“明……白了。”秃程序员艰难地回答，“真的……十分清晰。”

这几个字一出口，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能不能复述一遍？”

“好。”秃程序员吞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咕的一声，“我……我了解下来，甲方的需求是要搭建一个远程系统，面向居家人士，通过浏览器访问，具体的功能点包括……”

台下开始响起零星的掌声。秃程序员断断续续阐述了近十分钟才把需求的各个方面说完，然而马总继续追问：

“这个项目需要多少程序员？”

“四名就够了。前端两人、中台、后端各一人。”秃程序员脸涨得通红。

“硬件资源？”

“两台云服务器，三台工作站，宽带另租。”秃程序员抹抹脑门上的汗。

“研发费用？”

“五万。开工时预付四分之一，开发完毕交付时再付三分之一，验收完毕后付清尾款。”秃程序员掰着手指数着。

“一个星期能上线吗？”

秃程序员闭上眼睛开始估算进度。台下鸦雀无声，仿佛等待对项目的最终判决。半分钟后，秃程序员睁开眼睛，沙哑着嗓音但无比坚定地说：

“十天，准时上线。”

话音刚落，台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牛博士也兴奋地在一旁鼓掌，仿佛“准时上线”四个字只要一出口，便铁一般敲定了项目的成功。热烈的掌声中，秃程序员吃力地站起来，他脑门上被汗水沾湿一大片，正闪闪地反射着天棚上落下的灯光，仿佛正顶着一盏行业中的明灯。

“等一下！”秃程序员右手一抹脑门，顺势高高举起，打断了众人的掌声，“作为乙方，关于这个项目我还有话要讲……”

“请讲。”牛博士掩藏不住兴奋，他顺手把从甲方手里拿回来的话筒再递给乙方。

秃程序员接过话筒，低头沉默了近一分钟，突然，他转身一个飞踢，猛地踹在马总肚皮上，把马总胖胖的身躯踹开两米远。由于用力过猛，秃程序员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几乎同时倒下。不过秃程序员马上就爬了起来，窜过去抡起话筒朝马总劈头盖脑猛砸。

马总一边抵挡一边惨叫。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有人大喊保安，但直到好一阵后，才有身穿制服的人奔上台来阻止。保安抱着秃程序员的腰把两人拉开，秃程序员喘着气，挥舞右手指着马总大骂：

“天杀的甲方！你看不起我们乙方是吗？啊？真当老子是好欺负的？你敢说我们一直拖工期？还说我们一直开高价？你不懂业务又不想掏钱，你做什么狗屁项目？——你们这种甲方，老子忍你很久了！死性不改！又抠门，又不要脸，最可恶的是，你还敢计划要拖着尾款不付钱，上线后要找个借口赖掉？你他娘的还真敢想啊！——要不是老牛这‘穿甲弹’，老子没准还真被你给骗了！哎，哎，在座各位，大家都看见了啊，今天我话放这儿，这破项目，谁爱做找谁做去，反正老子是绝对不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