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
宇宙并不是在膨胀中死去，而是在超光速的暴涨中新生！
我们的祖先从未赞颂过星辰。从人类诞生开始，仰望的唯是夜空中无限蔓延的黑暗。
或许，我们真的是宇宙中的唯一。
一
太阳系——宇宙中唯一存在的恒星系，其物质总量固定。经过上百年的观测，太阳系外被证实，没有任何物质。因此，任何试图飞离太阳系的飞行器，都会因窃取物质而被击毁。
——《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于2540年
这条法律颁布之时，我没有多想什么。我们团队平时负责的任务都是科研所的试验机制造，并不是具备逃离能力的飞行器。
当然，也没有什么疯子想要去逃离这宇宙中唯一的恒星系。就算真的有——他们晚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想象着小说中才存在的星光......不累吗？
以前倒是有一些人尝试过找我们委托载物飞船的改造，加装了几个聚变炉，活脱脱像一个星际导弹了，其速度超过了联邦目前最快的星舰。
我们问他们要干嘛，他们说，要朝太阳系外射卫星。
“哪怕是每一克的丢失，对未来的人类都是莫大的损失。”江总工如此评价道，“以前发射旅行者一号的那批人已经被死刑执行了，你想步他们的后尘，随你。”
这次合作就此终止了。
此时正是大建设时代，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的开发如火如荼，如果想要干这种违法勾当，自然是能钻游弋舰队的空子的。游弋舰队所属警卫舰都忙着开发行星基地，对宇宙空间的封锁少了许多。
他们的项目负责人再次找上了我们，想再提一提合作的事，但被江总师一票否决了。我们有不少运输舰的单子，不缺他们这点钱。
那个项目负责人，跟我们谈梦想，谈科学，谈天文，甚至谈到了哲学，其内容万变不离其宗——太阳系外面还有别的星系。
对于他这套说辞，我们早已习惯，象征性地寒暄几句就把他打发走——如果他是对的，那人类历史上这么多的天文学家的脸往哪里放？
我当时无意听见他们的争吵，一心一意地负责我负责的星舰驱动安装。随着月球基地和火星基地的建成，拉格朗日星港的同事们也纷纷前往火星同步星港和北月洲星港开荒。很快，我们再次接到了来自星航所的订单。
不到四五天后，我无意中听到我的同事抱怨着：他们引擎部门的人被调去了大半。我一惊，赶忙询问他们的去处——是卡洛里斯星港，水星港之一。
我掏出手机查看星港内部的消息，得知星航所水星分部的研发中心正在扩建。大抵是缺了些人手，便要招过去充数——能留在拉格朗日星港的人，哪个不是双一流毕业的高材生？
我有些眼红，下意识地打开与江辰总师的聊天框，想要询问一下调遣一事。当年我入职时，唯一的渴望便是能进到研究部门。可事实总是不尽人意——如今的我正在引擎工程部门挣扎。
或许，这是我的一次机遇？
联系到江总师后，我很快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手头有一批新的引擎被加急送到星港B3区调试。
无重力车间内，我冷静地剖析着这新式引擎的结构。看样子有些像霍尔推进器和化学推进器的混合版本，其上运用的冷却系统和复合喷口是我从未见过的。
可能是为了提速？搞不清楚。
“小刘！你被调走了！”李工甩过来一张单子，被我稳稳接住。是来自星航所水星分基地的调遣通知。关于星航所与拉格朗日星港的合作项目，我们都有所耳闻，是一艘搭载了全频段迷彩的武装舰研发工作。由于全频段迷彩的要求，对引擎设计和控制系统就更需多下功夫。
上一次接触到这种尖端技术，还是在哪年？
我不禁自嘲地苦笑两声:好像——自从游弋舰队垄断星舰研发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当我乘坐的运输舰即将降落在水星卡洛里斯星港的停泊位时，我从舷窗中看到了这座星港的全貌——这是一个地面港，白色的建筑覆盖了整个卡洛里斯盆地，上空中悬浮着一些设备，其间有些工程船在穿梭。
地面港一般使用重力环这一设备抵消星球重力制造反重力井，来投送一些大型飞船。地面港的好处有很多——最主要的就是不会消耗过多物质，依地而建。
像拉格朗日星港这种早期极浪费物质的巨型星港，现在是如何也不会再造了。
随着星舰高度的下降，仿佛什么阻碍被突破了似的，舷窗外的光景仿佛一瞬间明亮了起来。这是屏蔽遮罩，反行星侦测用。联邦尚未建立之前，这里曾是军事基地，太阳系联邦成立后才改造成星港，内部很多军舰研发设备都没有撤走。
“小刘，你看那个。”江辰指向一处靶场。我看过去，整个靶场空无一物。
“接到通知，那里有武装舰在测试武器系统，让我们避开点。开启了光学迷彩的，咱们看不见。”
正在说话之时，我只见那靶标爆发出一阵闪光，炽热的熔融金属四散纷飞，这一块二十吨的靶标就这样在离子羽流中化作钢水离散。
现在的武器设备都这么先进了吗？我回想起拉格朗日星港上装配的几个上个世纪的火药动力近防炮，再看看当今的离子炮......令人咋舌。
“这就是你们组接下来要面对的星舰了，”江总工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去吧，这是我们的梦想，是水星基地所有人的登梦天梯，去添上最后这一笔吧！”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爸爸，这是什么呀？”
“儿啊，这是星舰，能飞到月亮上的船。”
“我以后想要造一艘星舰！”
“好啊，那你争取去星港工作吧。”
想着往事，再看看那艘已经解除迷彩的银色飞船，我自己也有些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不知道父亲看没看到——你的儿子在追求梦想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二
任何企业或个人，严禁在未经审批的情况下设计航速超过11.2千米每秒的航天器，违规者将被判处反人类罪，没收其全部资产，发派至拓荒区进行劳动改造。
——《关于航天器速度上限的相关限制》于2542年
当我们组做完隐形飞船的引擎驱动调控后，水星基地便没有我们什么事了——江辰跟我说，星航所和工程所的人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研究，不是星舰，所以就把我们派回来了。
回到拉格朗日星港后，我便在星港内一些员工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个大新闻：关于航天器速度上限的规定。
这就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的结果了。一艘疯狂加速的飞船试图逃亡，其速度甚至超过了游弋舰队的护卫舰。那个导弹型飞行器上挂载了数十个聚变推进器，其足以让速度媲美星际导弹。它被空间监测站发现向太阳系外不断加速，最终超过了逃逸速度，被游弋舰队瘫痪后扣押。
估摸着是很早以前想要找我们合作的那家企业，他们的导弹型设计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发觉到自己注意力被勾走了，我赶忙关掉新闻网页。显示在屏幕上的，是拉格朗日星港数据终端。
拉格朗日星港目前的产能正在下降，几个造舰船坞已经关闭，只有我们仍然维持着运行。
这仍然得益于星航所——前两个月，他们与星港签订了新的一批协议，其中就包括“反物质”相关工程的原型机，大概就是近些日子，这些跨时代机器就要交给他们了。
令我忍俊不禁的是：反物质吸纳器已经试验成功并从宇宙中捕获了相当可观的反物质，这些物质并不属于太阳系，所以不在《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的管辖之内。
法律的空子就这样被钻了。
我们开工很快，得益于星航所给出的设计很完善，经过一年的生产，结合了反物质反应堆和反物质吸纳器的第一个试验型反物质能源堆成功运行。
正当我们领下这笔数额巨大的奖金时，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一场舆论风暴正在发酵——太阳系之外存在反物质，那究竟存不存在其他的星系？
那是庆功会之后的晚上，我打开手机上的新闻软件，官方正在直播联邦大会。哦，联邦主席严厉地重申：太阳系外并不存在任何星系。当然了，这也是目前最主流的观点——虚无派。大量对宇宙的观测显示：太阳系外真的没有丝毫物质，这也是虚无派的强力理论支撑。
我早就知道这些了，无趣地退出了直播，翻看着其他新闻。
“游弋舰队驻扎全部特大太空城......武装控制......哦，干的漂亮！那帮宇宙探险家早就该死了！”我忍不住畅快地喊道。
为了防止反物质的相关舆论催生出一些前往宇宙的危险欲望，也是为了防止太阳系物质流失，联邦宣布游弋舰队将对全部特大太空城进行武装封锁。
哦，还有——我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联邦主席在大会上表彰了我们拉格朗日星港和星航所？反物质技术为百年来最伟大发现？
我赶忙点开那条新闻，屏住呼吸聆听联邦主席的发言：
“物质，是太阳系联邦最珍贵的财富，失去了就不可能再取回。”
“我们知道，无论太阳系外是什么，那永远黑暗的夜空，没有丝毫星光的夜空，时刻提醒着我们——这个宇宙中，没有别的星系。”
三
鉴于反物质与正物质会发生湮灭的事实，联邦禁止一切反物质的储存，避免由于事故导致大量反物质抛射，造成太阳系物质减少。禁止一切未经审批的反物质能源使用，包括但不限于废物利用与军事用途。
——《关于限制反物质使用的相关条例》于2543年
人类第一个试验型反物质能源堆，在联邦大会上，被批准装载于拉格朗日星港用作能源供给。星港的转型工作也在大会上做了相关审议，大致就是——削减其星舰制造业，利用星港得天独厚的无重力真空实验条件与反物质能源堆磅礴的能量输出，进行高能物理研究。
依照现在的星港——一个数十公里级，具备了反物质捕获与供能技术，有着一整套星舰生产链路的超级太空建筑，想要造出人类目前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也完全可能。只不过为了避免大量物质的浪费，从没有人提过这个提案。
与此同时，星航所宣布，将与工程所合资收购拉格朗日星港作为其核心太空科研基地。
这对我们自然是好事。星舰制造和维修不是什么军事机密，同时又有助于科研单位制造大型试验设备，收购星港是未来必须走出的一步，也是我想要接触更高级别技术的必要一步。
全新的推进技术，全新的设计思路，一个星舰工程师怎么会不兴奋呢？
联邦大会成功召开之后，我们便频繁收到来自星航所的各种订单，诸如什么试验型星港级负能量储存器，试验型星港级卡西米尔发生器，试验型星港级重力环等等等等。
即使我没怎么深造这些领域，读过不少科幻小说的我也略知一二。卡西米尔效应是产生负能量的渠道之一，如今已经被人类掌握。至于重力环，是一种干涉空间曲率以制造人工重力的环状机器，在星港上就有几个大型环用以模拟地球重力。这些设备都很常见，但——做成星港级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当我们组拿到来自工程所的图纸时，我们都被吓了一跳——这些设备的相关设计极完善，极高效，显然是从很早就开始筹备了。
正当我细看那些项目表时，我才发现，这些设备被分摊到了好几个项目审批，分别是《关于负能量推进的相关探究》《关于负能量对空间曲率影响的相关探究》。
哦，那天，我吃饭时跟江辰谈起过这件事——关于这些设备的尺寸问题。
做成星港级的大小，不浪费物质吗？要知，依照《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这一系列规定，如此巨额数目的物质投入使用是必须要经过审批的。
如果消耗物质不加限制的话，依照目前的消耗量，太阳系怕不是五十年内就被挖空了。
江辰的回答似乎也是毫不忌讳：“现在不是有一个新兴的理论，叫做暴涨学说吗？这个理论就是星航所的一名天文学家提出来的，他原来在天文台工作，虽然从没有半点成果。”
所以，这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为了验证自己提出的理论，星航所设计了这些设备，去证实暴涨学说的正确性。
“那些设备，能搞那玩意？”我有些不信。负能量设备一般都是用作重力环供能的，跟暴涨学说又能扯上些什么关系？
“暴涨学说认为，宇宙在超光速地暴涨。根据爱因斯坦所谓光速不可超越的理论，我们也就自然看不见那些在超光速远离太阳系的星系了——哦，如果有的话。”
“所以用重力环去造所谓的超光速飞船，飞出去看看？那这，不是很危险吗？”我悄悄地跟他说，“这暴涨理论未免太离奇了些，超光速飞船也没有真正造出来过。”
“可你不能否认它的力量。”江辰正色道。
“它第一次以一个合理的角度解释了宇宙当前的状态。最近虚无派和暴涨派闹的很僵，你也不是不知道，政府那边奉行虚无派理论很久了，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出事，你懂的。”
我脸色连着变了几道。现在，拉格朗日星港上几乎有一半的地方被重新设计了，而且名义上也是星航所旗下单位，可以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根据《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超光速飞船这种具备“顶级物质流失能力”的飞船，绝对是一级违禁品，私造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我是说，如果，星航所违法解散了，那星港必然会被彻底接管。对于星航所分部的工程师，联邦自然也会给予降职处罚，贬到什么小港口去做维修工之类的——我不能接受！
自己这小饭碗，不能被联邦手下那批工程师踢掉！
四
鉴于可能的超光速航行对太阳系物质造成的流失，严厉禁止一切未经批准的超光速航行相关实验，若进行实验，则必须由联邦政府全权控制，不得有任何自由操作。若有违规，判处相关人员反人类罪，死刑立即执行。
——《超光速航行管控法》于2550年
由于星舰日益发展，其数量远远超过了目前资源承受上限，多个矿区的资源已经枯竭，经过大会决定，为了对太阳系物质有更好的利用，自今日起，限制星舰制造，关停大部分星港。
——《关于限制星舰制造的决定》摘要
暴涨理论败了——败在了这名为太阳系的牢笼之中。
经过几百年的建设，太阳系成功地完成了从牢笼到黑洞的构建。现在看来，任何航天器想要飞离这名为太阳系的黑洞，都需要穿过由各种太空防卫力量构筑的死亡屏障。
木星被彻底开发，海王星天王星成为了新的资源星球，木卫二则成为了一颗殖民星。可以说，人类在这个笼子里过的愈发的滋润了。
但我们正面临着失业的风险。
自从《太阳系物质维持法》出台以来，对星际航行的管控可谓是愈发的严厉。当然，也可能是物质实在是不够用了——那些星球深层的资源无法开采，为了维持日益发达的星舰行业，多个殖民地的资源已经枯竭。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这《关于限制星舰制造的决定》。提出这个决定的议员几乎被全太阳系所有星舰工程师谴责了一遍。
但很离奇的是——这样一个会使星舰产业大动荡的决定，竟然真的通过了！
就我个人的圈子中，在月球北月洲星港的表哥前不久刚被裁掉，几名大学时同是星舰引擎专业的好友也被辞退。
拉格朗日星港位于崩溃的边缘。不少工程师离职。星航所因为经费缩水，工程推进速度很慢。安装在拉格朗日星港上的各种高价但高效率的反物质设备在廉价但低效的核聚变能源下毫无用武之地，星港业务也门可罗雀。
而这种苟延残喘，在拉格朗日星港被水星基地的联邦叛军控制之时彻底终结。
那时，我们还在研究如何生产星航所的“星港级重力环”，刺耳的警报就拉响了。星港B2区——也就是离总控区最近的一个分区，被舰炮轰炸。
剧烈的震感席卷了整个星港B2区——恰巧，我经常在B区工作，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震动后，我立刻就冲出了无重力车间。
“雷达波段搜索不到......”走廊匆匆而过的两人似乎是在远程操作星港雷达。
“可见光呢？”
“也找不到。目前根据受损的状况判断，那是离子炮。”
离子炮，离子炮......我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当年自己协助开发的一款全频段迷彩飞船，上面挂载的就是大功率离子炮。
不会......这么巧吧？
“呼叫游弋舰队！呼叫游弋舰队！喂！喂！该死的，通讯屏蔽！”我惶恐地看着其中一人打开了全息窗口，但屏幕上一片雪花。
拉格朗日星港被迫启动了多年未动的武器系统，但这些过时的近防炮面对新式的全频段隐形飞船来说还是太过落后，不明身份的敌军轻易登陆了B2区。
惊慌之中，我们按照规定的撤退路线撤离至C3逃生区。但我们还未能及时启动逃生舱，敌人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控制了总控室，仿佛防火墙对他们来说不存在一样！
星港中寥寥无几的战斗多足机器人被身着光学迷彩的陆战队迅速瘫痪，他们很小心地避开了反物质设备和重力环的相关控制单位，并把几个相关的实验人员抓了过去调制设备。
他们要启动星港级重力环！
重力环的本质是高能粒子导通的闭环，放大其相对论质量从而产生重力，是一种超高耗能的设施。此时它的冷却系统还未实装，哪怕是超导线路也耐受不住这样大小的电流。
贸然启动，会自融，会爆炸！
在机甲武装人员默默的注视下，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冲进指挥室的时候，我第一次直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敌军将领。他略带笑意地看着我，压下身旁守卫手中的枪。
他翘起二郎腿，坐在控制台前，饶有兴趣地投来戏谑的眼神。那人，那人分明是、是......
“好久不见，刘工程师。”江辰笑道，“意外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你，你，你就这么毁了你工作三十年的星港！”
“我们没法等了，所以需要催促你们，尽快，尽快完成重力环的制造。”他淡然道。
“水星基地的目的被一些叛徒暴露了，游弋舰队正在前往这里，预计还有一两个月到达拉格朗日星港。策划已久的政变只能被迫发动，在这段期间，水星将无条件支持拉格朗日星港的建设。”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咆哮道。
“为了造出人类历史上第一艘超光速飞船——以一个巨型星港为基础，能够自给自足拥有远航能力的飞船。”江辰顿时严肃了起来，“然后，飞出去。”
“这......为什么？”我一时竟是散了怒气，呆呆地坐在他推来的椅子上，双目无神，“为什么你们总想要逃离自己的家园？太阳系之外并无星系，你们将会在无尽的远航中迷失，听我一句劝，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啊！”
江辰笑了。他坐在我面前，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那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我不禁想到了在水星基地时他眼中的光——
竟是那么的相似。
我无力地瘫在椅子上。作为一个坚定的联邦维护者，此时此刻才认识到——联邦败了！
在曲率引擎的伟力下，太阳系不再是个安逸的乐园，光速飞船的离开，代表着——质量的损失！
一艘具备长程光速飞行能力的飞船，最少也是星港级的大小，如此巨量的物质，可以说，一旦有两三艘离开了太阳系，联邦将再没有可用的物资去建造这等尺寸的太空巨构。
“联邦不会容许任何无意义的质量流失，拉格朗日星港顶的上目前人类十年的高级材料产出。更何况，拉格朗日星港的离去，会掀起一阵远航热潮，游弋舰队遵照《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行动，最后将太阳系化作焦土。”我瘫椅上，说话仿佛都没有了气力：“你在......你在谋杀全人类！”
“你不相信我，但你总会相信他们。”江辰笑了笑，打开了监控。星航所和工程所的研究人员们正有序地进入拉格朗日星港。
原来——原来这个局从如此早就在筹备了。
若不是水星叛军暴露，我至死都不会想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庞大的地下组织。说他们反政府也不太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对游弋舰队有着刻骨铭心的恨意。
在拉格朗日星港被水星叛军占领后，他们开始陆续往星港搬运物资——很多都是企业或者团体向水星基地资助的。
甚至还有两万冷冻中的人类受精卵！
从几位武装战斗人员的对话中我隐约可以捕捉到一些信息——几乎是来自全社会的地下支持都压在了水星基地上，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以星航所为首的各个高级院所。
我不禁皱紧眉头：这帮叛徒！联邦的叛徒！
“小刘，咱们得加快速度了。”江辰焦虑地催促着我们队。现在全星港都被水星叛军奴役了，只为最快速度生产出星港重力环这一最关键的设备。
我自然是不愿的。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乘逃生船逃出拉格朗日星港。可一想到如此巨量的物质即将脱离太阳系，未来就瞬间变得灰暗了。
他们走了，又有多少人会因为他们的离去而陷入挣扎？
想到这里，我暗自做下了决定。
我所在的工区是重力环的负能量驱动部分。这一部分的设计跟以前新研制出的负能量推进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让我们引擎小组上场无疑安全度最高了。
就在几位工友认真调整负能量管道时，一阵剧烈的爆响传入了我的面罩中。悬浮在无重力车间中的其他人一阵惊慌，但我知道——机会来了。
趁着混乱，我冲到我的数据终端前，将负能量输入功率调整为过载状态。在过载状态中，重力环的有效工作时限为二十四个小时，并且插入了一串我编写的病毒用以确保参数不被系统自动修改。虽说在完工后会有专门的程序检查环节，但水星叛军来不及。
“拉格朗日星港紧急汇报：A3，A5区破损，部分空气泄漏，已启用一级封闭协议。”系统报告的声音在车间内回响。
“下一轮星际导弹还有多久到？”只听匆匆远去的一人喊道。
“三分钟！三分钟后！”
“重力环现在移至装配区！我们等不了了，路上再接着完善吧！”一个军官冲着我们挥手道。我四下看看，所有的施工队伍都在撤退。
当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感受到压在身上的重负转瞬即逝，我长舒一口气——这是重力环启动的预热。它接下来要将整个星港所处的空间扭曲成空泡状态，而在这空泡的边缘，由于空间不受光速限制，飞船被空间流动逐渐加速直至超越光速。这种重力环的用法以前有人尝试过，但可能由于不够大的缘故，能级较低，没能成功。
庆幸的是，我植入的病毒和修改的数据都没有被检查出来。
“拉格朗日星港即将进入超光速状态，请不要随意离开星港。”系统再次提醒。
二十四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后，你们的计划将不攻自破。
五
即日起，拉格朗日母舰，亦星航所核心研发基地，携两万枚人类受精卵，三万星港人员，脱离联邦，探索太阳系外的世界！
自祖先起，没有星光的夜空就蒙住了我们的双眼。但暴涨理论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这个世界存在其他的星系，宇宙并不是在膨胀中死去，而是在超光速的暴涨中新生！如今，拉格朗日母舰在多年的经营下，已经具备了星际超光速航行与反物质能源采集的能力。我们，即将去追逐这抹星光！
——《拉格朗日母舰出征宣言》于2550年
在太阳永恒的照耀下，一艘足以匹敌城市大小的超级母舰横空出世。它搭载了反物质能源，超光速引擎，体内蕴藏着一整套的完整的工业体系。即使是联邦的忠实追随者，我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人类的最终秩序——拉格朗日母舰。
拉格朗日母舰悬停在每座太空城市旁，伴随着极富有煽动性的宣言，数不尽的星舰——民用的或是军用的，纷纷从各大港口起飞。
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加入这支远征太阳系外的远航军。
他们或是探险家，或是科研工作者，或是教师，职业不同，年龄不同。我钦佩他们的勇气，为了自己所谓的梦想，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真是......不可理喻。
没有炮火，没有激光，或许是发觉了这样的毫无意义，游弋舰队在出征队伍远方静默，静待着无数中小型飞船与那艘遮天蔽日的星港级母舰，挣脱他们生存了上千年的囚笼。
“很多人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认为，探寻真理才是生命的价值。我很欣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的人能有着同样崇高的理想，而不是在这名为太阳系的狗笼中被囚禁一生一世！”江航傲立在瞭望台上，此时的他以拉格朗日母舰舰长的身份，向全体加入远航军的人们致以自己最真诚的敬意。
“我们希望，以生命为代价，和上帝赌一把，赌——太阳系并不孤独！”
“各单位准备，进入超光速跳跃！”
来自太阳的光线仿佛发生了扭曲，伴随着又一次重力激增，重力环开始了其真正的工作状态。舰体仿佛被无限地拉长，拉长......
我看向腕上的表。二十四时刚刚过去。
转机来了。
“警告！”悬浮于星港尾端的重力环似乎有些不堪重负，有些环节冒出了浓浓的烟雾。正在逐步被空间流动加速的星舰群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恢复原状。
“警告！重力环过载，系统被攻击！”
我激昂地冲出房门，放声大喊着：“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该死的联邦叛徒们，窃取太阳系物质的盗贼们，接受联邦法律的制裁吧！正义，是杀不完的！”我疯狂地咆哮着，身旁跃动的数据终端被接通了游弋舰队旗舰“太阳系”号的通讯。
“司令，我是联邦法律的忠诚维护者！我......”
来自走廊尽头的一声枪响将悬浮的数据终端打得粉碎。
是江辰，他手中的电热步枪此时还在冒着充能的蓝光。我有些胆怯，刚转身之时，又是一声枪响，脚下的金属地面爆发出被击中的爆裂闪光。
“不许动！”他咆哮着。
“江辰，我早就劝过你，回头是岸。根据《太阳系物质维持法案》的规定......”
一阵轰鸣声传来，整个走廊仿佛都在震动。这是来自游弋舰队的星际导弹和离子炮正在轰击拉格朗日母舰。
“看到了吗？游弋舰队开火了。尽快投降没准还能落得一条生路。”
“还击！还击！”江辰气急败坏地对着数据终端大喊着，而后仿佛又听到了什么消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赶忙接着喊着：“停止攻击！停止攻击！”
想通了吗？如果态度良好，没准还能免去一死......
“这就是游弋舰队！”江辰咬牙切齿：“拿太空城当掩体，真的......”
我顿时大惊：“你说什么！”
这不符合联邦对游弋舰队的法律约束！游弋舰队按照宪法，是、是有义务保护联邦公民的保护性军事组织......
“这就是你所信仰的东西！”江辰怒喊着，手中的电热步枪再度开启充能，“我告诉你吧，你所信仰的联邦已经亡了！游弋舰队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为了把所有人都囚禁在太阳系中，坐在金字塔的顶端！”
我顿时捂住脑袋，回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是一阵轰隆声打断了我的思考，第二轮星际导弹已经到达。
“病毒的解除程序已经上传到你的终端上了，快去修，”我稳住了有些摇晃的身体，脸色有些苍白。
“还有，我不是为了你们的什么理想帮你们的，我只是想活下去。”
六
“超光速引擎自检报告：一切正常，空泡扭矩31.6。”
第二十天了。母舰已经以两百倍光速航行二十天了。
超光速跳跃之中的拉格朗日母舰似乎有些狼狈，多处被炮轰后仍然未能修复。也许只有等到达终点的那一天，我们才能真正地修好它吧。
我想找江辰。他近些日子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经常在瞭望台待着。我于是便乘着港内飞车去了瞭望台。
这是一个暴露在宇宙环境中的直径数公里的超巨型透明罩壳，很多天文院所都在此落地。在飞车的帮助下，我很快就定位到江辰的位置。他此时正悬浮在瞭望台的最顶端，静静地飘着，双手背后，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超凡脱俗的气质。
跟原先彬彬有礼的他，或是暴怒狂躁的他相比，此时的他更配得上母舰舰长这一身份了。
“江辰舰长，有空吗？”
他有些惊讶，显然没有料到有人会来找他。但他转身看到是我后，便笑了笑，让我跟他并排。
“小刘，给你看个东西。”他故作神秘地指向穹顶，“等着吧，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要到了？”我没听懂。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你父亲当年是我的导师，是他的研究给暴涨理论提供了理论支持。最近天文台也捕捉到了异象。根据我们的速度和测定的暴涨速度，我们快到了。”
他莞尔一笑，看向夜空。那一笑令我有些恍惚——上一次，上一次这么真诚的笑容，又是在何时何地？
“你知道吗，”他自言自语着，“你父亲临走前有一个愿望托付给了星航所的大家——让他的儿子见见真正的星空。多美啊，多美啊......”
“快看！”他指向天空，惊喜地喊道。
霎时，我猛地抬头，泪水夺眶而出——璀璨的星辰撕碎了那片孤独夜空，如同梦中的画卷，仅存于幻想乡的奇迹。哦，这是我们的世界，太阳系外的世界......
我看向江辰，微笑着的他沐浴在这一片星光之下，自由地张开双臂，畅快地呼吸着。
他眼中的光愈发明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