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骨

第29期龙门赛优秀作品

新疆的路很直尤其是战备公路

八年之后,我们终于回来了。

这车队的规模并不大,尾车上装载着十二名礼兵和全套的仪仗,中间是通讯车组,最前边的前导车上,退伍军人事务部派来的军官坐在副驾,摄制组占领了后排的座位,法医与我分别坐在中排靠窗的两个位置。窗外戈壁草原一眼千里,两侧物象天色不差分毫,唯有天山高耸,横亘莽原大荒,于是可以区分南北,不至于在心里丢了方向。前导车之前一公里,一树之高的地方,旋翼无人机有闪烁的红色灯光。

自出瓜州以来,我们起初一日间只能挪动十公里上下,一周之后,每日路程才渐渐增加。进入星星峡前一日,行程几乎要达到八十公里。但一过星星峡,进度便又大大缓慢下来。新疆路直,有时见到前路上红日西沉,向后回望,仍可见当日早间、甚至前日早间东来之处。

七公里外有一辆军车向我们驶来了,无人机已将识别结果发送回来:那是一台解放MV17,2041年左右开始服役,弹药补给车,车上已无负载,反应堆工作状态正常,辅助驾驶模块工作状态正常,通讯模块重建成功,预计乘员人数2-3人。不知道为何,这些年,他一直往返穿梭在原来的前进仓库与曾经的前沿阵地之间,居然一直没有被击毁。

军官打开车队通讯频道,语气平静如海:“各车,做好准备。”

顷刻间来车已至面前,车上迷彩涂装斑驳,底漆也有脱落之处,露出锈迹斑斑的金属底色。好在车辆号牌仍然清晰可辨,伪装色号牌上凸起着一串编码:LS97920。驾驶室被锋利地削去了半个,但车体仍然完整,轮胎磨碎严重,右后侧轮毂已经变形。整个车身两侧都密布弹孔,有的破口仍新,那是多年来被轻武器反复射击的痕迹。

通讯车组成功接管了来车的控制,遥控来车停靠在路边。无人机在车体前后二十米处投下信标,向前进基地发回了坐标位置与车辆信息。军官第一个打开车门,我随后下车。今日天晴,大风涤荡,虽然一路上早已习惯,但我还是闻得出来,这风里还有硝烟味道,味道微苦,醒人精神。前导车除司机外,一行六人,在军官的带领下依次来到驾驶室旁。驾驶室的遮光玻璃之后,果然还坐着它的驾驶员。服装仍可辨认是荒漠版的35式迷彩,但右半边长期风蚀日晒,已经几乎没有颜色,盾形臂章也褪色到完全无法辨认。至于服装的主人,身体已经脱去几乎所有水分,于是在这西风中,破碎的衣袖无法止住晃动。但从服装号型和骨架推测,驾驶员当年身高应不低于180公分,身材健壮。

军官掀开车体的反应堆舱盖,幽蓝色的光穿过重重尘埃,映在他凌厉的脸上。他摆一摆手,示意通讯组关闭了车体的反应堆,随着幽蓝火焰的熄灭,车体呜咽沉沉,最后一声浅吟也随西风散去。它不再抖动,前后十个载重轮胎泄下了气,轮毂轻轻敲在了沙土上。风沙击打玻璃和钢铁的声音终于明显了起来,叮当作响。车上的每一个齿轮,每一处传动,都依次停止了运作。从它安静下来那一刻,就仿佛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在这里。

“反应堆号:2593746。车架号:336520。车辆型号:解放MV17通用载重平台。车辆牌照:LS97920。核对无误。车辆单位:西宁联勤保障中心瓜州前线联勤保障基地。车辆乘员:驾驶员,三级军士长武吟霄;副驾驶员,上士刘天野;机械师,上士叶五洋。车组于2050年11月2日上午五时二十分,从瓜州前线联勤保障基地甲-4号仓库出发,前送重型次声弹药二十组,当日上午九时三十分与调度平台失去联系。”军官的眼睛从手台屏幕上转向我,程序上,他的部分已经完成。

“武吟霄,2008年5月8日生,兵源地为江苏省苏州市,现联系人为其子陆嘉;刘天野,2015年6月16日生,兵源地为河南省洛阳市,现联系人为其兄,刘天牧;叶五洋,2022年9月25日生,兵源地为辽宁省沈抚市,现联系人为其母郎海音。”这是我的部分,民政抚恤,联络遗属。

“身份识别码、生物检材检验结果均可证实,驾驶仓内遗体为武吟霄烈士无误;驾驶舱右后侧发现大臂遗骸一具,有重度烧伤痕迹,经检验为叶五洋烈士。”法医从驾驶舱内跳下,一言不发,翻进了驾驶舱后的车斗里。二十分钟之后,他从车斗里出来,浑身黑灰,但再无一言。

“如实上报吧。”军官给出了他的决定,在上报文档上带头签下了他的姓名。

礼兵的军靴踏在水泥路面上,那铿铿之声又响起来了,这一个月来,我已经听了无数次这个声音。星星峡以西的公路上,戈壁上,草滩上,沙地上,到处都是这个声音。礼兵将烈士装殓进檀木棺椁,又将棺木擦拭整理三遍,覆盖上鲜红国旗,抬高至肩头以上。一面“八一”军旗在棺木前展开,军官面对军旗,昂首直立:“武吟霄、叶五洋同志,当年你们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光荣入伍。在你们伟大的一生中,你们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社会主义;你们严守纪律、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敢于蔑视和战胜一切困难。今天,你们正式退出现役,即将回到家人的身边。你们的贡献彪炳史册,你们的英名万古流芳。我谨代表第552搜索队全体官兵与同志,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在场的军人在军官的手抬至眉间时,一齐敬起军礼,而我们肃穆站立。风大了起来,空中传来螺旋桨的啸叫声,那是后送烈士遗骸的重型无人机,它们带来了两具新的棺椁,第552搜索队,按照预定路径,继续向西,直至山口之前。

那一晚,我们在山口扎营,高山草甸上花开茂盛,但几十米外就是皑皑积雪,砾石小路呈之字形蜿蜒而上,直通茫茫天际。天将黑的时候,我从我的同事们那里听到了好消息。冲上山坡上的台地,我看到军官的背影,他静静地望着境外的谷地,那里有一面冰湖,倒映着天上的层层霞光。

“刘队!刘天野烈士找到了!第550搜索队在公路旁的沙漠里发现他了!”当然,他们找到的是那个永远35岁的刘天野,但这对于眼前这位48岁的刘天牧上校,仍然是一个好消息。

军官听到消息并不回头,他依旧望着境外:“没想到还能找到他啊。他……”

“是传统的弹片,只有一片,他没受太多苦。”我赶紧补充。

“没想到还能找到他啊。”军官的语气释然了许多,他的眼泪想必早就干涸了。

“是啊。”我坐倒在草甸上:“就像我们都没想到,居然能打了八年;也没想到,居然他妈是从西边来的。刘队,我们拿到的数据,已经找到了95%的失踪人员了。能找回来的,我们都找了,对后辈,我们有交代了。”

“不,不不,还没找完。至少还有七个人呢,他们还在那,我们还没有尽力。”

“谁?”

天色黑了,边境上的星河总是浩瀚,他的手指向银河,那里有粼粼波光。是啊,这么多年了,那里还有七个人,七个我们的人,那是这场战争中的第一批烈士。

五零年初的时候,我是很疲惫的。前边整整一年,我都在建国百年大庆庆典的筹备和服务工作上: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年份啊,我们的祖辈和父辈承受过的迷惘与艰难,终于即将伴随着一个崭新的、庞大的贸易网络、能源网络与结算体系的建立,而烟消云散。长江沿线与边城,海岸与中原故地,都在新的秩序中重归或渐入繁荣。值得向人民与世界展示的成绩单是那么长,以至于如何在短短一天的庆典中进行排布与表达一度是指挥部争论的核心问题。我们这些各省抽调过来的力量,一方面是这场庞大工程中的精诚合作者,另一方面,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我们所有人都肩负着打探来自指挥部的蛛丝马迹,为本省争取更多展示度的首要任务。烟花灯火,长街繁星,自那年十月中旬返回苏省,我的疲惫历经将近百日,还是没有完全消退。

一月底的时候,全国的媒体都在提醒我们,他们要回来了。那是天鹊八号的乘员组,他们对太阳系边缘的探索进程的开启曾是建国八十周年庆典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也是这个国家对大气层外空间的雄心超越太平洋对岸的标志性事件。尽管对岸的努力已经放缓了近乎三十年,但追赶这三十年的懈怠留下的空间本身,是此岸五十年近乎偏执的不曾停滞:因为此岸任何一刻的停滞都会在彼岸突然的不停滞之后,把此前所有的努力变的像一个笑话。航天活动是国家力量与国家意志漫长传导的结果,尤其是在我们仍未从深空获得任何实际利益的这一个世纪中,她的兴盛与衰落看上去一直那么突然,却是水下沉沉冰山劈开阳光的那段陡峭峰尖,峰尖的每一次抬高,都是基础下令对手绝望的增厚。

天鹊在太阳风层扬帆起航,她在这一段旅程中依靠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完成了多次加速,到达日鞘后,所有聚变发动机全部开机,大当量的氢弹被释放出来,规律性的聚变核爆补充着逐渐衰弱的等离子体带电粒子流,维系着太阳帆的运作,核爆的密度不断加大,闪耀的尾迹渐渐稀疏,终于得以将天鹊加速到堪堪18%的光速。

在竭尽所能的情况下,他们终于活着抵达了奥尔特云的边缘。此地星落如雨,大大小小的彗星从此地出发,向太阳汇聚,奔向那个我们竭尽所能想要离开的地方。彗尾在天际划出密实整洁的网格,丈量着这个来自恒星系内部的小工具的左支右突。导航计算机超负荷地工作着,规避着飞舞的彗星,飘忽的天体。水冰、甲烷、乙烷、一氧化碳和氰化氢;耀眼、闪现、游荡、翻转和大公转。这是伴随着太阳系渐渐形成的那重边界,一如大气层之于我们的母星;要穿越这个边界,仍要历经重重劫难,一如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气球与火箭中那些对大气层外世界进行窥探尝试的人们一样。就比如,一个非常现实的困难是,在我们现阶段能够达到的速度极限之下,时间,还在流逝的时间对于我们仍然过于残酷和严厉。必然的,当我们穿过星云的那一刻,我们会和当初穿过大气层时一样,看到完全不同的风景。但我们也会无比直观地感觉到:我们就在银河当中,可无论是河岸杨柳,还是河中涡旋,都仍然那么遥不可及,我们随波飘荡,往来无着。

所以他们返回了,无论地面上曾经有过多么狂热的畅想和思潮,这就是计划的一部分。计划上,他们会带着他们的观测结果与实验数据,为建国百年献礼。他们迟到了,这构成了一个难以弥补的遗憾,但同时他们也在辽远空间中留下了一串光耀千秋而无可替代的足迹,在彗尾的网格中,这是小小跬步,却终于也就是那第一次的“早一步、快一步”。一百年过去,这个国家不断追逐的精神内核中仍然保留着来自百年之前的声音,那时我们一贫如洗,惶恐惊惧。于是,彗星如雨的深空与黄沙蔽天的戈壁,耕种太虚的今人与珠算元始的古人,在少年的课本上比肩为邻。这是一处构建在全民记忆上的交错时空,他们在此互致问候,交相辉映,

他们在逐步减速了,渐渐重新拥入母星的怀抱。地面着陆场一切就序,南大西洋上的远望测量船凝视苍穹,只待参数合宜,就引导他们从那条熟悉的路径切入大气层,在耀眼的光芒中穿过黑障,回到二十年前他们出发的地方。人们讨论着,这批走得最远,走得最久的人,会对二十年来产生的哪些变化产生新奇,又有哪些东西仍旧保存着他们二十年前的记忆。一批京城里的孩子们被选拔了出来,向这批归来的中年人介绍着这个国家二十年来的变化,这几乎已经成为航天活动的一项传统,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在预定的流程中,下一个环节,他们将与家人对话,尽管自越过火星以来,他们就已经与阔别的家人见过一次面了,他们再一次见到了对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子女,知道了那些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的音讯,但热泪撒过之后,止住清泪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信号就是这个时候中断的。起初认为是某一颗中继卫星几十秒级别的故障,这在愈发频发的航天活动造成的巨大负荷下已经变得不再鲜见。但十三分钟后,通讯仍未恢复,同时地面指挥中心检测到天鹊正在制动减速,即将坠入大气。在所有人的焦虑甚至怀疑中,随着轨道舱的一次爆炸,天鹊的减速过程戛然而止,与地面的通讯也完全中断。在地球的另一面,她与母星轻轻的握手,继而被母星抛向那归来时走过的寂寂深空。那声爆炸如同远游浮浪子那一记重重摔下的门扉,从此天涯路远,音信全无。

各种猜测、推断与故事在市井流传,直至三天之后,卫国战争爆发。

在一个大当量氢弹被作为加速器、作为催化剂的年代里,我们却经历了一场克制而绵长的浩劫。不得不惊异于我们的克制,也不得不鄙夷于我们的冲动,在不毁灭人类文明的默契之上,八年的时间里,人类文明的两端手握匕首,在对方所有无法一击毙命的位置上互相刺击着。我们在战争当中吗?在,在所有战火掠过的地方,城市毁灭到废墟都化为齑粉,荒草肥沃到遮蔽文明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有人驻守的钢铁之中,埋葬着儿女骨殖;无人驻守的钢铁之后的一双双眼睛,也在终于意识到杀戮存在的那一刻几乎同样饱受折磨。但在未被战火波及到的地方,比如两个首都,变化的却几乎只是生活。

长期的、明显不匹配现有技术水平的低烈度,会使人逐渐感到麻木,甚至于无聊。人们的生活路径被引向了一条之前并不存在的岔路口,但只要新的路径存在,人们总会习惯。威慑的消亡,起始自人们对威慑的绝望。而最终获得胜利的一方,是更不容易绝望的一方,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血还没有被放干的一方,甚至只是坚定的时间多了一秒钟的那一方。

于是,战争变成了一场单纯的,晚期智人亚种之间的内耗。世界在战后当然产生了一场洗牌,却是在一块小得多的牌桌之上。这堪称一场大战了,但讽刺的是,这样一场大战,却连助推技术爆炸这样的惯常任务都没能完成,相反地,无数此前生存于和平世界的夹缝中的尖端科技公司被传统军火巨头乃至社交网络巨头兼并,无数关乎太过遥远的未来的项目被暂停下马,尘封遗忘。它的表现远远不如它那些或热或冷的前辈们,在所有的编年史中,它将注定成为一段苍白的数字,一段无可著述的扰动。它的存在几乎只是为了证明,人类文明的历史上,不会出现任何一次不见血的更替。

好在,它结束了。我仍然感到疲惫,但自青年时代起,我从来就是从一场疲惫进入另一场疲惫,我习惯了。只是有时候会突然想起,1492年的大航海到来之前,是轰轰烈烈的西班牙光复运动;埃尔南•科尔特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与斐迪南•麦哲伦的背后,矗立着合为一体的卡斯蒂利亚、莱昂、阿拉贡和纳瓦拉。

今天是送刘天牧出发的日子。我曾经问过他,一个空天军的军官为什么会被派来领导一支搜索队,就算是来做这件事,他这个级别的军官,也应该是在瓜州的指挥中心。他也曾经告诉我,是因为人手不足,是因为他们在戈壁环境中丰富的经验。但显然,他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个世界终究给他留下了一些遗憾,无论他私下里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昨天晚上,他邀请我来送他。

我问他此去要多久。他说,和他们走的时候相比,我们并没有多少进步,这一场追赶大概需要五十年,或者应该说,至少五十年。追上了,带他们回来,可能又会是五十年,至少五十年。

我于是问他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去。他说,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需要这个时代的人想着把他们带回来,否则这个时代永远无法画上句点。应当死心的那些人不会死心,应当昂首的我们心中总有凄怆。

将军和他的队伍出来了。几个月前,他还是上校,今天他是少将了。这个军衔本应该在他完成这次任务之后再行授予,可谁让这是一次如此特殊的任务呢?

在大厅中悬挂着的,是天鹊八号七名乘员的巨幅照片。将军穿着的航天服型号与当年仍然一致,官方的说法是,在天鹊八号升空之后的这么多年里,我们既没有迎来合适的发射窗口期,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面向他们曾经到过的地方。我已经可以猜想,在记者刻意寻找角度拍摄下的照片中,他与这些先辈们之间将呈现出多么明显的联系,就像他说的,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他去为这个时代寻找他们。这个时代,我们的精力被牵扯在我们早就熟知的地方,哪怕远至银河的一切,也不过是泛自地表之上不足百米的几间密室里的浅浅涟漪。

“同志们,2050年2月8日,天鹊八号乘组的七名烈士,带着他们对太阳系边缘的观测结果与实验数据返回近地轨道,他们曾经即将回到祖国的怀抱,但他们没能再回来。之后,中华民族用了八年,彻底消灭了一切阻碍他们回家的障碍,他们是一个时代的先声。今天,我们将向银河前进,去把他们带回来。这个任务会耗费很长的时间,长到我们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办法亲眼看到他们回家的一天,但祖国不会忘记他们,人民不会忘记他们。在我们的乘员组中,有一批特殊的同志,他们是携带着这些烈士的基因的胚胎,他们来自烈士的后代。所以,最终,将由烈士的亲人们,将他们带回祖国,带他们回家。我们也将继承他们未竟的事业,带回银河更深处的观测结果与实验数据,为国家在下一个时代的进步与强盛,奉献出我们的一切。一代一代,我们将生生不息。卫国战争烈士遗骸第000号搜索队指令长,刘天牧。”

这就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隔着一面几乎没有触感的宽阔玻璃墙。当日下午,祥云腾空而起,把我记忆里他的样子遮罩住了,以至于刚刚分别,我对他的印象就已经开始渐渐模糊,纷乱不清。等我老去,等我的眼睛不再望向天际,等我生命尽头前后的某个时刻,他们将在银河边相会,礼兵的军靴会踏在彗星上,黑暗中军旗与国旗会把往返穿梭的过去点亮。

回程的公路弯曲婉转,我前边的座位上,有人就着夕阳高吼秦腔。他用的是《下河东》的调子,放声高唱“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尽管音色嘶哑,音调高亢,仍旧掩不住那股骨子里的书卷气。他头发还未花白,肩膀还未塌陷,眼睛里也许还有很多光亮。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眼泪从眼镜片后面滑落下来,滴落在那双计算过星空,也计算过弹道的手上。车灯的光柱在山谷间摇晃,偶然洒在积蓄了十几年的厚厚落叶上。

“报告指令长,通讯条件正常。”

“请各位同志准备好与家人的通话。每人五分钟,之后我们准备着陆。”

“报告指令长,通讯受到干扰。”

“报告指令长,与地面指挥中心通讯被切断。”

“报告指令长,与远望测量船通讯被切断。”

“报告指令长,中继卫星通讯频段被强制修改。”

“切断所有对外数据传输。”

“报告指令长,数据传输切断完毕。”

“报告指令长,天鹊八号控制权限被夺取。”

“报告指令长,飞船正在制动降速,全船隔热罩正在启动关闭程序,预计五分钟内进入大气层。预计着陆地点为西印度群岛以东洋面。”

“重启动力模块。”

“报告指令长,动力模块重启失败。”

“报告氢弹储备情况。”

“报告指令长,根据《七国反轨道威胁公约》,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得进入近地轨道,所有氢弹储备在火星轨道外已经清空。”

“指令长,轨道舱的脱水垃圾,有希望搞一场粉尘爆炸出来。”

“请副指令长接管指挥权,我来完成。”

“报告指令长,稍安勿躁,我已经在轨道舱了。”

“好的,留一批给我们,如果失败,我们会在指令舱和实验室进行第二次。”

“明白。抱歉啊同志们,没办法和你们葬在一块了。”

“报告指令长,已到达合宜位置。”

“指令长,轨道舱请求执行爆破任务。”

“穆国伟同志,你可以执行爆破。”

“报告指令长,轨道舱破损。”

“报告指令长,天鹊八号已加速至脱离速度。”

“报告指令长,地球对天鹊加速完成,我们已脱离,地球。”

“报告指令长,对天鹊的控制恢复。”

“抛弃轨道舱。”

“报告指令长,轨道舱已抛弃。”

“全部聚变发动机开机。”

“报告指令长,动力模块已全部开启。”

“同志们,今天我们不能回去了。请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后继者相会。无论是在星云中,还是在银河边,我们会和后继者相会。请各位严格遵守自己的誓词,保守住我们发现的一切,直至我们的后辈到来的那一天。再见祖国,再见母亲。”

“再见祖国,再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