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生

一场凶杀案背后隐藏了什么秘密?


浅野警官走进审讯室看到这个杀人嫌犯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家伙。

无论是警察们拍着桌子严词厉色还是一遍一遍给他看案发现场的照片,十多个小时过去了,他依然双眼无神地坐在冰冷刺眼的审讯灯下一言不发。

浅野放下翻了多遍的嫌犯档案,拿出他和被害人的合影放在他眼前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女朋友伊藤阳子?”

这个名叫沈麒郎的男人颤抖起来,终于开口说出了被审讯以来的第一句话:“阳子……她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那会是谁?”

“幽灵。”这是沈麒郎在本轮审讯中说出的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一个幽灵武士。”

从这以后,他又一言不发。

眼下正是和歌山县一年一度的高野山万灯供奉会前夕,每年8月13日,来自日本各地的游客将共同点燃为奥之院内沉眠的百万先灵祈祷的十万支蜡烛。

高野山的奥之院是曾经西渡大唐求法的空海大师归国后亲自修建的禅院,他本人也最终在此入定,因此被视为禅宗至高无上的圣地,也是和歌山人心中的骄傲。

谁也没想到奥之院竟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凶杀案件。来自上峰的反复督促,以及公众的舆论压力,让整个和歌山县警察局都倍感压力。

毕竟这起凶杀案的场面实在是太过血腥——受害者被嫌犯一刀从肩至腰,斜着劈成两段。

就在案发前一秒钟,在别人眼里,他们还是一对超越了民族、文化藩篱的跨国恋人——受害人伊藤阳子,出生于奈良县,在大阪读书;杀人嫌犯沈麒郎,中国人,三年前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大阪,在校就读高能物理专业期间曾经加入剑道部。

案发前,两人一同来和歌山县旅游,几小时后,伊藤阳子被腰斩的尸体被发现于奥之院灯笼堂前。

眼下侦破这起凶杀案的关键,就全都着落在唯一现场目击证人、同时也是最大嫌疑人沈麒郎的身上。

为了撬开他的嘴,参与突击审讯的警官已经换了三批。

但他什么都没说。

浅野郑重地对手机讲道:“是的,长官。本县搜查一课将全力推进案件调查。”

“浅野警部补,马上要调职的三浦警部向我们推荐由你来接任。我希望你能不负重托,尽快查明这起案件的事实真相。”电话对面的日本警察厅长官语重心长地讲道。

“是,长官!”浅野脚跟一碰,微微躬身说道。

“那么,全日本警察的荣耀就全拜托你了。”

挂断从东京打来的指名电话,浅野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回自己的办公桌,搜查一课的同事们都好奇地看着她。

“喂,紫子,怎么样,那小子招了吗?”马上就要调职的三浦警部叼着早已熄灭的烟头问道。

浅野摇了摇头,警察们顿时哀声一片。

“哎,没有找到凶器的话,就根本不能结案啊!”

“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叫停这次高野山万灯供奉会了。”

“现在的问题可不止是凶器。”三浦乜斜着眼睛看着其他人,“虽然案发现场只有沈麒郎一个人,但是我们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来证明就是他杀的人。”

“我们没有案发现场的监控录像,也找不到凶器。”他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碾了碾说道:“即使理论上来说他是唯一的凶手,我们也不能就此给他定罪。”

“咦?没有录像吗?”有人疑惑地问道。

“没有的,奥之院内禁止摄影,监控画面最多拍到通往奥之院的御庙桥。”搜查一课的技术人员木村说道。

“禁止摄影?都二十一世纪了!”有人抱怨道:“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不是他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怨灵杀人?”也有人冷嘲热讽道。

“是啊,这种小事情,陪审团不会在意的!”

三浦干咳了几声,打断他们的话:“我们在这里熬夜加班,是为了抓住真凶,不是为了结案。”

“说起怨灵,”浅野忽然抬起头,所有人又看着她,“他刚才提到了一个词……‘幽灵武士’。”

“什么武士?”

“幽灵武士。”

传真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搜查一课长久的死寂。三浦走过去,拿起传真机吐出的纸看了看,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被害人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

浅野咬着晚餐剩下的金枪鱼寿司,刚看了几眼法医报告,顿时没了胃口。

被害人的身体被从肩至腰一刀劈开,但是现场鲁米诺检测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法医检查发现遗体切面附近的皮肤上有烧焦的痕迹,切面上所有血管都因为高温而瞬间凝固,直接死因是败血症引发的全身器官衰竭。

也就是说,死者被劈开后还活了一段时间。

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除非他用的是一把有着足以瞬间凝固伤口的高温的“火焰刀”。

先是“幽灵武士”,然后又是“火焰刀”。

浅野抬头看着三浦,脸色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审讯室里传来重物摔倒的声音,同时有人大声叫喊。

“喂,来帮帮忙。”留在审讯室里的警察探出头来大叫:“嫌犯昏死过去了!”

几个警察急忙跑进去,不一会,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抬着昏迷不醒的沈麒郎走了出来。沈麒郎口吐白沫,全身剧烈抽搐。

“他不会是装病试图逃避审讯吧。”有人提议给他注射一剂镇定剂。

“他心跳过速,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浅野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沈麒郎的脉搏,摇头说道:“我看还是把他送去医院观察为好。”

三浦也点头说道:“是啊,破案的关键全都着落在他身上,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木村、田所,你们两个带他去医院检查,轮流看守,别让他跑了。”

“是,警部!”木村和田所两人答应去了。

“铃铃铃铃铃——”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把刚回到单身宿舍的浅野从噩梦中惊醒。

“嫌疑犯从医院逃走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派驻医院看守沈麒郎的木村焦急的声音,浅野顿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随手披了件衣服,抓起手枪套就冲出了屋门。

十分钟后,浅野和三浦带着搜查一课的几名警察驱车赶到了附近的医院,这里位于港口区,漆黑的海面上依然有船只穿梭。

“怎么回事?”浅野跳下车,看见木村和田所正和几名护工打着手电,正四下寻找嫌犯的下落。

“那小子借口要上厕所,说自己走不动路,我刚扶着他来到走廊,就被他一个钩脚放翻。”木村捂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说道:“等我清醒过来,他已经从走廊尽头的窗户跳下去了。”

“他还戴着手铐?”三浦点了一根烟问道。

“有。本来还有脚铐,他要上厕所,所以给打开了。”田所回答道。

浅野转头问几个跟过来的医院警卫:“有没有人看到嫌犯离开?”

“今天晚上还没有人从大门离开。”一名警卫摇了摇头。

“或许是翻墙吧!”木村指着围墙猜测道:“像他那样身强力壮的人应该能徒手翻过。”

“不可能的,这里的围墙上都装了红外线报警装置,有人翻过的话一定会报警。”那个警卫摇了摇头。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对了,如果说排水管道的话……”

“排水管道?”浅野皱起眉头,“带我们去看看。”

众人来到医院西南角落,这里有一截倾斜向下的半露天排水管道,浅野用手电照过去,发现管道口只有一层用来遮挡水面漂浮垃圾的过滤网。

“如果从这里潜入水中的话是可以穿过去,不过中间有将近十多米的距离是完全被淹没的,所以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有人从这里离开。”警卫说道。

“不,你看这里。”浅野指着一截绑在过滤网上的医用橡胶压脉带,大家都注意到压脉带的另一头有一圈牙印,“这家伙靠着弹性很好的压脉带当做输氧管,可以一直潜到压脉带的极限长度再一口气游过去。”

“对面是什么地方?”浅野指着排水管问警卫。

“对面的话应该是市政的地下排水设施,沿着排水设施往西边去的话就到纪伊水道了。”警卫想了想说道。

纪伊水道是连接濑户内海和太平洋的海峡,海况十分复杂。

“真是狡猾的家伙,明明认罪的话也最多判处二十五年的刑期,偏偏冒着溺死的风险越狱逃走。”三浦露出厌恶的表情,拿出手机对浅野说道:“向本部发出警讯,让他们封锁整个港口区。”

“不必。”浅野抬手拦住了三浦,“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警车呼啸着疾驰在通往高野山的寂静公路上。

三浦驾驶着警车,坐在后排的浅野望着窗外的夜空,又回想起今夜被惊醒前的那个噩梦。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梦中穿着样式古怪的彩服,盘腿面对巨石而坐——说是一块巨石,倒不如说是一团光雾,仿佛高悬于天空的太阳近在咫尺。

到这里为止还算正常,但梦里的场景随后变得越来越诡异,那团光雾先是杂乱无章地闪烁,又突然从中伸出无数双胡乱挥舞的手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往她身上爬,这让她又想起多年前经历过的那场噩梦。

一想到这些意义不明的场景,浅野就感到极度不安——她并不打算把梦当真,尤其是在前往抓捕嫌犯的路上——在那段被手机铃声惊醒的噩梦尾声,她看到一名幽灵武士从光雾中探身而出,头盔下正是那个家伙狰狞的脸。

浅野又摸了摸枪套里的手枪,转轮手枪舒适的握把让她心安了不少。警车已经进入高野山区,周围更黑了,只有警车的灯光勉强照亮前面的路。

奥之院位于高野山中,被多条河流环绕,此时天蒙蒙亮,已经有几名白衣行僧在晨雾间缓步穿行。浅野和三浦带着几名警察穿过御庙桥,直达奥之院内的灯笼殿。

尽管什么都没有说,浅野还是注意到三浦脸上一副“你确定那家伙真的会重回案发现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的,迟早会被我们抓住。他唯一的机会,就是重回现场。”浅野说道。

“回来做什么?”木村和田所异口同声地问道。

“来找那个幽灵武士。”浅野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木村诧异地问道:“难道连你也觉得那个幽灵武士真的存在?”

“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不会错怪一个好人。”浅野跟几个戴着蓑笠的行僧擦肩而过,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我愿意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灯笼堂是奥之院的主殿,因堂内数万盏灯烛昼夜不灭而得名。灯笼堂前就是这此凶杀案的现场。浅野躲在灯笼堂立柱后,她的位置能将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

日式禅院正中,几株看不出树龄的枯松环抱着一块立石,那块立石有两米多高,不知是风化的原因还是什么,斑驳的表面上有几处显眼的白斑。不知道是不是沿途看到很多佛像的缘故,浅野觉得那些白斑看起来仿佛一个盘腿而坐的人形。

不远处则是御庙川上的御庙桥,一尊手持锡杖的等身水向地藏面桥而立,地藏像前砌着一排水槽,供游客们将清水泼洒向地藏像,为离去的亲人、过往的亡魂祈祷,因此这尊水向地藏总是湿漉漉的。

和水向地藏周围泥泞的土地对比,浅野很快注意到庭院中的土壤板结情况很严重,表面满是干裂的痕迹,仿佛旱了很久一样。

“真是奇怪的现象啊。”

浅野没有再去多想,此时她正盯着立石旁边地上的两个白圈,那是案发现场受害人遗体的痕迹——死者头朝御庙桥,下半身则倒向立石,两部分之间差不多有半米的距离。

浅野脑海里忽然想起沈麒郎的话,这让她全身一激灵,死死盯住白圈——真的会有幽灵武士在那附近出现吗?

“还没有发现那家伙吗?”耳机里传来三浦沙哑的声音。

“没有。”木村和田所先后回应道,他们两个埋伏在御庙桥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香客。

浅野注意到灯笼堂里不时有僧人走进,这些僧人一律头戴斗笠、身着白衣,双手合十,用不同的方言念着经文。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外来的僧人?”浅野问道。

“这些是自愿参与‘千日回峰行’的苦行僧,他们要参遍日本各地的寺庙、神像、遗迹。”耳机里传来三浦的声音,他对这些神怪的东西一向很感兴趣,“他们估计是冲着几天后的万灯供奉会来的。”

不一会,浅野注意到两个僧人挑着一个大木盒从御庙桥走来,旁边还跟着几名苦行僧,不过他们并没有进灯笼堂,而是在立石旁停了下来。

这些僧人停步不前的地方距离案发现场的白圈只有一步之遥,浅野顿时警惕起来,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名挑着盒子过来的僧人一起跪在立石前开始念经,其他苦行僧也跪在一旁。片刻过后,其中一人伸手去掀盒盖——浅野已经准备拔枪冲出。

出乎浅野的意料的是,这两名僧人从木盒里拿出来的,竟然是几盘素斋。

“他们在做什么?”浅野诧异地看着他们将素斋恭恭敬敬地放在立石边,起身后退离开,而那些苦行僧则一起走进了灯笼堂。

“不用在意,他们是在给空海大师供奉素斋。”耳机里传来三浦的声音。

“空海不是奈良时代的人吗?”浅野看着两个僧人挑着空盒离开,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要给死人供奉素斋?”

“咳咳……不要乱说。”三浦压低声音说道:“奥之院的僧人们相信空海大师并没有死,而是一直在这高野山上入定,所以他们每天都会供奉两次。”

“等等!”浅野突然警觉起来,“我们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在一座寺庙里,无处不在、却又最容易被人下意识忽略的是什么?”

“僧人。”

“沈麒郎!你被逮捕了!”浅野双手举枪,站在灯笼堂门口大叫,她的声音在摆满明晃晃的灯火和袖珍佛像的灯笼堂内回荡。

三浦和其他警察也纷纷从藏身处赶来支援,灯笼堂里的十多名僧人转过头,眼看被几支黑洞洞的手枪指着,顿时乱作一团。

“都不要动,我们是和歌山县警察!”三浦大叫着,压过他们的声音,“我们怀疑有一名杀人逃犯混在你们当中,我们要进行搜查!”

所有僧人闻言都乖乖站定,双手合十而立,只有一名正跪坐在供桌边的老僧头也不抬,仍然自顾自地在煎茶。

“这里好像没有那家伙。”木村和田所一个个看过僧人的相貌,为难地说道。

“可恶,如果他混在那群苦行僧里面,借着跪拜的机会偷偷接近现场的话,现在应该还在灯笼堂里才对!”浅野说着,双手举枪一点点向灯笼堂深处搜去。

浅野一直走到灯笼堂的最深处,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一块门板,高野山清凉的晨风迎面吹来。

灯笼堂竟然是前后门贯通的。

浅野气得大叫起来。

“看来那家伙已经从后门逃了。”三浦懊恼地说道,一边掏出手机,“向总部申请追捕沈麒郎吧。”

等到这时,那名老僧这才放下木勺,缓缓抬起头看着几名准备离开的便衣警察问道:“有什么事吗?”

源仁禅师今年已经71岁了,他穿着棕色僧衣,跪坐在茶几后,用文火慢慢煎着茶叶。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和普通的日本老人没什么区别的老者就是奥之院现任住持,这在真言宗也是内部机密事宜。

源仁禅师看着几名便衣警察的背影远去,重新拿起木勺,一下一下搅动着茶汤。

“出来吧,”等到茶汤泛起白沫,源仁禅师平静地说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供桌的黄绫被掀开,一名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色僧衣的苦行僧钻了出来,斗笠下他刚剃的光头十分显眼。

“你就是他们要找的沈麒郎?”源仁禅师抬头看着眼前的假行僧。

“是的,我就是沈麒郎。”沈麒郎被手铐锁住的双手一起抬起,揭开头上的斗笠。由于双手活动受限,他自己刚刚剃的光头上还有不少发渣。

源仁禅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沈麒郎疑惑地压低声音问道:“大师……您刚才为什么不揭发我?”

“或许因为你来自中国。”源仁禅师笑了笑,“那可是连弘法大师空海都心向往之的国度啊。”

“可他们说我是杀人犯。”沈麒郎又指了指身上的僧衣,“而且为了混上山来,我还偷袭了一名行脚僧。”

源仁禅师沉默了片刻,这才长叹一声:“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

“幽灵杀人并非第一次发生,在你还没有出生前……不,甚至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发生过很多回了。不过整件事情还是要从空海大师从中国求法归来,在高野山创立了真言宗说起。

“空海大师一生中最敬仰两位前辈高僧,一名是他在中国的师父惠果神僧,另一名则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摩诃迦叶。

“对了,你听说过佛教里‘弥勒下生’的典故吗?这是说弥勒佛在上界的寿命是四千岁,他命终之后,便会转生下界再度成佛。传说到那时,所有信奉他的人都会复活,随他一同飞升。

“其中对此最坚信不疑的,就是摩诃迦叶。他曾经发下宏愿,要亲身恭候弥勒,于是他身披袈裟进入鸡足山,当着众多弟子的面走进一块山石中,要在那块山石里等待着弥勒下生的那天到来。

“空海大师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决心效仿摩诃迦叶,于是他断绝饮食、沐浴更衣,端坐于奥之院一块岩石之上生身入定。

“对,你猜的没错,这块岩石就在灯笼堂外。你问空海大师肉身现在在哪?

“空海大师的肉身就在那块岩石里。

“你不信吗?但事实就是如此。空海大师的弟子们日夜点灯供奉,忽然有一夜风雷大作,第二天一早,弟子们发现空海大师的肉身已经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数百年间常有僧人看到空海大师的身影在那块岩石附近出现,直到最后一次。

“那是日本战国时代,织田信长围攻高野山,被杀死的人数不胜数,就连那块立石周围也遍布尸体,那几天风雷大作,有人远远看到空海大师的身影穿行在尸山血海当中。几天后回到院里的僧人们发现,立石周围所有尸体同样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地甲胄、武器。

“从那天开始,空海大师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混沌的鬼武士,若是有人不幸正在附近,都遭它挥刀斩杀。

“人们都说那是困在此地的怨灵作祟,不过为了空海大师和奥之院的清誉,这些都被视为寺内机密,从未对外宣扬。

“它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我以为它早已消失。直到昨天,我听说又有人被害,才知道那个鬼武士仍在这里徘徊,等待下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源仁禅师说完,抬头看着默然不语的沈麒郎:“所以,我想说出事情的真相,希望能有人来帮助我,让那个鬼武士永远消失。”

“这就是我要说的整件事情的经过。”源仁禅师伸手从地上捡起窃听器,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样?要不要进来谈一谈呢,警察先生们?”

他还没说完,灯笼堂的大门就被推开,浅野、三浦等人依次走进,神情复杂地看着源仁禅师和沈麒郎。

“喀嚓”一声,沈麒郎右手的手铐被打开,手铐挂在了他的左手上。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职。”拿着钥匙的浅野朝他鞠了一躬。

“这件事实在太过离奇,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都很难被人相信吧?”沈麒郎甩了甩手腕上叮当作响的手铐说道:“那么这只手铐……”

“你的嫌疑并没有完全洗清,这只先留着。”浅野挺起身说道:“刚才的说法毕竟太过离奇,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们。

“如果发现这一切都是你们串通好来诓骗我们的话,至少抓你时会省不少事。”

“好吧。所以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办?”沈麒郎环视着浅野、三浦等人说道。

“既然这块石头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把它运走或者干脆炸掉呢?”田所冒冒失失地说道,源仁禅师听了直摇头。

“现在还无法确定这些异常现象跟这块石头究竟有什么关系,还是不要盲目行事为好。”浅野摇头说道。

“确实,如果这块石头是封印魔鬼的瓶子,贸然搬运或者摧毁它反而是自寻其祸。”三浦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转头看着源仁禅师询问道:“我们能不能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对这块石头进行分析检测?”

“虽然有过不能带摄像器材进入的寺规,”源仁禅师点点头说道:“但只要是为了除掉那个徘徊此地不去的鬼武士,我同意。”

“在这期间,为了确保安全,我会立刻协调警察局发布对奥之院的全面封锁令,禁止一切无关人员进入。”三浦拿出手机说道:“另外也请大师安排所有寺内僧人暂避。”

傍晚时分,在三浦警官的协调下,一系列用来对“空海生身入定石”进行扫描、钻探采样的机器陆续从和歌山县运抵奥之院。

于此同时,僧人们在劝离了在场游客后也全部前往附近的金刚峰寺暂避,警方在通往奥之院的几条山路上都拉起了封锁线。

此时最紧张的自然是留在奥之院内的警察们,尽管三浦警官只向他们透露了一小部分源仁禅师的说法,“肉身入石”“鬼武士”之类更是提都没提,但他们还是很快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某些“超自然的存在”。

他们都很紧张,但是没有人临阵脱逃。

作为搜查一课的技术骨干,木村承担起了现场操作CT扫描仪的重任,从其它部门借调的技术人员也操纵各种仪器准备对这块隐隐带着不祥气息的立石进行检测。

天已经渐渐黑了,三浦、浅野站在现场指挥调度,沈麒郎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拄着一根木棍,看着这块等身的立石。

源仁禅师原本也想亲临现场,试图用佛法来感化怨灵,但考虑到他年龄太大,并且现场可能极度危险,有他在反而会拖累别人,因此浅野坚决拒绝了他的请求。

“你在这里只会给我们添乱,你最好离开。”浅野皱眉看着站在一边的沈麒郎说道。

“你知道吗?”沈麒郎神情凝重,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很害怕。

“它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被吓得动弹不得,甚至顾不得保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它挥刀将她杀死……直到它朝我冲过来,我丢下还在呼救的她,没命的逃掉了。”

“如果能重来的话,我宁愿留在那里……”沈麒郎说着,紧紧攥住木棍,“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已经做好再次面对它的心理准备了。”

“仇恨吗?那确实是种刻骨铭心的情感。”三浦警官抬手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同意你留在这里,假如那个东西真的出现,唯一跟它打过交道的你的经验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浅野盯着沈麒郎的双眼片刻,这才点头说道:“好吧,不过,无论等会发生什么,请你不要连累其他人。”

正说着,一名刑侦警察端着相机向立石走去,想要在检测开始前对立石整体外观进行拍摄取证,他调整好合适的角度,“喀喀”连按了几下了快门,闪光灯顿时将整块立石照得雪亮。

“开始吧。”三浦又看了看手表,已经夜里八点多了:“时候不早……啊!啊!啊——”

三浦突然爆发出骇人的惊呼。

旁边的浅野和沈麒郎忙转头看向他。一向镇定的三浦就像见鬼一样,瞪着眼,伸手指着前面惊怖大叫。

浅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被劈剩一半的警察身子还站在立石边上,另一半已经歪在了地上,两半身子各自拿着碎掉的单反相机。

鬼气森森的水雾里,一名身材高大、穿着战国时代胴丸的武士双手握着太刀,摆着劈斩的姿势。

在场的警察呼喝连连,近在咫尺的真实恐怖带来的冲击让他们很难保持冷静。

他们真的见到鬼了。

浅野已经不记得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在被恐惧完全淹没之前,她一边惊惧万分,一边本能地掏出了配枪,在一阵东西碎裂、惨叫哀嚎声中对着那团模糊不定的雾气连开了三枪。

“啪啪啪!”枪声响过,浅野已经完全无法凭借目击判定自己是否击中了那东西,飙升的肾上腺素让她本能地进入应激状态,全身僵硬,瞳孔急剧收缩,头脑中一片空白。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撞飞出去滚倒在地,极度的混乱中她手里的枪也不知道哪里去了,随后又是“啪啪”两声枪响。浅野闭紧双眼全身直抖,整个人完全被恐惧支配着。

这种感觉,就像许多年前那个下雨的夜晚一样,那个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刚才的鬼影重叠在一起,在浅野完全空白的脑海里浮现成型。

那张脸,又是那张脸!

浅野又恐惧又愤怒,多年前任凭对方为所欲为的无力感再度涌进她的心中,她觉得十分屈辱——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甚至已经当了警察,可是真的直面童年的噩梦时,自己还是像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动弹不得。

“呼哧……呼哧……”有什么人压在浅野的身上,大声喘息着。浅野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感觉到有什么黏糊糊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

“滚开,从我身上滚开!”浅野大叫道,一边奋力挣扎。

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人竟然真的翻身爬起,周围一下子安静的可怕,浅野只能听见他的喘息声。

“什么,都没有了。”浅野突然有些悲哀地想到,“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没事吧?”浅野突然听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如同闪电一样撕开她脑海里的一片混沌,浅野紫子,和歌山县警察,今年27岁,这些身份信息又逐渐清晰起来,“对啊……我现在是在奥之院,我……我们在追捕……不对,我们在检测那块石头……”

浅野紫子触电般地睁开双眼,看着地狱中的景象——立石周围到处都是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器官组织,各种电子仪器也都四分五裂,浮现出暴力破坏的痕迹。

“你的枪。我以为还有三发子弹,没想到只剩两发。”半边身子被血染红的沈麒郎将打空了子弹的转轮手枪递给浅野,“还有,这里发生的事,很抱歉。”

浅野怔怔地立在那里,没有去接,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刚才围在立石边准备进行检测的那么多人,现在就只剩下她和旁边满身是血的沈麒郎两个了。

源仁禅师一直在灯笼堂里默诵经文,当满身是血的沈麒郎扶着浅野走进来的时候,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浅野空洞地睁着眼,就好像一具活生生的提线木偶,沈麒郎扶着她,她就走,沈麒郎刚放开手,她就朝地下摔去。

门外面得到警讯赶来的警察们悲痛的啜泣和阵阵呼啸的晚风在她听来没有任何区别。

“没了,全都没了……幽灵……”浅野一遍遍低语道。

“她需要休息,就让她住我的房间吧。”沈麒郎一个不留神,浅野又软软地向下滑去,源仁禅师叹息了一声说道:“她今天受到太多刺激了。”

“这是那东西给你留下的伤口?”源仁禅师担忧地看着沈麒郎。

“不是。”沈麒郎摇了摇头:“被崩碎的机器划伤的。”

源仁禅师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他走到院子当中,跪坐在那块立石前,双手合十。

浅野又一次被噩梦缠住。

这一次依旧是在雨夜那个阴森的建筑里,只不过追逐她的人影,已经变成鬼武士的模样。

她惊叫着从禅床上弹起,目眩良久,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古朴的僧房里,阳光穿过晨雾和枯松照在禅床上,一个光头男人抱臂垂头倚在远处墙边闭目养神,他的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她想起来他叫沈麒郎,是个为了因为没能救回女友而深陷自责的男人。

一想到这里,浅野又感觉头疼欲裂,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昨天晚上那些恐怖的片段一幕幕在她眼前闪回。

“你怎么样?”沈麒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他看着双手抓着脸的浅野说道。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浅野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她挣扎着想要抓住沈麒郎的衣领。

但是沈麒郎早她一步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浅野感觉到沈麒郎的手宽厚而温暖,掌心有着厚重的老茧——这是一双最适合剑道的手。

惊慌失措的浅野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听见沈麒郎缓缓说道:“等源仁禅师来,我会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说给你们听。”

透过窗户,浅野可以看到源仁禅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块立石前,双手合十虔心祝祷。

“昨天晚上我本打算和那东西同归于尽。”沈麒郎盘腿坐在灯笼堂的蒲团上,伸手拂着左臂上的绷带,地上放着断为两截的木棍:“在中国的传说里,抓鬼的钟馗用的就是木棍。我本打算用这支木棍消灭那个东西,来给阳子报仇。但是我失败了。”

“但我并非一无所获,”他拿起折断的木棍,将木棍折断处放在源仁禅师和神情萎靡的浅野面前:“你们注意到木棍的折断面了吗?”

源仁禅师和浅野一起注视着木棍的断裂面,那里的木质像是被高温炙烤而碳化扭曲,折断处凹凸不平,周围的树皮也像是受潮一样发泡鼓胀起来。

浅野和源仁禅师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一脸茫然。

浅野哑着嗓子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这不是刀剑砍出来的痕迹。”沈麒郎用手在木棍上虚划了一下,“如果是锐器斩断的话,断面应该是相对平整的。”

“所以?”

沈麒郎叹息道:“并没有什么拿着火焰武士刀的鬼武士。”

“这怎么可能?”浅野全身轻颤,强抑悲痛,“那、那究竟是什么袭击了我们?”

“能够让血管在瞬间被切断又凝固的,另有它物。”沈麒郎叹了一口气,伸手剥开发泡鼓胀的树皮,浅野和源仁禅师愕然发现每一处发泡的树皮下,都被掏出一个不小的空洞。

“看到了吗?这就是被高能粒子流击中的痕迹。”沈麒郎开口说道:“这个痕迹我再熟悉不过,我在学校时曾经做过同样的实验,用高能粒子流冲击金属,甚至能将坚硬的金属打到发泡。

“所以说,真正从那个石头里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鬼武士,而是高能粒子流。”

“高能粒子流?”浅野对这个拗口的新名词茫然无知。

“粒子是组成我们身处的宇宙的最基本物质,原子、电子都是粒子,它们平时处于相对稳定状态。”沈麒郎说道:“但如果利用电磁场来加速带电粒子的话,它积蓄的能量极为恐怖,那就是高能粒子流。”

浅野拿起另外半截木棍,伸手剥开断面周围起泡的树皮,果然也都有凹洞:“被挖空的这部分,又去了哪里?”

沈麒郎慎重地考虑了一下措辞说道:“被氦离子带走了。”

“带走?”浅野和源仁禅师都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祥的意味。

“最早被发现、同时也是最常见的高能粒子是α粒子,也就是氦的同位素氦-4的原子核。而带正电的氦离子在穿越原子核附近时,会被大角度反射。”沈麒郎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嗯,这么说吧,如果高能粒子流的源头真的是那块石头的话,这一部分的有机物被高能粒子流冲击分解为分子状态,然后被返回的氦离子带回了石头内部……”

浅野震惊地捂住嘴,露出恐惧的表情:“那……也就是说……”

“对,空海大师也好,那些武士也好,包括阳子还有你的同事们。”沈麒郎沉重地说道:“他们的一部分现在就在那块石头里。”

源仁禅师连念了几声佛号,这才颤声问道:“真的会是那块石头导致的吗?”

浅野也说道:“是啊,去掉附会在上面的传说,它再怎么看也只是一块石头,怎么会产生这么强的高能粒子流?”

“我昨晚发现高能粒子流的存在之后,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块石头当然不会也不需要产生什么高能粒子流。”沈麒郎说道:“事实上它只不过是一个‘容器’,一个持续储存并在某种条件下释放高能粒子流的‘容器’。”

“容器?”

沈麒郎点头说道:“对,因为自然界中有一个现成的高能粒子流源头,这块石头只要不断吸收它提供的能量就行。”

“自然界里竟然存在这样强大的能量。”源仁禅师感叹道。

“不仅有,而且非常常见。”沈麒郎指着天空中的太阳说道:“每次太阳活动时候,都会产生大量高能粒子流,阳光就是这种高能粒子流的产物。”

“可是阳光并不会杀人啊。”浅野想了想还是摇头。

“这就是我说的情况,太阳释放的高能粒子流经过八分钟的宇宙旅途以及大气层的双重削弱,来到地表时已经微乎其微。”沈麒郎拿起断成两截的木棍说道:“但如果这些微量的高能粒子被数百年如一日地积蓄起来,并在极短时间内瞬时爆发,会怎么样?”

浅野看着沈麒郎手里断成两截的木棍没有说话。

源仁禅师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继续问道:“不过这样还是没法解释两件事……”

“那块石头千年来一直都摆在奥之院中,绝大多数时候并未见有何异常,它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释放这种粒子?”

“还有,如果说杀人的是这种粒子,那数百年前人们在立石边看到的空海大师,以及后来大家遇到的鬼武士,又是什么?”

这下沈麒郎也说不上来,他看着浅野和源仁禅师说道:“我也是想不通这些,所以才想跟两位讨论,所有被目击到这种异常现象的时候,究竟都发生在什么环境下。”

“我记得大师说过,空海大师在这块石头上生身入定的时候,是一夜过后突然消失不见的。”沈麒郎看向源仁禅师。

源仁禅师点点头补充道:“据记载那天夜里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第二天早上空海大师就不见了……说起来,荒木村重的残党们的尸首消失的那天夜里也是在下雨。”

“莫非释放粒子的诱因是雨水?还是因为是夜里?考虑到它的来源是阳光的话,夜里倒是比较可能的……”浅野本能地开始归纳线索。

沈麒郎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第一次遇到那东西的时候,是在白天,也没有下雨。”

“呃,那天确实没有下雨……大师,其他人目击到那东西的时候都是什么情况。”浅野看向源仁禅师。

源仁禅师想了想,摇头说道:“很可惜,这些都没有记载。”

“那接下来……”浅野试探性地看着沈麒郎,沈麒郎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只能从我跟那东西的两次接触来分析了。”沈麒郎说道:“那天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和阳子参观了灯笼堂之后,看到僧人们都往山下去了……”

源仁禅师点头补充道:“嗯,因为万灯供奉会召开在即,那天所有的僧人都要到山下接受施主们的布施。”

“当时阳子见灯笼堂附近只剩下我们两人,就提议偷偷拍张合影。”沈麒郎闭上眼睛回忆道:“我们当时就在那块立石旁边,我看到旁边有牌子写着禁止摄影,就表示不想拍。但架不住她的央求,我就拿出相机给她拍了一张,然后就……”

源仁禅师看着嘴角抽动的沈麒郎,没有说什么。

“这么说来……”浅野眉头一皱,像是追踪到猎物踪迹的猎犬,开始追踪蛛丝马迹,“你还记不记得这一次那东西出现之前的情况?我记得当时有一名刑侦警察也在对立石拍照取证……”

“难道是摄影这个动作触发了那东西?”浅野和沈麒郎一起转头诧异地盯着源仁禅师,“你们不允许拍照,莫非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

源仁禅师气得怔了一下,双手合十说道:“寺庙内一向不许拍照,并不是我们立下的规矩。再说,古代也没有照相机。”

“也是……”浅野的思路这下彻底乱套,她喃喃自语道:“排除下雨、夜间、拍照这些之后……”

“不,拍照是触发那东西的关键。”沈麒郎突然说道,源仁禅师和浅野都震惊地看着他。

“这几次有记载的目击记录,看起来时间、天气、环境都不相同,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它们之间仍然有一个完全相同的要素?”沈麒郎盘腿坐在蒲团上,阳光从他背后投下漆黑的阴影。

“什么要素?”

“光。”沈麒郎单手指天,“比阳光更强烈的光。”

“夜里怎么会有比阳光更强烈的光?”浅野疑惑地问道,刚问完,她自己就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闪电!”

“对,闪电光、照相机的闪光灯!”沈麒郎恍然大悟,激动地说下去,“触发那东西的条件就是光,确切的说是光压!”

“光压?”

“光照在物体表面也会产生压力,这就是光压。这块石头就像是海绵吸水一样,因为太阳光光压的缘故,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高能粒子。”沈麒郎双手做着拧东西的动作,“而当它遇到更强的光压时,就像吸饱水的海绵被挤压,这些不知道积蓄了多久的高能粒子就在一瞬间反喷出去,制造出高能粒子的喷流。”

“可是闪电和照相机的闪光灯的亮度和太阳光差不多吧,它们制造的光压会强过阳光吗?”浅野还是有些怀疑。

“这些瞬时强光的光源和立石之间的距离远远近于太阳,它们制造的光压当然要强于同亮度的太阳。”沈麒郎解释道:“这也就说明为什么每次高能粒子流的影响范围是极其有限的,几乎只在那块立石周围发生。”

“你怎么知道只在那块立石周围发生?”浅野诧异地问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块立石周围地面板结、寸草不生,几株松树也大半枯死?”沈麒郎说道:“土壤板结,那是土壤内部有机物流失的结果啊。”

“看来就算周围没有目击者的时候,高能粒子喷流的反射也会将周围土地里的有机物带回石头内部。”他继续说道:“而无机物虽然也会受到高能粒子流冲击,但相对于有机物来说分子结构较为紧密,所以影响较小。”

浅野看着源仁禅师说道:“难怪那些战国时代的武士尸体都没了,他们的盔甲武器还在。”

“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多啊!”源仁禅师听得云里雾里,连连感叹道:“只可惜没法知道为什么这现象会让我们看到空海大师还有鬼武士。”

沈麒郎抚着手臂上的绷带,突然问旁边的浅野:“我一直想问,你有看清那东西的样子吗?”

“那东西的样子……那东西的样子……”提起那张脸,浅野双手抱住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我曾经遭遇过的某个人……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没有看清它的样子,只是觉得莫名很熟悉……”

“你遭遇过的某个人?”沈麒郎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阳子是奈良人,你应该没有见过她才对。”

浅野震惊地抬起头:“你说什么?你看到的是你的女朋友阳子?”

“怎么?”

“可他明明是个男人!”浅野突然惊慌的大叫起来,把沈麒郎和源仁禅师都吓了一跳。

“可是我两次看到的都是她。”沈麒郎坚定地说道:“两次。”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源仁禅师看着满脸惊汗的浅野和皱眉沉思的沈麒郎说道:“这么说来,或许那东西本身就是一种魔。”

沈麒郎闻言一惊:“魔?”

“对,心魔。”源仁禅师说道:“心生,种种魔生,恨、贪、妄、执、怨都是心魔。”

沈麒郎恍然大悟:“等等,你是说幻觉?难怪我第二次遇到那东西的时候,手臂被碎裂的机器残片划伤,就再也没看到它!你这么一说,难道是痛感让我脱离了幻觉?”

沈麒郎又指着一边低头不语的浅野说道:“然后我就看见你对着空气射击,我知道那东西的伤害范围有限,所以才扑过去把你拉开。”

“看来那东西本身就是每个人的心魔啊。”源仁禅师感叹道:“空海大师的弟子们思念师父,所以看到了空海。那些目睹战场血腥的人看到了死去的鬼武士,这个传说一直影响到了现在。”

“在来奥之院的路上,我和阳子看到了很多战国大名的墓所,这或许就是我看到长着阳子脸的武士的原因吧。”沈麒郎皱眉说道:“当然也不一定全都是因为心中的执念,我觉得高能粒子流刺激大脑皮层异常放电,或许也是诱人产生幻觉的原因之一。”

“大脑异常放电,那不就是癫痫吗?”

沈麒郎点点头道:“本质上来说,它制造的幻觉确实和癫痫相似,都是在毫无异常的情况下突然发作,持续时间从数秒到数十秒不等,并产生似曾相识的梦幻感。”

“如此说来,我看到过类似的记载。”源仁禅师一拍手,惊奇地说道。

“类似的记载?”

“对,还记得我说过的摩诃迦叶生身入定的故事吗?和我要说的记载一样,都出自这本经书。”源仁禅师起身走出,不一会拿着一本汉文本的《大智度论》回来,翻到那一页递给沈麒郎。

长老大迦葉,……如是种种说法已,从佛所得僧伽梨,持衣钵提杖,如金翅鸟现升虚空,作十八变。于耆阇山头与衣钵俱,作是愿言:‘今我身不坏。弥勒成佛时,我是骨身还出。’直入山头石中,如入软泥。入以山还合。

后人寿八万四千岁,身长八十尺时,弥勒佛出;佛身长百六十尺,佛面二十四尺,圆光十里……弥勒佛见众人如是,以足指扣开耆闍崛山。是时长老摩诃迦叶骨身,着僧伽梨而出,礼弥勒足;上升虚空,现变如前,即于空中灭身而般涅槃。

“果然,这里也提到摩诃迦叶从石中出现,大概也是心魔吧。”源仁禅师叹息道。

“佛身长百六十尺……圆光十里……骨身还出……”沈麒郎突然紧皱眉头,他想了片刻,突然抬头问道:“今天是几号?”

“八月十三日,上午十一点。”浅野看了看手表,回答道。

“真巧啊……今天是万灯供奉会?”沈麒郎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源仁禅师摇头叹息道:“本来是今天,但现在这种情况,看来是不能再开了。”

“不,”沈麒郎一把抓住源仁禅师的肩膀,激动地说道:“一定要开。

“我知道怎么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块石头的问题了。警官、大师,我需要你们两人的协助!”

“真的没问题吗?”浅野紫子站在奥之院门口,看着山下游客们人头攒动的情景,忧心忡忡地问道。

大半个和歌山县的警察们都奉命赶来支援,他们已经撤掉了奥之院外围的警戒线,除了仍不能踏入奥之院外,游客们可以自由地进入高野山。

沈麒郎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向游客们散发香烛并引导他们的僧人们,半天才回答道:“放心吧。”

“我是和歌山县警察!”浅野激动地说道:“我不允许你就因为一本佛经的记载,就如此轻率地置数万名游客于危险之中!”

“我不知道它最终影响的范围会有多大,但是游客们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安全的。”沈麒郎侧脸看着一边眉头微皱的浅野,“倒是你,明明可以撤离到安全的地方,为什么也要留下来?”

浅野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半天才说道:“我也想亲眼看到它消失。”

浅野突然问道:“对了,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看到了什么吧?”

沈麒郎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你不说,我不会问。”

“我曾经差点被人侵犯。”浅野坦然地向沈麒郎说道:“那是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

沈麒郎有些惊奇地看着浅野,浅野的神情反而很平静:“你让我说完……那是一个下雨的冬日,天黑得很早,放学的路上,那个家伙就一直跟在后面……他把我拉进一间被弃置了很久的一户建里,。

“他就压在我身上,动手撕我的衣服,当时我害怕极了,却连叫喊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不停的哭……我一哭,他就动手打我……好在这间一户建附近还有不少住户,他们听到动静,前来察看的时候吓跑了那个家伙……

“那之后,我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甚至一度患上了异性恐惧症,不得不休学疗养。虽然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家伙,但是他那副狰狞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浅野咬着牙眼含着泪悲愤地说道:“经过好几年的疗养,我的精神状况才有所缓解,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会成为一名打击犯罪的警察。”

“我明白。”沈麒郎向她报以温柔的微笑:“也感谢你愿意信任我。”

浅野抬头看着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脸上浮现出莫名的遐思:“其实源仁大师说的没错,要想去面对心魔,我们应该自己先破除它。”

“他说的是‘心灭,种种魔灭’。不过在我的国家,还有一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沈麒郎看着山下熙熙攘攘的游客,意味深长地说道:“真能破除心魔的人,全世界又有几个呢?”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在高野山。

浅野和源仁禅师站在漆黑一片的奥之院里,源仁禅师看着那块立石感叹道:“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准备建一座不透光的神龛,把它盛放在里面。”

“那也要先清空里面的什么粒子才行,不然它还是一枚危险的不定时炸弹。”浅野突然皱起眉头问道:“说起来,怎么不见沈君呢?”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沈麒郎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浅野回过头,露出惊奇的表情——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麒郎。

沈麒郎换了一件剑道的衣袴,怀抱着一柄未出鞘的武士刀,尽管天色已经逐渐昏暗,但是他的眼里闪烁着炽烈的火焰。

“你这是……”浅野惊讶地问道。

沈麒郎说道:“斩杀心魔,为这件事做个了结。”

浅野惊讶地看着沈麒郎,发现他很认真:“等等,你该不会是真的要……”

“是啊,虽然说‘破心中贼难’,但一味逃避和遗忘并不是办法。”沈麒郎很认真地说道:“现在,我就要面对我的心魔。”

“那很危险!”浅野激动地叫出声来。

沈麒郎看着激动的浅野愣了一下,但立刻露出平静的笑容,拍了拍怀抱着的武士刀说:“所以我向源仁大师借来这把刀,金属毕竟受到高能粒子流的影响小。”

“是啊,这把刀的来头可不小。”源仁禅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传说它是建御雷神的佩刀,曾经被用来斩杀和歌山县熊野村的荒神……”

“等等,难道这把刀就是传说中的‘布都御魂’?”浅野又是一惊,她诧异地看着源仁禅师,“这把刀不是应该收藏在鹿岛神宫吗?”

源仁禅师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说道:“你怎么知道那把就一定是真的呢?”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游客们沉闷的欢呼,与此同时,一道如同旭日初升般的耀眼光芒瞬间浮现在天地之间,那道越来越盛的光芒撕破夜幕,最终汇聚为一片光的海洋,将整座高野山都笼罩在其中。

“真好啊!”沈麒郎抬头仰望着黯然失色的夜空,由衷地感叹道。

浅野和源仁禅师一起回头,看向远处的高野山。

十万支蜡烛正在远处的高野山上同时熊熊燃烧着,从奥之院方向看去,这些蜡烛在数百僧侣和数万名游客的齐心布置下,被摆放成了一尊巨大的坐佛形象。

一尊光的巨佛!

源仁禅师双手合十,激动得热泪盈眶,朝着这尊散发出如同太阳般强烈光芒的坐佛像虔心祈祷,口念《大智度论》经文:“后人寿八万四千岁,身长八十尺时,弥勒佛出;佛身长百六十尺,佛面二十四尺,圆光十里……”

浅野又回过头,发现沈麒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立石方向,整个人化身为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顺着沈麒郎的视线,浅野惊讶地发现这如同阳光般强烈的光芒穿过门洞,正投射在那块立石上。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只见那块原本平滑的立石表面,竟然缓缓浮现出一道从上至下的贯穿裂痕。

果然如沈麒郎所说,这块立石的体积有限,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它所能积蓄的高能粒子终归是有极限的,前两天连续两次的高能粒子喷流几乎将立石内积蓄的能量消耗殆尽。

只不过连沈麒郎自己都想不到,在这持久而强烈的光芒照射下,来不及从阳光照射中重新积蓄高能粒子的立石最后一次强烈喷流,竟然将它自己撑裂开来。

那东西又来了!

就在浅野意识到的一瞬间,沈麒郎的身影已经化为闪电,他手中的长刀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和那从石中出现的幽灵武士擦肩而过。

浅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个幽灵武士一直冲到浅野面前,才缓缓摘下头盔,化为乌有。而沈麒郎则横持长刀,半跪在距离立石几米外的地上。

浅野抬头看去,只见那立石上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喀”的一声,整个石头一分为二。

浅野惊讶地看到一道温柔的光芒从立石的裂缝中浮现出来,随后一位面带微笑的和尚披着僧衣,从石中缓步走出。

浅野瞪大了眼睛,激动得热泪盈眶。

那就是空海大师吗?

空海的幻影一直走到半跪于地的沈麒郎面前,双手合十欠身行礼,这才平地腾空冲天而起,越来越高,最终融入一片照亮整个高野山的光芒之中。

源仁禅师闻声回过头来,同样双手合十,脸上露出感怀的表情。

浅野慌忙走上前察看沈麒郎的情况,只见沈麒郎半跪在地上,双肩不住地颤抖,浅野发现这个看起来冷漠的男人竟然在流泪。

“阳子……我终于亲手替你复仇了!”

万灯供奉会顺利召开一个多星期后,在奥之院的墓园里,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胸前插着白花的浅野遇到了沈麒郎。

奥之院为所有在这次事件中殉职的警察和受害者们都树立了墓碑,沈麒郎就站在伊藤阳子的墓碑前低头默哀。

浅野走过去,沈麒郎转头看着她,两人同时伸出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谢谢你。”浅野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还有,虽然不太合时宜,但我还是要祝贺你破除了自己的心魔。”

沈麒郎意味深长地看着浅野问道:“那你呢?那个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浅野看了一眼伊藤阳子的墓碑,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决定撒谎:“我看到了建御雷神。”

“那我也要祝贺你破除了自己的心魔。”沈麒郎平静地说道:“但是对不起。”

“我知道,谢谢你。”浅野突然问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或许会吧,谁知道呢?”沈麒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