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别地重逢

第十届光年奖科幻微小说一等奖

我是在综合急诊室外的长凳上找到父亲的。有那么几秒,我被往来的人流挤到了走廊中央,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气味,兀地直起脖子,循着门缝透入的夜灯从医用推车后探出头来,细鳞覆盖的三角形脑袋后,两行膜翅飞快地震颤着。他说他只是被通勤车的扶手撞了下肚子,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的钝痛感。

“这就是你不肯做检查的原因?”

“疼,没有。必要,没有。”

他发出一声含糊的嗡鸣,之后,大概是觉得在那些坐着的人中间,自己庞大的身躯过于显眼了,他又一次垂下头,手足无措地摆弄起上衣的衣摆。那是一件沾满灰尘、破旧的蓝色工作服。塞拉佛耶的休渔季通常会延续到八月,在盛夏正式来临前的这段时间,无主的谢瓦们往往会被送进冶金厂或酒厂工作。我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注视着他,而他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人们不断走进诊室,再出来,互相交换着座位,变化着不同的语调。护士在联通各个诊室的廊厅停留了片刻,接着转身准备去迎接到门口的另一拨人,我不得不夸张地挥动手臂,同时做出一个检查单的手势。

“走,谢瓦,想。”

“那就把检查做了。”

“必要没有!”

我摇摇头。“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我知道他在顾虑什么。

“费用的问题不用操心,有我在呢。”

他抬起那双有着三重眼睑的黄眼睛,视线随即定格在我微蹙的眉头上。有那么几秒,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直到护士把标记了检查项目的手环套上他的前爪,他才迟疑地点点头。

我在长凳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又等他们去消化内科和肿瘤科叫来了值班医生。两年前父亲做了肠癌手术,病灶切除得很彻底,医生说日后百分之九十是不会复发的。而眼下,他们告诉我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类肝和肺部,即使立即手术,康复的可能也不大。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治疗方案。

“保守治疗,或者弥……”

“除了弥赛。”我制止了说话的年轻医生,“除了弥赛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那就只能药物控制了,服药、定期复查,有条件的话还要避免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他为你工作?”

“他还有多久?”

“几周,最多两个月。”

“如果接受保守治疗呢?”

趁着短暂的沉默,有人清了清喉咙。

“他说的就是这个。”末了,另一位医生轻声道。

“如果你们决定弥赛,填好申请表,之后直接去专门的营地就可以了。”

检查用的房间是一间普通的四人病房,正对着铺展着的一望无垠的大海,坡道那边,能看到往远处延伸的细软沙滩。碧色的月亮升起来,转眼便将万物化作一块浸于潭水的琥珀,唯有时间是它永恒的欣赏者。

父亲身上的仪器已经被撤了下来,护士确认好弥赛申请的细节正要离开,他连忙提起检查服,起身,向对方道谢,甚至试图捋平病床上的皱褶。我注意到他后背上的长嵴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还有几个折断了,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父亲对待世界与自身的态度很少有人理解,即便是他的谢瓦同胞,也常因为他的过分谦让和隐忍而感到困惑。

“就快能换上新鳞片了,高兴吧?”我半开玩笑半卖弄地说道。

“走,谢瓦,想。”

我说好。

“工厂,明天,工作。睡觉,要。”

他嘟哝的口吻带着少有的任性。我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连忙揉揉眼睛,向窗台的方向转过身去。

“眼睛,揉,炎症!”

他走过来,轻轻拍开我的手,然后移到房间另一头,拿起工作服,、缓缓套上。“多,工厂,事情。”

“你其实可以不去的……”

“没有。人类的伙伴,谢瓦,工作,一直要。”

他说他只是迎来了每个谢瓦既定的命运,更原始,也更理所当然。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呈现出了短暂的锋利,那是一种既非病态也非衰老的状态。我想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并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好事,弥赛,身份码一样,更能工作。”他把布满褪色鳞片的脸一瘪,顿了顿,接着用旁人不容易听见的嗡鸣说道,“钱,囡囡,需要。读书。”

窗外,紧挨着急诊室外墙的那棵阔叶树里,黑色的大鸟蓦地开始哇哇叫个不停,他拉上拉链,细心听着,一面变化着膜翅振动的频率,试图将安宁播撒进对方送出嘶喊时活跃的脑神经。

他知道我害怕月鸦的叫声。一直都知道。

“够了,爸,”我轻轻握住他的右爪,感到嗓子里的疲惫郁积一点点扩散开来,“我已经二十岁了。不碍的。”

尽管被我称作父亲,但在官方记录里,他仅仅是我祖母名下的一名注册仆从。那时候人类刚刚抵达塞拉佛耶,为了舒适的生活,也为了更好地开发这里的渔业与矿业资源,殖民者们带来了第一批约十万只谢瓦。他们和狗人一样,是改造生物中最古老的一族,和人类已经共同生活了很长时间。

有时候,我会把自己的童年想象成罩在一把巨大黑伞下的童话故事,至于那把伞,无疑就是谢瓦。他会竖着长嵴,把我架在凉飕飕的臂弯上,教我刷牙,教我数数,教我怎么把营养补剂从管子里挤出来,等我再大一点,还会和我一起疯跑、踢足球。不管是被家人责罚,还是被其他孩子排挤,只要我一垂眼,他就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然后带着我,趁守卫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中心区附近的矿山里,站在垭口看寂静的夜晚,还有云层后漏出的点点疏星。

在他以前,我从不曾了解过任何一个人,不曾去亲密,更不曾去信任。

又过了几年,据说父母是为了参加一场告别聚会,不料途中连人带车被卷入矿场的爆炸。快十点的时候,我猛然惊醒,谢瓦正提着扇子,在床尾缓缓扇着。我缠着他读书,等父母回来,直到凌晨。其间我隐约又睡着了几次,做了些奇怪的梦,梦里,面目模糊的父亲用手臂护住了母亲的头,将她一把塞到副驾驶室的下方。慌乱中,他拉掉了母亲的项链,银色的一串顺着他的指尖跌进被雨水浸湿的泥地,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我不确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那晚真实发生的一切。总之,当我再醒来时,已经变成了孤身一人。

那年我九岁。

之后,代替双亲照顾我的,便是谢瓦。

我没有足够的信用点继续支付独立仆从的租赁费,于是谢瓦很快被认定为无主状态,转由中央区政府统一管理。我们离开原先的住所,住进了船道下游的排屋。长长的房间被门帘隔成了十数间,因为潮气,墙壁的一侧已经带上了孢子的颜色,另一侧摆着铁制床架,外加几个靠垫和洗脸盆。空气里有明显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什么东西死亡后的腐臭,它们顺着呼呼的排风扇向上,争先恐后地拖着居民的疲惫下坠。

当时的父亲早已过了壮年,眼睛里时不时会闪过老年谢瓦独有的浑浊的黄色,为了让我和同龄人一样每天吃上乳制品,他常常选择工作到深夜。有时,凌晨,我起来上厕所时,会发现他正要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褐海鳗的腥气。我会请求他讲个故事。于是我们在地板上躺下,用床单支起一个简易的帐篷,他会说起蓝色的地球,说起城市林立的高楼,人类建起的巨大的光能和通信设施,那里的人们只要轻轻动动手指,即可连接到星球的另一面;他会说起腺体改造的细节,说起那些不断经历弥赛的同伴——谢瓦没有生育能力,为了维持族群数量,人类不得不在他们的基因序列中加入裂殖片段。

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和谐的时刻。

有时,我会故意踩他的尾巴,会为了掏鸟窝被十几只月鸦追着咬,会从学校溜走,跟不知名的大孩子去城郊的林子里割树胶,被抓回来时,嘴里还不断喊着类似“你这个混蛋鬣鳞蜥”之类的话。父亲试着嘟哝了几声,却始终没开口,只是攥紧前爪,紧到我甚至能看见他鳞片下皴裂发白的皮肤。那种隐忍在不久后爆发为了愤怒。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我说我想挣钱,想用割胶的钱给自己买顶像样的玩具王冠——那段时间塞拉佛耶忽然流行起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人类电影,我更喜欢看书,但还是无可救药地被《茜茜公主》迷住了。我会穿上用桌布扎成的长裙,飞快从船道边跑过,转一个圈,就像电影里一样。他打了我,还罚我不许吃晚饭什么的,但直到最后,他都觉得我并没有做错,因为我起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试图凭自己去得到。

鱼获的订单源源不断从地球发出,随着休渔季的临近,父亲回家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等好不容易熬到二月,最后一艘运输船离港,他又忙不迭地换上工作服,同矿石打起了交道。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春日的早上,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上学,恰好他回来,擦身而过时,我才发现他的脊背竟已有了佝偻的痕迹,而那双写满困倦的眼睛,则完全变成了黄色。

长出第一颗器官是最难的。

离开医院的第三天,父亲在厂区跌了一跤,额头上、右爪上各磕出一道血口。驻厂医生做了紧急处置,并将他的弥赛申请提升到最高优先级。工厂给我打了电话,对此我并不意外,甚至有种终于等到的释怀。我向教授请了假,回宿舍简单收拾出几件衣服,随后把他从工厂接了出来。

虽然工厂离排屋还有着一段距离,但我们还是绕道回去了一趟。他说他有东西要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它确实煞有其事地放在床架下一个褪了色的铁皮盒子里。我看着他趴到床架的边缘,停下来,踌躇片刻后,又慢慢退回到另一边,伸爪,捞出盒子。他的背佝得更厉害了,几乎成了一个圆弧,仿佛血统里隐藏的那些许的犰狳基因一夜之间全跑了出来。

营地的真菌诱导很快起了作用,一颗新的心脏逐渐在靠近主动脉弓的位置成形,又过了大约一周,父亲开始被心律失常的症状折磨。

据说这是长出第二颗心脏的谢瓦必经的不良搏动综合征:有两个起搏点的人,一旦有一个发生了心律失常,不论心动过速还是过缓,都会产生严重的肺循环与体循环血容量失调。之前他还可以帮着营地的人做些木工活,那期间却是连起身都困难,只能坐轮椅,但只要体力稍有恢复,他都会要求独自在海滩上待一会儿,并且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偷看,不行。我说我可没有这种癖好。他比我想象中轻很多,即使加上轮椅的重量也是。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的心脏萎缩、脱落,之后被巨噬细胞啃噬一空,某一天,这种虚弱的状态终于消失,可还来不及露出一点笑容,他就又被额外生出的几截椎骨击倒了。

被一同击倒的,还有他的神经系统,有那么几天,他变得失语、畏光、蛮不讲理,甚至出现了低头看人的倾向;他的上肢变得前所未有的年轻、强健——只是一侧的鳞片由原本的黑色转为了翠绿色。

我向营地管理人询问起父亲的变化。

“正常的。”

“什么?”

“唔,换个问题,你觉得弥赛是什么?”

“类似有步骤地自体克隆?”

“差远了。”他冲我笑笑,“所谓弥赛啊,既不是制造多莉,也不是修建忒休斯之船,而是释放谢瓦体内不同同源性嵌合体的性状表达。把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全部拿出来,放进隔壁十几个篮子的其中一个,怎么说,此消彼长?你该能明白,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到最后,不仅仅是记忆的差异?”

“不仅仅是记忆的差异,而是出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他为你工作?”

“不,他是我的父亲。”

“应该是个很长的故事。”

“还行吧。”

从管理人的帐篷出来,我晃晃悠悠去了沙滩,在离海大约十米的地方坐了下来。营地位于与中心区毗邻的一个废弃港口上,三面环海,南面是层叠绵延的青色山峦。我一面想着医生的话,一面向外望去,正看见几个竹篾编成的细孔笼子被潮水推上岸,它们大概每个有人类拳头大小,另一头,系着浅滩的一条弃舟。

前几晚和父亲散步的时候,水里还没有这些东西。我凑过去,提起其中一只,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海草、贝壳、一些粗砂、一条缀着托帕石的黑色细绳、碎渔网,还有一块被砂砾彻底磨花的玻璃——尽是些连小孩子都看不上的小玩意儿。我把笼子重新丢回海里,它顺着潮头起伏了两下,随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两天后,父亲俨然变成了某个令人费解的新物种。

他的一部分继续衰老着,饱受疼痛折磨,苦苦奢求迂缓却终将到来的灭亡。他说各种影像挤在眼前,不断变化着,就像走马灯。营地能做的不多,无非是多提供些冰袋和口服镇静剂,以降低疼痛对他精神的损耗。

而他的另一部分,则正被突如其来的活力裹挟,热烈地踏入年少者的狂欢:他渴望奔跑,渴望证明,渴望光,渴望抗衡恐惧,与大海同行。

他问自己一个问题,却总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蹦出来,他知道它们都是对的,但这种自相矛盾的思维方式让他渐渐迷失在名为自我的洪流里。与此同时,我心中巨大的疏离感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一起念头,胸口就会嗖嗖地发冷,随即陷入坐立不安的窘境里。我能认出他,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唯有那部分链接着过去二十年童话主角与黑色大伞之间的关系。

晚饭的时候,我特意多领了一条他爱吃的银鲳。父亲坐在食堂的矮桌前,垂着脑袋,下颌紧闭,不断地站起又坐下,像一个严重分裂的精神变态者。我其实也没想好怎么办,只能指着海滩,说起那些笼子的事。

“早上我去上厕所的时候,又看到了几个更大的。应该是昨天凌晨放进去的吧。有谢瓦说,那是饿了的海猴在捞月亮。”

父亲听了我的话,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于是回去的路上,我和他谁也没有再开口。

其时正是西北季风肆虐的季节,滔天的浪声、飞沫和狂风一起,从夜间的黑暗深处袭来,重重击在海岸上。浅滩里,被丢弃的小舟原地打着转,我瞥了它一眼,之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便不见了,再出现时,已是在迅速消退的海的另一头。我佝着背,迎着海面的狂风一直走,渐渐连自己的耳朵都感觉不到了,等回过神来,父亲已经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

或许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吧,当我从防波堤的缺口走出沙滩时,我预感到父亲不会跟上来。我望着潮涌中迫近漆黑的海,试着喊他,但没有回应。

我不断小口小口抿着吹上面庞的海水,又过了一会儿,一片翠绿色的鳞光隐约从海面下显出来。

我连忙跑进海里,往那片绿色游去,身下,是黑得看不见的悠悠翻卷的波涛和无数暗流,我伸长胳膊,不断靠近他,直至吓到僵直的手勾住了他的颌下。但他不肯走,甚至试图跳到我的身上,往弃舟的方向靠过去。

他说他需要笼子里的东西。

我忽地感到一阵疲惫,似乎就要失去意识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从波涛里抬起眼睛。

他不是他了。

这是唯一的解释。

眼下这只谢瓦只是圈在同一个身份码里的陌生人。我忽然想到,也许在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身体最后一个部分的再生。他即将步履轻快、散发出幼童般的健康光泽,但也会像每一个完成弥赛的谢瓦一样,因为大脑的更替,失去对过去的全部记忆。

这正是我不接受弥赛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帮他拿回了三只笼子,然后,我就从营地离开了。

那阵子以后,我对学校课程的热情骤然淡去,开始喜欢上远离中心区内部的那种无拘无束,没有为人类鞠躬尽瘁的谢瓦,没有唠叨,割胶挣的钱足以让我打扮成任何我想要的模样。我全神贯注地消遣,观察木星、聊天、跳舞,就连时间也体贴地放慢了速度。这期间我吃得极少,营养补剂被我放进了柜子里,有一天睡觉时,我猛然看见焦急的黑色大伞在床边打着转,鼻息呼呼啦啦打在我的脸上,还带着远海的腥气。我去公共厨房找来一个纸箱,反过来朝下,把自己藏进去,接下来的几天,我总算再没梦见他。

夜晚,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码头的工人酒吧停脚,点上一轮便宜的本地酒,等待酒保把黑橄榄放进装满透明液体的杯子。没人跟我提酒精的坏处,或是该早点回家。

“这东西还挺漂亮,不是吗?”酒保说。

“漂亮倒是谈不上,就是觉得很合适放在酒里。”

同饮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临近打烊,酒保问我是否要替我叫辆车,我穿好外套,谢过她的好意,随后走过自由大道,一路回到宿舍所在的街区。我没有停留,而是沿着通勤车线路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

兴许是太晚的缘故,周遭行人寥寥无几,街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淡淡的光,如同扬起一段朦胧的涟漪。我沿着船道走,走过龟裂的砂岩台阶,转眼就到了排屋,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条错误的线路,我回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地从转角向我走来。我的帽子被碰掉了,沾上夜雾,看着竟像是落进了水里。

对方没有道歉,也没有要捡起它,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我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双眼,就好像我们两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被迫脸对着脸。

我认出了他,是之前和我聊天的那个营地管理人。

“你跟踪我?”我问。

“我觉得你应该回去一趟。”

“为什么?”

“他好像有东西要给你。”管理人将两手的食指、拇指相对,连成一个圈,轻轻扣到自己头上,“还挺漂亮。”

他说完就回去了。

我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口口水,快步穿过船道,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想了想,又转头出去追上了他。

营地还是老样子。当我从寒冷的室外走进食堂时,手里立即被塞进了杯子,一群人围着篝火,喝着浓浓的红茶。谢瓦的长脸明显饱满了很多,大部分鳞片已经换过了,衬得颈下的肉垂愈发松弛,他瞪着一双黑色的圆眼,细细理着臂弯里的东西,贝壳、陶片、碎玻璃,他把这些挑出来,再把剩余的丢回从床底捞出来的铁皮盒子里。

我在墙边找了把空椅子,远远望着他和他脚边的竹篾笼子发呆,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点儿什么,一把端起铁盒,并从里面拿出一个半月型的金属圈。

那是只巴掌大小、由细铜丝拗成的圈环,若是展成平面,大约会呈现出两边低中间高的对称山形,它的表面并不平整,凸面正中还缀着一圈不知是水晶袖扣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他举着它,在夜灯里审视了片刻,随后放回桌上,用并不灵巧的前爪捻起一旁的碎玻璃,钻起孔来。周围传来含糊的低语声,而他只是平静地、周而复始地钻孔、穿铜丝,再将那些细碎的“装饰品”镶嵌到袖扣的附近。

那是一顶王冠。他在做一顶王冠。

我又想起十年前自己被从橡树林抓回家时的情形。我和谢瓦,我们坐在拥挤的通勤车里,从学校出发,看宛如巨兽的中心区在车后慢慢变小。我又一次提到王冠的事,提到一个孩子微小而执着的心愿。他一边听着,一边默默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手绢,系成一个圈,然后一本正经地拿给我看。我笑笑,把它戴到头上,既安静又严肃,仿佛只要多说一个字,自己就会不小心哭出来。我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这东西比橱窗里的任何王冠都好。它带着一点名为爱的东西。

而这一点爱,已经是父亲所能坦诚展露的全部。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而是强撑着坐进逼仄的图书馆隔间,翻阅能够找到的一切心理学杂志。我想知道,为什么成年人不可以像孩子那样爱得纯粹,就像婴儿任何的不快都可以用来自父母或是看护人的身体及情感接触消解。他们如此坦率,而大人们却万般计较,甚至不肯告诉对方,自己在做临别礼物,或是向即将消失的亲人当面道别。整个星期我都在看书,认真到了几乎狂热的地步,甚至完全没有时间去想那晚自己在海中的心情。我一直在图书馆待到周五结束,直到读完最后一页报告,才将身体往椅子里一靠。

好消息是,他的大脑还在,我还来得及告诉他我爱他。坏消息是,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

答案是三天。

当我再次到达营地的时候,塞拉佛耶那巨月耀眼的光芒才刚刚升起,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贪食的月鼠往来海滩的沙沙声。管理人等在营地前的空地上,帮忙接过行李。

“他在院子里。”

我说好。

此时的父亲是何等的年轻,却又全无生气,两颗大脑几乎将他的头部挤到变形。我没走近,远远地朝他扬了扬下巴,这是我们之间的某种暗号,他黑色的眼眸猛然激发了一丝活力,可转瞬就又消失了。

“帮忙,需要?”有谢瓦问。

“那就帮我把他放到沙滩上吧。”

我用床单支起一个简易帐篷,又一次和他并排躺下,只是这一次,我没有请求他为我讲故事。

“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刚开始在排屋生活,有一次我们实在受不了那里的臭气了,就跑去了郊外的草场。冒着新芽的草场被围在树莓灌丛的另一边,连同阔叶树滤过的斑驳悠然摊洒在月光下。一整晚,我们除了呼吸,什么也没做,沁凉的空气聚集到肺里,竟生出了鲜花般甜丝丝的香气……

“还有我把树胶倒进海里的那次,你记得吗,它远远浮在水面,竟荡出了罕见的碧蓝色和金色,那时候海滩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看绵延的色彩朝沿海山脉的方向过去……”

我一段段说着,说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繁荣的塞拉佛耶,憋闷的雨季,垭口山川浩瀚的年岁,河流和绿色山丘上回荡着的杳不可闻的连绵嬉笑,还有那些值得回溯的时光。

父亲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在某一刻,轻轻牵起了我的手。做了一半的王冠睡在我们之间。我偶尔看看它——它让我平静,也让我的喉头越发疼痛。

终于,他闭上了眼睛,他曾经的一生在萎缩的大脑中变成一片漆黑。

那一刻,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过去看着我们,看我们谈论当天的见闻,躺到垭口边,争抢着放开手里捏着的云,任月光从指缝间穿过。我们存在于那一刻,未来,我们再也无法汇集回去,成为那一幕。

“即使你无可避免地忘记,我也依然爱你。”

外面开始有点冷了,我去食堂喝了红茶,然后,我想我会戴上王冠,和父亲重新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