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梦者(上)

“世界终极理论”的发现,让每个人都有了成为造物主的可能... ...


1.

艾辰一丝不苟地别上蓝色条纹领结,看着镜中的自己,用电动剃须刀将面部清洁得一干二净。门铃声响起,他披上西装外套迎了出去。门外站着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报童,红色的帽檐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今天的新闻播放器,先生。”报童举起手打了招呼,将一块口香糖大小的电子设备递到了艾辰手中。

“多谢。” 艾辰抿嘴笑笑,用力拍了拍年轻人坚实的臂膀。

“祝您有愉快的一天。”年轻人扶住帽沿,微微鞠了一躬,随即踏上单车飞驰而去。

艾辰十分享受每天早上与报童简短的会话,自从“世界终极理论”被发现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上最缺少的,便是乐于工作的人。

回到房间,妻子玛丽已经醒了过来。她有着东西方混血的血统,头发是漂亮的金色大波浪,瞳孔却是深邃的黑色。玛丽揉着睡眼,说道:

“早上好,管家。”

“早上好,玛丽。”艾辰将新闻播放器放在桌上,按下绿色的按钮,白光全息的虚拟屏幕在空气中显现了出来。他选择了中年男性的虚拟播音员,开始播报新闻。

“为什么叫我‘管家’?”艾辰问道。

玛丽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说‘早上好,管家’,你回应‘随时为您效劳,我的小姐’。我们在学校第一次排练话剧时,讲的就是这两句台词。”

艾辰帮妻子理了两把蓬乱的头发,笑道:

“当然记得,我的小姐。只不过,我已经快迟到了。”

玛丽捏了捏丈夫的鼻头,她很喜欢东方人的鼻子,手感好似软糖一般。很快的,玛丽就没了兴趣,她肩膀一软瘫在沙发上:

“有人愿意上班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公司记考勤啊。你也真算得上一级濒危物种了。”

“你不说过吗,即便发现了‘上层世界’,这里仍是我们唯一的家。”艾辰弯下腰,拍了拍妻子的脸颊。

玛丽将沙发上的公文包丢到丈夫手中,摆摆手:

“快去吧!本小姐准了。”

正午时分,艾辰坐在草坪上啃完三明治,看着天空发呆。今早又有两位同事去“追梦”了,照这个趋势,公司能不能撑过这个月都是未知数。艾辰的公司负责城镇的基站运营,尽管靠着人工智能也能勉强运转,但若干年之后呢?

这个世界真的要被舍弃了吗?

“呦!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一名身材瘦高的男青年端着热咖啡出现在艾辰的身后,黑色卷发仿佛从未打理过一般,随性地蓬乱着。

“阿健,你的活儿干完了?”艾辰为年轻人递上一根烟,却被对方婉拒了。

“完成?今天完成和明天完成有什么区别吗?”

这位叫做“阿健”的青年是艾辰的死党。直到现在艾辰也没有搞清楚,阿健为何没有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去“追梦”,而是选择继续无趣的工作。阿健盘腿坐在艾辰的身边,大口啜饮。

“如果你今天干不完,城里一半的无线网都会罢工。”

“这东西还有几个人在用啊。”喝完咖啡的阿健仰躺在草坪上,斜视着艾辰说道,“大家只在乎‘梦站’有没有好好工作。”

艾辰没有回应。他清楚,阿健所言非虚。

“老艾,早上的新闻看了没?”

“‘追梦者’24751人,‘溯梦者’1人。”艾辰背诵出了新闻的内容。“哪天‘梦站’把人口掏空,新闻中心的人工智能也就可以光荣停机了。”他瞥了阿健一眼,“倒是你,怎么还不走?”

阿健想都没想就抛出了答案:

“像我这种人,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去‘追梦’又有什么意义?”

“那‘溯梦’呢?”艾辰追问。

“别逗了。”阿健露出不屑的笑容,“就每天早上去你家报到的那个报童,听说他在‘下层世界’是个帝王,吃饱了撑的非要上来瞧一瞧。这下好了,还要攒上几年的钱才回得去。”

“说不定你在上面也是个帝王,为了体察民情才下来做个普通人。”艾辰调侃道。

“我非常确定,自己是个NPC,上去就没了。”阿健挑着眼神,“说不定是上面的你太孤僻了,‘无中生友’出来的。”

艾辰锤了好友一拳,起身向公司走去。

“世界终极理论”的发现,令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造物主。但依然有阿健这样的家伙,不愿去做个颓废的造物主,祸害一方。

当然还有艾辰和玛丽这样的,深深眷恋着彼此,为此甘愿放弃另一个随心所欲的世界。

还没迈出两步,艾辰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玛丽打来的。

“我的手表坏了!”艾辰从未听到过妻子如此急躁的声音,“订婚时你为我买的那块,突然停下不走了。”

“别急,玛丽。”艾辰努力劝解着妻子,“它已经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多年,出点小毛病很正常。”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艾辰认为微缩型的铯原子钟出问题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行,我要去修理它,现在就去。”

艾辰顿了几秒,回应道:“你能找到还在干活的修表匠吗?不如等我回去……”

没等艾辰说完,妻子就挂断了电话。他摇了摇头,默默地向“上层世界”里虚无缥缈的造物主祈祷了一句。

躺在一旁的阿健打趣道:“如果去‘下层世界’,同样的表你们要多少有多少。”

“玛丽说过,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家。”

两小时后,艾辰接到了警察的电话,玛丽过街时被一辆车子撞到,当场死亡。实际上玛丽放下电话后不到15分钟就出事了,只不过警察拖了一个多小时才不紧不慢地赶到。

除了梦站一带,城镇的街道上安静地恨不得可以睡午觉,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肇事车辆呢?

艾辰悲伤地看着妻子如同熟睡一般的面庞,周围的护士们纷纷投来了不解的目光。

“节哀顺变,老艾。”阿健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玛丽很快就可以回来的,只要你希望。”

艾辰清楚,只要接受“追梦”,他就可以去另个一世界,创造出一模一样的玛丽。半晌,他挤出几个字:

“那不一样。”

“玛丽也好,我们也好,这个世界也好,都不过是‘上层世界’的一个梦。”阿健本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当他看到好友仿佛老了几岁的侧脸时,还是选择了沉默。艾辰无法接受“世界终极理论”重新定义的“世界”,但世界并不会因为他不接受而有丝毫改变。

阿健默默地叹了口气,出主意道:“那‘溯梦’呢?”

艾辰一愣。

阿健接着说道:“去到上面,复活玛丽,这总可以吧!”

艾辰灰蒙蒙的眼中透出一丝光亮。这个世界无可动摇的自然规律,对“上层世界”的造物主而言,不过是动动脑子的事情。第一次的,他为“上层世界”的存在感到庆幸。

“我要做一名‘溯梦者’。” 艾辰握紧了拳头。

当晚,艾辰就填好了申请。申请“追梦”的队伍前面排着上百万人,服务器经常因为访问者过多爆掉;申请“溯梦”却十分简单,填好五分钟后,梦站便发来邮件通知,明天就可以进行“溯梦”。

第二天一早,艾辰驱车来到了梦站,这里能看到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可艾辰早已没了心思去观赏。进行“追梦”时需要详细描绘自己所期望的下层世界,“溯梦”却十分简单便捷,因为上层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半小时后,艾辰便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躺进了一台好似CT机的设备中。

“您好,艾辰先生。”服务人员走了上来,展开一张柔性液晶屏。“按照我们的流程,进行‘溯梦’前,需要您再配合我们回答几个问题。”

艾辰点头。

“您是自愿成为一名‘溯梦者’吗?”

“是的。”艾辰随即补充道:“同样的问题你的同事已经问了五遍。”

“多谢。”服务人员摆出标准化的笑脸,“‘溯梦’有着很大的风险,如果您是一名NPC,‘溯梦’之后会不可逆地消失。这点您清楚吗?”

“当然清楚。”

上层世界的人们会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投影”,除此之外的人全部是虚构出来的,统称为NPC。能够成功去往“上层世界”的前提,是“溯梦者”是一个“投影”而不是NPC。对于NPC而言,“溯梦”的行为相当于自杀——因为在“上层世界”并没有与他们对应的存在。

换言之,进行“溯梦”的人在赌博,他们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造物主。

“‘溯梦’会将您送回在上层世界 ‘追梦’前的时间点,并清除您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只有很低的概率能回忆起模糊的片段。关于这点,您清楚吗?”

去到上面后,自己会忘掉玛丽吗?艾辰只思量了几秒后,便淡然地答道:

“清楚。”

他坚信,即便被灌了孟婆汤,也忘不掉对妻子的思念。

服务人员阖上电子屏,再次投来一个标准化的笑容。

“我没有问题了。‘溯梦’即将开始,很高兴能为您服务。”

艾辰眼中,梦站的景象渐渐模糊了起来。“溯梦”设备的产生的力场阻碍了部分光线的穿透,艾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也渐渐被隔断开来。

玛丽,等我回来。

艾辰在心中暗想。

2.

达斯特感觉胸口重重的,呼吸都困难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女友玛丽正骑在他身上,双眼忽闪忽闪的。玛丽金色长发垂到了他的脸上,搔得他的心痒痒的。

见男友醒来,玛丽开口抱怨道:“太硬了。”

达斯特一阵脸红,玛丽却捏了捏他鼻子:“如果你的鼻子再软一些,就更有趣了。”

“除非我是个东方人。”达斯特握住女友的手指,“或者去做个整容手术。”

玛丽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点:“再或者,我可以支持你做一个‘追梦者’。”

达斯特猛地抱住玛丽,翻身将女友压在身下。他捧着玛丽的脸颊,深深吻了下去。

“免了,我现在过得挺幸福。”

热烈过后,达斯特随意披上了一件长袖t恤,十六七岁的年轻身体立即活力四射。他打开床头的咖啡机,煮了一杯黑咖啡。达斯特看了一眼正在床头玩手机的玛丽,问道:

“这么早跑过来,不怕公司追杀吗?”

“为了甩开他们,我疯狂飙车六个街区,摆脱了三辆警车的追踪。”玛丽顽皮地摆着双腿,“想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

玛丽是一位当红的偶像歌手和影视明星,有着一出现就能在市区影响交通的号召力。不过她的粉丝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偶像会为了从电影拍摄中逃脱,上演一出真实的追逐戏吧!

其实就连达斯特本人也不知道,玛丽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伙子。自己只不过是玛丽庞大的粉丝团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属于放在人群中不尖叫一声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那种。不过在某次给玛丽献花时,他们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便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达斯特认为,这是来自“上层世界”的馈赠。

“总这样,不好吧。”达斯特的双眼却在说,太好了。

“天天逃课的家伙,还好意思说我。”玛丽立即反击。

“期末考试时,发信把我叫出来的又是谁?”达斯特接过递来的空杯子,为女友又满上一杯咖啡。

门铃声响了起来,玛丽匆忙扯过乱在一旁的被子,将自己罩了起来。她对着达斯特吐了吐舌头,示意千万保密。

应付玛丽公司的人,达斯特早就有经验了。

“今天的新闻播放器,先生。”

打开房间门时,达斯特发现站在外面是每天都会准时敲门的报童。他松了口气,接过香糖大小的新闻播放器。

咦?

某一瞬间,达斯特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报童还站在门前,默默看着他。

达斯特匆忙塞给报童少许小费:

“祝工作顺利,哥们。”

报童斜眼看了看房间内鼓起的被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兄弟。”

送走报童后,玛丽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将金发绑成马尾。

“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她说道。

半小时后,玛丽的敞篷跑车驶出了市区。她摘下墨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看向副驾座位上的达斯特,笑道:

“逃亡成功。”

“如果你再开快点,追击我们就不是公司的人了。”达斯特耸耸肩,“而是警察。”

说罢,达斯特打开了今早的新闻播放器。白光全息屏上显示出新闻播音员一丝不苟的身影,字正腔圆地播报政客的行踪、大型公司的动向、以及一些战争的火苗。对于达斯特而言,这些事情与“上层世界”一样不着边际,他只关心外界对玛丽的报道。

几分钟后,新闻播到了结尾:

“在过去的24小时中,全世界共产生了‘追梦者’7人,‘溯梦者’54人。”

达斯特不屑地将播放器扔到了一旁:

“我看‘梦站’也快要关门大吉了。什么‘世界的终极理论’啊,在金钱和政治的面前还不是一文不值。”

“是吗?”玛丽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她用力得一踩油门,跑车便如同火箭一般的蹿了出去。

半小时后,两人躺在远郊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看着碧蓝色的天空发呆。嗅着自然地清香和玛丽特有的体香,达斯特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你为什么总在关注梦站?”他突然问道。

“女人爱做梦嘛。你呢?为什么不想去‘追梦’呢?”玛丽折弄着薰衣草,一脸坏笑地看着男友。

“我现在很满足,去下面毫无意义。”达斯特盯着玛丽深邃的双瞳,“除非……你想去。”

玛丽侧过身来,用手撑住精致的头部,一面享受眼光的温度,一面说道:

“不管去了哪里,我依旧是我,生活也依旧是生活。我只是在想,如果换一种方式生活,也不错。”

“例如?”

“例如每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你工作来养我。”

听到这些,达斯特突然一个激灵,挺身坐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想当女王呢。”他与玛丽四目相对,“这个简单,用不着去‘追梦’,我也能给你实现。”

“哦?”玛丽挑了挑眉毛,“准工作狂先生,你想找份什么工作呢?”

达斯特挽着双臂陷入沉思,即便学习高数时,他也没有这样费过脑子。半晌,他抬眼看着女友,问道:

“你们公司招不招杂役?”

当玛丽出现在公司的摄影棚时,导演险些兴奋地跳了起来。玛丽答应他,自己在电影拍摄完成之前不会再“出逃”——条件是录用男朋友做一名剧务。即便是一千名剧务的报酬也比不上玛丽巨额出场费的零头,导演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这是达斯特第一次身临现场观看玛丽拍戏。

剧场里,玛丽穿越了爆炸物的浓烟,一骨碌落在战壕里。她的身上脸上沾满了尘土,右手还划伤了一道。

尽管达斯特从未觉得玛丽挣钱很容易,但看到眼前的一幕一幕,他还是觉得之前的自己就是个混账。

又是一次爆炸的场景,玛丽从天台上重重地摔了下来。玛丽从不用替身,拍摄危险镜头时,会在落地的一瞬间打开微型反重力装置使坠落变成“假摔”,达到以假乱真的拍摄效果。

“好,过!”

导演竖起大拇指。出人意料的,玛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达斯特第一个冲了过去。他抱起玛丽,女友的嘴角渗着血丝,呼吸已十分微弱。玛丽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只怀表。这是两人第一次逛街时,达斯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送给她的礼物。

医生赶来时,玛丽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警察调查了摄制组的录像,最后定性为拍摄事故。

达斯特一遍一遍地看着录像。画面中,玛丽落下的前一刻,看了一眼胸前的怀表。

玛丽在做什么?

坚实的核动力手表为什么会简简单单地摔坏?

录像一遍遍循环着,达斯特仿佛要将自己锁死在那几秒之中一般。这时,一只苍老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回去吧,影视公司给我打电话了。”

老人叫做阿健,是达斯特的房东。虽然已近古稀之年,阿健却有着小孩子一般的脾气,因此和年龄查了半个世纪的达斯特成了忘年交。

“告诉他们,多出来的场地费我掏。”达斯特头也不回地说道。

阿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有这个闲钱,还不如去‘追梦’,再造个玛丽出来。”

达斯特坚定地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事故发生的几秒钟再次出现在屏幕中。但是这一次,达斯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在玛丽站立的天台的一角,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它出现的时间非常短暂,只有转瞬即逝的几帧而已。

达斯特立刻操作播放器,将画面定格在黑影出现的那一瞬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勉强看出那是一个人形。

达斯特猛地站起身来,揪住老爷子的衣领:“阿健,告诉我,做一名‘溯梦者’要多少钱?”

阿健用看原始人一般的眼神盯着激动的年轻人,说道:

“你的脑子烧坏了吗?‘溯梦者’和志愿者差不多,最好考虑一下让政府补贴你多少。”他随即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补受益人可以写我,你怎么看都像是NPC。”

达斯特缓缓松开手,用力握紧拳头。阿健明白了,这个小伙子并不是在开玩笑。

“难道你想……”

“我要做一名‘溯梦者’。”

3.

阿什王子踏上黑色皮靴,将专属的秘银佩剑别在腰间。他令贴身男仆留在房间待命,只身前往王宫外的大教堂。

在这个以宗教信仰为基础的国家,大教堂可谓国家的权力中心。与此同时,这里还承担着魔法的研发与传承,为王室培养了不计其数的强大魔法师。

高耸入云的哥特尖顶上传来阵阵钟声,阿什望了一眼雕刻着天使与恶魔的穹顶,迈进冰冷的大理石回廊。做清扫的修女看见他,立即欠身行礼:

“欢迎您,王子殿下。”

阿什按照规矩取下佩剑,交到修女手中保管。

“大主教在吗?”他问。

“主教正在等您。”修女毕恭毕敬地将长剑抱在胸前。

推开厚重的古铜拱门,悠扬的赞美诗顺着管风琴的风道飘进阿什耳中。一袭深红色教袍的阿健主教从大理石廊柱后走了出来,笨拙地鞠了一躬。

“您好,王子殿下。”

阿什丝毫没有把繁文缛节放在眼里,他一步跨上前去,按住主教的双肩:

“阿健,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有没有什么魔法,可以看到我的下层世界?”

“下层世界需要你自己创造,我的王子。”

“如果是我之前创造的呢?”

“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在这里。”

阿什依然按着主教的肩膀,却一时不知如何问下去。阿健主教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做了一个梦……”

之后,阿什向主教讲述了那个模糊的梦境。梦里的他身在一个没有魔法的奇怪世界,玛丽也在。

听过讲述,主教讲述道:“只有一种可能性。如果下层世界的你发动了‘溯梦’,他的灵魂会回到‘追梦’发动前的身体里。你的梦境,也许正是下层世界的记忆片段。”

“有办法看到那个世界的情况吗?”

“不存在的世界,我们又如何窥视呢?”主教反问。

阿什在信徒做祷告的皮椅上坐下,双手按住两鬓。在那个梦境里,他看到了一条模糊的黑影。阿什隐约觉得,正是因为这道黑影,下面的他才发动了“溯梦”。他组织着语句问道:

“有没有可能,下层世界的谁也跑来了我们的世界?”

主教扶正了黑框眼镜:“更不可能了。你的下层世界里除了你自己,全部都是幻影。”

回去皇宫的路上,阿什一直在思考昨晚的梦境,连佣人和群臣们的问候都毫无察觉。突然间,一阵歌声飘过,阿什只觉得心头一亮,立即把奇怪的梦境抛到了脑后。

循着歌声,王子来到了天台上。一位金发乌瞳的少女正站在天台上,迎着阳光放声歌唱。不时有贵族路过,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阿什并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三首歌后,少女终于发现了身后的王子。她敏捷地从天台跳下,走到阿什面前,伸出一只手掌。阿什看看白皙的手掌,又看看少女强忍住笑意的嘴角,问道:

“怎么了,玛丽?”

“你可是王子,怎么能总是免费听歌呢?”

“王室之间,不可以有金钱往来。”阿什装出一板一眼的样子回应。

玛丽和阿什是表兄妹,两人一起长大,早就互生情愫了。但碍于身份的限制,他们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真没劲。”玛丽失了兴致,转身坐在石板窗台上,无聊地玩弄着发梢。“我还不如去‘追梦’呢。”

阿什抬眉问道:“哦?你在下层世界想做什么?”

玛丽食指抵住下颚思考片刻,双手一拍,答道:

“想到了!我要当歌唱家,有许多信徒的那种。每当我唱歌,他们就会像朝拜一般聚在我身边。但我不会制定任何麻烦的礼节,大家可以在我唱歌时纵情地欢呼、大叫……”

王室的歌唱家确实会举办音乐会,通常在教堂,现场要求绝对安静。玛丽的想法过于天马行空了。

阿什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要不要现在就试试当歌唱家?”

两小时后,两人来到了首都郊区的集市上。两人换了便装,玛丽还戴上了一副遮住眼睛的花哨面罩。首都里不少女性外出时喜欢用面罩做装饰,玛丽的打扮并不起眼。

“就是这里了。”

阿什带着玛丽来到一座木板砌成的高台处。这里的集市客流量很大,经常有艺人来这里表演赚钱,早些年还因为争夺地盘起了冲突。之后市长下令在集市修起了“舞台”,表演者不分来历,一律在此处表演,按照先来后到排序。

当然,两人出发前阿什就吩咐了贴身男仆,用金钱打发走了今天所有的表演者。

“哥哥……真的不会出问题吗?”在城堡里一向泼辣的玛丽,此刻却小鸟一般地躲在阿什身后。

玛丽的父亲位于权力的边缘,她本人也没有继承顺位,本就没什么在民众面前露脸的机会。加上平民化的装束和脸上的面具,玛丽身边暴露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阿什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一跃而起落在舞台上。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音量喊道: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中午好!下面我们有请莉玛小姐,为我们献上美妙的歌声!”

围观人群中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玛丽难为情地四处看了看,鼓起勇气走上舞台。

“大家好,我的第一首歌是……”

演唱途中,阿什默默退下舞台,躲在人群中欣赏。玛丽最初有些放不开,一首歌过后,在观众的欢呼声中,她很快找回了状态。

两首歌结束,舞台四周已围了上百人,台上丢满了银币。阿什隐没在欢呼的人群中,只要看着妹妹,他的内心就暖暖的。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在身后的小巷里一闪而过。

那一刻,阿什的梦境猛然间清晰起来。他回忆起从高台跌落的女友,以及那道藏在暗处的黑影。

是他!

阿什静静地遁出人群,敏锐地闪进小巷。黑衣人的速度并不快,不消片刻,对方已近在咫尺。阿什没有做声,右手轻轻一挥,一颗火焰弹脱手而出。

就在魔法即将命中目标的前一秒钟,黑衣人转身一挡,火球立刻化作一股蒸汽。

阿什吃了一惊,可下一刹那,黑衣人已冲到了他的面前,闪电般的手肘顶向了他的腹部。阿什匆忙拔出藏在手杖中的秘银佩剑挡下,对方浑厚的力道震得他手臂直发麻。

只见黑衣人一个轻盈的后空翻,与他拉开了距离。阿什正在迟疑之际,却看到对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周身由黑色金属打造,单手持握,突出的尖嘴直勾勾地指向他——

一道光闪过,阿什手中的秘银宝剑便如同融化的巧克力一般,化作一滩浓浓的液体。王子并不清楚,对手拿的是发射高温等离子体的核铳,王国中最坚硬的金属在它面前不堪一击。

还没等王子想出对策,黑衣人再次欺到他身前,拉住他的衣领使出一记过肩摔。阿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时,发烫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额头。此时此刻阿什方才看清,黑衣人带了一张金属面具,完全看不到真面目。

“你是什么人?”阿什王子面无惧色,厉声问道。

“阿什,达斯特,艾辰。”对方冷冰冰地叫出了王子在三个世界的名字,“我是‘梦世界管理局’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警告你。”

“警告?”

“你进行了太多次的‘追梦’,会对层级宇宙造成不良的影响。”黑衣人持枪的手腕上加了些力气,阿什的额头一阵刺痛。“原本每个人的下层世界都是一个独立的宇宙,互不干涉。你们这种人的存在却令原本平行的时空彼此交汇,将层级宇宙搞得一团糟。”

看到阿什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黑衣人指了指舞台上的玛丽:

“你们两个就是最好的例子。因为宇宙碰撞爱上了彼此,一同追梦,又一同溯梦。这是什么新的游戏吗?”

阿什等了片刻,见对方并没有杀意,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办?”

“这次只是警告,如果你或者那个女孩再进行‘溯梦’或‘追梦’,我会毫不留情地抹杀你们。”

说罢,黑衣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阿什的面前。

阿什撑起酸痛的身子,掸去衣服上的泥土。玛丽已经唱了五首歌,口干舌燥;但在观众们热烈的欢呼声中,还是决定加演一曲。

“最后一曲,献给我的哥哥。”

玛丽哼唱出轻柔的旋律,这是她自己作词作曲的第一首歌,六岁那年第一次演唱时,阿什惊为天人。

他决定为玛丽做些什么。

脱下教袍的时候,主教阿健并不是一个十分刻板的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王子这次的行动太冒险了。

“飞驰吧,风精!”

阿什王子一声令下,风之精灵便用魔法在骏马的脚下生成了一层风的屏障。气压形成的隔绝层起到了磁悬浮列车一般的作用,骏马的身影在夜色中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向着大峡谷失去。

在大峡谷的最深处,居住着一条年龄超过五百岁的黑龙。在古老的年代里,教廷曾与黑龙签下契约,以充足的食物供给为代价,换取巨龙在王国危难时刻的援助,主教则是唯一有资格同巨龙对话的人。

“上一次驱使戈布,还是120年前的事情。那时王国迎来了百年不遇的‘神降’,深林里爬满了魔兽,城墙外全是贪婪的眼睛。”坐在马背上,阿健开始了讲述,“不计其数的勇士丧生,才换来了今天的和平。”

“抱歉,为了这种事情,居然动用了王国最强的战力。”阿什将右手放在胸前,微微欠身,诚恳地献上歉意。

“如果那个家伙真的来自上层世界,以往的危机在这次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说话期间,两人已到达目的地。他们跳下马,步行来到悬崖边缘。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主教一步上前,举起双臂,口中念出了由古代卢恩文字构成的咒文。一片乌云遮住月光,隆隆的雷声自高处传来,好似魔鬼的低吟。

吟诵完毕,阿健喘着粗气坐在地上。阿什想要扶起他,主教却敞开前襟,取出两块魔石递到王子手中。阿什接过魔石,前者纯白,后者乌黑,通体晶莹剔透,不似尘世结晶。

“王子,我们的世界就要靠你了。”主教紧紧握住王子的手。

话别主教,阿什自悬崖上一跃而下。黑暗的深渊中闪出两道血色的光辉,高亢的龙鸣声自远古传来,撕裂了夜空。

“玛丽,醒一醒!”

玛丽在睡梦中听到了哥哥的呼唤,张开眼睛,阿什王子正坐在床前。没等她开口,阿什便拉住她的手:

“起来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玛丽匆忙穿上白天的平民服,胡乱踏上靴子,将一支小巧的沙漏挂在胸前。这支沙漏是表演接受后一位报童送她的,她一眼就爱上了这别致的造型。

还没等玛丽打点停当,阿什俯下身子,蓦的将她横抱起来。玛丽正想要开口斥责,王子却打开窗子,带着她自城楼顶层一跃而下——

耳旁响起呼呼的风声,正当玛丽忍不住想要惊叫时,一阵黑色的风暴划过,他们不偏不倚地落在龙背上。黑龙戈布一声亢鸣,载着王子和公主向星空飞去。

黑衣人的目标是他们两个。即便不再进行“溯梦”或“追梦”,对方真的会放任他们过好日吗?如果那家伙真的如此好心,在下层世界又为何对玛丽动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手,争取主动。

巨龙穿过厚厚的云层,星空骤然明亮起来。阿什发动空气魔法,在两人周围构筑了保护层,用以抵消平流层之上的低温低压。

一路上,玛丽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仅仅握住了阿什的手。她坚信,哥哥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一定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阿什取出主教交给他的白色晶石,默念出古代卢恩文字的启动咒文。一道洁白的光晕自晶石中放射而出,照亮了王子和公主的脸庞,照亮了巨龙的脊背,天空中仿佛生长出又一轮圆月。

终极魔法,追梦。

阿什王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风的流向——

他来了!

一道淡紫色的光芒闪过,高温等离子体将“追梦”的晶石击得粉碎。

“我就知道,你不会是听话的家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漂浮在空中,语调如同机械一般冰冷。他的枪口直挺挺地指向了阿什和玛丽,再次叩响扳机。

阿什飞速掏出一块深蓝色晶石,挡在了身体前方。在淡紫色的光芒接触到身体的刹那,晶石张开一道护盾,等离子体劈裂陈两道光束,划着弧线向相反的方向偏离而去。

为了今晚一战,主教帮助阿什做了充足的准备,其中就包括了教堂上千年来积累的知识。方主教推断出紫色的光芒是比铁浆还要炽热的气体,与雷电类似。因此他准备了黑魔法师操作雷电的晶石,可以通过控制磁场使雷电转向。

“封住他的行动,冰精!”

周身洁白的曼妙女郎从天而降,空气中结出难以计数的冰晶。女郎恣意地舞着,暴风将冰晶席卷成一道低温的水龙卷,将黑衣人牢牢困在风眼中。

“撕裂他,雷精!”

噼啪的电火花自云端涌出,汇成刺目的黄色圆球。下一瞬间,圆球张开愤怒的双眼,一道巨雷从天而降,贯穿了黑衣人的身体。

阿什喘着粗气,令元素具现化的魔法对使用者的负担很大。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期待方才的攻击能够为对方带来伤害。

他失望了。

暴雪和雷暴过后,黑衣人毫发无损地立在原地。下一瞬间,他在阿什的眼皮底下消失了,闪身到女郎后方,手中的匕首贯穿了冰晶的胸膛。女郎自高空跌落,身体化作细碎的粉尘。元素精灵本就是信息具现化的产物,可谓是一个负熵的集合体,在切断它们的信息链接后,自然就会回归于无。

阿什正想要操作雷精再次攻击,黑衣人却以极速欺到他的后方,将匕首架在了玛丽脖颈上。

“我解决了几百起层级宇宙的事件,像你这么负隅顽抗的,还是第一个。”黑衣人单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还有什么招数,使出来给我看看?”

面对上层世界的敌人,阿什当然不会只做一手准备。他悄悄取出腰间的紫色晶石,注入魔力,发动了又一个魔法——

超远距离传输,距离一亿五千万公里,八光分。

一张白色的光网自半空张开,如同巨神的手掌一般,将巨龙笼罩其中。阿什看准机会发动风魔法,将尽可能多的空气吸入防护层中。

阿什从未尝试过如此长距离的传输,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他看到了皇宫的庭院,看到了二十的自己,甚至看到了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场人魔战争。时间的概念渐渐丧失,之手玛丽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依然温热。

猛然间,阿什回到了现实。正前方是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火球,如果不是风精的防护层,恐怕仅仅直视都会瞎掉眼睛。根据教堂的记载,火球中是太阳神的宫殿。

阿什看准机会,一脚将黑衣人踹下了龙背。他驭使着巨龙,张开了血盆大口——

炽热的黑岩海啸一般地自巨龙口中涌出,瞬间吞没了敌人。黑衣人在黑焰巨大的推力下,向着恒星的内部跌落而去。

阿什并没有放松,他拔出宝剑刺入黑龙背部,将全部魔力注入其中。他的额头流下一道鲜血,这是魔力消耗过度的表现。当阿什最终体力不支瘫倒在龙背上时,黑焰的喷射已经持续了足足一分钟。

据说太阳神的火焰,比王国最炽热的烈焰还要热上千万倍,这样总可以杀死那个家伙了吧?

阿什撑起身子,看向身边的玛丽。玛丽一面通过手掌为他注入魔力,一面说道:

“我想起来了。在下面的时候,这家伙两次杀死了我。”

“为了找回你,我来到了这里。”阿什回应。

就在这时,阿什听到一声脆响,玛丽胸前的沙漏无故碎裂开来。

下一瞬间,太阳喷射出一道炽红色的烈焰,分毫不差地贯穿了玛丽的胸膛。玛丽瘫倒下去,手掌缓缓滑落。

阿什向前方看去,太阳正心脏一般的律动着,继而如同分裂的受精卵一般,伸展出手和脚。翻滚的耀斑的黑子汇聚成五官,疾劲的等离子体风暴将阿什和巨龙困在其中。

“结束了吗?”黑衣人挑衅的声线透过真空,直接震撼着阿什的心灵。

阿什微微一笑。

“我们从未想过,能在这个世界战胜你。你来自上面,我们无论怎么努力,在造物主眼里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黑衣人没有做声,阿什继续说道:“但总有那么一个宇宙,能够将我们拉到对等的位置。我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撕开胸前的铠甲,一颗漆黑的晶石在恒星的光芒中闪烁出虚无的光辉。

“这颗晶石与‘追梦’同时启动,准备时间却要长得多。多亏了你的傲慢,我才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

此刻,黑衣人终于明白了阿什的计划。王子请出巨龙、带上玛丽、甚至发动“追梦”,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

黑衣人操作太阳向阿什袭来,可王子早已完成了最后的咏唱。

“我们上面见。终极魔法‘溯梦’,启动!”

4.

监视器亮了起来,“戈布”号太空船刚刚完成了一次长距离的空间跳跃。太空船后方是斑斑点点的星海,前方却是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横亘在太空船前方的,是这个银河系统的核心——一颗巨大的黑洞。

弗姆将军快步走在太空船悠长的回廊中,擦肩而过的士兵们纷纷向他敬礼。他刚刚从冬眠装置中醒来,借助设备的辅助,想起了发生在下层世界的事情。这不仅关系到他和玛丽,更是这个宇宙中所有生命面临的挑战。

成败在此一举。

走进会面室,参谋阿健迎面行了一个军礼:“将军阁下,中微子文明的使节很快就到。”

“他们迟到了。难道他们做不到空间跳跃吗?”

“不,对他们而言,那样做的效率太低了。为了生成能够与我们面对面交流的使节,它们在距离这里大约两光年的位置引爆了一颗超新星。”

弗姆将军耸了耸肩。对于宇宙间不同文明形态的巨大差异,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会面室的中间立着一座巨大的透明水箱,只有借助大量的高纯水捕捉中微子的动向,人类才有可能同这些幽灵一般的粒子对话。

前提是对方愿意。

水中渐渐地浮现出了彩色的图案。按照技术人员的解释,图案的边界是通过操控水分子的相变形成的,色彩的基础,即不同波长的可见光,则是借助了水分子中电子的能级跃迁。几秒钟后,图像固定了下来,一名身着泳装的妙龄少女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好,弗姆将军。”

扩音器中响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与中微子文明正式会谈之前,对方已经发送了一份人类文明可以理解的解码程序。根据此程序,中微子会将自身的意志表现为水分子的能级跃迁,技术人员再利用光谱手段将此跃迁翻译成人类的语言。

中微子小姐马上发现自己使用了错误的音色。

“抱歉。”她的声音立刻切换成稚嫩感的少女音色,“在你们的概念中,我应当拥有这样的声音吧。”

将军被水池中的虚拟美少女搞得摸不到头绪。他清清嗓子,礼貌地问道:

“非常高兴见到您,大使阁下。只不过……”他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士兵们的目光全都被少女艳丽的形象吸引住了,“您为何要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呢?”

中微子少女微笑道:“在到达贵方太空船的26微秒内,我对船内所有成员的大脑进行了分析。分析表明,‘十六七岁的美少女’拥有高达83.7%的受欢迎程度。”

弗姆啧啧嘴。这艘太空船上的男性比例是84%。

“多谢您顾及我们的感受。那泳装呢?”

“在喜欢‘十六七岁的美少女’的人群中,98.6%的人对‘比基尼泳装’最为青睐。”中微子大使轻描淡写地说道,“另外根据我的分析,如果我将自称改为‘人家’,会有64.2%的人更加高兴。需要更正吗?”

“免了。”

中微子少女摆出了一副失望的神态。

“哎?亏得人家还很期待的……”但她的表情马上切换回笑脸,“数据显示,刚才我这样说,您对我的好感会上升145.3%。”

微观文明,太可怕了。将军努力控制住情绪,故作镇定地问道:

“大使阁下,您这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

“全部搞定!”中微子少女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我们已经在整个星系中布置了几十亿颗超新星,计划开始后,我们的银河系统将成为一台大型的‘追梦’装置。”

弗姆开始怀疑这次会谈的必要性,中微子文明的高度是人类望尘莫及的。

但即便是中微子文明,也无法摆脱“世界终极理论”的束缚,他们同样渴望一个唯一真实的宇宙。

人类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关乎到宇宙中所有文明的、庞大的计划。宇宙中存在着迥异的文明形态,弗姆造访过由负熵构成的信息生命体,见识过通过喷射物脉冲表达意志的黑洞文明,甚至有文明完全没有实体,仅仅建立在数学的“映射”过程中。

无论如何的天差地别,所有的文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顾虑,那就是上层世界的存在。无论文明如何发展,只要上面出现一丁点风吹草动,所有的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为此,人类文明提出了一项破天荒的计划,他们决定通过技术手段切断层级宇宙之间的联系,成为一个没有上层或下层的、独立的宇宙。

人类将这项计划命名为“断层计划”。

弗姆换上便装,来到了太空船最深处的一间独立的房间内。虽然他是这艘船上官阶最高的人,但每次来到这里,都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将军按响了门铃,门内没有回应。他犹豫了片刻,擅自打开了房间的密码锁——除了房间的主人外,他是这艘太空船上唯一拥有进入权限的人。主人不出所料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卷曲的栗色短发散在肩上,白大褂的前襟敞开着。

这位叫做玛丽的女性被称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天才”,也是实行“断层计划”的核心人物。

弗姆叹了口气,为玛丽披上了毛毯。可就在他的手接触到玛丽肩头的一瞬间,玛丽一个激灵蹿了起来,抡起飞腿把将军踹飞出去。弗姆一个踉跄撞到书架上,书册在人工重力的作用下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罪魁祸首看着惨烈的现场,不知悔改地说道:

“呦,这不是笨蛋弗姆嘛。”

弗姆扶着书架站起来:“知道你为什么嫁不出去吗?”

一阵劲风袭来,玛丽的拳头停在了将军面前三毫米的地方。

“……因为你太优秀了,男人都认为高攀不上。”

一如既往的见面过后,弗姆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

“玛丽,我们刚刚同中微子文明谈过了。”

“哦。”

“它们会全力协助。”

“哦。”

“二十四小时后,‘断层计划’就会启动。”

“注意效率,别总说这些我知道的事。”

弗姆揉揉鼻子,看着将被褥团作一团的天才,支吾道:

“我的意思是……计划成功后,我们就不可以去‘追梦’了。”

“真是遗憾啊,我还想去下面做个小公主来着。”玛丽应付的语气仿佛背课文的小学生,“拥有美丽的歌喉,与王子浪迹天涯。对了,王子必须是我的哥哥,禁断之恋才更加刺激。”

尽管已暗恋玛丽多年,弗姆依然搞不懂天才的脑回路。正当他头痛的时候,玛丽却走到身边,拍了拍他的脸颊:

“别胡思乱想了。这里才是我们唯一的家,否则要‘断层计划’干什么。”

弗姆恍然间回忆起,自己就是这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在返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弗姆遇到了一位熟人。

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对方将一把尖刀架在弗姆的脖子上,语气中带着玩味:

“我们又见面了,阿什王子。这次你不但自己要去‘溯梦’,还要带着全宇宙的文明一起去,我说得对吗?”

弗姆并没有惊慌,针对敌人的突袭,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弗姆悄悄按下了腰间的控制器,启动了房间内早已布置好的设备。

那一瞬间,黑衣人察觉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弗姆从容地握住了颈动脉旁的利刃,只是轻轻地一捏,兵刃便从尖端开始粉碎,散落做细沙一般的闪亮的粉尘。“粉碎”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一步一步向着刀的根部生长。几秒钟后,整把刀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粉碎”并没有停止,它开始毒蛇一般的吞噬黑衣人的手臂!一股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仓库的墙壁和地面。

黑衣人连忙一个撤步与弗姆拉开了距离。他挥起另一只手,当机立断地将自己的臂膀斩了下来。

“比传送魔法好玩,不是吗?”弗姆的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黑衣人飞速的拔出等离子枪,对着弗姆扣下了扳机。但下一瞬间,他却惊讶地发现,弗姆徒手将等离子体的束流抓住了,就如同抓一根木棒一般。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承受不起。还给你吧!”

弗姆轻轻一抖手,等离子的“木棒”便如同一道闪电一般的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拔出等离子棒丢在一旁,高温等离子体将墙板烧出一个大洞。可是猛然间,他发现弗姆在逐渐变大——

不对,是他自己在变小!

眨眼之间,弗姆已经像山一样高大了。但缩小并没有停止,几秒钟后,空气中的浮尘对他而言已经是巨石般的大小。很快的,他再也无法看到浮尘的全貌,周围许多快速无规则运动的球体却渐渐地清晰了起来:那些是气体分子,他已经被压缩到分子尺度。

“变成像恒星那么大很爽吗?这次就让你尝一尝变小的滋味吧!”

弗姆的声音仿佛从宇宙的尽头传来一般。这时,在黑衣人眼中,空气分子已经变得如同列车一般大小。为了避免被布朗运动的分子所伤,他跃到了一颗分子的上方。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仍在变小的他自分子的表面陷落进去,在经历了一番电子云的灼烧后,落在一个小小的球体上——

原子核。

缩小终于停止。还没等黑衣人喘口气,他看到四周出现了无数的原子核,一同向着自己挤压而来!

弗姆操作着空气中的气体分子,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核聚变反应。他并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杀掉对方,但至少可以报下层世界的一箭之仇。

果不其然,爆炸过后,黑衣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只有面具上出现了一条裂痕。

“原来如此,你在狭小的空间内生成了一个小型的下层世界。”黑衣人拍着巴掌,“你们的‘断层计划’,看样子不会太无聊。”

说罢,黑衣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弗姆清楚,这是一封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