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距（上）

b

报告编号：D-285603081733062

目标：IGM 242-D67M8991（NGC 4874）

赤经(α)：12h 59m 35.70s

赤纬(δ)：+27°57′33.80″

类型：E0

光谱：[略]

可探测：是

距离：109.54 Mpc

内容：未探测到智慧生命信号。CM 914。

可信度:97.23%

这是最后一个。

六百年的光阴，无数人的努力，都化为了乌有。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钉子终于被打了下去。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一切都结束了……

δ

在神话中，有一个意象经常被提到，那就是星空。

据说，曾经的天空并不是空无一物的，而是点缀着许多被称为星辰的明亮物体，亮度各异，颜色不同，位置亦没有规律。其中称为太阳、月亮的较大二者，以一定的轨迹在天空中运动。而天空和大地也只有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时候才会被照亮，在那之前，所有的其他星辰，共同组成了星空……地球上每一个人都对这些传说耳熟能详，人们也大都相信这些只是祖先们的美好幻想，因为真实的天空的确很单调：没有传说中的“白昼”与“黑夜”，只有恒定的“白夜”，均匀分布的光芒让天空永远呈现灰白色。每一分，每一秒，无不如此。

之前人们一直在努力搞清传说中的事物是否曾经存在。这并不是因为人们充满奇心——事实上，在地球，一个人从出生成为这个有着六千万人口的大家庭的一员开始，他就不断地被灌输这样的思想：世界的一切都已经被探索，从天空到大地，无不如此。任何对自然界的研究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唯有艺术与哲学才是应该被关注的学问。之所以人们想要弄清一些传说中的事物是否存在，归根结底还是对现实充满了太多失望。神话中所描写的世界，似乎极其真实可信，令人忍不住心生向往。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仙女，与对着流星默默许愿的少男少女构成了人们心中天堂的实景。

但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事实冷酷无情，不管人们多么向往着神话中的世界，那些传说中的事物都不存在。人类仍然只能在青藏高原周边恶劣的环境中艰难生存，每日为生计而奔波。

所以，尽管心中渴望着这一切，但人们的确只把这些当做神话。

至少，塔外的人们都是这样。

α

“对不起，请你们立刻离开我的房子！”萧乾愤怒地指着门外，对屋内的三个不速之客说。那三个男人穿着诡异的深蓝色制服，目光冷酷，表情呆板，看上去就像是服装店的模特假人。面对愤怒的萧乾，三人没有任何动作。

“听到没？这是我的家，给我滚出去！”萧乾拿起了电话话筒，“我要报警了！”

“请冷静，萧先生。”三人中较为矮小的一个人开口了，“我们没有恶意。请你听我们解释。”

“去警察局解释吧！”

“请等一下。”另一个身体比较强壮的高个子男人一把按住了萧乾正在拨号的右手，萧乾挣扎起来：“混蛋！放开我……抢劫！来人啊！”

“我们是塔里的人。”男人忽然说。萧乾顿时停止了挣扎和喊叫，愣住了。

“塔里？莫非是……高原上的那个？”

“是的。我们特地来这里找你。”

“找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凭这个。你看……”

高个子男人拿出了一张白色小卡片，递给萧乾。萧乾怀疑地瞟了男人一眼，接了过来。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张卡片，发现它的表面似乎是塑料材质的，但又有着奇异的金属光泽，上边似乎刻着一行银色的字，在暗淡的炉火下看不太清。萧乾走到墙边，打开日光灯，卡片顿时变成了金黄色，刻着文字的区域则变成了醒目的红色：中心塔联络员0311号。这一切都说明，这张卡片的材料是用塔外的人们无法掌握的技术制造的。

高个子男人瞟了一眼灯，对萧乾说：“你瞧，这卡的颜色……”

“是的，是的，我知道……”萧乾关上了日光灯，只保留了炉火的光亮，“这不是塔外的东西。”他把卡片递还给高个子男人。

“您能认同这一点，我们的交流就简单多了。”高个子男人接过卡片，说：“我们强行进来也是迫不得已，因为必须尽快找到您。可敲门无人回应，我们觉得您可能在睡觉，便直接进来了。您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接您去塔里，越快越好，所以……”

“明白了，私闯民宅这一点我原谅你们。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接进塔里？我只是塔外一个普通的公民，没有做任何危害世界的事情。”

  “您提到了‘世界’。我想您知道，整个世界有六千万人，他们大都以家庭为单位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指的是，较为原始的那种生活。虽然总的看来人们的生活条件差不太多，但……”男人用手指着日光灯说，“这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可以说，除了在塔中的人，全世界没有人懂得如何让它亮起来”

“你指的是‘电力’？”

“您知道这个词令我们惊讶。我们本以为您只是凑巧把从遗迹挖掘出的发电机或者太阳能电池板连接到了某一个用电器上，偶然发现了一些秘密。看来带您去塔里的决定是正确的。”高个子男人说。

“呵呵，是吗？”萧乾冷笑道，“难道是我挖掘史前遗迹触碰到了你们的敏感神经，所以你们想杀我灭口？”

“请相信，我们并非您想的那种人。”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人说。萧乾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很阴郁，声音听上去十分嘶哑，似乎声带受过损伤。

“你们觉得我是怎么看你们的呢？”萧乾反问。

“知识的垄断者，控制人们心灵的罪人。”

“你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我并不想干掉那个塔里面的人，也不想煽动人们反抗你们，只想安心研究那些古代的遗产。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们没有理由抓我。”

“我们并不是来抓您的，先生。我们只是想给您展示我们掌握的东西，全部。”

萧乾双眼顿时放出了光：“你是说，你们要给我展示你们垄断的知识？”

“不仅是知识，先生，不仅仅是。”

“为什么是我不是别人？就因为我发现了那个遗迹里的秘密？”

“您弄错了因果。我们选择您是因为您有巨大的潜力。您聪明，有毅力，对一切充满探索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无法被有效地控制。您具有理性的思维，喜欢进行逻辑思考。您善于总结和归纳，并进行演绎推理，这是其他人没有的能力。这一切使得您能够发现遗迹的秘密，也使您具有了进入塔中的资格”

萧乾觉得这些人可能是要把自己和一般人隔离开，并拉他入伙。虽然自己是一个人生活，但他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感觉，而进入塔中则可能会丧失自由。不过，塔中可能隐藏的知识像恶魔一样在召唤着他。权衡两者，他做出了选择。

“好吧。如果是这样……”萧乾走到门口，一把拽下风衣，“我非去一趟不可了。”

“您瞧，先生。”高个子男人说，萧乾发现他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您的确具有进入塔中的资格。”

t

中心塔位于青藏高原的中心，距离最近的人类聚集区有将近一千公里。萧乾跟着三个男人骑马在毫无人烟的地方行进了一百多公里，又在一座山谷中坐上了一架小型直升运输机。之所以要跑那么远，据那几个男人说是为了不让人看到这一先进的科技产物。萧乾曾经读过

描述人造飞行器的文字，但真的看到飞行器时，他还是没有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飞的人造物：这个物体全身几乎透明，没有类似于翅膀的东西，看上去就像一个椭圆形的巨型玻璃球，透过外壁可以看到里面有六个座位和一个倾斜的仪表盘，总之，这个物体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可以飞起来的迹象。直到起飞之后因为恐高而浑身颤抖两腿发软，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存在这种透明的、没有翅膀的飞行器。群山在他们脚下快速划过，远处，隐藏在白色天空背景中的高塔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座高达一千一百米的白色圆柱形高塔，塔尖海拔达到五千多米，萧乾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材料才能筑成这种高度的巨塔。

飞机降落在塔的脚下。走下飞机后，萧乾抬起头，发现中心塔宛如大地之神的利剑，笔直地伸向天空，在地面几乎看不到塔尖的位置。萧乾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中心塔是一条笔直的道路，一直通向天空的尽头，那里隐藏着他想知道的一切秘密。他又一次觉得两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身后的高个子男人及时扶住了他。

中心塔的大门镶嵌在地面与塔座之间。塔座大约有一公里宽，而整个塔的半径达到了八百米。萧乾四人走向大门，没走多远大门内就又走出了几个男人。为首的似乎是一位老人，身穿黑色制服，面容和蔼，风度翩翩，虽然满头白发，但身体看上去却强壮年轻，简直就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老人走近萧乾四人，一边走一边大声说：“啊！欢迎欢迎！已经几年没有新面孔出现在这儿了！”老人礼貌地伸出了手。

“您是？”萧乾握了握老人的手。

“我是约瑟夫·法兰德斯，中心塔的管理者。”约瑟夫微笑着，回转过身，“后边这几位是我的同事，他们都是这里德高望重的人，也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几位。”

“年纪最大的？”萧乾看了看约瑟夫身后的同事，“他们看上去挺年轻的。难道这里剩下的人都是青年人吗？”

约瑟夫和他的同事们哈哈大笑。“哈哈，这么想不怪你。毕竟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约瑟夫拉过他身后的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黑人，“你猜猜，他多少岁？”

“嗯……这位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了吧？”

“仅从外貌上看，你猜的还挺准的。不过，这位仁兄已经一百三十岁高龄了。”

“什么？！他？一百三十岁？”萧乾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他是这几位中最年轻的。”约瑟夫走到另一位同事身旁，“这位，有二百四十岁了。”他用手指着右边的三人，“那三位，一位一百七十五岁，一位四百三十岁，一位四百九十七岁。另外，我自己已经有八百多岁了。你身后的三位是比较晚才来的，也都快一百岁了。这么看来，你才是这里最年轻的人。”

萧乾环视着这些长寿得不可思议的人，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约瑟夫笑了笑，然后忽然神情严肃地说：“我们是人类文明的守夜人，为了避免人类重蹈覆辙走向毁灭，我们一直在保证让绝大多数人不会去关心外边的世界。”

“外边的世界，指的是那里吗？”萧乾指了指天空。

“是的。”

“我本来觉得你们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但现在……那一切根本就不是传说，而是事实对吗？”萧乾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开始带有愤怒，“是你们遮蔽了天空，让它变成现在现在这个样子，是吗？”

“没错。中心塔的塔顶有一架巨大的大气微波调谐器，它与在太空的另外四架调谐器一直以来都在干预全球的气候，使得天空永远被云层覆盖。另外，还有一架太阳反射镜用于反射太阳光到夜半球，使全球都处在白昼之中。”

“这是犯罪。我很惊讶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人出来反抗，还是说，那些人都被你们干掉了？”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我们的确控制了人们的想法，我们伪造书籍，修改文件，屏蔽天空，甚至不得已杀了一些人。不过我保证，这些都是为了保证人类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而不至于灭亡，否则，我们早在发现你挖掘实验室遗迹时就杀掉你了。”

“那个遗迹……是一个实验室？”萧乾有些吃惊。

“是的，是当时全球首屈一指的物理实验室。”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请跟我来。”

约瑟夫与同事带着萧乾进入了中心塔的大门。大门之后的塔基部分是一个宽阔的大厅，进入后萧乾惊讶地发现，整座塔居然是中空的，从内部的大厅可以一直看到塔尖的位置，而塔壁则是密密麻麻的房间窗户，就像一座巨大的空心蜂巢。在大厅中央，矗立着一个用三座圆柱形金属支架支撑着的、巨大的黑色球体，高度足有二十多米，球体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白色圆形斑点和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白色经纬线。还有一条环形线用特殊的黄色标注出来，划过球面网格。在经纬线之间，圆形斑点被虚线连接成一个个图形，形成了一块块独立的区域。

“这是什么？”萧乾指着那个巨型球体。

“天球仪。”  约瑟夫淡淡地说。”

萧乾静静地注视着它，他发现这个球体还在缓慢旋转着，似乎在模拟天空的运动。

“有必要做的那么大吗？”

“这其实是一座巨大的纪念碑，为了纪念天文学这一门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科学。当然，你可能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不，我曾经看到过，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你至少还是幸运的。”

“这上边画的都是一些什么？”

“恒星、星座、赤道坐标系和黄道。”

“这就是……星空吗？”

“是的，天球仪就像地球仪一样，把整个星空投影在了一个球体之上，使用它你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一颗恒星的位置。”

“看来你们也不想屏蔽掉星空啊。”

“我们当然不想！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不得已为之。”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看到星空就会威胁到人类的生存？”

“不仅是星空，任何可能引发人类进行科学探索活动的事物都是危险的。我们有大量证据证明，人类衰落的根源是对星空的探索。”

“人类的探索……人类获取新的知识的过程，居然导致了人类的毁灭？你确定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吗？比如战争，比如……自然灾害？啊，或者说，是人类掌握了一些比较危险的知识，制作了一些威力巨大的武器，导致了人类的毁灭？”

“不，人类走向衰亡的根本原因就是对宇宙、对星空的探索。我们有证据表示，人类是在探索的过程中突然失去了人类社会的基本价值观认同，从而导致整个社会的大分裂与内部斗争，最终使得人类文明崩溃。”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你想搞清楚这一切，就请你与我们分享知识和时间吧。你可以在塔顶附近的学院进行科学研究，成为中心塔科学院的院士，也可以加入我们，成为守夜人的一员。不过不管怎样你都无法出去了。”

“嗯，这点我倒是想到了……等一下，你说‘分享知识与时间’，那是什么？”

“就是说，让你立刻具有我们掌握的所有知识，并对你的身体进行改造，让你拥有像我们一样长的寿命。”

萧乾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居然对自己毫无保留，直接给予他最宝贵的两样东西：知识与寿命。他紧张起来：“这，这……我是说，真的可以吗？我刚来这不久……”

“哈哈，没什么不可以的，这是你应该享有的。”约瑟夫说，他的脸浮现出一丝惆怅，“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全人类的技术。”

l

这是人类的辉煌时代。

自2167年人类艰难地实现了可控核聚变之后，挡在人类与太空之间的最后一道墙倒塌了。同时，超大口径的光学望远镜被送入太空，与一百年前就已经成熟的空间甚长基线干涉技术一起揭开了宇宙大发现时代的序幕。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每天，各种望远镜、探测器、载人飞船和空间站向地球表面传输上万亿亿亿字节的数据，疯狂地刷新着人们对宇宙的认识。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们忙得不可开交。航天技术突飞猛进，原本一直停滞不前的登月计划、火星登陆计划在十五年内成功了四十多次，以至于公众对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人们开始尝试登陆更加遥远的天体、木卫二、木卫三，乃至土卫六、水星、海卫一、甚至是谷神星……从前那些绝不可能被人类触摸的天体都被人类一一占领，并在其上建立了数量可观的基地。同时，各个国家都开始兴建太空电梯，建造巨大的太空港，人类终于开始大规模进入太空。

这边，宇宙的面纱不断被撕碎，那边，另一场革命也在上演。生物学家们攻克了癌症之后，似乎又要攻克所有生物的克星——死亡了。虽然理论上的死亡仍然不可避免，但在良好的医疗环境下，人的生命可以被不断延长。通过更换器官、修改基因、移植记忆等诸多方法，每个人的理论寿命都达到了至少八百岁。此外，人们开始给儿童移植自然科学知识，使得他们可以立刻学会几个世纪前就已经得到证明的基础科学知识，他们需要做的仅仅是自主去学习最新的知识，锻炼自己的科学素养。由于省却了巨量的学习时间，在几十年之内，像牛顿、伽利略这样的科学全才再一次如雨后春笋般地诞生在人类社会中。自然科学躯体的细胞原本已经完成分化，但现在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干细胞状态，整个学科又找回了最初的活力。

超长的寿命与优质的社会资源让人们对生育失去了兴趣。性变成了纯粹的娱乐，与生儿育女不再有直接的联系。人类人口开始逐渐下降。人们失去了从前高强度竞争压力，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简单的电子娱乐早已不能填补人们空洞的心灵，学、绘画乃至哲学受到越来越多的青睐，街道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精通数门学问。同时，人们知识水平的进步使得全人类达成广泛的社会共识成为了可能。联合国的权威达到最大，成为了世界政府，具有立法权。人们通过了《知识平等法》，致力于消灭人类认知上的差异，让所有人都可以共享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同时，为了获得广泛的公平，人类制定了《反冬眠法》，规定除非是极特殊情况，否则不允许使用冬眠技术。这是为了让人们不会因任职不平等而被未来的社会抛弃。

人类从未如此乐观，社会从未如此安定团结。战争几乎绝迹，饥饿被彻底消灭，全球人口被控制在三十亿以内，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充足的资源，做自己所爱的事。似乎，这已经是接近天堂的世界了。

然而，从2376年开始，不可思议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2376年，东亚的一群科学家提出，人类应该重新启动大规模地外生命探测计划。这一倡议得到了积极回应，全球的科研团体纷纷加入，联合国与各国政府给予了充足的经费，他们有能力动用所有最先进的观测设备和计算机系统，开展伟大的探索。

与三个世纪前搁置的SETI计划不同，这次的计划的搜索范围仅仅限于地球附近的恒星，甚至也不限于银河系之内。事实上，随着天文观测技术的发展，人们已经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排查一整个河外星系中的类地行星，其分辨率、精度和效率是数百年前的人类无法想象的。根据计算，排查一个质量相当于1.5倍银河系的漩涡星系大约需要16天，而对于较小的不规则星系，则仅需要不到一周时间。这一速度在日后的几百年中还将继续提升。天文学家、物理学家、计算机学家与工程师们纷纷集合起来，合作搭建了全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观测阵列，这一阵列被命名为“斯帕克（Spark）阵列”。虽然计划的全名应该叫“本星系及河外星系地外文明搜寻计划”，但公众更喜欢根据阵列的名称，将之简称作“斯帕克计划”或“火花计划”。

而正是这一计划的启动，开始了人类文明痛苦的衰亡之路。

A

萧乾现在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大厅中，对着天球仪发呆。

身为中心塔科学院院长，他每天并没有多少事可以操心。因为科学院的院士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甚至都不愿向塔外的世界看一眼。而那些花哨的研究，他也大都不太在意，因为对于尖端研究来说，如果无法用先进的仪器进行实验来验证理论，研究过程就像是只有一只脚的鸡，根本寸步难行。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些在这里无论如何也无法研究的已经消逝的学科。

天文学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他无数次从过往的影像中看到过全球各地的壮丽星空，也看到过宇航员拍摄的其他星球表面的录像，但他还是非常希望能够自己亲眼看到这一切。作为科学之宗的天文学，现在只能用一个圆球来纪念，这令他伤心不已。

萧乾望着天球仪，看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心中一次次地估算着它的角速度。他还在脑海中勾勒着各种天球坐标系的样子——那是天体测量学的基础，是天文学最基本的内容之一。

“嗯……上边只有赤道坐标系啊，可惜。嗯，以后把黄道坐标系也画上吧。对，黄道坐标系，黄经λ和黄纬β，研究行星时常用这个……啊，还有银道坐标系，银经b和银纬l，不太常用……”

萧乾自言自语的样子被路过的约瑟夫看到了。

“啊，大天文学家，又来这儿坐着啦？”  

萧乾斜着头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挪回了天球仪：“你怎么也这么闲了？塔外边没麻烦事了吗？”

“今天没有，我特意来看看你。”约瑟夫走过来坐到了萧乾的旁边，“我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对工程学更有兴趣啊。”

“是，但是研究工程学有什么用呢？什么都建不了。”

“研究天文也是这样吧。”

“我没有研究天文。我怎么研究？我只是胡思乱想罢了。”

“想象天球坐标系，对于没观察过周日视运动的人来说，挺需要想象力的。”

“是啊。我刚才正想着往天球仪上多画几个坐标系呢。”

“黄道坐标系？”

“对，还有银道。”

“但是，有的坐标系是画不上去的。”

“是啊。”萧乾叹了一口气，“地平坐标系和时角坐标系。这两个的坐标都是取决于观测者位置的。方位角A、地平高度h、与地理经纬度有关；时角t与地理经度有关，这些没法画上去。一般的天球仪上只标着赤经α和赤纬δ，最多再加上一条黄道。”

“地平坐标系中，似乎还有一些概念。”

“哪个？……哦，还有天顶距Z。”萧乾点了点头，“天体到天顶的角距离，这个概念也挺常用的，尤其是估算消光的时候。”

“天体东升西落，能经过天顶的天体只是极少数。那里实在是太寒冷了，高处不胜寒嘛。院长先生，你是愿意奔向天顶，让Z的值不断缩小，使人们可以最清晰地看到自己，还是愿意老老实实待在南方地平线附近，露个脸就走呢？”约瑟夫幽幽地问。

萧乾看傻子似的看着约瑟夫，后者哈哈地笑了笑：“瞧你，你的表情真是有趣极了……就是比喻一下而已。”

“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小孩了。”

“您说的没错，院长先生。如果觉得我烦人的话，就请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随你便。”萧乾收回视线，又开始盯着天球仪，沉默起来。他忽然想到了刚才谈话中提到的一些概念，比如散射。“散射，散射……”萧乾低着头，喃喃地说。

约瑟夫不再笑呵呵的了。他对萧乾说：“院长先生，事实上，我是来跟你讨论一个严肃的事情的。”

“原来你还有正经事啊，说吧。”萧乾又一次抬起头，面向约瑟夫。

“您知道，借助塔顶的大气微波调谐器，我们已经屏蔽了一千多年的星空，这一千多年中，外边世界的人们经历着生老病死，已经生活数十代，而在塔内……我仍只是这里的第三位领导者。我们使外界奉我们为神明，将中心塔视作圣地，以便们不敢靠近。我们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对何试图探索古代人类遗迹的人加以控制，甚至消灭他们。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理解的原因。您觉得这样值得吗？”

“我……”萧乾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自从你们给我进行了记忆移植，掌握了你们所有的知识之后，我对隔离知识的正确性就没有任何怀疑了……我觉得应该是值得的。”

“您为什么没有怀疑了呢？”

“这……”这是萧乾一直以来最头痛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毫无怀疑。的确，他的脑中已经被移植了人类掌握的全部科学知识。但在这些科学知识之中，少了一样东西，那是在他走进中心塔的大门时曾被约瑟夫许诺会得到的东西。

人类衰落的真相。

他并没有得到真相。事实上，塔中似乎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在浩如烟海的科学知识被纳米机器人植入他大脑的那一瞬间，他就不再关心这一真相。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难道，除了知识之外，他还被植入了某一种意识？一种让他相信这一切存在的合法性的执念？萧乾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无法想明白原因。每当他想考虑这个问题时，似乎他的逻辑推理能力就消失了，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很快他甚至连他正在考虑什么问题都会忘得一清二楚。就这样，每当他想到这个问题，他就会陷入思维停滞，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令人愉快的。所以他只好避免考虑这一问题，尽管他的心中充满了怀疑与困惑。

“我不知道为什么。”萧乾叹了口气，“事实上，我怀疑这是你们干的事，你们没有告诉我们真相。换句话说，你们欺骗了我。”

约瑟夫微笑着，一言不发。

“但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的确发现你们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一群人。这里的人尊重知识，互相体贴，心中似乎充满了光明，完全不像是一群龌龊小人，包括您在内。所以……这的确挺让人头疼的。”

“那么，您想知道真相吗？您想得到拼图的最后一块吗？”

“当然！但、但我担心那是一个黑暗的秘密，可能会动摇我对你们的认识。”

“您爱上了这里，不希望离开中心塔，这我理解。”约瑟夫缓缓站了起来，“但是情况已经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吗？”萧乾也站了起来。

“是的，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我们可能要改变已经实行了上千年的传统方式。我们可能被迫将要开放全部知识。”

“……”

“这一切可能要终结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萧乾不耐烦地问。

“一直以来，我的设施都很有效，但现在它失灵了。我可以修好它，但已经没意义了。”约瑟夫微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接着抬起头郑重地说，“萧乾先生，一直以来，我都在使用脑电波监视仪监视着塔内所有人大脑释放出的脑电波，并对你们的想法进行监视。一旦发现你们在思考不应被思考的内容，我就会通过释放特定频率的电磁波加以阻止。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无法思考那个问题的原因。

“我早该想到了。”萧乾叹了一口气，说，“仪器的原理我明明都是知道的，但能够联想到是它的作用……不对，即便我考虑到了这一切是它的作用，你也会阻止的，对吧？”

“是的。”

“但是，为什么我开始时不会怀疑那个问题呢？”

“这并非仪器的功劳，这只是人的大脑在突然接触海量信息之后的本能反应。你的大脑中突然出现了海量数据，这超出了大脑的承载能力，大脑需要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和消化，这个过程使得你暂时没法有效地进行怀疑等一系列基本的思想活动。”

“好吧，我明白了……那么，这么做的目的呢？”

“当然是为了隐藏那个真相。”

“你知道那个真相，对吗？”萧乾急问到。

“是的。”

“这里的人都是人类中知识最丰富心胸最宽广，眼界最开阔的，你觉得他们无法接受真相？”

“没错，因为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你害怕他们反对你？”

“不，我是害怕他们走向毁灭。”

萧乾困惑地望着约瑟夫。

“真相会给人类个体以强烈的精神冲击，越博学的人受到的冲击越大。尤其是那些仰望星空的人。”

“这里没有人能仰望星空。”

“我指的是精神上的。那些思索着人类存在的意义、宇宙存在的意义，思索着那些终极命题的人。他们很可能会走向毁灭。”

“果然……我还是无法理解。”

“那就请您先去思考吧，之后我们在讨论这个问题。当我觉得您可以接受真相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

“你要告诉我真相？”萧乾欣喜地问。

“如果您能够接受的话，当然。”

“我可以接受，说吧。我保证不会去寻短见，人生美好着呢。”

约瑟夫忍不住笑起来：“您还没有仔细考虑问题，我是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的。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可能会像某些人一样走火入魔。”

“某些人……等等……你刚才说仪器失灵……难道已经有人认真考虑了这些问题？”

“他们不只考虑了那些问题，他们还盗取了真相。”

“真相不是只有你知道吗？”

“是的，但人类的所有知识都以数据的形式保存在知识库中，这你是知道的。”

“……我以为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的确是这样。但这里也有着一群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早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在那里保存它们？”

“因为那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本来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而且只有我知道核心口令，理论上这个口令是绝对无法被绕开的。但他们骗得了我的信任，让我说出了那个口令。”

“难道说，在塔内有人不认同你们……我是说，我们的做法？”

“不必拘谨，先生。是的，这样的人是存在的，而且可能很多。他们甚至已经视我为眼中钉了。”

“谁？”萧乾紧张地问。他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塔内存在这样一股势力，那么这的确意味着一直以来的知识隔离措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整个中心塔都可能走向毁灭。

“那些经常在外边的人。”

萧乾愣愣地看着约瑟夫脸，思索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说：“联络员？”

“是的，就是那些带你来到这里的人。”

“……我明白了。”

“那么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做。比如修改一些东西……”

“需要我做什么吗？”

“小心。之后，去试着思考一下，回来告诉我答案。”

“思考什么？”

“一切的一切，万事万物。”约瑟夫顿了顿说，“尤其是，人类究竟为何而存在。”

λ

萧乾闭着眼躺在自己的屋里，静静思索着。那个老头究竟想干什么？“人类为何而存在”这种愚蠢的问题是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的，毕竟，从几千年前人们就开始思考这些恶心的问题，并互相争论不休，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估计永远都不会有明确的结论吧。

那么，难道真的是约瑟夫疯了？萧乾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那个老头疯了。也许他是发现自己经常考虑关于那个“真相”的问题，为了迷惑自己才编了那么一大套说辞。不过……咦？

萧乾睁开了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无障碍地思考关于“真相”的问题了，他的大脑不会再抗拒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思考。

“有意思。”萧乾坐了起来，“有意思，看来他是认真的。”

好吧，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人类为何而存在？首先是为了生存吧……但这只是最基本的需要，算不上意义，因为人是有智慧的。智慧是什么？好像没有明确的定义……看来不能这么想。换个思路。也许他并不是要我自己思考这个问题，而是去思考……人类的想法？

萧乾站了起来，他终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在房中来回踱步，边走边自言自语，“对于那时候的人类来说，就是这样的处境：高度发达的科学与文化，人们之间的区别……人和人几乎都知道相同的事情。是的，由于寿命被延长到了可怕的长度，每个人又都可以进行记忆移植，所以每个人都知道数量相近的知识，几乎是人类全部的知识。所以，会有相似的想法……”

萧乾边来回踱步边自言自语，脚步越来越快。他的脸上渐渐出现了汗珠。

“如果人们都有相似的想法，那么……见鬼，这跟探索宇宙有什么关系？探索宇宙……探索宇宙……SETI、斯帕克、地外文明……搜寻地外文明，为什么要搜寻？愚蠢的问题，这么简单的答案……等等，如果人们……也许它的目的是……”

萧乾猛然停住了脚步，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寒冷。那是从不远处的真相传来的。

“见鬼。”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的方向。

“不会是这样吧……”

就在这时，门猛地打开了。从门外走进了三个男人，他们正是当时带萧乾来到中心塔的联络员。

“萧乾院长。”高个子男人走到萧乾的面前说，萧乾发现他的眼神冷酷无比，这令他打了个寒颤。您今天与约瑟夫·法兰德斯先生谈过话是吗？”

萧乾有点紧张，他迅速思考着究竟是回答还是保持沉默。就在这时，矮个子说话了：“他们俩见过了，他在想对策。”

“你们拿到了脑电波监视仪？！？”萧乾惊恐地问。

“是的，院长先生。现在请您跟我们来一趟。”

高个子男人一把拽住萧乾的胳膊，将他拉出了自己的房间。萧乾到他的力气很大，不敢轻举妄动，便乖乖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萧乾刚开始几乎不敢思考任何事情，他担心自己一旦不小心思考到对他们不利的事情就会被灭口。但他忽然发现，那个矮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在设置新的参数，这让他放下了心。他意识到这台仪器无法做到对所有脑电波信号步解析，只能先预存或人为编译一条想要查找的脑电波片段，再对目标对象的脑电波进行匹配查找。这意味着它只能用来监测一些特定的想法，而不能实时翻译脑电波的内容。萧乾注意到那个声音有些嘶哑的男人走在最前边，一言不发。他猜测他可能是这一次行动的指挥者。

不一会儿，萧乾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大厅之中。那里已经聚集齐了很多人，约瑟夫被绑在了天球仪的支架上，动弹不得，脸上隐隐还有血迹。他的几位同事站在下边，面色惨白。萧乾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一切毫无预兆，速度也快得十分诡异。事到如今，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努力求生。

萧乾被三人待到人群外侧，之后三个男人便走到约瑟夫的身边。声音嘶哑的男人走到最前边，开始对人群喊话。

“亲爱的先生们，”由于过于卖力，他的声音听上去比以前更加嘶哑了，“很抱歉。借用法兰德斯先生的名义召集大家来到这里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我认为我们必须揭穿中心塔存在的真相，否则我们将称为历史的罪人。”

萧乾心里想，他们果然要公布那个真相了。他不敢说自己想出的结论就是真相，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如果真的是那样，说出真相的后果也许的确会很严重。

“大家应该都认识我们，不过我还是打算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詹姆斯·佩里，本来是居住在塔外的一名清洁工。我本来和其他所有人没什么两样，相信世界已经被探索完毕，相信中心塔中的人们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群人，他们在默默保护着全人类。但自从我不小心进入了一块古代人类遗迹之后，我被改变了。”

怎么办？要阻止他吗？萧乾望向约瑟夫所在的方向，突然发现约瑟夫已经抬起了头，默默注视着自己。

“是的，在那里我意识到，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根本还没有完成，因为那里到处都是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捡到了一些化学试剂，并带回了家，开始尝试研究它们。在一次实验中，因为无知，我不小心喝了一杯含有硫酸的溶液，结果使我的声带受到了损害。先生们，你们可以嘲笑我，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詹姆斯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这才是人类应有的状态！”

萧乾盯着约瑟夫，希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示。约瑟夫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但是距离太远，萧乾听不见，也看不清他嘴唇的形状。

“是的，这才是人类应有的状态！面对未知，每个人都有权利去探索，为了探索牺牲是伟大而光荣的！相反，被人欺骗整个世界都已经探索完毕，被人欺骗说根本不存在更广阔的世界，是对人的侮辱！”

该死，该怎么办？萧乾焦急地跺着地面。这时，约瑟夫忽然抬起了头望向塔尖的方向，萧乾立刻也望向那个方向，但什么都没看见。他想暗示什么？萧乾紧张地注视着约瑟夫，他发现约瑟夫又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天球仪。“塔尖，天球仪？什么意思？”萧乾不由得小声地说了出来。

“没错！侮辱！之前我从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我明白了，我们是一群罪人。先生们，先生们！你们难道没有怀疑过吗？你们在进入这里之前得到了什么样的诺言？难道你们从没有思考过为什么人类会衰亡吗？”

“我尝试想过，但一直感觉思考没办法继续下去。”人群中的一个人喊道。

“我也是，每次想这方面的事情时似乎脑子都不好使。”另一个人说。

“这到底是为什么？”一个人问。

“我想过，有可能是我们的知识太多，大脑检索信息的速度变慢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一个问题是这样呢？”

“让我来告诉诸位吧。”詹姆斯拿出了一块类似手表的东西，举了起来，“因为这个，这是一个脑电波监视仪，它一直在法兰德斯先生的身上放着，以便监视我们每个人的想法，一旦发现有人在思考人类衰落的原因，他就会立刻加以干预！”

“原来是这样！”

“这也……太过分了吧！”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人群中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斥着对约瑟夫的不满。萧乾看到詹姆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又一次望向约瑟夫，后者垂下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他们真的在守护一个伟大的秘密，也许我还能够原谅他们。是的，先生们，如果真相真的会让我们走向毁灭，我当然不会阻止他们保护它。但是……”詹姆斯眼神变得凶恶起来，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他们的那个真相是什么呢？由于他们的脑电波监视仪出了问题，而我们伟大的法兰德斯先生又不幸没有及时发现，我十分遗憾地成功获知了这个真相。那个所谓的真相……根本就无关痛痒，一文不值！”

这个蠢货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萧乾想。他不敢想这一旦说出来会具体发生一些什么，但他知道那绝对是极其可怕的后果。他实在不能等下去了。

“那么，秘密究竟是什么呢？答案很可笑，我们大家都可以轻松理解，我这就告诉大家……”

“住口！你有没有想过后果！”萧乾大喊。

“看看吧，看看吧，诸位。”詹姆斯嘲笑地喊道，他嘶哑的声音听上去越发刺耳，“他们只知道堵住我的嘴巴！”

“你只是知道了真相本身，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那又怎么样？”詹姆斯反问道，“你们欺骗了我们，欺骗了全人类，让塔外的人们永远无知！你们视他们为蝼蚁，你们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人，不配拥有知识！”

“见鬼，你能不能冷静点！先别想着你那套人人平等的说辞，考虑一下后果行吗？”

“后果？后果就是中心塔的知识垄断将彻底终结，人类将重新掌握先辈们遗留的知识，还有生命！”詹姆斯眼中迸发出火焰。

萧乾意识到自己无力回天了，他明白这个叫做詹姆斯的男人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狂热之中，一心想要共享中心塔的知识，简直就像是一个殉道者。他绝望了。

“他隐藏的真相仅仅是，我们人类——”

“月球上的基地！”约瑟夫疯狂地喊道，“去那里，用这架天球仪，用那个我作比喻的概念！！”

萧乾惊得目瞪口呆，周围人和詹姆斯也吃惊地望向约瑟夫。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突然从人们周围传来，人们纷纷寻找着响声的来源，很快便发现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从中心塔中心向上望去，塔的内壁，那些像蜂巢一般的窗户纷纷破碎，紧接着镶嵌窗户的墙壁也开始扭曲、变形，从破裂的窗户中喷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火球，将玻璃与墙壁的碎片卷进塔的内部。

“是塔！中心塔要塌了！”

人群惊恐地四散开来。萧乾用手抱着头，快速从边上靠近天球仪。从天球仪上忽然发射出一道蓝光，他抬头勉强瞟了一眼，发现波江座附近的区域似乎有什么东西。他立刻靠向那里。

“这到底……”

詹姆斯慌乱地看着自己被碎片包围，人们四处逃窜。他这时才意识到，约瑟夫可能隐藏了不止一个秘密。

事实的确如此。约瑟夫没有告诉任何人中心塔的墙壁内隐藏着大量高爆炸药，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炸药的引爆方式：脑电波引爆。炸弹引信实际上也是一台脑电波监视仪，理论上他能够随时引爆这些炸药，只要他愿意。不过，还有一个秘密约瑟夫没告诉过别人：天球仪之内实际上是一艘微型的恒星级飞船。

萧乾艰难地爬到天球仪前，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的天球仪似乎掉了一层皮一般，变得十分光滑。在他的正前方，一圈蓝色的光线在黑色球体表面圈出了一个矩形，似乎是一扇门。

“快让我进去！”萧乾捂着头大喊。

请提供口令。

“口令，口令，见鬼，是什么啊！等一下，‘作比喻的概念’，莫非是……”

萧乾猛然意识到了答案，立刻对着门大喊：

“天顶距！”

口令正确。Z0-2857运载系统已启动，仓门打开。

伴随着悦耳的女声指示音，面前的矩形忽然脱离表面向外突出，进而平移到了左侧，露出了里面的驾驶室。萧乾立刻钻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快速合上。

进入驾驶室后，萧乾面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从头顶传来大型碎片撞击的声音。他不知道如何驾驶这艘飞船，只能喊道：“见鬼，能不能赶快从这出去？”

请设置目的地。

“月球！去月球的基地！”

目标筛选：“月球基地”；可选目标：阿里森西斯环形山2号基地，位置：5°E,31°S，是否选择？是，前往目标；否，查看下一个目标。

“是！随便哪个都行！”

目标已选择，大气引擎发动中。发现大量碎片，启动障碍规避程序。

伴随着剧烈的震动，萧乾感受到了强劲的加速度。他面朝下抱头蜷缩成一团，紧闭上眼睛。萧乾感到飞船不断被碎片撞击，发出可怖的巨响与振动，他非常担心飞船会毁于碎片撞击，恐惧让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飞船外部，四处逃窜的人们很快就发现大门已经被碎片堵上，根本无路可逃。他们无助地原地打转，恐惧地叫喊着。从数百米高的地方坠落的大型碎片不断砸在人们身上，已经有许多人丧命。

飞船在一片黑暗中上升了很长的一段距离，撞击声渐渐停止，这让萧乾慢慢放松了下来。突然，飞船被光所包围，萧乾睁开眼，发现自己面对着透明的地板，正从数千米的高空望着地面。不禁吓得“啊”地喊了出来。在飞船下方，刚刚脱离飞船的金属保护层分成了四瓣，朝着四个方向坠落，再往下，中心塔正在快速崩溃。塔尖刚刚折断，其上的微波调谐器坠落了下去。从塔底窜上来一朵巨大的尘埃云，高塔正在快速沉入其中……

“混蛋！你居然……”詹姆斯气急败坏地抓住约瑟夫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为了不让我说出真相，你居然要炸掉这个塔？！”

詹姆斯和约瑟夫对视着，无数碎片从他们的身旁掉落。他们的头顶上，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快速砸向他们，那是从一千多米高的塔顶坠落的微波调谐器。                

约瑟夫望着他的眼睛，最后一次笑了起来：

“你为了自由与尊严，我为了生存与延续，我们都是对的，所以被迫自相残杀。这就是人类悲哀而崇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