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克曼

镜头下的人生该如何上演?

1

菲克曼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是这世界的真相。

在吹灭蛋糕之后,慈祥的父母告诉他一切都是一场真人秀,从他两岁开始,持续至今已经有十三年。这一对被他叫做爸爸妈妈的男女并不是他真正的父母,只是两个在此前郁郁不得志的小演员。托他的福,现在他们成了小有名气的明星。

他还没反应过来,门打开了,熟悉的面孔们鱼贯而入。他看到了隔壁的邻居,街角杂货店老板,学校的老师等等,这些人排着队向他致谢,感谢他让他们有了上镜的机会。

面对这魔幻的场景,菲克曼的第一反应是愚人节玩笑。然而当他在众人引导下找到家里的隐藏摄像头,又看到悬浮在窗外的追踪拍摄器,这一切由不得他不信。

他夺门而出,在暴雨倾盆的街道上没有目的地奔跑。绊倒了,摔进泥泞里,他爬起来继续,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菲克曼只想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真相。后来他偶然抬头,发现遥远处的天空仍是晴朗的颜色,下雨的只有他头顶上这一大片灰黑色的雨云。他走到哪,雨云就跟到他,根本只是人工降雨制造节目效果的手段。

全身湿透,大脑一片混乱,菲克曼不记得自己在雨中胡乱跑了多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正站在朱莉家门前。也许这是他潜意识里的希望:当双亲都无法信任,一切都变成假的,只有这个喜欢的同班女孩能给他一点慰藉。

温柔的,包容的,总是给他鼓励的朱莉。

他敲了门,在朱莉开门后将她用力抱住。怀中感受到的身体温热而僵硬,朱莉露出像是受惊小鹿般的神情,这让菲克曼感觉安心。太好了,至少你是真的。他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住了那个柔软的唇。这是他的初吻,他吻得笨拙而又暴力,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漂浮的苇草,竭尽全力要将头探出水面。

在迷乱中,他感觉怀中的朱莉慢慢放松下来,有潮热的气息偷偷叩开了牙关,探进自己的口里来。朱莉的舌头灵活得像蛇,在他口中游走,时而和他舌头缠绕,时而调皮地轻点着他牙齿里侧,引导着他享受亲吻的乐趣。这是菲克曼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体验,亲密而窒息,像是水果硬糖在口中慢慢扩散的酸和甜。可忽然间,他意识到朱莉的熟练。

甜蜜变回了蛇。菲克曼猛地推开她后退几步。不受控制的口水溢出嘴角,他浑然不觉,只顾盯着眼前女人。仔细一看,她的眼角隐约有浅浅的纹,素白的脸上凹凸不平,抹了遮瑕的粉。直觉告诉他,真正十五岁的青春女孩不该是这样的。

“告诉我实话,你多大了?”菲克曼声音颤抖。

朱莉迟疑了一下。她的视线游移,忽然越过了菲克曼,定定地望向他身后。这一刻她仿佛得到了确凿的指示,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二十七岁。”她说,“谢谢你,菲克曼。”

菲克曼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2

《菲克曼的世界》是一部长青真人秀节目,至今播放了十三季,收视率始终保持在一个令人满意的水准上。十三年前一个雨夜里,一个两岁孤儿被带进了摄影棚,节目组给他起名菲克曼,从此拉开了这档节目的序幕。一开始,《菲克曼的世界》是一档育儿观察节目,两个寂寂无名的演员自愿报名来当他的临时父母,对着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镜头展示如何换尿布,如何哄睡,如何在半夜小孩尿床后顶着朦胧的睡意起身换衣服,换床单,然后继续睡。菲克曼比别的小孩发育迟缓一些,但在这一年里他终究学会了跑和跳,会说的单词越来越多,表情和日常行为也越来越丰富,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这些海量的素材最终被剪辑成第一季的《菲克曼的世界》,在推出后引起了出乎意料的反响,扮演父母的演员如愿得到了一点小名气。只是这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个临时父母身份竟然一顶就是十几年。

接下去的几年,录播改成了直播秀,全球的观众一起见证了菲克曼的成长。第一次骑单车,第一次鼓起勇气看牙医,第一次用彩色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慢慢长成了一个阳光帅气的小大人,所有人都感觉自己仿佛参与其中。

人长大了,生活也变得丰富,活动半径随之扩展开来。一开始只要一个室内的摄影棚就可以,到后来变成了一条街,逐步扩大到一个小镇,演员也从几个人增加到成百上千,俨然已经是一个小小的群落。在这个小镇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扮演的角色,全年无休。偶尔有人要退出,就安排一段剧情让他离开,再找新人入驻。不管外围演员如何替换,有一个核心始终是无可取代的,那就是影片的主角菲克曼。小镇的一切围绕他而存在。

但现在,这个小镇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节目收视率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如果不能想出办法扭转形式,这一档长青节目或许要面临被腰斩的局面。

“毫无疑问,菲克曼是个好孩子。”格兰菲特总结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制作人格兰菲特是《菲克曼的世界》的另一个核心,位居幕后的核心。这档节目由他一手策划掌控,历经十几年的打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如何在不经意间设置冲突,如何选取最能反映人物性格的片段,如何用剪辑巧妙引导观众的情绪。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节目进行到现在,能让观众获得新鲜感的手段已经越来越枯竭。

时代已经变了,人们已经看腻了“好孩子”的人设。

“青春期的小孩,按理说应该要带着强烈的内在冲突,对外表现为攻击性和侵略性,伴随着前路不明的迷茫感,这些都应该成为节目的卖点,但在菲克曼身上却找不到。”格兰菲特说,“他太乖了,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哪怕给他安排了关于朱莉的剧情,尝试让他体验过恋爱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效果仍然无法让人满意。”

他双手按在桌子上,身子前倾:“照这样下去,都做好失业的准备吧。”

一屋子的人沉默不语。他们是《菲克曼的世界》为了应付这一次收视危机而聘请的智囊团,由资深导演、心理学家、学校教师等不同领域的专家组成,旨在集思广益,然而收效甚微。这天是智囊团举行的第十五次讨论会,如果再找不到一个扭转乾坤的方法,或许这就将是最后一次会议。

就在这次会议上,有一个心理学家提出了大胆的设想。他建议节目组直接向菲克曼挑明一切,通过强烈的刺激来扭转他的人格,以此打造出一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菲克曼。

“这样的话,节目就做不下去了。”一个影视专家强烈反对,“这档真人秀的价值建立在菲克曼不知情的前提下,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拍摄,那观众就会觉得他在表演,观看的性质也会随之改变。哪怕能制造出一时的话题,过后只会加速观众对节目的厌倦。”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心理学家反驳道,“也许新鲜感只能持续一季,但那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吧?”

“也别忽视了外部冲击对性格发育造成的损害。”旁听的执行导演说,“青春期正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环境的剧烈改变必然会对他造成巨大的冲击,这也许会让他性格扭曲。”

“我们是做节目还是做慈善?”

“你对这孩子就没有一点最基本的同情吗?”

眼看就要吵起来,格兰菲特猛地拍了下桌子,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不管讨论成什么样,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做出最终的决策。

格兰菲特,他是这档节目唯一的掌舵人。

在众人的注视中,格兰菲特低着头沉默。也许是几分钟,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他抬起头,紧紧抿住的嘴唇已经暗示了他在反复权衡后选择的答案。

“各位。”他一字一句地说,“准备好迎接一个坏孩子吧。”

新一季的《菲克曼的世界》以一番彻底的剖白拉开了帷幕,重新燃起热度。观众和评论家都惊呆了,没人料到这档节目的风向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甚至开始挑战起媒体伦理的底线。但比起这个,他们更关心的是菲克曼之后会怎样。在得知女友比自己大了十几岁后,他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的菲克曼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动弹,期间滴水未进。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有十几个摄像头毫不掩饰地正对着他。偶尔他的眼神会与镜头对视,有时是愤怒,有时是忧伤,更多时候是无神的空洞。这样的静止画面持续了太久,以文艺作品来说或许显得意味深长,但对于节目组却是灾难。随着时间推移,一开始的新鲜感正在快速减退,如果拿不出新的爆点,“腰斩”的结局几乎近在眼前。

“他一直不动,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拍他的表情特写吧。”摄像师在操作台前骂骂咧咧,“好歹说点什么啊兄弟,骂起来啊!你可是刚发现自己被骗了十几年啊!”

“老板,要让他的‘父母’再次进房间尝试情感安抚吗?”执行导演建议道。节目组上下总喜欢把格兰菲特喊作“老板”,对于这档节目,他确实有着至高无上的决定权。

格兰菲特交握双手,看着监视器里被切分成各种角度的菲克曼,像是要从这个少年的脸上一直看到他心里面去。扮演父母的演员正站在房门外等待他的命令。他们之前试过安抚菲克曼的情绪,只是效用不大,反倒大大加重了自己的负罪感。这些年他们一直扮演着虚假的父母,可积累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也许菲克曼不会再信任他们,但他们还是想要抱抱他,安慰这个失落的孩子——至少劝他吃点东西吧。

可是格林菲特冰冷的命令将他们堵在门外。“别进去,回餐桌前继续吃你们的饭。”他说,“你们要照常生活,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直到他自己从房间里出来为止。”

“这样下去他会饿死的!”男演员说。

“不,他不会。”格兰菲特说,“照我说的去做。”

他扭头转向剪辑师:“这段要配上忧伤的音乐然后快进,一会跟其他镜头拍到的家庭生活画面分屏合并,呈现对比效果。然后把素材单独另存一份,以后还要用到。”

剪辑师点点头,双手在操作台上快速敲打。“老板”的从容淡定传染给了房间里的众人。他们忽然觉得,这节目说不定还没这么快完蛋。

这过程中,格兰菲特一直盯着菲克曼的脸。他注意到当房门外传出人声时,这男孩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转向那边,这说明他对一切还抱有期望。

“我看了你十三年,我看着你长大,我了解你小脑袋里的每一个念头。”格兰菲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你会走出去,你会吼叫,会发泄你的愤怒——我已经看见了。”

他交握双手盯着监视器,喃喃自语。

十分钟后,监控画面里的菲克曼终于动了。他从床上慢慢坐起,脸朝向其中一个镜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来了。”格兰菲特挺直了背。

菲克曼打开门,扶着墙慢慢走下楼。悬浮的自动拍摄机器始终不加掩饰地跟在他周围,这是格兰菲特的意思,要借此刺探他的忍耐程度。菲克曼无视了那些镜头,他目光向前,穿过走廊,走进原本一家人吃饭的地方。

那对扮演他父母的男女就坐在餐桌前,尽管已经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但他们还是留在这里。听到楼上房间的动静后,两人赶紧准备了菲克曼的那份。此时桌上放着热乎乎的牛奶和吐司,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先吃点东西吧?”母亲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

菲克曼沉默着走到桌旁坐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抓起吐司咬了一口,一脸嫌恶地吐掉,又拿起牛奶杯。就在所有人猜测着他会不会喝时,菲克曼忽然手一甩,把杯中温热的牛奶迎面泼向曾经是他父母的那两个人。

“哇哦!”格兰菲特握紧拳头欢呼一声。

“你们这些混蛋!”一直沉默的菲克曼发出嘶哑的吼声,“都去死吧!”

他抓住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双手攥紧桌子下沿,摇摇晃晃地试图将它掀翻。格兰菲特示意摄像师再近一点,特写所有人的表情。画面里的菲克曼咬紧牙关,脸色惨白。连续的打击和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让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唯独那双眼睛像是冒着火。仇恨又无助的火。

“嘭”一声,桌子翻倒,像是一记惊雷炸开,纷纷掉落的碗盘是雷的回响。菲克曼挥舞手臂,飓风般席卷一切。监控室里,格兰菲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成了,各位。”他大笑,“成了!”

实时统计,这一期节目收视率创下了近年新高。

3

红发,耳环,唇钉。菲克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皱起眉,后退两步再看一眼。

“你们喜欢这个造型吗?”他扭头朝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

没有人回答。他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然而菲克曼知道自己周围还有千千万万双眼睛。那些自动摄像器材就像微尘一样小,从小就飞舞在他周围。这些眼睛无时不刻地盯着自己,将它们看到的一切传达给更远处的那些活生生的眼睛。

“喜不喜欢无所谓。”他自言自语,“我还蛮喜欢的。”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赤身裸体,不着片缕。今天早晨户外有将近三十摄氏度,天气晴好,强烈的紫外线毫无遮拦地炙烤着他的皮肤,仿佛都能听到“滋滋”的响声。研究表明这样会大大提升患皮肤癌的风险,菲克曼不在乎。比起这个,他最近喜欢上了黝黑的肤色,正好让太阳多晒晒,越均匀越好。

“雷老板,你早啊。”他朝正在搬货的杂货店老板打招呼。后者的腰差点闪到,脸不自觉抽搐一下,勉强回了个尴尬的微笑。

隔壁独居老人提着鸟笼经过,看到他赶紧加快脚步,却还是被他看见了。“嘿,老头,出来遛鸟吗?”菲克曼晃动下身,“真巧啊,我也是。”

老人咳了两声,赶忙拐进旁边小巷里。后面的菲克曼还在朝他前后晃动身体,做出猥亵的动作。一个妙龄少女远远看到了,捂着脸转身就走,却没想菲克曼从后面赶上去,弯下腰抓住她的裙摆,用力一掀。

“飞起来!”他吹起口哨。

少女尖叫一声压住裙摆,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菲克曼满不在乎地看回去。“我是在帮你啊。”他冷笑着说,“要是没有我,你哪来的机会上镜呢。”

“就结果来说,他说的这句话其实没错。”

执行导演看着监控画面,长叹着摇了摇头:“但事实上呢?在社交媒体上,《菲克曼的世界》的口碑已经达到历史最低点,最近连几个主流媒体都开始批判我们了,是不是该想办法让他收敛一点?”

格兰菲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但是播放量和点赞率都是历史最高,对吧。”他说,“口碑看上去变差,是因为不喜欢的人增加了,但喜欢他的人增加更多,只是这部分人不喜欢发表意见。他们将行动放在言语前面,将本能摆在道德之上,菲克曼现在吸引的就是这样一个追求真我表达的年轻群体。”

“您觉得这样是对的吗?”

“数据不会骗人。”格兰菲特说,“看清楚,播放量和点击率都是历史最高。”

“如果只是成绩好就什么可以,那这个节目的精神又在哪里?”

“这个节目的名字叫《菲克曼的世界》,节目的精神就是他的精神。”

“他已经变了!”

“那就让节目跟着变!”格兰菲特提高音量,“要学会拥抱改变!我们需要的是更加全方位,更加自由地展现这个变化!”

他话音未落,监控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工作人员搀扶着满脸是血的摄影师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后者手上还提着个残破不堪的手持摄影机。

“老板,那小子简直疯了!”摄影师含混不清地骂,“我看他拐进小巷,想照着您吩咐拿高清器材想进去拍几个镜头,没想到他就躲在拐角等我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抢过摄像机直接朝我脸上砸。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眼皮下面破了相,还有,我还掉了一颗牙!”

“看吧,这就是您说的改变。”执行导演冷笑,“‘改变’都会打人了。”

格兰菲特却盯着摄影师。他的视线扫过那张伤痕累累的脸,而后缓缓往下,最后落在对方手里提着的机器上。“拍到了抢夺的过程吗?”他问。

“什么?”执行导演瞪大了眼。

摄影师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前面的拍到了一点点。”他老实答,“抢在他拿走机器之前,我赶紧点了实时上传——你知道的,我以前干调查记者出身。”

“那你真该看看这一段播出后的反响。”格兰菲特扫过实时数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借助智能直播技术,刚才菲克曼打人的画面被修复后迅速播放,转眼间已经收获了海量点赞。尽管画面晃得人头晕,但观众纷纷表示生动的拍摄角度和近在咫尺的争吵声让他们充分体验到如临现场的感觉,和之前那些机械式的拍摄完全不同。有观众留言说,他的肾上腺素随着每一次的击打同步飙升,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观众喜欢这个,他们喜欢这个,你们懂吗?”格兰菲特挥舞手臂,兴致高昂,“主角和摄制组零距离互动,在一档真人秀里!这产生的是打破‘第四面墙’的影像意义,让观众的代入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他用力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你完成得太棒了,这个月给你涨工资!”

他转头对执行导演下令:“接下来要减少机械拍摄素材的比例,增加人工干预,我们要把摄像机直接摁到他脸上,捕捉最原始的互动反应。如果出事了医药费我先垫着,重点是要拍得够近,够劲,够好看,这样才能有话题性……”

“总而言之,还要继续加大刺激力度,对吧。”执行导演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众目睽睽之下,他摘下代表工作权限的智能卡,轻轻放到桌上。执行导演是这档节目的元老之一,十几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支撑着节目,见证它从无到有再蓬勃发展的整个过程。

格兰菲特盯着桌上的工作牌,脸色阴沉。“你可想清楚了。”他说。“要是没有这个节目,你哪来机会当这个执行导演。”

“是的,您说得没错。”执行导演答道,“但去你的吧。”

4

菲克曼的烦躁与日俱增。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自由的,因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阻止,哪怕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大家也只会满足他,然后用一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看他。然而与此同时,他却感觉到深深的不自由,因为不管他做什么,周围必定会有人在拍摄。过去执行这一任务的大多是悬浮在空中的无人拍摄机器,它们要么飞得很高,要么藏在角落里,或许就是非常小,让菲克曼几乎看不见,可以假装它们不存在。然而现在拍摄的却换成了扎眼的无人机,甚至是人。他们扛着长枪短炮毫不掩饰地近距离拍摄,有时候甚至把镜头直接伸到他面前来拍特写,不停地挑拨着菲克曼的神经。

他当然反抗过。这几天来菲克曼打过的架比之前在脑子里想象过的还多,经他手砸坏的机器就不下两位数,按理说这总该让对方收敛一点吧,然而这些拍摄者却前赴后继,菲克曼越反抗,他们越兴奋,那些被他打了的更是高兴,就像有额外奖金拿似的。

“疯了。一个个都疯了。”菲克曼咬牙切齿,把抢来的摄像机狠狠摔在地上。

他现在偶尔会回想起以前还不知情的日子。那时候父母和蔼可亲,小镇上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还有他自认为关系很好的同学朋友,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忽然之间梦醒了,他再也回不去,只能生活在这个像是噩梦一样的世界里,找不到出路。

开始的几天,他有无穷无尽的愤怒要宣泄,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暂时压过了一切。可现在菲克曼只觉得疲累。他可以自由地染发,在身上打孔,伤害路上随便遇到的哪个谁,在小镇里随意破坏。但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那些摄像机还是会无时不刻地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拍摄仍在继续,他仍然是动物园里的那只猴子。

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里。

菲克曼扔硬币选定了一个方向。他往北走,走过有些年头的石板街道,翻过街道尽头高高的围墙,踏上墙外的荒地,一直朝北边走。他原以为那些摄影人员会阻止他,然而他们没有。这些人只是跟在他旁边不停地拍,等到他翻过了围墙,才不得已换成无人机追踪拍摄。

“这样也好,多少清静一点。”菲克曼自言自语。

烈日灼身,他索性脱掉上衣,任汗水沿着瘦削的背脊流下。无人机在头顶不远处嗡嗡作响,菲克曼心情很好,甚至转过身对它做了个健美先生的姿势。他向前走,终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高楼的踪影。菲克曼心跳加速。那是其他城镇,他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城镇。

他跑了起来,在太阳下挥洒着汗水,可当他接近了些,才注意到横亘在面前的另一道障碍。这是一个疏松的栅栏,高度不超过三米,每两根柱子之间的距离有十来米,中间横着拉起几根粗大的铁线,铁线间隔的距离足够让一个成年人钻过去。栅栏向着两边延伸,菲克曼左右张望,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明白了,这才是小镇的边界。

“这比刚才的围墙还好对付。再见啦。”菲克曼扭过头朝空中的无人机笑了一下,俯下身准备从铁线的缝隙里钻过去。然而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菲克曼猛地停住动作,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铁线。

“聪明的孩子。我要是你就不会碰它们。”头顶上响起了成年男人的低沉的嗓音。

无人机悬停在空中,朝下射出耀眼的光芒。一个人影从光幕中慢慢浮现,在炎热的空气里,这个全息投影微微地晃动扭曲,如同沙漠上的海市蜃楼。

“你是谁?”菲克曼后退了一步。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人。”男人说,“你可以叫我制作人,或者叫我……‘老板’。”

“听上去真温馨。”菲克曼瞪着他他,“你就是那群整天偷窥我的人里面的头头吧。”

“那不是偷窥,是拍摄。”

“对我来说都一样。”菲克曼说,“我不会叫你老板。我才是自己的老板。”

“你以为你是,但其实你属于大家。”格兰菲特摇头,“许许多多的人都像我一样看着你,是这些目光成就了你。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了这些目光,你只会饿死在荒郊野外。”

“恰恰相反,离开你们的监视,我会得到自由。”

“自由。”格兰菲特笑了。他指向菲克曼来的路:“回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可以容忍你几乎所有的任性,但这里面不包括离开。”

菲克曼沉默了一下。“不允许我离开,但你们没有阻止我翻过围墙。”他说,“也就是说,在围墙外面还有另一道真正的围墙,它可以确保我无法离开。”

他看着铁线,目测着空隙的宽度,在心里计算不触碰它们而钻过去的可能性,最后他悲哀地发现这不可能实现。纵使他的身体可以从空隙里穿过,但这个过程中手和脚不可能完全不碰到,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些看上去老旧的铁线里通了电流,至少足以把他电晕。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要想无意义的事情。”格兰菲特说,“回去才是唯一的路。”

菲克曼没有理他。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鹅蛋大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想用石头把栅栏砸倒?这是不可能的。”格兰菲特摇头苦笑,“这种想法,就像蚂蚁想要靠助跑来推翻一面高墙……”

他话还没说完,菲克曼忽然转过身,将石头朝他扔去!一个全息影像不怕被石头击中,但菲克曼瞄准的却是他头顶上的无人机。

“嘭!”

一声闷响过后,无人机冒着黑烟,旋转着坠落在地。

“我会自己找到出路。”菲克曼朝地上的无人机啐了一口。少了恼人的嗡嗡声,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静,可菲克曼知道这样的好事不会持续太久。那些两条腿的摄影师或许没那么快追上来,但无人机飞行速度很快,从镇上到这里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他必须抓紧时间。

菲克曼沿着栅栏快步走了起来。如果这一圈栅栏真的将小镇彻底包围起来,那总长度至少得有十几公里,不可能所有地方都无懈可击。菲克曼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栅栏的状态,不知不觉从正午走到黄昏,他记不得自己已经走了多远的路,然而这一路下来,哪怕是栅栏空隙最大的地方,他都没有把握在不碰触到的前提下钻过去。

递补的无人机将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它在菲克曼的头顶嗡嗡作响,仿佛在嘲笑他天真的挣扎,而他连再捡一块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出发时带着的水和食物都消耗殆尽,疲劳感渐渐统治了身体,菲克曼感觉双脚像灌了铅般沉重。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个铁皮小屋。

门没锁,伸手推了一下就开了,他赶紧闪了进去,关上门,把讨厌的无人机堵在外面。小屋里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然而基本的设施却保留得很好。电灯一按就开,自来水供应充足,大厅的正中打开了一张简易的行军床,角落里放着一箱瓶装饮用水和一大袋压缩饼干,这些正是菲克曼现在需要的。

可野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小屋呢?菲克曼走进小房间,顿时找到了答案。这里摆放着几个老型号的影视操作台,还有一堆废旧的摄影器材。显然,这是摄制组曾经驻扎过的地方。

“现在归我了。”菲克曼冷笑。

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把所有的窗户锁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再用重物堆在门后,阻止外面的人闯入。做完了这一切,菲克曼在行军床上舒展手脚,咬了一口压缩饼干,再畅快地喝一口清凉的水,感觉心情从未这么放松。

这间房子虽小,现在却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地,不用担心突然闪出来的摄影师,也不怕那些无处不在的无人机。过去他对这些一无所知时也曾感觉轻松自在,但那时候的轻松和现在不同,只有知晓真相后才能真正珍惜此时的平静。

困意涌了上来,菲克曼沉沉睡去。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亮。阳光从屋顶破损的几个小洞直射而入,其中一个光斑落到他的脸上,这才将他叫醒。

“怎么这么热。”菲克曼汗流浃背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这时他忽然发现不对劲。从屋顶破洞射下的光线猛烈,炎热的太阳将铁皮小屋烤得像蒸笼一样,说明现在时间已经不早。然而除了这一点光源,铁皮屋的其他地方却都还很暗,难道窗帘的遮光效果好到这种程度?

菲克曼翻身下床,拉开离自己最近的窗帘,发现外面还是暗的,可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大片铁板,将窗户完全覆盖。

他用力推了一下,铁板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面焊死了。菲克曼忽然背脊发凉。他踉踉跄跄冲向其他窗子,将窗帘一口气全部拉开。然而房间的昏暗没有丝毫改善,所有的窗户都被铁板从外面焊死了。不管他用肩膀撞还是拿椅子砸,铁板都纹丝不动。

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菲克曼挪开堵住大门的重物,默默祈祷着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不是户外的阳光,而是另一片黝黑的铁板。

他被关在这屋里了。

5

有人想把他锁在这里。

菲克曼第一个想到的嫌疑人自然是那个“老板”。这个房间是摄制组曾经驻扎过的地方,他对这里的情况想必十分了解,而且要想在这么的时间里调集人手将所有门窗焊死,也非得他这种制作人的身份才行。

但知道这些也无助于改善眼前的困境。菲克曼不死心,再次绕着房间找了一圈,想要看看有没有之前被忽略的角落,然而结果让他更加失望。每一个能打开的窗户都被严严实实地封死了,就连厕所的通风窗都没放过。他试着用尽全力去撞大门,不顾疼痛地助跑几步然后用肩膀去撞,然而封住门口的铁板连一点变形都没有,看来这个方法也可以放弃了。

他终于筋疲力尽,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

“好吧,至少这个房间里没有那些讨厌的无人机和摄影师,感觉自由多了。”菲克曼自言自语,“既然出不去了,就当是放一个假,让自己休息下不也挺好吗?”

当然是自我安慰,甚至要说出口才能勉强让自己有一点点相信,可不然又能怎样呢。他闭上眼,想着再睡一会,一切等睡醒再说。只是明晃晃的太阳光让他难以入睡。

等等,阳光?

菲克曼猛地从地上弹起,抬头端详着屋顶。经过长年的日晒雨淋,这个铁皮小屋的屋顶已经破损不堪,有些地方破开了小洞,阳光正是从这些地方漏下来的。

有光,就意味着有出去的机会!

菲克曼兴奋得全身发抖。他立刻把屋子里的桌椅拖了过来,一层一层地往上垒。两张办公桌是底座,上面是两张四脚椅子,菲克曼站上去发现还差一截,没有办法,他只好用转椅在上面又垒了一层。

这是个有点不牢固的状态。菲克曼小心翼翼地站上去,双手刚好可以摸到屋顶。小屋的顶部由几块金属板拼接而成,板和板之间用铆钉锁住,其中一些已经有点松脱。菲克曼沿着漏光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拧开钉子,同时保持重心稳定,不让转椅移动。

一颗,两颗,三颗。他两只手轮流做,两边的指尖都被磨破了。好不容易将缺口扩大到足够把手伸出去,菲克曼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下一颗钉子结实得完全拧不动。

只差这一点,说什么也不能放弃。菲克曼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强行发力。在无意识下,他的身体往前倾,已经超出了一开始自己划定的安全范围。

“嘭”的一声响,临时堆起的桌椅忽然散架。菲克曼感觉脚下忽然踩空,整个人往下一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狠狠摔在了桌椅堆里,眼冒金星。

全身都在疼。肩膀,腰,背,头,还有血流不止的手。在最后关头,他下意识扳住屋顶打开的缺口,锋利的金属边缘割破了他的手,但好歹争取到一点调整姿势的时间,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菲克曼试着活动一下身体,这一动,脚踝传来一阵阵如针扎般的剧痛。他翻开裤腿一看,那里有些肿起,隐隐透着红紫色。不算严重,但足以让他感到痛的扭伤。

桌椅又怎么样呢?菲克曼扶着墙站起身,看着满地的碎片。一只桌子的腿断了,桌面随之严重变形,这正是让他摔倒的罪魁祸首,还连累上面的椅子摔成两截。不管怎么看,这些东西都不可能再像刚才那样垒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仿佛遥不可及的屋顶。洞口被他扩张,阳光投下的光斑就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菲克曼却止不住颤抖。难道自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了?

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还隐约有说话的声音。外面有人!

“快救救我!”他大喊,一瘸一拐地扑向房门,用力捶打封门的铁板。门外聊天的声音忽然止住,菲克曼隐约听到其中一个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过来,他将耳朵贴在金属板上,试图分辨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给你的小礼物你还满意吗?”他听到门外的人在说,是那个“老板”的声音。

“你说过你想要离开我们,说那样才是自由,现在我已经给你了。”格兰菲特说,“我向你保证,这个小屋子里没有任何拍摄设备,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我要出去。”菲克曼无力地说。

“只有这个不行。”格兰菲特冷笑,“节目已经暂停了,好好享受你的漫长假期吧。”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作声,然而却没有听到他从门口离开的脚步声。菲克曼知道他在等自己求饶,等自己哭着喊着要出去,发誓乖乖听话,回到像以前那样的生活。

脚踝的疼痛慢慢消退,也许是习惯了,可从昨天积攒到现在的疲惫再次涌了上来。菲克曼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喊着道歉吧,回去吧,回到舒适的房间和柔软的床。然而他咬紧了牙关,拼命忍住。他隐约感觉到,如果真的开口,也许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短短一分钟,也许只是几十秒,菲克曼却感觉像是过去了很久。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菲克曼听到那个人离开的动静,带着其他的脚步声一起消失在远处,外面又安静了下来。

时近正午,日光灼热,屋里几乎不流动的空气在炙烤下迅速升温,就像一个大大的蒸笼。菲克曼放弃了逃离的念头,蹲在厕所门口,隔一会舀起冰凉的自来水泼脸降温,一边想念着自己家里卧室的空调。他看到地上桌椅的碎块里露出一角发黄的纸,就伸手把它抽出,想拿来扇扇风。可纸上写的东西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行动计划?不,也不像……”

菲克曼快速翻动纸张,他在第一行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出现的次数还更多,都是围绕如何引导他做出某些行动而做的计划。准确地说,这不是行动计划,而是一份演出台本,展示了如何通过暗示和命令来操控一个人,达到想要的演出效果。

那上面写着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菲克曼却对其中一些印象深刻。他读到了自己六岁生日那天围绕蛋糕发生的一系列误会和奇遇、他第一天上学差点迷路又被好心人搭救的经历,那些都是他刻在记忆深处珍贵的宝物,然而这份台本告诉他,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酷热之中,菲克曼读得浑身发冷,眼泪不自觉滑落。他愤怒地把台本撕得粉碎,把小房间里那些废旧的摄影器材砸碎,像野兽、像飓风般在屋里肆意破坏,一边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他发誓一定要从这里出去,出去之后一定要找到那个幕后操控的人,杀了他。

闹过一轮之后,疲惫感再次袭来,菲克曼在一地碎屑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慈爱的父母和友善的邻居们,梦的都是以前的生活。那是多么让人怀念的过往。

然而远处有隆隆的鼓声,像是故事背景中挥之不去的不和谐音。菲克曼皱了皱眉,他感觉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像针扎一样,把他从美梦里拉扯出来。

他睁开眼,发现脸上和身上湿湿的,豆大的水滴正从屋顶的破洞落下,时不时伴以一声炸雷。夏日午后的雷阵雨来得很急,几分钟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就变了天。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铁皮上叮叮当当地响,又从屋顶破洞流下,像一个小瀑布。菲克曼在屋子里闪躲漏下来的雨,然而走到哪都不安全。最后他只好躲进厕所里,至少这里的房顶完好无损。

多讽刺啊。菲克曼想,这个封闭空间因为它的封闭,现在反而成了最安全的避风港。

他打开水龙头,把脸上和手上的泥水冲洗干净,顺道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一点。这场阵雨很快就会过去,等太阳出来,这个铁皮小屋就要变成真正的蒸笼,那时候要怎么撑过去?

“首先要想办法确保氧气,然后是调节身体温度……”

他默想着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偶然看了眼洗脸盆的底部,忽然愣了一下。他打开出水口,灰黑色的泥水旋转着涌了进去,消失在盆底。这漩涡仿佛在问他:你想出去吗?

菲克曼猛地扭过头,望向这个屋子里最大的排水口。

那个马桶。

6

菲克曼想起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见过小镇维修地下管道,那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原来在看似平坦的街道底下还有另一个世界,花花绿绿的电缆,橘红色的燃气管道,以及那条粗得足以放进一个大人的排水管道。挖掘机填埋好地面后,工人又打开井盖,沿着梯子进入地下排水管道里,在旁边围观的他小心翼翼探出头望下去,看见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

老式的排水道一般都很粗,铁皮屋子又是平房,从地面一层直接连通到地下,说不定宽度也跟井盖口的差不多,能容得下一个人。如果可以进入地下管道,再从路面上的井盖出来,他就可以逃离这小屋了!

菲克曼看着脏兮兮的马桶,心脏砰砰跳,他隐约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但不管怎样,先看看里面怎样。菲克曼拿来一条干净毛巾蒙住口鼻,凑近了观察。直接砸碎马桶的话难免会留下一些陶瓷碎片,不方便行动而且容易受伤。好在这种马桶只有底部和靠墙部分用热熔胶固定,只要耐心拆下来就可以了。

大概是因为太久没人使用,气味早已挥发。马桶虽然看上去积了厚厚的一层污垢,却没有菲克曼担心的恶臭。只是当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马桶拆下,正要放到一边,从地上那个小洞里忽然涌起一阵臭气,穿过他蒙在脸上的毛巾,直接蹿进鼻子里。

菲克曼忍不住干呕了两声。这臭气显然是从地下排水道里涌上来的,乐观地想,这也说明这里和底下确实连通,他那大胆的想法看来可行。

菲克曼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把找到的一个小铁球扔进去,竖起耳朵听它传回的声音。他听到轻重不一几声叮叮当当的声响,有些是回音。最后是铁球落到水里的一声闷响,听上去离这里不远。这说明管道确实和地下排水道相连,而且不长,但底下并非一条直线。

菲克曼又用木条测了一下洞口直径,再试着比了比自己的肩膀。他曾经看过一个小知识,说猫可以用胡须判断自己能不能经过狭窄的地方,换作人的话就是用肩膀,那是人身上最宽的部位。测量的结果显示洞口的直径比他的肩膀略宽,但差距不大,这说明他勉强可以钻进去,但只能在里面像毛毛虫一样蠕动前进,无法伸展手脚。

菲克曼再次陷入沉思。要是在平地还好,但这是要穿过蜿蜒的管道往下,如果中间遇上过不去的关卡,以那个姿势几乎不可能发力。这意味着他如果真要做,要么就一次成功,要么就卡死在管道里,没有第三种可能。

阵雨渐渐停了,太阳却还没出来,铁皮小屋里尽管一片狼藉,却因为降雨而降了温,没有之前那么热,甚至感觉还有些舒适。菲克曼走出厕所,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这气味带着雨后的感觉,湿润清新。

“下一次呼吸就是在外面了。”他自言自语。

他已经下定决心。理由很简单,他必须从这里出去,才能杀了那个人。

7

小屋里堆满器材,其中总有一些能用在这种场合。菲克曼找到一条长长的管子,可以让他在钻进去后呼吸到上面的新鲜空气,避免在管道里窒息。他又找了一个塑胶袋,把自己的头套起来打了个死结,仅容呼吸管通过,这样可以减缓脏水和气体对眼睛口鼻的刺激。

做完了这些,菲克曼蹲在洞口深吸一口气,高举双手,用一个游泳运动员入水的姿势钻了进去。尽管有塑胶袋隔着,他还是感觉刺鼻的气味一口气钻了进来。双手触摸到的感觉凹凸不平,却不全是洞壁的原因。他想往前挤,指尖稍一用力,一块棕色的东西就掉了下来。

菲克曼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胃里顿时一阵翻滚。

幸好管子还连通着管道外面,确保他呼吸着相对正常的空气,菲克曼强忍着恶心继续向前,左、右、左,他像毛毛虫般在管道里蠕,一寸一寸米地前进。这过程中他的身体不断摩擦着两边的管壁,无法避免地将上面粘着的东西蹭下来。那些原本干掉的粪便粉末粘到他身上,被湿热的汗水化开,触感渐渐变得黏腻。

不要多想,不要在意。菲克曼反复告诉自己。厕所的光照不进这里面,他没前进几步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但刚才铁球落水的声音不远,这样的酷刑应该不会太持久。他再次告诉自己要逃出去,杀了那个人,这是他坚持忍受这一切的动力。

仿佛过去了很久,菲克曼的手终于摸到和之前不同的触感。那是一圈洞口似的形状,从边缘伸出去可以反手摸到坚实的水泥墙壁。大概因为长期有潮湿的气息浸润,这里粘着的东西摸上去还是软乎乎的。

菲克曼差点又吐了。他强忍着反胃,用双手扳住洞口,用尽全力拉着身体往前。有了稳定的发力点,再加上这一截管道出乎意料的滑,这一拉效果超出他想象。他刹不住车,感觉自己像一尾滑溜溜的鱼从管道口猛地飞了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又往下坠落,掉进水里。

黏糊糊的污水涌进塑胶袋里,糊了他一脸。菲克曼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又被管子里吸到的水呛了一口。终于他好不容易扶着墙壁站起,第一件事就是撕开灌满脏水的塑胶袋,扯掉和他一起掉下来的管子,然后无法忍受地弯下腰,剧烈呕吐。

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地下排水道简直一模一样,漆黑,恶臭,还有隐隐约约的水声。污水的高度差不多没过他的膝盖,这让行走变得费力,但也是它们在刚刚摔下来的时候保护了他。菲克曼的鞋在摔下来时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此时他赤着脚踩在管道的地板上,可以清楚感觉到脚底下那些黏腻的凸起,那是长年水流都冲刷不开的顽固污渍。

好吧,不要多想,不要在意。菲克曼再次告诉自己。这里气味难闻,但幸好还可以呼吸。在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之后,他可以看到前面有隐隐约约的微光。那光是从上面透入的,就像一根细细的金色柱子,为他标记出户外井盖的位置。

这正是他要找的。菲克曼扶着墙壁快步向前,在光柱下方的墙壁上摸到了梯子的形状。终于可以出去了,老混蛋受死吧!他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梯子,一手稳住身体,另一手按在井盖下,用力往上一推!

井盖纹丝不动。

就像是当头淋下一盆凉水,兴奋情绪顿时被彻骨冰寒的恐惧代替,菲克曼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再一推,可井盖就像是焊死在地面上,连一点点的挪动都没有。

推不开井盖,意味着他就要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管道里了!菲克曼用脚勾紧梯子稳住重心,用两只手第三次发力往上推。这一推不光还是没能推动井盖,还差点让他摔下去。

菲克曼的心几乎跌到谷底,可幸好最后这一下不是全无收获。他特意瞄准了井盖的边缘发力,就算井盖重量远远超过他的力气,那至少应该也会动一动。然而自始至终井盖都没有动过,这说明不全是重量的原因,而是它被固定在地面上。

这不难想象。就算工作人员需要通过井盖口进入排水管道定期检修,那也只需要用到其中的几个,不需要把每个井盖都做成容易打开的状态。其中一些或许几年甚至十几年才会打开一次,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会被固定在地面上,确保经过的人车安全。

怀揣着希望,菲克曼下了梯子,走向下一道光柱。他第一次意识到在水中走路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每一步都在对抗着看不见的阻力。污水让体力和耐心的消耗加倍,恶臭的空气在这基础上再加一倍,当菲克曼走到下一道光柱附近时,他已经感觉筋疲力尽。

“你最好给我一推就开。”他恶狠狠地抬头说。

事实再一次狠狠打了他的脸,这依然是一个封闭的井盖。菲克曼从梯子下来时双脚有些发抖,几乎快要站不住。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甚至连一滴水都没喝过。

更糟的事,他感觉从孔里投下的光柱似乎在变暗。虽然这也可能是他眼睛在黑暗里的错觉,但算一下时间,现在差不多应该到了下午时分,太阳正在下山。

这对菲克曼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没有了外面的光,他在这地下管道里将彻底迷失方向,以他现在的状态不可能撑得到明天早上。

恐慌让他挤压出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朝着下一道光柱走去。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忘了要杀死那个人的事情,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在光柱彻底消失之前,他终于涉水赶到了第三个井盖下方,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没有立刻爬上去,而是扶着梯子在下面休息了一会,调整了呼吸,然后才慢慢往上。在污水里待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味道,但当他往上爬,闻到一丝从井盖孔漏进来的清新空气,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恶臭。

这一次会成功吗?他把手按在井盖下,却不敢用力。

就在这时,他听到另一边响起闷闷的雷声,雨水忽然倾盆而下,叮叮咚咚打在井盖上,又汇成溪流从小孔流了下来。有一道细细的瀑布正好落在菲克曼脸上,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混杂着泥土气味的水流进喉咙里,比喝过的任何饮料都甘甜可口。

这给了他勇气。菲克曼把手按在井盖边缘,用力推了一下。动了!这一次井盖微微动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点点移动,却足以证明它没有被焊住!

菲克曼欣喜若狂。他再次推了一下,这次用上了双手,使出全力。井盖猛地往上一掀,他感觉到它短暂地离开了地面,但立刻又落回原处。

这金属疙瘩比他想象的要重,尤其是在这种不方便发力的状态下。菲克曼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再次发力往上一推。这一次井盖抬得更高,已有一点点边缘高出了地面,但菲克曼还没来得及把它移开,双手就已经支撑不住。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井盖又落回原位。

菲克曼的心简直沉到谷底。这情况比刚才更糟,明明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偏偏推不开最后一道关卡。他又试了几次,可双手已经渐渐乏力,结果一次不如一次。

难道自己真要被困死在这里?他不由得浮起绝望的念头。和这里相比,刚才那个闷热又漏雨的铁皮小屋都像是天堂,哪怕在那里面关个几天都好过被困在这恶臭的污水管道里。

可是你真的后悔吗,菲克曼问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会选择留下,选择求饶,还是再次钻进那恶心的洞穴,就为了求得一线希望。

“是啊,我不后悔。”他笑了。

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双手撑在井盖边缘,用尽全力怒吼出声,再次发力!在雷雨中,他的怒吼像是要盖过雨声,盖过风声,盖过天上的雷。井盖的一边终于抬了起来,它缓缓朝着一旁移动,终于架在了地面上。一道新月形的空隙出现在井盖的另一边,雨水疯狂涌入。

菲克曼改变姿势,双腿勾住梯子,把双手搭在井盖边缘,腰腹发力将井盖进一步挪开。雨水从打开的缝隙径直落到他脸上,湿答答的头发黏在额头,在往日这会让他烦躁,此时却像是在给辛勤劳作的他降温。终于他咬紧牙关,把井盖往旁边用力一推。

脏兮兮的手从打开的井口里伸了出来,牢牢扒住地面,一只,两只,然后探出了菲克曼的脑袋。他从井里爬出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忽然跪倒在地,仿佛还不适应忽然变得坚实的地面。雨点疯狂地打在他身上,他闭上眼仰起头,任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物,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啊!”

他朝天空呐喊,语无伦次地喊,像是要盖过这雨声,直到剩下喉咙深处沙哑的嘶吼。

就像婴儿竭力发出第一声啼哭。

8

格兰菲特最喜欢家里这个酒红色的复古大浴缸。每次出门回来,或是完成了什么大任务,他总会放满满一浴缸的干净热水,闭上眼放松身心,好好地享受难得的安静时光。

只是今晚他有些心绪不宁。他把菲克曼关进那个简易房屋里已经两天了,他没有食言,那个房屋里尽管堆放着摄制组用过的各种拍摄器材,但里面没有一个是启动的,他也没有让无人机或是微尘拍摄机器进入,按照约定给予了对方完全的自由。然而十三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让菲克曼完全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回想起来,他有些懊悔当初的承诺。

明天就把他放出来吧,格兰菲特想。他自认了解那个孩子,关三天也该够了。

浴室门的方向传来动静,这时间会进来的也就家里那个机器人保姆,估计它的程序又紊乱了。“不用搓澡。”他下令,“今天是泡浴缸,你把毛巾和睡袍准备好了就行。”

“那不如这样,我也来一起泡浴缸。”对方说。是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格兰菲特霍地回头,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家伙站在那里背着手对他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的头发黏成一团,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粘着一块块可疑的棕色污渍,裸露在外的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血迹殷红一片。他朝着格兰菲特走近了几步,后者立刻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恶臭。

他下意识想往后缩,可立刻发现自己在浴缸里,无处可躲。

“别那么冷漠嘛,不就泡个澡,坦诚相见。”

对方衣服也不脱,直接迈进热水里。格兰菲特的浴缸很大,足以容下两三个人,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浴缸狭小无比。对方才刚坐下,他就看到那些棕色碎块从衣服表面漂了起来,有几块沿着水面正朝他漂过来。

格兰菲特紧张地盯着那些碎块,与此同时那个人毫不在意地把头扎进热水里洗了把脸,又把黏在一起的头发梳理开。“这下舒服多了。”他笑道。抬起头,果然是菲克曼。

格兰菲特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张从小看到大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问“你怎么出来的”还是“你怎么进来的”。他下意识望向客厅方向,机器人保姆应该就在那里,它身上有防盗用的一次性电击器,如果能拿到那个的话……

“你在找这个吗?”菲克曼说。他伸手从浴缸边的地板上捡起一个黑色的小匣子,这是他踏进水里前先放在那的。格兰菲特紧张地盯着他的手,拿不准他想要做什么。

应该不会丢下来吧,这里可是浴缸,漏电了大家都得死。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菲克曼笑了一下。他忽然松手,电击器扑通一声掉进热水里。格兰菲特尖叫一声,下意识缩起身子,尽管那对于防御电击毫无意义。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电击器慢慢沉到水底,预想中的冲击始终没有出现。这时一片淡黄的颜色从格兰菲特的下身慢慢泛开来,格兰菲特低下头看着那里,喉咙抽搐,有呕吐的冲动。他忽然意识到对面的菲克曼也在看着,顿时羞愧得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放心吧,没通电。”菲克曼说,“就跟你那唬人的栅栏一样。”

“你想做什么?”格兰菲特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要向我报复吗?”

十三年来的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这个年轻人。仅仅过了一天,菲克曼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一切已经超出了格兰菲特的掌控。

“我想过要报复。”菲克曼说,“在那条暗无天日的地下管道里,我无数次想过要杀了你,那是让我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但奇怪的是,当我终于爬出来,重新看到天空的时候,那感觉像是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看着格兰菲特:“我只是想来见见你,毕竟我从没看过你长什么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像是我的另一个父亲。”

“对啊!”格兰菲特像是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你应该感恩啊!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气随时可以转化成利益,保你生活无忧,这些都是我给你的!你欠我的!”

他越说越自信,再次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我想你应该回到那里……不,也许走出来也不错,在城市里开始新的章节,增强互动,给观众全新的感觉,或许还可以再火个几季……”

“我拒绝。”菲克曼说。

格兰菲特愣了一下。“你欠我的。”他重复道,“你的名气,都是我们给你的……”

“只要我不拿你的,我就不欠你。”

菲克曼从浴缸里赤条条地站起身,污渍和血迹都洗掉了,他看上去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

“我只是来见见你。”他笑道,“现在见过了,也该走了。”

后来菲克曼生活在一座雪山上的小木屋里,每天睡很长时间,闲暇时欣赏雪景。他一个星期下山一次采购生活必需品,山下小镇上的人迷信网络辐射会让人致癌,维持着朴素的生活习惯,菲克曼活得轻松自在。有些时候他会救护在雪山里落难的登山者,里面有人认出了他,惊讶地喊出他的名字。每到这种时刻,菲克曼总会露出微笑。

“是的,我是菲克曼。”他说,“但不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