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

[2015年3月]

　　从玻璃那面往里看,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头顶上排满的日光灯亮得发烫,空气里的灰尘在明晃晃的光线下无所遁形,轻微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四周有规律地重复着。

　　少女似乎是睡着了,甜美安详。

　　突然--

　　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极速收缩,两侧的双手死死紧握,日光灯开始小幅度的晃动,晃动的光影在少女脸上分割出明暗面,笑容在一明一暗中渐渐浮现,说不出的压迫感似是攀上每一盏灯泡,使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而后剧烈晃动,两两相撞发出极度刺耳的声音,狠狠割裂着人的神经。

　　然后是爆裂。灯管碎片在一瞬间分崩离析,迸溅在不大的空间里划出各种凌乱的弧线。一盏接着一盏,毫无停息,愈演愈烈,少女的表情隐在变暗的那一侧,看不真切。

　　最后一块碎片掉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房间又归于沉寂。

　　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度响起,碎片齐刷刷地飞至上方朝着一个方向蓄势待发。

　　少女的笑容映在玻璃上,神秘又疯狂。

　　碎片向床那头以极快的速度飞驰而去,少女再度阖上双眼,神情甜美安详。

　　“啪”灯光重新亮起,碎片失了控制,轻飘飘地落了一地,少女惊愕地起身却也像失了控制般重重摔回了床上。

　　玻璃那头,一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子微皱眉头,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物什。身旁另一个男子语调惊喜到近乎失声:“丁教授!我们…成功了!’灰姑娘’的这个实验!成功了!”

　　教授轻轻笑笑,摇摇头:“目前还不稳定,’灰姑娘’明显产生双重人格有自杀倾向。不过…”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我们能对她的脑波干扰进行控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实验确实成功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灰姑娘”时的情况,这要追溯到两个月前,也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

　　“灰姑娘”实验最初是一群疯狂的地下科学家研究的关于人类脑波的课题,他们企图开发人类的大脑。理论上当人类大脑开发至一定地步时,能具有目前所无法想象的能力,当纯熟控制脑波时,一切涉及脑波的领域几乎都可以被人类所控制。

　　这些人在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出没的地方大批拐走儿童,并在黑市大规模买进活人进行人体实验,但最终因为买卖人口的那方暴露,他们也被政府派出的秘密部队发现,所有人都被无期限关进了孤岛上的监狱,从此失去了和外界联络的机会。

　　消息被封锁地很好,几乎没有市民知道这件事的发生。

　　丁教授就是随着秘密部队一起进入那个地下实验室的暗门的,先锋队员重重踢开铁门时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空气里一瞬间充满了药水味。暗门中央放了一口巨大的密封透明器皿,里面沉睡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头部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周围的机器不时闪着绿光,发出规则的运作声。

　　他快步向前,拿起放在仪器上的文件仔细翻阅,翻了一会儿俯下身认真地盯着仪器上的数值,又快速看了一遍资料,脑中像是闪过了火花,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般沸腾,他的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一群蠢货能完成到这个地步....也很不错了阿。”

　　“教授,上面说这里的一切都要销毁,你这样…?”

　　丁教授重重把资料合上,眯起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就说是我说的,这里的东西不能销毁。这里的人,这里的资料,我都要带走!”他靠近玻璃器皿,近乎虔诚地把手放在上面贴近姑娘的脸,“这个实验,我会把它完成,这真是命运的安排。”

　　最后一遍搜索屋子的时候,队员从柜子底下抽出了一只红色箱子,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双普通的黑色高跟鞋,队员挠了挠头正想请教教授这个要不要带上车,就听到教授的怒吼声:“饭桶们,都给我小心一点!这里的东西不是你们碰得起的!全部带走!一件不落!都给我小心仔细地放到车上!所有!所有!一张纸都不要落下。”他撇了撇嘴,把箱子提起放入了后备箱。

　　回到实验室整理物品时,他拿出那个箱子,丁教授打开看了一眼,随即说道:“你是弱智么?连这种东西都带回来。”

　　他不服气地开口:”可不是您说,什么都不能落下么?”

　　丁教授挥挥手,“算了,放到三楼尽头的杂物间里去吧。”

　　他们叫这个实验什么?大脑开发实验?这群没格调的蠢蛋们也只能叫这么没品位的名字了。让普通的小姑娘获得新生与众不同,她就是一个灰姑娘,等着我这个神来改造。

　　“灰姑娘”实验,就这么正式被丁教授命名并接手了。

 

[2055年4月10日22点]

　　实验室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脑波控制器的损坏让所有人的神经极度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大脑开发实验已经进入了中期阶段,没有哪个实验品能像最初的’灰姑娘’那样大脑开发至90%,多数只能达到65%。但就结果而言,这个实验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因为初代“灰姑娘”虽然开发程度较高但稳定度很低不易控制,她有强烈的自我厌弃情绪以及持续的自我毁灭意识,必须依靠脑波控制器对她进行干涉。而其他试验体虽然只有65%的开发率,却稳定度较高,可以脱离脑波控制器的监控正常生活并运用到其他领域里去。

　　丁教授如今已是暮年,这个实验在他的带领下已经被政府认可并秘密拨款支持,可对他来说最大的遗憾和挑战就是至今未能成功控制初代“灰姑娘”。如今的他致力于’灰姑娘’的控制与再开发,希望可以让她的负面情绪消失。可今天的实验中出了纰漏,脑波控制器负荷过重产生混乱。失去了控制的初代“灰姑娘”成功破坏房间并出逃,实验室里所有实验体正竭尽全力搜索着’灰姑娘’的脑波,随时准备堵截干扰。

　　丁教授一瘸一拐地在房间里打着转,驻着拐杖的手不住地颤抖,后背被汗打湿了一大片,佝偻着的年迈躯干仿佛随时会因颤抖而倒下。身边的人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咬着发黄的牙齿,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泛上来的:“让你们要小心留意脑波控制器的检查,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出事了!你们知道她有多重要么?!”

　　“可是教授,我们现在已经完全封锁实验室了,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您老消消气喝点水…”  年轻的负责人示意助理把茶杯端给他,却被反手泼了一脸水,两三片茶叶挂在头发上配上他此刻尴尬的表情显得格外可笑。

　　“我都白教你们了么!大脑开发至90%的人到底能达到怎样的地步你我都不清楚!天知道她想运用自己的能力做什么!“

　　吓坏了的助理扯了扯裙摆小声地说:“她不会是想自杀吧,毕竟她一直都有这个倾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也不用太担心吧。”

　　负责人用手擦掉头发上的茶叶,狠狠瞪了一眼助理:”你是猪么?我们每次都能成功阻止她自杀不仅是因为脑波控制器,更是因为她脑海里的自我保护意识总是与自我毁灭意识相矛盾,她是绝不可能杀死自己的。你看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

　　丁教授皱皱眉头低沉着说:“闭嘴。”负责人马上噤声。他死死盯着被破坏的玻璃门,闭上了眼睛。她到底想干什么?正如那个小助理说的,她无法自杀,难道是逃出实验室么?可她又能去哪里?她在实验室一呆就是几十年就算出去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大局已定,她还能做什么?等等,什么都…做不了?丁教授猛地睁开眼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呼吸急促到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气,大喊着的声音嘶哑得好似掺了血丝:“快!!!快去三楼!!!!去尽头的房间!!!”

　　众人赶到时,房门微掩,细小的灰尘飞扬在空中,这里已是很久无人问津了。地上凌乱地躺满了各种纸箱和小物件,有一只极为显眼的红箱子敞开在地上,可初代’灰姑娘’依然不知所踪。

　　“杂物间?教授,她…怎么可能来杂物间呢?”负责人的下一句话是“您莫不是搞错了吧。”但在看到丁教授的表情时生生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丁教授颤颤巍巍地走近箱子,看清后瘫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道:“完了...全完了。”灰白的头发耷拉下来,失去的神采的他和一个普通的老头别无两样。一片静默他叹了口气缓缓合上箱子,推掉了旁人的搀扶用尽全力站了起来,佝偻的背似乎又矮了几分。

　　“箱子里,是最初把她接过来时一起带过来的东西。”他掸掸衣服上的灰尘,面如死灰,“大脑开发至90%的人,应该是拥有与过去’的脑波产生共鸣从而回到’过去’的能力。这只是一个理论,因为应该不存在完全属于过去的东西,但是现在看来…”

　　“您是说她回到了过去?!那那那,她会做什么?杀了我们?!对,她一定会杀了我们!怎么办?!“负责人脸上霎时失去血色,紧紧拽着丁教授的衣袖,“教授!快告诉我们,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么?!”

　　丁教授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浑浊的双眼无焦距地望向了远方,无力地把他的手甩掉:“我也…不知道。”

 

[2015年4月11日19点]

　　“教授,就这么把灰姑娘带出实验室真的可以么?”助手紧张地看着他从实验器皿里打横抱起实验品,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

　　“你以为我想么?”丁教授轻皱眉头,“可上头急于看到实际效果,对于他们来说,我的理论不重要,只有把理论变为实际时他们才能认可我,否则这个项目就要被强行停止了。”他拍拍助手的肩膀,“没事,有脑波控制器在,不会出事。”

　　副驾驶上的“灰姑娘”处于睡眠状态,教授侧头看着她的睡颜,模样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少女能有这么大的威力呢?他半眯起眼睛,一个月前他做了把这个实验继续下去的决定果然遭到了上头的一致反对,因为这样的想法实在太疯狂了。早些年他也有过动过人类大脑实验的脑筋,但碍于种种只停留在想法阶段,可当看到这个实验体和那群人的记录资料时,久违的鲜活感又像一剂良药注入了大脑,那群人已经为他的成功进行了铺垫,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下去!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机会!

　　他把试验体带回自己的实验室,向上头争取到了三个月的时间来向他们证明这个想法的可行性,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了,他完成了实验的大半。虽然还不够完美,但糊弄一下上面并不懂行的人已是绰绰有余了。

　　急切的驱使下,他更加用力得踩着油门,车速高达180码,耳旁灌满了呼呼的风声,他半合着眼睛享受着周遭的一切,笑意与风声碰撞交织,在人不多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张狂。

　　以后他的名字将会代表科学界最高成就响彻学术界,所有人都会对他抱以最崇敬的态度,他是开启世界新纪元的神,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掌声,鲜花,灯光,一切的一切在脑海里盘旋,他好似听到了别人艳羡的声音,看到了数不尽的财富滚滚而来。

　　汽车进入了隧道,视线陡然暗下来,路灯因年久失修坏了一些,忽明忽暗下丁教授格外认真地盯着前方。

　　两边路灯突然开始快速地明灭,发出细微的“嘶拉嘶拉”声,隧道尽头骤然出现一片白雾,白雾散去后变成人形,隐隐绰绰朝行驶着的丁教授的车走去。

　　教授紧皱眉头,微微前倾注视着前方:“什么东西,怎么….”

　　人形越走越近,随着距离的缩短教授在一瞬间松开了眉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大张着嘴巴全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用颤抖的双手失了章法地打着方向盘,车身在隧道里扭曲着快速向前,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对面逆向处行驶了一辆音乐震耳欲聋的红色跑车,以同样的高速朝着教授的车直面而来,车主似乎沉浸在音乐声中不可自拔,欢快的旋律在空旷隧道里回荡,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朝他疯了般撞来的那辆车。

　　刺耳的轮胎声,车身撞击的巨响,回荡在隧道里久久不散,断断续续的音乐依然响彻了这个黑夜。跑车的车主脚步虚浮地下车,似是没从刚才的惊恐中抽出身来。他走到对面那辆车面前,想看看车主情况,敲击了无数次车窗后,看到了车主煞白近乎瘫软的样子,凑近听好像听到他在说:“我看到了…灰...灰姑娘…”

　　环顾四周,混乱的场面下留着一双保存完好的黑色高跟鞋,好像与黑夜融为一体般安静。

 

[2015年4月11日19点01分]

　　沉睡中她的脑波被另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唤醒,思维像是浸泡在热水中一样舒适,懒散地不想动一下。

　　“现在这样很痛苦吧。”

　　嗯,的确很痛苦。不成器的老爸赌钱欠了高利贷一大笔钱,走投无路的他在母亲病死后把自己赶出了家门,离开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只有一只红色的箱子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和母亲唯一的遗物--一双黑色高跟鞋。

　　后来在街上流浪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那群孩子跟他走就能有吃的东西于是我就跟他走了,进到地下室后他们确实给了我们很多东西,吃着吃着我就失去了意识,当有重新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能动了。我被安置在一个容器里,每天进行着不同的大脑实验,我很痛苦,但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出了实验室,那么有没有可能获得自由呢?

　　“不会的,以后会更痛苦的,你永远都不会有自由“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这些人要做什么,但我对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感到恐惧,我觉得自己会伤害这个世界,我觉得这不是我,我不想这么活着,我想要解脱!!!!

　　“我知道,别怕,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跟我走吧。”

　　她努力想看清那团白光后的人是谁,可无论多么用力只看到隐隐约约的身形,但这身形又是如此熟悉,那个人渐渐靠近伸出双手把自己拥在怀里,并不温暖的触感一下子让混沌的思维燃起亮光。

　　“顺着我的引导慢慢把你的脑波停止下来吧,马上你就可以解脱了。我们...都可以解脱了。”

　　她放松地放弃了所有的思考与挣扎任凭脑波被一股熟悉的力量逐渐吞噬,但这一点都不难受,甚至有一种温暖的归宿感。

　　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她露出了笑容,甜美安详。

　　大脑开发的秘密实验品早就在进入实验室之前被植入了自我毁坏芯片,脑波完全停止运作之后身体也会随之消散。

　　四十年前的她被四十年后的她杀死,那么四十年后的她又会怎么样呢?

　　她看着车外的自己和车里的自己一起慢慢被风卷起飞向很远的地方,一直高速运转着的脑波总算可以在这个时候休息一下了。她慢慢转头,第一次以轻松的状态观察着这个世界,她看到丁教授吓得近乎失禁的样子,那个自傲贪婪的男人原来这么胆小。她本不想伤害他只想带走四十年前的自己,但没想到他却惊慌地撞上了对面的车。

　　这也许也是他嘴里的命运吧。她笑了笑,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体一点一滴的变化,突然想到自己被赶出家门时神使鬼差把母亲的黑色高跟鞋装进箱子的样子。她曾一度觉得自己犯了傻拿了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东西,好歹偷点钱出来也不至于沦落到生活不下去变成试验品这个地步。

　　但现在想想,也许命运在那个时候已经被写好了,被自己咒骂质疑的上天在那时恰好开了眼,大手一挥给她和丁教授都开了一个玩笑。谁又能想到,高跟鞋才是帮助自己脱离苦海的关键呢?

　　只是--

　　她再次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夜间的凉风从耳边温柔地抚过。

　　无论是四十年前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都没能好好感受过这个世界。

　　如果这是他嘴里的命运,那真是好遗憾,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