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侦探:海人

科幻作家-王元 微小说系列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海子

干这行久了,会接触许多奇怪的人和事。

我自诩文学青年,喜欢品读世界名著,不忙的时候也会写点文章,张嘴闭嘴从黑塞滑到福克纳,有时跳跃到卡尔维诺;事实上,我并未读过或者读完这些大家的大作,只是大概了解,了解大概,以便标榜自己的文学素养。明眼人都看出来,我的文章更像对王小波拙劣的模仿,而王小波推崇卡尔维诺,我就要寻找师承。模仿总的来说并不算坏事,刘慈欣也说过,他只是对阿瑟·卡拉克的拙劣模仿(虽然我觉得更像效颦阿西莫夫;需要注意的是,效颦只是为了工整拙劣,并无恶意;但这个年代,你加了着重语气,反而让人以为居心叵测,实在头疼,不知谁在说真话、谁在唱反调)。相对来讲,我一直都不忙,以至于写文章喧宾夺主,侦探沦为副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务正业。幸运的是,我写作的成就惨不忍睹,这让人们对我的指责无的放矢。既然谈到师承,就不得不说说我为何成为一名侦探,以及谁在这个过程之中起到关键作用,或者推波助澜。要我说,就是香港电影,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警匪动作片。我没什么兴趣和爱好,唯一热衷的事物除了钱就是收藏光碟。我有吴宇森和杜琪峰的全套,这句话也可以说我中了他们的圈套。侦探在当今社会绝对不是热门领域,从业者寥寥,我这么贪财还在坚守,很大程度说明我真的热爱这行,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坐班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坐班,只有侦探的自由与散漫能够满足我对理想生活的向往。

这是最好的时代,罪恶是濒临灭绝的物种,空中飘摇,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不过,世界就像一台完美运行的机器,人是变子,总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遭遇。回忆我并不长的职业生涯,经手最疯狂的案子非海人莫属。

请别顾名思义,海人并不是一种海底生物,像美人鱼,也不是远古神明的后裔,像海王,海人就是一名普通而自信的男青年。当然,也不能说普通,否则他不会成为海人,他跟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坚持;只是这坚持在普通人眼中显得有些不可理喻和傻逼兮兮。这已经是我在这本不长的书中第二次运用“傻逼”,这么做并非为了接地气,或者刺激读者,我只是单纯觉得妥帖;倘若不应该和没必要,仅仅为了表示某种态度而硬刚,就有些腻歪;这叫什么,这叫为赋新词强说愁。

关于这个案子要从优惠券说起。

一天,我让李樯抢了一张宠物乐园的优惠券,带橘子去happy。

跟李樯同居之后,我经常通过他抢到各种炙手可热的优惠券;如果我们没有抢到,只能说明黑幕。李樯最自豪的就是快!男人对于速度的痴迷是天生的,李樯从不飙车,他飙网速和运行。一个男人总是说“我很快”,并引以为豪,听上去怪怪的,我提醒李樯,不要这么直接,他不以为然,还说我多虑。我多虑了吗?真是的。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我多嘴了。

我把橘子放进盛猫的书包,站上步行带,心情跟天气一样晴展。李樯总说我,你怎么每天都这么乐呵?我说不然呢?他说他不行,好像是基因表达的问题,他本能地乐观不起来,甚至有些厌世,总有自暴自弃的冲动。为此,我孜孜不倦开导他,千万不要自杀,否则我很难找到同居的室友,我可不想承担两人份租金;即使找到不介意住死人房的室友,也很难保证他是一位网络高手,我将失去优惠券的福利。李樯反问,难道我一条生命在你眼里就值几个房租,几张优惠券?我把反问句掰成祈使句,是的!李樯扁扁嘴,想哭。他真的很爱哭,像三岁小孩。有种说法,智商和情商总是成反比。我曾对此嗤之以鼻,我本人就是集智慧与情感于一体的化身,这个偏见自然不攻自破;但这个说法在李樯身上得到应验,他在计算机领域造诣非凡,人情世故不堪一击。

我从纬二路转到经十六街,来到宠物乐园,让橘子撒欢。活动免费,但是需要填写一些基本资料,职业一栏我郑重写下:私家侦探。店主是一位年长妇人,她注意我的工作性质,试探着说:“请问,您的业务包括哪些范围?”

“我的业务就是帮助顾客解决难题,无所不包。”我意识到潜在的生意,立马关怀道,“阿姨,您遇到什么难题了吗?不妨说说,答疑解惑不收取任何费用。”

“您能救救我儿子吗?”她突然哭了,让我想起李樯。眼泪让人们趋同。

***

阿姨名叫朱红,是宠物乐园负责人,她儿子叫史蒂夫。注意,不是英文音译,就是这三个汉字组合。她丈夫名为史约瑟。我心说,这可真崇洋媚外和上梁不正下梁歪;史蒂夫还算差强人意,有着某种讨巧与幽默,史约瑟简直不忍直视。经过一番交流,史蒂夫没有遭人绑架,也并非身患不治之症,更不是因失恋陷入对前任思念的沼泽无法自拔(心灵上的拯救;这不是我的专业,但只要给钱,我就可以变得专业,心理学那套还不好糊弄吗),简单地说,他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测就会殒命。

史蒂夫准备穿行涣海。

说到这里,我要简单讲讲墨城。顾名思义,墨城是一座城池,在未来的城市联邦之中属于中规中矩那种,有一些历史积淀,也有一些未来风景;墨城一共分为九个区,分别是豫州区、青州区、徐州区、扬州区、荆州区、梁州区、雍州区、冀州区、兖州区,南部的梁州区和宁州区毗邻涣海。涣海是一片无垠的海洋,不是某个小区或者街道的名称——但凡认真阅读的朋友,一定记得我提到纬某路、经某街,这是墨城街道命名的官方标准。为了方便阅读,我应该随书附赠一张墨城地图,刘宇昆的《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就是这么操作,除了王小波,刘宇昆也是我积极模仿的作家,按说我应该向偶像靠拢,但考虑绘图和制作成本,姑且交给大家的想象力吧。

“快艇?”

她摇摇头。

“小舟?”

她再次摇头。

“游泳?!”

她仍然摇头。她看着疑惑的我,并赐予我更大的疑惑,“步行。”听到这个方案,我就像在自家后院看见一只人立的北极熊,或者史前的剑齿虎一样惊讶,当然,这两句的形容之中,最让人惊讶的不是北极熊或者剑齿虎,而是后院——按照我目前的收入,一百年之后也买不起一座带有小院的别墅。如果不是史蒂夫脑子有问题,就是他妈的脑子不灵光。“就是有这样的人,1988年就有一个法国人徒步穿行大西洋,穿着自制的、雪橇似的浮力鞋。从那时起,穿行海洋慢慢从一项孤独的挑战,变成小圈子狂欢的运动。我儿就是这个圈子的佼佼者。他们自称为海人,穿越大海的人。听上去,还有点浪漫呢。”

孤陋寡闻了,我从没听说这样的圈子。我装腔作势地点点头,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您刚说救救您儿子,劝他不要冒险吗?”

“如果听劝就能悔改,这件事本身就不值得坚持。”

“那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朱红说,“盗走他的装备。”

***

橘子留在宠物乐园,我跟朱红一起赶往她儿子家。路上,朱红给我普及海人的历史。中国人喜欢认祖,鲁班是木匠祖师爷,酒坊拜祭杜康,茶商供奉陆羽,侦探的鼻祖,大概就是狄仁杰,不过我现在应该给东方朔上几柱香,毕竟他是盗界楷模。海人们往往把1988年穿越大西洋的雷米·布里卡当成先驱者,此人来自法国阿尔萨斯。但他并非创始人,海人真正顶礼膜拜的是耶稣。相传,耶稣能在水上行走。不管是雷米,还是耶稣,认外国人做祖师爷的行业不多,实属无奈。人类还喜欢跟生物取经,许多发明都受此启发,海人也不例外。他们最初模仿的对象是一种叫做水黾的昆虫,因为表面张力,水黾的腿能在水面上踩出微小的凹陷,所谓表面张力就是水分子之间的微弱吸引力,水面就像一张漫无边际的蹦床,也像是时空,这种微小的凹陷,如同引力波的涟漪。

根据千度千科记载:水黾是一种常见于湖水、池塘、水田和湿地中的小型水生昆虫;黑褐色,头部为三角形,稍长。体小,长形或椭圆形;口吻稍长,触角丝状;前胸延长,背面多为暗色而无光泽,无鲜明的花斑,前翅革质,无膜质部;腹面覆有一层极为细密的银白色短毛,呈丝绒状,具有拒水作用;躯干非常瘦长,被极细的毛;毛厌水。

最初的海人就是模仿水黾,制造一种漂浮在水面的鞋,说是鞋,其实就是两块狭长的木板,上面设有固定双脚的机关。这种鞋可以帮助海人立于水面而不沉,但是行走就没那么简单,首先需要面对海浪。海浪不仅会把海人掀翻海中,还会制造巨大阻力,让行走步履维艰,腿部力量不足根本抬不起脚,遑论行走。

发展到今天,海人也分两派,理论派和行动派,理论派单纯开逻辑自洽的脑洞,基本不具备可行性,比如蒸发海水和将大海结冰。蒸发海水,人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在海底行走,但这遭到其他派系一致攻击,海水都没了,还算什么海人,况且,他们并没有给出蒸发海水的具体做法,只停留在遐想阶段。将大海结冰的点子稍微好一些,至少冰属于水的一种形态,而且支持者给出一套理论:只要人们齐心协力破坏生态,加剧温室效应,地球就会无限迫近冰河世纪,届时,常年的低温会把一切液态水固化。行动派从不参与讨论,他们只是默默和苦心钻研。有时,也存在一定交集。行动派有人践行过从海底穿越的构思,采用某种抗高压的装甲,一步一步在海底跋涉,可惜他在达成壮举之前壮烈了。如今流行的是在浮力鞋上动脑筋,利用现代科技打造一双类似哪吒风火轮之类的神器,一款在海面行驶的平衡车。我以为朱红让我去偷的正是这样一双高科技含量十足的飞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一仓库十米见方的木板。

“这就是他的鞋。”朱红指着全息照片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之前听到步行穿越海洋,“这哪里是鞋,分明是一堆木材。”

“这其实是一种返祖行为。耶稣父亲是一名木匠,名为约瑟。”朱红说,“我丈夫也是一位海人,他原名不叫约瑟,后来改的,就是为了让我儿能够成为耶稣那样可以在水面行走的海人。”真是难为朱红,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又生出这样一个儿子。啊,伟大的母性。

“某种意义上,《圣经》故事等同于我们的神话传说,这也信啊?”

“不是信,而是信仰。”

“信不信仰我不关心,可是你让我搬走这堆货物有些过分吧,你给我的信用点都不够租一辆货车,恕我无法胜任。”

“拿走一块即可。”朱红说。

“一块?”刚才还踏破铁鞋无觅处突然就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谨慎地跟朱红求证,以免出现偏误。这里的问号不表示惊讶,而是朴素的疑问。

“一块。”朱红确定道,“但是时间紧迫,必须赶在明早八点之前得手。明天上午将举行一年一度的海人穿越涣海赛事。这是所有海人的节日,所有墨城的海人都会集中在涣海海滩,说是所有人,其实也不过一二百。”

目前来看,唯一难度在于锁定仓库的位置,以及如何溜门撬锁,入室行窃。这是再普通不过的“随你存”。网络购物和无人机派送业务的结合,让快递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网购最快也是当日达,上午下单,下午上门,如今依托无所不在的“随你存”库房和无人机,基本消灭了送货时差。举个例子,你在厨房做饭,发现酱油告罄,立刻下单,将切好的菜码下锅,酱油就会出现在窗口的快递箱。无人机快递的龙头是“吾人速递”,短短几年,抓住商机,迅速成长为一个资金雄厚的商业帝国。几个传统快递公司只能在大宗货物和专属货物领域争抢、分羹。

难度不大,我托李樯帮忙,很快就查到史蒂夫的消费记录,发现他在宁州区产生了一笔“随你存”转账,我立刻乘坐安吉星无人驾驶汽车,赶往作案地点;严格来说,赶往地点作案。仓库附近集中了许多无人机,虽然很大程度上做了去噪处理,数量之众还是形成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噪声创伤已经成为现代人的噩梦。我很快找到那间“随你存”。仓库外形类似集装箱,只在其中一面开一扇铁门。门是电子锁,输入密码或者指纹均可。这是技术的胜利,也是技术的弊端。电子锁比传统的铁锁更牢固和方便,粗心大意之人也不再为丢失钥匙这等小事煎熬,但对于李樯这种级别的黑客,普通电子锁形同虚设。

问题是李樯不愿意为我开锁。

“违法犯罪的事,我可不做。”

“这怎么是违法犯罪,这是一位母亲的用心良苦。”我把朱红和史蒂夫的事情托盘而出,引经据典,动情晓理。

“世间太多谎言,我只相信代码。”

“你也要相信我,一位足智多谋的侦探的判断能力。”

“我宁愿相信橘子。”

“是这样,我跟朱红保证,如果事情办不成,就把橘子抵给她,让她随便找个下家。你也知道橘子的饭量,每个月都给我造成不小的开支。哎,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现在太平盛世,警察办案效率又出奇地高,很少有人会想起我这个私家侦探,好不容易接到一单……”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橘子?”

咔哒一声,门开了。

“放心,橘子今天玩得非常开心。”我小心翼翼走入“随你存”,任何时候都做好最坏和撤退的准备,仓库没有机关,史蒂夫肯定没想到有人会惦记几块破木头,更不会提防自己的母亲。按照约定,我撤走一块木板,出门后乘坐气铁,经过澜州区和瀚州区,在越州区的垃圾箱销赃。木板有笔记本大小,重量却出乎意料的轻,捧在手中根本感觉不到下坠的压力。木板属于干垃圾,湿木板则另当别论,我处理地非常小心,细节之处见真章。这就是一个职业侦探的素质。

***

翌日清晨,我特地起早,摸了一把脸,牙都没顾上刷,乘气铁来到涣海海滩。涣海位于墨城西南部,是唯一海域,其他两面毗邻其他城邦,另外一面被巨大的山脉割开。涣海属于内海,长度有限,海人们计划用三天时间徒步行走至对岸。说是徒步,一个比一个的装备亮眼,知道的是穿越海峡的比赛,不知道的还以为把科技展览大会的地点选在海边。我很快就发现史蒂夫。我没见过他本人,但一眼就能认出,跟其他参赛者相比,他的目标太大了:史蒂夫在海滩上组装了那些木板,竟然是两条百米长的浮力鞋。

正式开赛之前,参赛者会对前来围观的观众和同行讲解装备。我混入人群,听到史蒂夫的介绍。这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一种新型聚酯材料,质量更轻,浮力更大。这就让我迷惑,其他人的浮力鞋仅仅为雪橇大小,假设他选择的材质更胜一筹,浮力鞋的形状应该更加袖珍才对(不远处,就有人穿着正常鞋码的浮力鞋参加比赛,他的原理是在鞋底内置反推助力)。有人跟我一样疑惑,向史蒂夫表达不解。

“我的浮力鞋跟传统的木鞋不同,他们的木鞋漂浮在水面,依靠木块自身的浮力稳定,行走之时需要对抗巨大的阻力,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行走,而是拖曳着木板在水面滑行。脚步根本没有真正离开水面,或者像那个穿飞鞋的,脚步根本没有接触水面。”史蒂夫说,“真正的行走是一条腿在平面上用力,平面给予反作用力。根据我多年的研究,终于发明出这双浮力鞋,受水黾启发,在水面、空气和脚步相接的地方,在表面张力发挥作用的地方挖空心思,穿上这双鞋在海面行走,跟在陆地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双鞋太长,我采用拼装的方式,拆分成上千个单元。请大家拭目以待,你们将见证一位真正海人的诞生。”

史蒂夫神情激动,扫视一圈,仿佛环顾自己国土的王。那一刻,我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害怕他揪出我这个从中作梗的破坏者。看得出来,他对于步行穿越海洋是真爱,我不愿看到他待会失望和愤怒的表情,但是想想朱红吧,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

史蒂夫下海了。

他双手握拳,做出一个加油的姿势,不过——

缺少一块木板的浮力鞋逐渐解体,史蒂夫出师未捷,搁浅在海边。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更多的是痛苦,隔着人群和海滩,我也能感受到他滴血的心。

我四下寻找,没有发现朱红,但是看见一个跟她模样相似的纸人,纸人也是海人的一员,我凑过去听她的讲述,原来她跟史蒂夫的想法接近。这个理论并非由他们提出,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就有来自斯坦福大学的教授马克·丹尼用淡水做了计算,一个约五十千克的人穿上总周长达到六千七百米的鞋子才能在水面行走,如果要穿上正常的鞋码,需要将体重减小为五克。史蒂夫改进了材料,纸人改变了自身重量。纸人全身涂抹油脂,防止进水,内部设有先进的遥感系统,控制者正是朱红。我才明白,史蒂夫父亲是一位狂热的海人,真正能接受他的只能是另一个海人,看上去,她的信仰比他们父子二人有过之而不及,为了取胜,不惜陷害亲生儿子。

看来李樯说得没错,只有代码值得信赖。

哦,这次比赛没有一位海人成功,朱红走动距离最远,但是被一阵海风卷跑,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像一只人形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