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侦探:无常

科幻作家-王元 微小说系列文

雨夜偷牛的人

把我从人类

身体中偷走

我仍在沉睡

我被带到身体之外

《死亡之诗(之二:采摘葵花)》

海子

我叫岸西,是一名私家侦探。

古今中外有许多名侦探,但他们多存在于文学、影视以及漫画,比如狄仁杰、波洛、福尔摩斯、柯南,现实生活中的神探寥寥无几。我对该现象非常欣慰,好像记录等待我去打破。

我的舍友李樯,常年混迹网络;他们有一个工会,不时发放线上任务,认领、完成、奖励,有时是钱,有时是喵币(一种虚拟货币,类似比特币),有时是一块塞满游戏和电影的硬盘(因为严格而无处不在的审查制度,许多影音要靠手动传播,参考文章《包裹》),有时只是一件印有拖着下巴老头图案的T恤。

我们共同喂养一只名为橘子的猫。猫很胖,不管站起来还是卷起来都像一只毛茸茸的肉球。因此,我对自己的善良感到满意:我大可为它取名肉球,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还要一边点头一边说相得益彰;相比之下,橘子就显得活泼而文艺。

入行三年半,我经手大大小小(主要是小小)案子五十余起,基本全部破获,仅有几个悬而未决。这其中有诸多原因,或客户临时取消,戛然而止,或迫于政策限制,不了了之,皆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流水线的工艺品还有容错率呢。大部分案件我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唯有一起至今耿耿于怀。

那是两年前秋天,李樯刚刚与我合租,彼时,橘子还是一只嗷嗷待哺的乳猫。

2055年3月,天空飞着蒙蒙细雨,一位失魂落魄的青年男子登门。他的衣服被打湿,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眼窝深陷,周围一圈青紫。他自称罗隐,为女友丁柔前来。我礼貌而专业地接待,耐心听完他的叙述,微微颔首,表示问题不大。丁柔一直住院,某日凌晨时分,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不用他继续,我也能猜到大概:丁柔一定得了不治之症,活着对彼此都是煎熬和障碍,悄么声离开,是她最后的爱。给我抓个伴奏,我就能哼唱出来。考虑到对方情绪不是很稳定,我选择平铺直叙。

“不是的。”他叫停我的猜测,“丁柔根本没病。”

“没病怎么住院?”

“你听说过‘无主之境’吧,丁柔是受害者。”

“那更不应该了。”我当然听说过《无主之境》,这曾是M世界一款现象级游戏,人人竞相追逐,风头一时无两,怎奈服务器发生故障,导致浸入游戏的玩家全部锁死在虚拟空间。贸然取下连接游戏的Vision,或会造成玩家猝死,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保持现状,让意识滞留在游戏之中,供养他们的身体;苟延残喘,聊胜于无。当无主之境用书名号框柱,特指游戏本身,套在双引号里面,则代表那起事故,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更不应该了”的意思显而易见,丁柔接近于植物人,如何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为表示所言不虚,罗隐向我出示铁证。丁柔失踪之后,他在医院监控室拷贝了走失视频。罗隐拿出手机,伸手一划,把画面投放到半空。为了更加清楚观摩细节,我把窗帘拉上,封堵光线。黑暗浸透房间,茶几被一张病床覆盖,戴着Vision的丁柔躺在床上,气氛安静而诡异。许多恐怖电影都喜欢在医院取景,我脑子飞快转过许多瘆人桥段,脑内甚至响起熟悉的背景音。画面中的丁柔突然坐起,身体扳成直角,片刻之后,她取下Vision,拔掉身上各种管子,像一只牵线木偶,动作稳定匀速,双眼无神地撑开,缓慢向外游走。镜头跟踪她来到走廊,灯光变得有些黯淡,她向我走来,穿过我的身体,我看到她远去的背影。我打了一个激灵,努力做出一副见多识广和见怪不怪的模样。

视频到此结束。

罗隐说,他发现丁柔离奇出走马上报警,因为情况特殊,警方没有纠结失踪的立案时间,直接联系技术部门,利用“天眼”系统追踪丁柔。这是最好的时代,优秀的治安充分保障着公民人身和财产安全,犯罪率降到人类文明有案牍记载以来的最低。拾金不昧和夜不闭户成为一种习惯,不像十几年前,某环卫工捡了一袋钱还给失主还会成为新闻。“天眼”系统最大程度限制了恶的发展与蔓延。不过也有例外,前不久就曝出不法分子使用非法改装的“首饰”佩戴了一副虚假面孔,在汽铁猥亵女乘客。不管丁柔去哪里,无所不在的摄像头一定会捕捉到她的去向。然而,这次失灵了。丁柔走出医院大门,仿佛人间蒸发。警方对此亦无能为力。罗隐天天驻扎在警局门口,比守卫机器人都尽职尽责。以至于警察对他有些反感;过犹不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懂吗?他懂,只是放不下丁柔。警方跟他摊牌,这个案子只能暂时撤销;投入不少警力,却连一个水花都没看见。当然不能说警察饭桶,我们坐在那个位置,兴许还不如他们;非要说他们饭桶,那么我们可能只是饭盆。这样的比喻除了暴露作者扭曲的心理和发一通牢骚,没有任何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可言。

“所以,你找到了我?”我很感激罗隐对我的信任,心中窃喜,警方不能摆平的案子,由我出手解决,一定会成为口碑佳作,不愁以后没有生意上门。

“不仅是你。”罗隐说,“我发动所有渠道,抓住任何一根有可能存活的稻草。丁柔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

成立侦探社之初,我向朋友们征集名号,大部分寓意简单粗鄙,甚至有人建议叫柯南侦探社,并且附注说明,柯南一万集了还没有完结,象征侦探社生生不息。这个儿戏的方案由我警局的朋友梁婉婷提出,被我严厉拒绝,她有些不服,大言不惭要看我的笑话。我绞尽脑汁,想到【大名】二字,寓意大名鼎鼎的侦探社。希冀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大名鼎鼎的侦探,在这个古老行业焕发出一抹翠绿的生机。梁婉婷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大名远远没有柯南顺耳和内涵。不过没关系,她又不是我的合伙人,没必要听她啰嗦。这让梁婉婷非常不满,扬言要剁了我;我毫不畏惧,第一,她是警察,不会知法犯法,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剁了我需要一把锋利的斧子,据我所知,梁婉婷并没有购置凶器。如果她说办了我,我可能就会慌张害怕,毕竟“办”的概念太模糊,防不胜防;而且一个男人把女人上了,也可以说办,同理,一个女人把男人上了,照样成立。关于“办”,我还能找到典故一般的出处。王小波在《红拂夜奔》里就有以下描述:李靖死后,红拂“丧心病狂地攻击大唐朝的制度”,皇上勃然大怒,要“办”李靖;李靖已经死了,“办”李靖的目的是为了收拾红拂。紧接着小波话锋一转,写道“中国历史上有好多人都被‘办’过,然后就消失了,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由此可见,“办”是自古有之,而且骇人听闻,好多人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并不是真的没有存在,而是因为他或者她被“办”了,涉及某种形而上学,感知/存在的辩证关系之类。

鉴于此,我不愿跟她保持丛密的交流,但我离不开她。任何年代,私家侦探都要跟警方保持若有似无的联系,便于查案。这近乎一种行业规范,或者职业操守。

我联系了梁婉婷,向她打听丁柔的事情。

事情远比我想象复杂,通过梁婉婷,我掌握一些罗隐都不知道的内幕。丁柔案没有撤销,而是跟其他案件并案侦查。不止丁柔,墨城各地发生多起因“无主之境”而搁浅的玩家失踪事件。这些受害者的情况与丁柔相仿,皆是深夜从昏迷状态清醒,面无表情离开医院或家中,消失地无影无踪。一时间,网络上甚嚣尘上,传言四起,其中一则特别迷信,但是笼络了大批信众:这些人处于“假死”状态,被阎王误会,派了无常勾魂摄魄。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阎王和无常,即使按照他们的逻辑,魂魄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不可能是实体。看过《西游记》的读者都知道;即使没有看过《西游记》,也应该有基本的价值观。

我不会跟这个结论妥协,就算背后主谋是鬼,我也要把鬼揪出来。大名侦探社经历过数十起寻找走失宠物和跟拍出轨对象这类小儿科案件洗礼之后,终于迎来一个大挑战。我当时非常兴奋,调查取证,跟踪采访,无所不用其极。为得到更多内部资料,我不惜出卖橘子,贿赂喜欢撸猫又害怕承担赡养责任的梁婉婷。梁婉婷却玩起铁面无私,不管我怎么攻坚都不肯体恤,最终只透露一点: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背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谢谢提醒,我水性好。”这么说多少有点固执和故意;我并非那种勇往直前的战士,如果真的遇到危险,我肯定首选自保;君子爱财,但更惜命。

***

“见鬼了。”李樯说,“这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一定是机器出了问题。”他又在鼓捣那几台破电脑,“见鬼了”、“这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一定是机器出了问题”是他最常说的四句口头禅,现在一股脑捆绑销售,可见事态严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用白线绣着一组数字:42。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信仰。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室友有点神经大条,还好他按时奉上租金。除了洗澡,我从未见他摘下帽子,看来真是信仰。他把帽檐扯到脑后,潜心研究电脑罢工的毛病,半晌也没鼓捣出所以然,我招呼他先吃午饭。

“肯定有人篡改我的代码。”

“我连你的屋都没进过。”

“别误会,与你无关。”李樯说,“有本事在我头上动土的家伙,计算机水平一定非常可怕。很明显,你是无辜的。”

“你的意思是,电脑被黑了?”我没有在意他对我的侮辱,因为基本属实。我是一个大脑巨人,也是一名电脑侏儒。金无足赤嘛,我能接受自己存在一点瑕疵;也谈不上瑕疵,我只是讨厌电子产品。这是一个忌口的问题,就像有人不喜欢香菜,无可厚非。

“还没有人能切入我的电脑。”这也是好恶问题,李樯作为黑客,从不使用“黑入”,而是选择“切入”这个更为中性的表达,这也是一种职业素养。最后拆开机箱才找到原因:橘子在里面尿了一泡。这本是一个滑稽的场面,我有心说两句俏皮话,李樯突然抽鼻子哭了,那样子就像被夺去贞操的处女。我便不忍心调侃。事实如此,我们总是容易置身事外,把别人的灾难当成笑料,只有当事者才能体会其中深沉的无奈。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比如罗隐寻找丁柔的决心——我之前觉得罗隐迂腐,这份感情并不存在背叛或者抛弃,他完全可以重新寻找一个伴侣,没人指责他背信弃义,还要为他送上关怀与祝福。他非但没有离开丁柔,反而拼命寻找。不过我能理解他,我们的爱情拥有同样的境遇。

那个时候我就发誓,定要此案水落石出,用尽两年时间不足惜。

如今,两年白驹过隙,我常常为彼时的誓言感到羞愧难当。

屠格涅夫说过,莫要做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我以此自勉,替我那些年说过的大话超度。但我从未忘记这个案子,以及罗隐眼中的失落与期待,只是我要吃饭,不得不查案挣钱,假使罗隐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可以悠哉又专注地调查这一件案子,我也许早就破获。就像一个作者,如果有人给他一大笔钱,衣食无忧,也许很快就会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但人们都不是傻逼,有钱人尤其精明,为什么要给他投资?有这些闲钱还不如存银行挣利息。我曾向梁婉婷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她不以为然;不仅不以为然,还要鞭挞几句。她说警方仍在跟进此案,尚无进展,给我十年也无济于事。这又让我想起前文的饭桶论。当然,我不能在梁婉婷面前提起这个比喻,否则她肯定又要扬言剁了我。一句话常挂嘴边,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比如夫妻之间常拿“离婚”打趣,用不了多久就会去民政局。

说这么多是想表达我的恒心,丁柔的案子,我并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