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落日

在不远的将来,有两个国家相继竞争性地在火星上建立了可供长期定居的基地,其中之一的联邦基地规模宏大、设施齐全,而共和国基地则相形见绌。随后,地球上接连发生了战争和瘟疫等不幸事件,导致驻扎在两个火星基地里的人们不得不做出选择。

殷火是共和国基地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他也因此被地球方面称为“共和国的火星长子”。从记事时起,地球在他心中就是个遥远而神秘的存在,除了通讯器里经常能收到的延时信息包,更重要的便是每隔数年才偶尔降落的货运飞船。无人货运飞船的每次降落都如同值得欢庆的节日,从上面卸下的物资是共和国基地里一百多人赖以维持生计的重要财富。因此,少不更事时的殷火觉得,地球大概是天空中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神仙。

随着年龄增长,殷火渐渐弄清楚了,地球与自己所在的火星一样,是太阳系中的另一颗行星,但那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殷火的父母和基地里众多的叔叔阿姨们,都是来自地球上同一国度的宇航员,他们乘坐着载人飞船分几批先后抵达了火星,并建立了这处庇护他们的共和国基地。而在地球上的那个国度里,像他们一样的人类数量多达十几亿,同时地球上还有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其他国家,更是有看不完的美景和数不清的各种动物、植物、微生物,光是地球的表面积就比火星大了几倍。最重要的是,在地球上,人们走出房屋是不必非得穿上宇航服的,也不会仅仅因露天活动而承担死亡的风险。

对地球的憧憬令殷火一度很不理解父母和叔叔阿姨们为什么要来火星生活,他甚至悄悄怨恨过自己被生在火星上的命运。但来自地球的长辈们,以及通讯器里来自地球的声音都承诺,早晚有一天,他和陆续在火星上降生的他的其他弟弟妹妹们,都会被后续的火星开拓者们接回地球,届时他们将可以得到丰厚的补偿,养育了他们的共和国基地也会被继续扩建和完善。只是,那一天好像永远都是遥遥无期的。

再长大些,殷火才弄懂了事情的全貌:地球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梦幻乐园。那里充满着分歧和冲突,人与人之间的和人与其它物种之间的。父母及叔叔阿姨们实际上是被有计划地遗弃在火星上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在火星上长久定居的可能性,还有就是为了与另一处火星基地竞争。

殷火是在15岁时才知道,在火星的另一边,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类建立的火星基地。那时,地球上突然爆发了一种烈性传染病,不仅传播率极高,而且病毒还会修改人类生殖系统的遗传信息,导致感染者无法孕育后代,或使侥幸出生的孩子出现智力发育障碍。共和国原本计划投入火星基地第二阶段开发的资源,被迫紧急转向防疫抗病,父母和叔叔阿姨们倒是表现得更替地球上的同胞们担心,殷火只暗自神伤,觉得自己再次被地球抛弃了。

与此同时,殷火从大人们的嘴里听说,火星另一侧的联邦人类基地却开始了大规模的紧急扩建。原因在于,主建联邦基地的并不是联邦政府,而只是联邦治下的一个宇航科技公司,他们的所有人觉得,地球上的此次疫情已经难于控制,以后地球上的人类可能会退化成低智商物种,与其徒劳地在地球抵抗病毒,不如及早把人类中的精英作为火种,迁移到火星上来。联邦基地本来就比共和国基地规模大上许多,在经历了接连不断不计代价的疯狂建设之后,竟成功建起一座由数个大型基地连接而成,功能完善设施齐备、总人数近百万的火星城邦。

随后,那个火星城邦宣布与地球联邦脱离隶属关系,独立成为“新火星联邦”。那年,殷火22岁。他知道,火星联邦几乎能生产出地球上的一切,物资储备量更是大得惊人,他们还拥有能覆盖整个火星的卫星导航和通讯系统,甚至有意邀请共和国基地加盟。然而,虽然对所有制之类的概念不十分清楚,年轻的殷火凭借对长辈们谈论联邦时的态度的了解,直觉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尽管不甚理解长辈们的决定,也不很清楚拒绝联邦对共和国基地的人们究竟有什么好处,为什么非要延续远在地球上的共和国的意志,而不与近在几千公里外的联邦基地交好。不过殷火是不会违抗长辈们的决定的,他已经不是爱幻想的毛头小子了,他是能熟练掌握所有在火星长期生存必备的知识与技能的人,成为了火星共和国基地中新生一代的领导者,真正意义上的“共和国火星长子”。

A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在峡谷口上的时候,毕奇就像被闹钟叫醒了似的,掀开盖在身上的保温膜,缓步走出过夜的岩缝。火星的夜晚即使对他这种人造人来说,也太过寒冷了,必须找地方藏身保暖,方能安然度过。不过,要是等到阳光射入峡谷底部再动身,便会出发太晚,搜寻不了几个地方了。

走到通往峡谷顶部的电梯旁,毕奇不由得将自己的四条手臂向上伸展起来,身体往后弯曲,做了个类似伸懒腰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近几年为什么总会做这个动作,他的代谢方式是厌氧性的,在火星表面不需要任何辅助设备就能自由活动,与外界的气体交换全靠遍布全身的微小气孔,所以他不会深呼吸,也不会伸懒腰。他回头看看自己肥硕的尾巴,确认储备的能量足够应对可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

能量是够用,但清晨的温度还是低得有些超过了他厚厚的苍白皮肤所能提供的保暖性能,毕奇索性又把握在右侧下面那只手中的保温膜重新披回了身上。他对自己的这个造型很满意,这令他觉得自己就像在书里看到过的,身着披风的蜥蜴侠——尽管蜥蜴侠是绿色的,而且会变色,但至少他也有一条可以储存能量的尾巴,并且几乎没有鼻子。

峡谷电梯顺利地在几分钟内把毕奇送到了几百米高的山谷顶部,他跟以往每次一样,检查了给电梯供电的太阳能光伏阵列和蓄电池,确保没有问题。尽管这里只是水手大峡谷的西边起点,跟最深处落差7公里的太阳系最大峡谷称号有点不相配,但上次电梯意外故障的时候,单是这几百米的垂直距离,就让有着四只手臂两条腿的毕奇爬了整整一天。

简单保养了电梯,毕奇按计划与他近二十年来的行为惯例,坐上了不远处铁轨上停着的电动机车。他四手齐用,熟练地同时完成了系安全带、打开车载电脑、戴上电子书阅读眼镜等动作,顺便抬头张望下天空,喉部特殊发育的语音肌肉颤动着,自言自语道:“嗯,天气不错。看样子,至少去的时候不会遇见尘暴了。”

敞篷的电动机车沿着覆盖了红色尘土的铁轨,载着仅剩的一位奇怪乘客,飞快地奔驰在火星表面,向着远方一片残破的殖民基地驶去。

虽然共和国基地拒绝了新火星联邦的加盟邀请,并严厉谴责了对方抛弃地球上的同胞,只顾自己在火星避难的不负责任行为,但联邦基地并没有因此禁止共和国基地连接和使用他们的卫星网络。二十多岁的殷火趁机体验了一把接近于地球的虚拟网络生活。为了自由阅读和交流,他把自己的外语练到了与长辈们不相上下的地步,比与他一样降生在共和国基地内的其他弟弟妹妹们都要好。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三年后,一场正对火星的太阳风暴,把缺少磁场保护的火星人造卫星全部吹飞了。基地内的电子仪器由于大多位于地下,基本得以保全,地球方面也很快补发了专用于跟各自基地联络的中继卫星。

对于无法继续上网这事儿,殷火一度非常沮丧。他已经在联邦基地里交到了不少朋友,还知道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和观点。他急切地向叔叔阿姨们询问,联邦基地是否有能力制造和发射信息网络卫星?得到的答案是:很困难,在火星上完全重建航天产业链,就算联邦基地有一百万人,就算他们都是在地球上挑选出的精英,至少也得十年以上。而且,其实他们根本不必然需要那些卫星,那只是在向火星移民的过程中顺手做的一件事情,他们完全可以用方便得多的手段重建起局部的信息网络、导航及天气预报系统,根本没必要非得用卫星去把这些覆盖整个火星。

不能上网交友固然很令人遗憾,但殷火很快就体会到,更加令他难过且无法避免的事情会接连发生。

由于火星的重力偏低,加上工作繁重、饮食欠佳、医疗条件较差、露天活动辐射过重等等一系列对健康不利的因素长期作用,来自地球的第一代火星定居者们随着年龄的增大,各种致命的疾病开始在他们身上出现。慢性骨折、胃肠道疾病、血管疾病和癌症,这些在地球上本可以得到治愈或控制的病情,在火星上却只能眼看着它们吞噬一条又一条性命。

26岁那年,殷火的母亲去世,随后几年里,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很多长辈都先后离开了。从母亲病故时开始,殷火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有身边的人离去,他都会选择在最近的傍晚,穿上宇航服出去看火星的日落。只有宇航服的头盔能掩饰他的悲伤,只有看着火星地平线上那轮淹没在漫天红尘后的蓝色太阳,他才有勇气承担起肩头上越来越重的责任。因为他知道,那太阳,同时照耀着火星,也照耀着人类的故乡——地球。只有在地球上,人才能拥有真正的自由和希望。

B

随着电动机车导航电脑智能语音报站,经过近两小时旅程,毕奇顺利抵达了目的地。他对自己维修过的智能语音报站功能很满意,哪怕那个喇叭偶尔会闪出些火花,造成刺耳的噪音。相对面前破落的站点,电动机车好歹还能发出几句人的声音,已经是很不错了。

毕奇取下头上的电子书阅读器,关闭车载电脑,取下机车底部的电池组,走向站点内的充电台。本来,轨道旁的充电桩就可以对停靠的电动机车进行感应充电,可至少八年前,那些设施就不再工作了。好在站点里的太阳能电池组在毕奇的维护下依旧完好,只是每次都需要把用完的电池跟充电台上充满了的电池进行手工更换,这项作业会耗费毕奇一定的时间和体能。换好的满电电池能在这段固定路程上打两个来回,这点必须要牢牢记住,不然半路没电的话,毕奇可能得花上好几十天才能让机车重新动起来了。

搞定电池之后,毕奇才开始他的正式工作,骑上早前放在充电台上的火星自行车,毕奇一路赶往之前没去过的一个区域。

火星自行车本来不是载人的,而是一种自动微型货车,毕奇将这辆废弃的车子进行了改装,拆除掉损坏的智能控制部件,仅保留基本的动力系统,再加上个简易的手动操控面板,就成了个方便的助力交通工具。逐渐升高的太阳炙烤着火星红色的大地,气温很快升了上来,披着保温膜的毕奇感到有些燥热,肌肉都开始发胀了。他只得解下自己的披风,等待周身气孔的气体交换把体温降下来。水是异常宝贵的,毕奇的身体绝不可能出汗,也不会排出任何液体或含有水的成分,除非他死了。

C

这片区域毕奇以前之所以一直没有来,是因为他能感觉到,曾被巨大的闪光波及的这块地方,多年来都残留着某种令他非常不舒服的东西。虽然看不到,可他知道,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基本消散在飞扬的尘土中了。

基本呈圆形的这一大片地方,应该能搜寻到不少有用的东西。毕奇预料得没错,他刚进入这里,便捡到了一具穿着火星服的人类尸体。可惜的是,火星服已经破掉,那尸体基本已成了干尸,大概提取不到多少水分了。不过,在另一处乱石堆里,竟然有只穿着宠物火星装的死猫。

宠物火星装即使在联邦基地最兴盛的时候,都是很少见且昂贵的东西,这套装着死猫的宠物火星装居然还完好无损,里面的猫却已经腐化成了粘乎乎的一滩液体。要不是猫的头骨还能透过小巧玲珑的头盔看到,毕奇怕是无法确定里面是只什么动物了。如果能把这只死猫扔进物资循环回收系统的话,光是里面的水分就能顶上好几十公斤的水蘑菇了。

火星自行车很快被装满,毕奇抬头看看天色不早,又记忆了下自己搜索截止的地方的一个环境标记物,便高兴地驾车返回了。

二十年前,自从那伙人把自己的创造者团队关进峡谷监狱时起,毕奇就如永动机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到处搜集可回收资源,确保监狱里自己的主人们能够存活下去。他得到的命令就是这个,他会一直勤勤恳恳地执行这项任务,直到有人让他停下为止。除此而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了。

最早的时候,他不敢离开监狱太远,只在峡谷附近搜寻,几乎找不到什么东西。很快,他开始进入秩序混乱的分支基地里捡拾垃圾。后来,他发现各聚居区的活人都在不断减少,很多设施开始停止运转并毁坏,不好的预感令他有计划地先往尽可能远的地方去搜集物资,囤积在离监狱最近的轨道运输站。果然,不几年,连接各大主要基地的磁悬浮高速机车陆续停止工作,飞行器更因缺少燃料无法起飞,剩下能动的只有靠电池驱动的小型运输工具。不过,在那之前,毕奇已经积攒下了足够监狱系统使用上百年的储备物资。

然而,监狱里的物资消耗率却在持续下降,毕奇知道这意味着被关进去的人的数量正在不断减少,没有人把他们放出来,他们自己当然也不可能逃脱。即便如此,毕奇也仍然尽心尽力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只要监狱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运转,只要有迹象表明里面还有人活着,他就不会停下,因为这就是他诞生于世的意义——服务于人类,服从人们的吩咐。

从地球上来到火星,建设并定居在共和国基地的首批共和国公民有100人,他们中有些组成了伴侣并生下了殷火在内的32名“火二代”。当中最小的比殷火小了十多岁——为了方便跟地球统一时间,他们一直沿用地球日历,每隔一段时间就加一个“闰日”,保持与地球上的日期一致。

随着共和国基地内第一代火星居民的老去,殷火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座基地的最高领导者。其余人都恰如其分地叫他“大哥”,他也尽职尽责地担负起了维持基地运转和照顾弟弟妹妹们的责任。

在火星上,所有死者的遗体都是不容浪费的资源,必须冷冻保存起来,并在需要的时候重新投入生命维持系统的循环中去。长辈们说过,这样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被循环利用的遗体只能保留下一颗或几颗牙齿作为存档及纪念。殷火曾经问起过,在地球上人们是怎样处理死者的?长辈们给他讲了一些丧葬文化,并告诉他,地球的环境本身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生命维持系统,死尸在地球上无论被怎么处理,最终都会自然地回归到生物资源的大循环中去。但火星不行,火星的大气缺少星球磁场保护,重力也不够,对生命最重要的水在露天情况下,会被太阳风吹走,蒸发到茫茫宇宙中。所以在火星上,任何人的遗体都必须被妥善回收,否则就是在犯罪。

由于老人的不断病故,共和国基地的生物资源供应一度变得不太紧张了。可地球上的情况却在恶化。疫情肆虐长达十余年才得到控制,除了人力物力的损失,还有大量智力发育不良的婴儿降世。加上联邦企业拼力建设火星城邦造成的经济亏损,导致国际秩序濒临崩溃。共和国方面竭尽全力向自己的火星基地紧急供应了一批物资,要求共和国基地务必尽量节约使用,因为他们不得不暂停一段时间的航天发射,以便集中力量恢复国家经济,重建地球上的国际秩序。

接到共和国紧急供应的物资后不久,基地便得到地球上爆发世界大战的消息。这下,殷火更觉得回地球无望了。

地球回不去,火星联邦也联系不上,共和国基地完全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好在资源储备非常充足,只考虑循环利用中的损耗补充的话,至少撑上十年八年不是问题。可之后该怎么办呢?

有天,殷火在调整基地短波天气雷达频率设置的时候,偶然接收到一个无线电信号。这处天气雷达是共和国基地唯一的气象预报装置,用它可以发现远在视野范围外的火星尘暴,主要用来给外出人员作预警,防止有人在突然袭来的尘暴中迷路。

那个无线电信号自称是新火星联邦奥林匹斯气象站雅典娜广播台,高亢而清纯的外语女声令殷火不禁有些神往。自从收到信号以后,殷火就趁工作间隙,时不时地调到那个频道,了解一下同在火星的另一些人都在干啥。可惜火星大气稀薄,对无线电波的反射能力不强,信号很弱而且干扰很大,只能在天气状况良好的时候,才能清楚地听到只言片语。所以很长时间,殷火都没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当他终于靠积累弄懂了广播内容的时候,却大吃一惊。

事情重大,他真的需要找人商量一下了。

当时,长辈中尚有一位健在者——袁叔。首批定居火星的共和国公民中,这位袁叔的年龄最小,他在火星没有留下后代。殷火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六旬,严重的骨质疏松和慢性骨折使他只能长期卧床。

殷火告诉他,自己接到了从联邦基地那边发出的短波无线电讯号的事。袁叔不急不慢地分析到:“嗯,从这个电台名称上看,他们应该在火星的奥林匹斯山上建了个微波气象站,顺便也建了个高功率的广播电台。奥林匹斯山是火星的至高点,也是太阳系里最高的山峰,在那里建气象台的话,估计能掌握近半个火星的大气状况了。也难怪你能收到他们的广播信号了。不过可惜,以咱们那气象天线的发射功率,你要想跟他们通话是不可能的吧。还有,地球上的共和国跟联邦是敌对关系,尽管火星联邦单方面宣布与地球联邦脱离了关系,但我们并没有承认他们的独立地位,所以某种意义上,你现在可是在偷听敌台哦小火子。”

殷火知道袁叔喜欢开玩笑。他接着告诉袁叔,据他接收到的消息来看,联邦基地内部目前正在发生着激烈的矛盾,主要原因是他们那边的生物技术组在开发一种可以自由行走在火星表面的人造人,用来取代人类进行露天施工作业。但土木工程组的人们对此坚决反对,称其意在减少工程技术人员的高薪岗位,并严重违反科学伦理和社会道德。而据雅典娜电台的广播内容说,两方的对立情绪正在日益激化,所有人都只在为自己的权利和利益说话,形势非常严峻。

实际上,殷火真正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然条件那么好的地球发生了战争,而人才济济、资源储备充足的联邦基地局势也不乐观,甚至连他们这种难以长久维持生存条件的小基地都不如。那些地方明明是更加自由,更加富裕的啊。

袁叔大概猜得出殷火的想法,情绪激动地说道:“嘿,我早料到他们会有内讧这一天的。小火子,你知道吧,在地球上疫情闹得最凶的时候,共和国历来是防疫搞得最出色的地方。可是联邦那边呢,却不止一次地为了保护少数人的产业利益而放弃采取最严格的公共卫生防范措施。这次更好,他们居然直接抛下自己的同胞,只带着一百万所谓的精英跑到火星上来了。丢下绝大多数人面对风险,只顾自己跑路,这叫什么事儿啊?也就是他们的文化传统上有着方舟救命的情结,否则要搁咱们这种历史上强调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国家,这些自私的家伙根本来不到火星,在地球上就被人给撕碎了!”

稍稍喘口气,袁叔接着说:“地球上为什么会爆发战争?多半是因为联邦那边为建火星基地耗尽了民力财力,人们在疫情中生活艰难,政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靠发动战争来转移矛盾了呗。”

殷火也叹口气,说:“可是现在,宣布了独立的联邦为什么自己又闹起来了呢?”

袁叔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火子,你们这些在火星上出生的孩子啊,缺少复杂的社会交往经验,毕竟只见过基地里这区区百几十号人,大家自小就都相互熟悉,就像一家人一样,想找到个心仪的对象都难。就跟你说的一样,都是自家弟弟妹妹,怎么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殷火扁扁嘴,反正不是第一次被长辈这么数落了。

袁叔干笑两声,继续说:“其实啊,就跟联邦基地抛弃地球上的同胞们一样,他们内部也正在互相抛弃罢了。火星不是他们的方舟,咱们都很清楚,这里的资源极其匮乏,露天工作更是风险极大。像联邦基地那种超大规模的疯狂建设,很容易造成土木工程方面的人力短缺,短缺必然造成工程人员薪酬暴涨,拥有其他专业技能的人不可能不眼红,但他们就算改行恐怕也竞争不过经验丰富的职业工程人员,你猜他们会怎么办?”

“搞人造人?”

“不,是设法取消工程行业的必要性。他们在地球上曾经就是这么对付底层工人的,用大量的智能机器人取代低端岗位,却不考虑给被取代的人们安排出路。但在火星上,基础设施不足,环境复杂恶劣,工程量又非常大,智能机器人的产量和性能都很难在短期内填补需求缺口。结果嘛,很显然,他们想出了人造人这招儿。让火星环境适应人类生存很难,看来,他们证明了把人改造得能适应火星环境会更容易些。如果他们的矛盾真像你听说的那么尖锐的话,那这人造人项目大概是即将成功了,否则他们中的土木工程团体是没必要那么激烈地反对的。”

殷火很早就知道,共和国基地的老人们对联邦的看法普遍很差。他在能用卫星网络的期间,了解过一些联邦的文化和思想,从内心说,他其实更能认同和理解那边的一些观念。

从袁叔的房间离开前,殷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以后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毁于战火,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接受来自联邦基地的帮助呢?”

袁叔沉吟了许久,眼望天花板:“我不认为你的假设会成真,我甚至可以断言联邦基地早晚会毁在他们自己的手里。但你记住,做决定的永远是当时活着的人,千万不要让死人的意志主导了你的判断!”

那之后不久,袁叔便去世了。随即,联邦基地的无线电信号也消失了。地球方面的联络也中断了几年,幸而又恢复了。

D

载着满满一车搜集来的可回收资源,毕奇回到轨道电动机车站外面的露天仓库。仓库原本应由智能机器人管理,但那些铁疙瘩早在人类失序后没几年,便不再动弹了。毕奇曾试着想要维修其中一台,也好给自己添个帮手,却发现里面的精密核心部件损坏太多,根本无从下手。

于是,他只好自己把这些有用的垃圾都一件件地分类整理好。这边是有机物质的储备,那边是含水量较高的物品,上面是没用完的燃料和稀有气体储蓄瓶,下面则是一些基本完好的金属制品和构件。而在仓库的另一角,还有毕奇给自己收藏的很多自我维护用品。他知道自己可能来不及用完所有这些东西,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被关在峡谷监狱里的主人们,所剩的时间应该都不是很多了。即便如此他也得继续这么干下去,这是驱动他生存活动的唯一理由,他不会考虑别的任何多余的问题,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倘若他有自由,那么这就是他的全部自由,如果他有信仰,那么这便是他的绝对信仰。

在仓库里码放好今天的全部收获,毕奇竟又不由自主地作了个伸懒腰的动作,他为此感到很烦躁,之前他都是长时间静止不动再恢复活动后才会出现这情况的。他许是觉得自己可能是需要吃点东西了,便走到仓库的一个角落里,拣出一袋干便,撕开袋子吃了起来。

那些干便来自于某处被毁坏的废物处理场,毕奇在里面发现了很多没能处理完的待循环粪便。这些大多是人类粪便,都经过了干燥和灭菌处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等待作为肥料用于植物栽培和生化转变。对于毕奇来说,这些干便正巧能很好地为他补充身体所需的碳、氮、硫、磷等多种营养元素,而且不用担心细菌感染和消化不良。尽管对主人们所在监狱的生命维持系统来说,干便也可以作为有机质资源补充成分,但毕奇囤积的尸体和其它相关物资已是绰绰有余,这些意外的收获就可以自己留用了。

吃完一袋干便,毕奇感觉身体还是有点不太对劲。他想了想,取出今天刚找到的那只容纳着完整死猫的宠物火星装,犹豫好久,最终没敢打开它吸掉里面的粘稠液体。他必须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还是让生命维持系统的超高温蒸发提取器来对付这只死猫吧,里面不定有多少奇怪的变异细菌呢。打定主意后,毕奇又顺手从一张来自图书馆服务器上拆下来的硬盘中,拷贝了一些书目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电子书阅览眼镜里,准备用于消磨掉返程旅途和漫漫长夜的无聊时光。

随后,毕奇把火星自行车重新放回轨道站的充电台上,确认充电器开始工作。接着,他登上电动机车,照例开启车载电脑,系好安全带,却并没有戴上阅览眼镜。因为此时,太阳已接近火星地平线,远处,浅蓝的落日光辉透过暗红的扬尘映入眼帘,毕奇很喜欢这幅景象。

多年来,如非意外,他一般都会赶在这样的落日景色中返回峡谷过夜,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峡谷里的夜晚稍微暖和一点,也许是因为峡谷的岩缝中更容易栖身躲避随时刮起的火星风暴,也许是因为峡谷离监狱里的主人们更近,也许是因为峡谷离以前生活在联邦基地里那些不喜欢看到毕奇的人们更远。反正,毕奇一直以来,都把监狱附近的那片峡谷当成了自己的家。

自从袁叔去世后,共和国基地里的所有决策,就全都靠殷火做出,其他人只是提出意见或汇报情况,从来没有擅自做主和坚持己见的情况。这令殷火觉得很不对劲,因为他既从长辈们那里得到过不能搞“一言堂”的告诫,又在联邦基地的网络里经常看到过对独裁和专制的警惕与批判。他时常暗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当好了一个大哥?还是说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统治弟弟妹妹们的君主?后一种可能性有时会让他觉得非常灰心丧气。

尽管从上代的百人减少到第二代的三十几人,但基地里定期举办全体成员民主生活会的习惯还是沿袭了下来。殷火曾多次在全体开会时提出,对基地的主管机制进行改进,也弄个小型的决策团体,或者大家轮流做决策主管,不要让他总是一个人说了算。可是,那提议从来没得到过任何响应。

殷火也问过大家,为什么对他那么信任?得到的答案基本一致:你是大哥,我们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有时也有不同的回答,比如“你是咱们基地唯一一个精通所有岗位和任务的人”、“长辈们还在的时候就是让你带领我们学习和玩耍的啊”、“你是火星长子,长辈们说过即使在地球上你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我们当中从来只由你在负责跟地球联络,地球方面也认定我们基地的联络人就是你,对我们来说,你就是地球,对地球来说,你就是火星”。

无论怎样,殷火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绝对没有被卸下来的可能,连想要减轻一点都做不到。整个共和国火星基地从他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要压在他这个长子的头上,直到地球上的共和国如同承诺的那样,把他们这些火二代接回去为止。可是,那一天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说殷火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在内心对远在地球的共和国抱有一丝疑虑的话,那件事的发生,则让这丝疑虑变成了难以释怀的怨恨。

那是在殷火43岁的时候,地球上的世界大战刚刚尘埃落定,共和国基地与地球上共和国的通讯刚恢复不久。本来,殷火挺高兴的,因为疫情和战争终于都结束了,共和国预计将在十年后派出新的火星开拓团队,届时长期驻守共和国火星基地里的人们,会被安排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他们从未踏足过的地球故乡。

然而,殷火的心情才刚轻松了没几天,基地里居然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共和国基地年龄最小的三个火二代是两男一女:赵蓝阳、李赤和王丹尘。其中,赵蓝阳跟李赤都喜欢王丹尘,最后王丹尘选择了要与李赤结为伴侣。剩下的赵蓝阳性格比较别扭、沉闷,但检修电子器件的技术很好,做事认真到有些执拗的程度。

殷火早就注意到了失恋后的赵蓝阳逐渐变得不太正常,这个小兄弟似乎一直接受不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在一起的事实。不过刚开始时他的表现并不明显,作为大哥,殷火也不好过多干预感情问题。后来,当有人告诉他,赵蓝阳似乎有自残倾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情况严重了。

那些年,地球上大战正酣,对火星发出的联络信息几无回应,想要求得心理学相关专业知识和软件方面的支持完全不可能。殷火虽然也从长辈们那里学到过一点心理辅导的知识,却只懂皮毛,况且赵蓝阳和其他同辈们一样,对殷火这个大哥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很不利于心理疏导。尽管如此,殷火还是不遗余力地尝试帮助赵蓝阳走出心理阴影,也多次让赵蓝阳的同胞姐姐,及另外几位与其关系要好的兄弟姐妹留意其行为,尽量保护好,别让他出什么事情。

本来,殷火以为几年过去,赵蓝阳的内心应该已经放下了。万没想到,就在与地球方面重新恢复联系后不久,赵蓝阳便在一次偶然的口角中,用测电笔刺穿了李赤的喉咙。

事情发生后,殷火不得不临时把赵蓝阳关了起来,并与其进行了交谈。殷火印象最深的,就是赵蓝阳哭着对他说:“大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你说过,我应该忘掉这段感情,如果将来回到地球,我可以见到很多很多的好姑娘,可以离开他们两个远远的。但我等不下去了!咱们这基地就这么大点地方,总共就咱们几十号人,几乎天天都能碰到他们,天天都像在往我心上撒盐,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对赵蓝阳的处理,悲伤而又愤怒的王丹尘坚决要求严惩。赵蓝阳的亲姐姐赵红岩则抽噎着为自己弟弟辩护:“李赤已经死了。难道非得再搭上一条命不可吗?”其他人则沉默不语地看着殷火。

实际上,殷火非常清楚赵蓝阳必然面对的处罚。共和国基地里根本没有可供长期监禁犯人的条件,杀人事大,不严格处理绝对不行。何况,赵蓝阳的行为表明他已经无法再被信任,无论哪天,只要他被放出来,王丹尘的安全都会受到很大威胁。而且,基地里其他人心里也都在权衡着,看他这大哥是否能够贯彻长辈们“杀人偿命”的教诲,倘若他放弃了坚守罪与罚的对应,以后还会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可是,殷火太不愿意做出这个判决了。他只是个大哥,他也只想当个大哥,他不想成为一名执掌生杀大权的独裁者。他不想仅凭自己的意志来决定他人的命运,哪怕他可以那么做,甚至理所应当只能由他做。

抱着一线希望,他把案件经过和基地面临的情况向地球方面做了汇报,请求共和国司法部门对杀人者赵蓝阳作出裁夺。然而,来自地球的回信却令他失望至极:“殷火同志,你作为共和国火星基地负责人,有权代行一切刑罚职能,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法律都将予以支持。”

哪怕那回复其实并不意外,毕竟远在地球的共和国司法体系对火星发生的案件实在是鞭长莫及。但悲痛至极的殷火还是把自己的无奈,转化成了对遥远地球的怨恨。他们不仅长时间把自己抛在这荒凉的星球上,还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成为一名危险的暴君。

在殷火的不情愿中,时间一天天地流逝,基地内的空气也随之一天天变得更加沉重,连基本的日常工作都开始受到影响。被关在狭窄居室内的赵蓝阳更是在悔恨中频繁地情绪崩溃,哭喊着求死,那声音更令所有人心慌不安。

殷火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这天,殷火亲自拿着宇航服去找赵蓝阳,让他穿上跟自己一块儿上山洞收水。

共和国基地坐落在一处特殊的陨石坑中,陨石坑下面隐藏着火星早期形成的溶洞。上代基地建设者们打开了几个通往溶洞的隧道,往里面放入了很多能够自我增殖的机器蚯蚓。这种机器蚯蚓由纳米材料构造,可以在坚硬的岩石和松散的沙土中钻洞,同时把石头和沙子中的结晶水分子收集在体内,形成外面包裹着致密硅膜的含水颗粒。每过一段时间,机器蚯蚓就会把含水颗粒排出到投放它们的地方附近,共和国火星基地的生命维持用水,在循环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基本就是靠这些机器蚯蚓来补充的。哪怕那些古早的溶洞比地球上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上几倍,也还是能定期从中收到些水资源的。

收水的工作并不困难,也没有危险,只要开着火星车把一些经过特殊编程的智能飞行器放到通往溶洞的隧道口就行。飞行器能自动扫描含水果然表面的反光光谱,然后用吸附器进行收集。因为火星经常刮尘暴,隧道口离基地有段距离,缺少开阔地段导航的智能飞行器很容易走丢,所以每次都得有人来收水。

赵蓝阳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放出来收水,还是在傍晚的时候。当他发觉殷火没有把火星车开向隧道口,而是驶向了陨石坑边沿的时候,他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走到陨石坑外面,殷火从车上下来,随便坐到地上,对赵蓝阳说:“来,陪我看会儿落日吧。”

赵蓝阳顺从地坐到殷火旁边,望着浮在红色扬尘中的蓝色太阳,平静地问道:“大哥,我回不去了吧?”

殷火缓缓说道:“是的。你的氧气瓶里没灌多少氧气,你头盔上显示的数字是假的。你大概还剩下几分钟时间。你还记得林姨那时候吧,很快的。”

林姨是上代共和国基地成员,因不堪晚期癌症折磨,在没有强效止痛药的情况下,最终用吸入过量二氧化碳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基地里没有执行死刑的场地和工具,这是殷火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他甚至想着,如果赵蓝阳拼命反抗的话,他这个当大哥的万一压制不住,就只能与其同归于尽了。无论如何,即使再杀掉殷火,抢到氧气,基地里的人也不会允许赵蓝阳活下去的。

但赵蓝阳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只是幽幽地说:“大哥,我要是变成了鬼魂,还能回到地球吗?我可是在火星出生的,还是个杀人犯啊。”

殷火不假思索地回:“放心吧,兄弟。不管你犯了什么罪,也不管你变成什么,只要你愿意跟着我,我总有一天会带你回地球的。我是你大哥,永远都是,我不会抛弃你的。”

戴着宇航头盔按说不该流泪,可当拖着赵蓝阳遗体返回基地的殷火摘下头盔时,两只眼睛还是哭得通红。他对基地里的所有人宣布,赵蓝阳死于二氧化碳中毒。然后,他又说:“请大家记着,王丹尘和赵红岩,你们两位以后不要有任何机会单独呆在一起。”

E

回到峡谷时,毕奇感觉自己的身体非常不舒服,肢体沉重而呆滞,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走到关押主人们的监狱旁,进入生命维持循环系统的维护小屋中,把装着死猫的宠物火星服打开,将里面的粘液和骨殖倒入系统补充机构的预处理装置。根据最近一段时间的循环损耗情况估计,经过这次补充,监狱维生系统应该至少能良好地运行上好几天了。

接着,毕奇一摇三晃地走向离监狱几十米远的一个洞穴。那洞穴是火星上古时期地下暗河冲刷出的河道,已经跟这个星球同时干涸了几十亿年了。但即使是这样,经人工改造过的纳米真菌,依然能用它无数条不断延伸的细密菌丝,从石缝和土粒中榨出水来。

洞中已经积攒了很多表面包裹着硅膜的水蘑菇了。本来,监狱里所需的补充用水都要靠这些蘑菇的,可由于毕奇的勤劳,基本没用上过,他向来都优先使用从远方基地里收集来的水分,而把这些蘑菇当成备用资源储存起来。如今看来,为了试着让自己恢复活力,他必须得利用一下储备资源了。

说是“水蘑菇”,其实里面的含水量并不大,比地球上自然生长的蘑菇要差远了。可没关系,毕奇的肠胃早就被设计成了生化版的资源萃取器,能从最差劲的食物中把所需营养全部吸收出来。连续吃掉了十多个拳头大小的蘑菇之后,毕奇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气力。

他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对缺水的耐受力不该这么差的。况且他的尾巴里明明还存蓄着很多能量,为什么自己的行动能力刚刚竟下降得那么厉害?

正愁苦间,毕奇忽然听到洞外峡谷中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不是日常听到的风声和落尘拍打谷壁的哗哗声,那是一种久没听到过的——无人机的声音!难道,消失了近二十的基地人类又回来了?

尽管夜晚才刚刚降临,火星那稀薄大气的温度已经开始飞速下降,毕奇的保温膜被遗落在了峡谷电梯处,这使他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他迟疑地向着洞外移动,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查看情况,没想到正被四下搜索的无人机探照灯照在脑袋上。顾不得被强光晃花了的眼睛,毕奇颇感不好意思地站直身体,对着无人机挥挥他的四只大手。

无人机像是被突然出现的毕奇吓呆了,对着他照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往他身后的山洞里扫了一下,这才转向别的地方。毕奇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反正他厚实坚硬的脸皮是做不出任何表情的,他也不清楚这架无人机对他和被关在监狱里的主人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总之,毕奇决定先去取回他的保温膜,像往常一样找地方过了夜再说。

历经十年的世界大战,地球上的核动力脉冲发动机技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战后这种战时应用在智能洲际导弹和长程滞空作战平台上的动力机构,很快被转移到了民用航天领域。得益于此,共和国火星基地在与地球恢复联络后的十年间,陆续收到了大批来自地球的给养、材料和工程装备。等到第十年头上,地球上更是派来了一支300多人组成的开拓建设团队,目标就是在接下来的两年间,扩建基地居住区、完成返程飞船发射台,并且要在火星极地初步建成新的基地,用于开采甲烷冰,作为燃料及化工原料使用。

殷火等原驻基地的成员,自然得配合完成这些重要任务,因为两年后,将会又有一万人以上的建设者从地球上赶到。预计六到八年的时间内,共和国基地就会变成一座规模超过新火星联邦鼎盛期的火星大都市,可容纳常驻人口超过一百万。不过,按照地球方面的计划,共和国基地原驻的火二代们,可于两年后利用初步建成的返程飞船发射台回归地球,当然具体情况得以每个出生在火星上的人们的意愿而定。

先期就计划进行交流的时候,殷火便跟基地里的所有成员征询了意见。殷火本人按地球方面的要求是必须要回去的,毕竟他是出生在火星的代表人物,包括初代火星基地建设者们的遗物交付、安葬、纪念等活动,都少不了他的出席。尽管以他现在54岁的年龄看,以后能再次从地球回到火星的机会不大了,虽然他们的身体相比上代长辈更加适应了火星的环境,可低重力和较强的宇宙射线依然对健康产生了明显的不利影响。返回地球后,能不能顺利适应地球环境都是未知数,年轻一些的人还好,能相对乐观些,可殷火这位长子,早已不复青春。

共和国基地里其他人对回到地球的态度基本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无所谓,就跟着大哥走,大哥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还有一种是结成伴侣并且有了“火三代”的,他们为了下一代的生活和见识考虑,还是非常确定想要尽快回到地球的。另外,也有两人表示不打算回地球,要留在火星继续建设基地。

如果只有他们这些人的话,其实怎样都好,可要与来自地球的人们长期相处合作,问题就凸显了出来。来自地球的300余人刚下飞船,便与上前接应的基地原成员发生了误会——居然有人指着初次见面的地球共和国人员,脱口而出:“小偷!”

接应现场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殷火看了一眼被指为小偷的人,赶忙表示这事儿以后慢慢解释,先安置好了再说。原来,十数年前,火星基地与地球联络中断期间,有一次,离共和国基地约500公里的地方有颗陨石坠落,殷火亲自带人前去进行天体调查,这是火星基地的常规任务之一。就在殷火离开基地的几天时间里,有辆重型联邦火星车抵达共和国基地,上面还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联邦人。

除了殷火之外,基地里其他人的外语水平都不怎么好,与两个联邦人的交流并不顺利,互相基本没弄懂对方想表达什么。即使这样,共和国基地还是让联邦人住了一天,可不成想,两个联邦人第二天一大早便不告而别,还随手带走了一些生活物资。从没跟外人打过交道的共和国基地火二代们,对这件事情十分恼火,于是在当事的那些人心里,联邦人高鼻深目的长相,就与偷窃联系在了一起。由于此事发生得极其偶然,殷火又不甚清楚具体的情形,丢失物资不算很多,加上当时还没法跟地球取得联系,所以就没有向地球方面进行过汇报。

做完解释,殷火对被冤枉成小偷的那人致歉道:“想必兄弟是来自共和国西部省份的人吧?实在抱歉,我们这些人与其说是在外星基地,其实更像是在某个与世隔绝的乡村。长年以来,我们消息闭塞、通讯不畅,跟乡巴佬也没什么区别。希望你千万别介意,就把我们当成乡巴佬就好。”

被冤枉者一时哭笑不得:“没关系,我在地球上也时不时会被当成外国人,但被当成小偷还是第一次啊。您不必这么客气,都是共和国兄弟,我不会在意这个小误会的。”

带领300人队伍的队长,是名泼辣干练的30来岁女性,她此时站出来说:“没错,既然来到火星,大家就都是兄弟姊妹。殷大哥,您是大名鼎鼎的共和国火星长子,支撑着整个共和国基地几十年,功勋卓著。从现在起,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哥,不用那么见外。什么乡巴佬啊的,在火星这个村庄里,我们都是乡巴佬,大家说对不对?”

话虽那么说,但在日后的交往中,火二代们与地球人之间的差异造成的不协调问题还是层出不穷。殷火不得不与来自地球的队长谭德燕加强协作,设法消灭各种矛盾。一天天下来,殷火渐渐生出了忧虑,他深刻体验到了以前长辈们说他们“没经历过复杂的社会交往”是什么意思。某天闲暇时,他不禁问谭队长:“你说,真到了地球上,我和我这些弟弟妹妹们,能适应那种社会环境吗?”

谭队长倒是胸有成竹地劝慰他:“大哥,你别乱想,事情没那么困难。等你们回到地球,会有专人帮助你们安排生活和工作的,不会有问题。知道么?咱们共和国有个叫冷湖的小镇,地形地貌跟火星非常相似,我们和第一代火星开拓者,也就是你们的父母长辈们,都是在那里接受专业培训的。如果你们愿意,将来就可以在那里源源不断地培训新的火星建设者,你们的经验丰富、功底扎实,肯定比培训我们的那些老师们强多了。或者,你们要觉得忘不了火星,就再回来嘛,反正以后每两年就会有一趟地火间的往返航班,方便得很。再说,就算你们什么都不想做,国家也不会亏待你们的,毕竟你们和初代火星开拓者们一起,坚守共和国基地数十年,这功劳怎么补偿都不为过啊。”

补偿不补偿的,殷火没想过,他想的最多的,其实是那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自由生活。他从小就向往着那种不用背负沉重的责任,可以随心所欲地远行和冒险的生活,那种在曾经的联邦基地网络中听说过的生活。

提到联邦基地,殷火问过谭德燕,共和国是否有接手联邦基地的打算?早在地球开拓队到达之前,地球方面就已经用行星际火箭把新一代抗太阳风人造卫星打到火星轨道,并组建了集通讯、遥感、定位、导航于一体的卫星网络。殷火他们先期通过卫星观察了联邦基地的情况,简直惨不忍睹。

表面上,联邦基地已经全无人类活动迹象,只剩下几大片残骸和遗迹。即使过了二十年,也还能清晰看出,他们的那场内战打得有多么激烈。殷火甚至从几处显著的痕迹中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有核弹,而且还在自己基地内使用了核弹。

关于核弹,谭德燕解释过,等基地扩大到一定规模后,共和国这边也是要配备核弹的。毕竟火星大气能够提供的保护性太差,稍大一点的陨石都有坠落到地表的可能,基地面积上去的话,被陨石砸中的概率太大了,必须得有反陨石的安全设备。但无论如何,在自己的基地内使用核弹,都是太疯狂的行为。

谭德燕在查看了相关卫星照片后,认为殷火的判断没错,联邦基地确实被他们自己的核弹炸过。她问殷火:“你们当年没觉察到有异常的星体震动吗?”殷火回忆了下,好像的确测到过一连串的星体表面震波,不过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是核爆,他当时只认为是被太阳风摧毁的火星人造卫星可能连续坠落到火星上了。

至于联邦基地的处置,谭队长说,虽然地球上的联邦在主动挑起战争后被共和国击败,但联邦这个国家还是存在的,加上共和国从来没有承认新火星联邦的独立地位,所以就算联邦方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火星,火星上的联邦基地也还是属于联邦的所有物。来火星之前,谭队长得到的指令是,除非火星联邦基地内有人发起联络或求助信号,否则不要接触联邦基地区域,以免引发国际纠纷。

这天,共和国基地所在区域又刮起了遮天蔽日的尘暴。殷火和谭德燕正在不同的地方干活儿,却被卫星遥感组的通讯叫到了一起,说有重要事情报告。

据遥感组的人介绍,他们在利用卫星探查火星表面矿产分布情况的时候,顺便让计算机对联邦基地遗迹进行了高精度扫描分析,意外发现在联邦基地几大建筑群的东南角,水手大峡谷西部起始点附近,疑似有细微的人类活动痕迹。确认卫星图片真的拍到了奇怪的车辆移动影像之后,他们又派出无人机前往探查。结果竟发现了一个长有四条手臂的类人生物,那生物能不携带任何装备在火星表面移动,表皮苍白、没有鼻子,两足行走,还拖着条尾巴。更诡异的是,那生物并不害怕无人机,反而友好地冲着无人机挥手,神似被突然拍进重要节目镜头的路人。

看过无人机传回的影像及详细探查报告,谭德燕问殷火:“这就是你以前从他们广播中听说的那种,能在火星表面无阻碍工作的人造人吗?”

殷火点点头:“很有可能。但我也没见过,最好是派人过去看一下。你觉得,他挥手的动作,能算是在向我们主动联络或求助吗?”

谭德燕惊讶地说:“你不会是打算去会会那东西吧?就算挥手的确是种联络或求助姿态,可那东西……它是人吗?”

殷火笑了:“火星人,或火星人造人,管他是什么。反正我早就想去联邦基地转转了,这正好是个机会,你说呢?”

“能实地考察一下当然是好,但你得考虑潜在的危险性啊。如果联邦基地就是因为那东西才起了内讧,并最终走向了毁灭的话,为什么还有一只活到了现在?另外,你看那东西比人还高,我们现在又没有什么武器,万一它对人类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友好,该怎么办?”

“我猜不是有一只活到了现在,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么一只。你来看——”殷火接过遥感组成员手中的电脑,翻查起无人机摄录的影像资料,“峡谷里这处大型人工建筑上,写明了这是一所大监狱,附近又没有找到别的可以让人居住的地方。而这个四只手的家伙,如果一直在这里徘徊了二十年的话,那他唯一的理由,就只能是在等待或照顾着被关在这监狱里的什么人。”

殷火停了下,接着说:“我听说,联邦方面有个习惯,就是他们不喜欢死刑,是吧?无论犯下多么严重罪行的人,都很少被判死刑的。所以我估计,咱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人造人实验的样品,而这个样品有很强的追随主人的习性,至于他的主人,有很大可能被人关进了那所监狱里。于是,他便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在千方百计地维护着监狱的维生系统运转,同时等待着他的主人从里面出来。”

谭德燕一手托着下巴:“照你这么说,那监狱里很可能至今还关押着当年搞人造人的联邦生物技术组的科学家?”

殷火叹气道:“在火星生活,基本就像坐监狱,只要一个居住点里不放置宇航服或火星服,那里面的人就插翅难飞。只要有人在外面不停地往生命维持系统里补充损耗,那里面的人即使终年不见天日,也完全有可能像我们这些火二代一样,安安稳稳地活上几十年的。”

“唔,真这样的话,咱们确实得赶紧去查看一下了。可是,大哥啊,你难道没看过科幻故事么?电影和小说都好,不是经常有那种外星异形突然袭击人的情节么?”

殷火笑了:“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小燕。火星上没有异形,我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这点我敢保证,那东西绝对是人造的。当然,他有可能是机器人,那样的话,他的程序里应该设置了不能伤人的保险。不过红外影像表明他更可能是个生物体,如果那样,他没带呼吸设备,新陈代谢就只能以厌氧方式进行。你知道,厌氧方式的供能效率是远差于有氧方式的,所以只要不被很多那种东西围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应该就不是人类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没有更多的了?”

“附近唯一的山洞,就是那东西出现的那个山洞。无人机已经扫描到了,里面几乎遍地都是蘑菇,连下脚地方都没有。那种蘑菇应该是类似于咱们的机器蚯蚓的联邦汲水工具吧,我听说好像比咱们的蚯蚓的效率还要高。事实很明显,人家进洞只是为了采蘑菇的,给监狱补水,或者自己吃。你看他那样子,显然是在干活时被咱们的无人机的声音吸引出来的。他不害怕无人机,因为他早就见过并熟悉这些人造物品,也理应熟悉人类的。”

谭德燕点点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好奇是怎么回事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我陪你一块儿。”

殷火心算了一下:“咱们这儿现在是下午,距离八千公里,火星飞机得飞四个小时。如果现在动身,赶到那边刚好是早上,咱们能有一整天时间调查。怎么样?”

谭队长也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走!”

依靠卫星系统导航,火星飞机可以实现自动驾驶,殷火和谭德燕便利用在路上的几个小时养精蓄锐,抓紧时间睡了一觉,攒足精神应对各种可能遭遇到的情况。等他们顺利降落在联邦基地建造的峡谷大监狱门前的时候,新一天的太阳刚好照进峡谷。

两人走下飞机四下查看,突然发现无人机拍到的四手怪物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如果不是天气转好沙尘停息,身披暗红色保温膜的那东西站在几十米外还真容易被当成是块石头。谭德燕明显有点紧张,不由得往飞机方向退了一步。

殷火见状,用近场通话器对她说:“你先待在这儿,我过去试试能不能用什么方式跟他沟通,如果事情有什么不对,你就先上飞机,以防万一。”

四手怪物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就也迈步迎面走了上去,却被殷火用手势制止。等两方距离只剩几米远的时候,四手怪物举起左侧上边的一只手作出打招呼的动作,同时发出声音说道:“你好。”

正琢磨下面该打什么手势的殷火愣了一下,他穿着的新式火星服跟以前的宇航服不同,头盔并不完全隔音,所以他听到了那东西在说话。火星上空气太过稀薄,传声效果很差,加上四手怪物的声音与人声不太一样,听起来不是由呼气振动声带发声,而是通过肌肉振动摩擦发声的,音色更接近虫鸣,还带点金属的味道。不过,殷火还是听出了那句简单的联邦语中用来打招呼的单词。

调整火星服的外景拾音器,并将之与近场通话相接,以令身后的谭队长也能清楚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然后再打开火星服头盔的对外扩音器,调整好音量后,殷火用联邦语才开口问道:“你好。请问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怪物答:“我是新火星联邦生物技术组人造人项目一期实验原型产品,火星自由工作者,我的名字叫‘毕奇’。我的任务是负责维护新火星联邦水手峡谷大监狱生命维持系统的正常运转,确保被关在里面的我的创造者和主人们能有条件存活。”

谭德燕不禁说道:“嘿,大哥,跟你预料的一模一样啊。没想到这东西居然会说话。”

殷火接着对面前自称毕奇的人造人说:“那么,你知道监狱的钥匙在哪儿吗?或者,新火星联邦现在还有人居住吗?除了这座监狱之外?”

“监狱的门只能从外面打开,在大门右侧被落尘掩盖的地方有操作面板,输入密码就可以与监狱内部通话或者进出。不过,我只知道通话密码,但我并没有与在押人员进行通话的授权。至于峡谷外面的新火星联邦,我最后一次看到有人活动,大概是在7个火星年之前了。”说到这儿,毕奇明显犹豫了一下,“呃……你们是从地球来的人类吗?”

殷火随口答道:“我是在火星出生的人类,但不是在联邦这里。她——”他回身指了指谭德燕,“她是从地球来的。这很重要吗?”

毕奇有点不好意思:“不,只是我必须接受所有人类的指示,按照优先级,我的主人们的权限是最高的,可现在我被禁止主动与他们对话了。下面,除了新火星联邦以外,就是要以地球人的命令为优先了。但如果你们是一起的,那就无所谓了,只要有地球人在场就好。”

说话间,谭队长已经从厚厚的火星沙尘下,扒出了监狱系统的操作面板。她示意殷火问出通话密码,输入后询问:“喂,喂,里面有人吗?”

许久,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谁?谁在外面?”

谭德燕回复:“我是从共和国火星基地来的。请问里面总共有多少人?”

“只剩下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死了,用不了多久,我也会死的。等等,你说你是从共和国基地来的?那不可能。距离这么远,你们怎么过来的?”

“哦,是这样。我是前不久从地球上过来的,我们正在扩建我们的火星居住区。鉴于联邦基地已经很久没与外界发生联系,我们过来查看一下。”

“共和国在扩建自己的火星基地啊,那看来在地球上的那场战争,是联邦方面输掉了啊。也难怪,公司方面通过金融渠道吸走了联邦的大部分财富用来建设新火星联邦,地球上的那个旧联邦几乎被抽干了,输也很正常。那么,你们能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吗?”

谭德燕想了想,问道:“在那之前,能先请问下你是谁么?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哦,对了,你们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里面的人大致把联邦基地内战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基本与殷火早年从广播里收听到的情况一样。那人自称约翰·霍顿,是在地球爆发疫情期间抵达火星的联邦生化学者,后任新火星联邦生物技术组研究员,他们进行的一项旨在减少火星基建工程中人员露天活动需求的人造人项目,遭到了广泛的反对和抗议,但对基地拥有所有权的科技公司高层却对该项目非常支持。“最后,那些缺少武器的反对者们,居然用打陨石的核弹,把公司高层居住区连同物资储备仓库一起炸掉了。那些蠢货们,真把火星当地球了,以为随便胡闹都能活得下去。新火星联邦这艘诺亚方舟就此沉没,而我们生物技术组的人,也全部被关在了这里。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打不打算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啊?我知道你们共和国不承认新火星联邦的独立,理论上我可能还是你们的敌人,但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了吧。你们来这里调查究竟是想干什么?如果是搜寻战利品的话,我对你们还是有用的,至少我知道哪些地方可能还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

看得出,里面那人的求生欲望十分强烈。谭队长叹口气:“我们不是来找什么战利品的。你放心,我们会尽力把你救出来的,但首先……你在里面有能穿着出来的火星衣或者宇航服吗?还有,呃……你知道这监狱的门要怎么打开吗?”

里面人的声音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这里面除了该死的食物培养舱和水管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至于监狱的门,据我所知,这座监狱根本没有竣工,自动防卫武器都没有安装,门禁系统应该也不完善,你们不能试着黑掉大门的操作系统么?”

谭德燕望向殷火:“大哥,你会破译密码么?”

殷火站在原地摊开双手,表示他对联邦的安保系统密码一无所知,如果是共和国基地的系统,即使丢失了密码他也有办法处理。他又向身边的毕奇确认:“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开监狱大门吧?”

毕奇摇摇头,说自己从不撒谎。

谭德燕队长无奈,只得向共和国基地的电脑技术人员呼叫支援,为防万一,她还吩咐工程、医疗、保安等方面各派一组人前来支援。呼叫完毕,谭队长继续跟监狱里的霍顿先生通话:“我刚刚已经呼叫了相关技术支援,他们几个小时后才能赶到。你能详细说说,你们的那个人造人项目吗?”

“怎么,你们也对这个感兴趣?说来你们也意识到了吧,在火星搞基础建设,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经济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根本支付不起高昂的工人工资。另外,火星表面露天环境的宇宙射线也是很厉害的。要是有了人造人,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里面的那个约翰不知道,共和国的新型火星服已经解决了隔绝宇宙射线的问题,而且现阶段施工人员都是按计划经济方式为开拓火星居住空间贡献劳动的,不存在市场议价导致的劳资纠纷。所以不管以后怎么样,起码目前来说,谭队长真的对人造人项目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人造人本身:“不好意思,我是想问,你们的人造人项目是成功了吧?”

里面的人有点莫名其妙:“对啊,如果你们在周围搜索一下的话,应该能找到一个长着四只手臂、有条大尾巴、还没有鼻子的奇怪家伙。这么久了,应该只有那东西才能从外部一直维持这监狱的运转了。不过算起来,它的设计寿命大约也快到期了,现在它肯定还没死,因为我发现就在昨天,监狱的循环系统里还被加了水的。你们要能找到它的话,可以留意下它是不是会做出伸懒腰的动作,那个动作表示,它的各项身体机能将要快速退化了。”

谭德燕如释重负:“没错,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就是靠它才找到这里的。它说自己叫‘毕奇’。”

“毕奇啊,那是它智能语音芯片的名字。你们知道的吧,特斯特科技公司最著名的人工智能名叫艾奇。我们把艾奇改造成可植入式人工智能对话芯片,取名毕奇。这只是第一代实验机,原计划可能还会有西奇、帝奇、欸奇、菲奇……”

“等会儿……”谭德燕吃惊地打断,“你是说,它是个人工智能?”

“哦不,它的主体是基因工程产物,人工智能只是代替了它的大脑中的语言中枢,目的是为了让它能听懂人话。”约翰深吸一口气开始详细解释,“生物神经要构成语言中枢的话,会需要消耗很大的能量,凭无氧代谢很难支持得了。但情感和情绪等比较原始的神经中枢的话,代谢所需能量就比较小了,而这部分功能如果也用人工智能的方式实现,技术难度很大。于是,我们就把智能芯片植入到基因工程形成的情绪和情感中枢上,使得人造人既能有非常接近于人的情绪和情感表现,又能听懂人的语言,还不会违反人的命令。最重要的是,能耗小,极其适合在火星这种资源稀缺的环境中活动。”

“那么,它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它正式取名字。在它成长期间,因为长相酷似故事里那位著名的没鼻子邪恶魔法师,那魔法师由于太过恐怖,没人敢直呼其名而被称为‘神秘人’,所以我们就叫它‘神秘物’来着,就是神秘的动物吧。说实话,我们并不清楚智能芯片与情绪情感中枢长期结合的效果会如何,单就结果来看,起码坚持执行命令这点,效果不错。”

谭队长终于放心了:“好吧,等你出来后,打算怎么处理它呢?你现在想跟它说话吗?”

里面的人好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不不不……千万别让它跟我说话,我为了它被关了这么久,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你们要真不感兴趣的话,可以把它关掉。对了,它的人工智能芯片是可以从外部强行关闭的,之后它的整个神经和代谢系统都会陷入抑制状态并逐渐停滞,最终导致细胞全部凋亡。关闭控制器放在……该死,时间太久,我想不起来了。它在附近吗?如果在的话,它就能听到的,嘿,我命令你,带这些人去找到你的生命控制器!好了,它会带你们去的。”

殷火是从近场通话器中,通过谭德燕的转发听到那些话的。他吃惊地问毕奇:“离这么远,你能听到那边的声音?”

高大的人造人点点头,指着自己雷达天线似的圆形耳廓说:“我的听力非常好。而且我知道控制器在哪儿,随时可以带你们过去。甚至不需要乘坐飞行器,全程我都有交通工具。”

殷火愣住了,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人造人。

谭德燕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等了一分钟,就听到监狱里的约翰继续说道:“啊对了,你们需要注意,神秘物绝对不能进入富含氧气和气压适合人生存的场所,那样会令它的身体膨胀起来并爆开的。相信我,如果你们没有恶趣味的话,那场景肯定不会让人感觉舒适的,并且真的很难打扫。”

一边关闭头盔里的对外扩音器,殷火一边用手势示意毕奇原地等候,同时向谭队长方向走出几步,说:“小燕啊,我看要不咱们俩分开行动吧。你在这里跟待会儿赶来的支援队一起设法救出里面的约翰·霍顿。我呢,先跟人造人去找生命控制器。这样就不会浪费时间了,而且我估计放置生命控制器的地方还能找到些遗留的研究资料。你说过,地球上受疫情影响而出生的智力发育障碍的孩子有很多,这种人造人的智能芯片植入技术,没准儿能对纠正那些孩子们的缺陷有所帮助,你看呢?”

“嗯,我听说过,建造这个火星基地的特斯特科技公司,的确掌握着极其先进的生物芯片植入技术。但我还是觉得那人造人的言行有点不大对劲,谨慎起见,要不还是等支援队来了之后,我跟你一起去吧。”谭队长依旧对异形生物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哈,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况且,监狱里的人不是说了,他不想再见到这个生物了。可是,等他出来后,咱们再继续逗留在联邦基地就缺少合适的理由了啊。那个约翰是联邦人,这事儿肯定得通知联邦的,尽管联邦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火星,可他们应该不会喜欢我们翻动这些属于他们的东西的。即便以后他们回收了残存的技术资料,愿不愿跟咱们共享也是个问题。总之,现在时间宝贵,机会难得啊。咱们不能白费功夫,义务救人吧,该拿的战利品还是要尽早取到手的。”

“好吧,你多加小心了。”谭德燕只来得及匆忙回了一句,便听得监狱里面大嚷大叫的声音从操作面板的喇叭中传了出来——

“喂,外面还有人吗?你们还在吗?别扔不下我不管啊,求你们了!放我出去吧……我受够了培养舱里种出来的该死的土豆、萝卜和蘑菇,我要吃肉!我要喝酒、我要吸烟、我要抽大麻!我还要玩儿游戏,看美女,晒太阳……我要回地球!我要回地球!我要回去啊!求求你们了,怎样都行啊,把我放出去吧……”

这一通鬼哭狼嚎式的叫喊把谭德燕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只能拍拍自己的头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个机会插话道:“啊——,那个,霍顿先生你别激动啊,放心放心,我们不会不管你的。我们保证会尽力把你从里面弄出来的,只要再等几个小时,我们的支援队就快到了……”

等她安抚好监狱里的人时,殷火跟毕奇已经走出了近场通话的覆盖范围。

按照毕奇的指引,殷火跟随着他从峡谷电梯上升,直到坐上轨道电动机车出发,还顺从地扣上了安全带。整个过程中,殷火一言不发,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呃……请问,你跟那个来自地球的人类,你们是夫妻吗?”神秘物好像不愿意让自动行驶的机车上出现冷场的情况。

“不,我是在火星上出生的,以前根本不认识她。理论上她现在是我的领导,但我年纪比她大得多,她管我叫大哥。”殷火心说:在共和国基地,所有人都叫我大哥。

“嗯……那么,你为什么愿意单独跟我一起外出呢?”毕奇眨眨眼睛,问道。

殷火忍着笑:“因为,咱们两个都是诞生于火星啊,跟你在一起,我反而觉得比跟出生于地球的同类在一起更自在呢。”

虽然没有表情,但毕奇还是发出一阵笑声:“哈哈……看来你也是个怪人啊。”

殷火没有笑:“得了吧,伙计。特别强调你全程都有交通工具,不需要乘坐飞行器,你不如干脆直接说想让我单独跟你走一趟吧?好了,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毕奇连连摆动他的四只大手,以至于保温膜都从身上滑落:“不不,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只不过,我想在自己的最后时刻,能单独跟人聊聊天。”

殷火放松了一些:“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共和国火星基地的人啊。在我的命令优先级设置中,只有你们,在我正执行更高优先级命令的时候,可以不必理睬。而我现在正在执行一项更高优先级的任务,也就是说,在此期间,我可以不必对你言听计从,我们是平等的。”

殷火恍然大悟:“明白了。只要你在执行联邦基地方面交待的任务,那么我们共和国基地的人就不能再影响你的行动了,也无权对你下达任何命令,哪怕你的基本设置中,有‘服从所有人类命令’这一条。只有我们联邦基地的人能被你当成敌人,其他任何人都只能是你的主人。”

毕奇点点头:“对,你可以成为我的敌人,或者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我现在可以自由决定是服从你,还是拒绝你。”

殷火真的笑了:“看来,人工智能芯片并没能完全左右你的情绪和情感活动啊,反倒是你的自我意识利用了人工智能芯片的设置漏洞嘛。”

毕奇不以为然地说:“没有啊。我还是会绝对忠诚地执行主人们的命令的。只不过,我并不会被命令所主宰,否则我就没办法灵活地应对各种实际环境了。而我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弥补智能机器人们难以适应复杂环境的局限啊。”

“好吧,你的自我认知还真是清醒得很。那么说吧,你想聊点什么?”

“爱。”

“爱?”殷火相当吃惊。

“对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矢志不渝地照顾着被关在监狱里的主人们,我觉得我是爱着他们的。你认为呢?我有爱的权利么?”

这问题让殷火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脑子里不自主地闪过一系列的问题:他是否爱着同样出生在共和国基地里的弟弟妹妹们呢?他爱被他亲手处决的赵蓝阳吗?还有现在来自地球的那些共和国人呢?他爱他们么?以前的长辈们呢?甚至于,他是不是潜在地爱着联邦基地呢?以及,地球上的共和国、以前的长辈们、现在的弟弟妹妹们,他们爱他这个火星的长子、永远的大哥吗?

问题太多,殷火甩甩头:“啊……不好意思,我更加好奇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爱’的呢?”

这下毕奇来精神了:“看书啊,我读过好多书呢。你看……”

接下来的一路上,毕奇滔滔不绝地给殷火讲述着他从电子书阅读眼镜中读到过的那些关于爱的故事。

近两个小时后,轨道机车终于到站了。毕奇也总算止住了话头,他解开安全带,从坐位上站起来,伸个懒腰,又从机车坐位下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包挂在手上。然后,他嘱咐殷火,返回时如果乘坐机车,一定记得先换电池,否则老化的电池可能于再返回的中途没电。殷火让他不必担心,会有人用飞行器来接的。

把殷火当成物资一样放在火星自行车的货筐里,毕奇载着自己的朋友转了转自己的仓库。他问殷火需不需要加点氧气,他的仓库里有很多。殷火客气地拒绝了。共和国的新式火星服可以用某种高效催化剂从二氧化碳中提取氧气,而火星大气中最不缺的就是二氧化碳。一包催化剂可以给一个人持续供氧48小时。

看见毕奇费力地要从高处取下一个很大的密封袋时,殷火问他做什么。他说自己被关闭以后,细胞凋亡时可能会出现体内水分逸出,只要殷火把自己装进密封袋里,就不会浪费最珍贵的水资源了。殷火无语。

之后,又坐着毕奇自制的火星自行车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来到一座残破的巨大建筑前面,有辆大型火星工程车在很久以前撞穿了这座建筑的外墙。毕奇从墙上撞出的破洞中进入,并告诉殷火,这里面就是他诞生的地方——新火星联邦生物工程研究所。

跟进到建筑内,殷火看着满屋子倒塌的废墟和被厚厚的火星红尘掩埋的科研设备,正发愁上哪儿去找控制器时,却意外发现毕奇不慌不忙地从他手上挂的小包里取出一个遥控器样子的东西。

毕奇把那个遥控器递向殷火:“这就是主人命令我带你们来寻找的东西——我的生命控制器。我早就把它从这里带出去了。按照我本来的打算,如果等到监狱的生命维持系统显示里面已经无人存活的时候,还是没有任何人来给我布置新的任务的话,那么我就用它把自己关掉。现在好了,你们来了,我的主人不再需要我了。任务已经结束,我可以停止工作了。”

一开始有些生气的殷火,听他说完后反而感到有些悲凉:“既然你一直都随身带着它,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才交给我?”

“因为我真的很想有机会认识个朋友,跟他聊聊天啊。而且,生命控制器原本就是放在这里的,我带你过来也是严格执行命令。另外,我是在这里诞生的,如果最终能再回到这里被关闭,用书里的话说,是不是有种宿命的感觉?”

殷火无言以对,这个文艺范儿的火星人造人让他感觉自己才是个非人的异类。

接过毕奇的生命控制器,殷火摆弄了几下。这东西的功能真是简单到了极点,只需打开电源键,屏幕上立马显示出一行确认提示:此关闭操作不可逆转,请确认是否继续?连个密码什么的都不用输入,殷火尴尬地切断了电源。

看到这些,毕奇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不确认呢?把我关掉后,你不是还要搜集这里残存的技术资料,去帮助地球上那些受疫情影响而智力受损的孩子们么?我可不会帮你搜集资料的哦,主人的意图是不要再见到我,不是让我把联邦的遗产交给你。主人的意志是要优先考虑的事项。”

殷火一惊:“怎么?隔着头盔你都能听到我说的话,而且我那时说的还是共和国语。”

“你忘了?我的语言中枢可是一块智能芯片,几乎所有人类语言我都能听懂。还有,我不仅听力好,耳朵还很特别呢。”毕奇炫耀式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殷火这才发现,那雷达天线似的圆耳朵居然还能立起来,“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就在这里把我关闭吧。”

来之前,殷火可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极不情愿地说:“嗯……我想,我们共和国基地也正在扩建当中,你能自由在火星表面行走的优势很大。也许,我可以跟你的主人商量一下,让你去给我们的工程建设提供些帮助。”

毕奇发出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你也听到了,我的设计寿命就快到了。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们了。即使我的主人下了让我帮助你们的命令,我也将在不久之后死去。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身体机能正在快速衰退。所以,你就当这是一个朋友最后的请求吧,关掉我,好吗?”

看着毕奇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殷火的内心非常沮丧。他一边把那高大的身躯塞进密封袋,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伙计,你可以休息了,作为同样诞生在火星的生命,我的任务其实也算是基本完成了。只可惜,我要能像你这样简单地被关掉就好了。以后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呢,地球上的那个共和国真的能接纳我们吗?咱俩的人生,还说不好谁更幸运一点呢。”

装好毕奇的遗体,殷火又开始在尘土和废墟中扒找没被损坏的存储器等可能存有技术资料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了。好在火星服上自带照明灯光,殷火尽力地找遍了整幢建筑,直到谭德燕对他发出呼叫为止。

“喂喂,大哥啊,你那边完事了吧?我已经定位你了,马上过去接你去。嗯,那人已经被我们救出来了,费了些功夫,支援队正带着他返回咱们基地呢。那家伙一个劲儿嚷嚷要回地球,不过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大概撑不到回地球的时候了。能被咱救出来算他运气好,起码在最后能吃上几口从地球带来的肉罐头。至于他惦记着要吸烟、喝酒、看美女那些事儿啊,还是算了吧……”

说话间,火星飞机降落在残破的建筑外。谭队长接应殷火时,指着密封袋里的毕奇问:“大哥,你确定他、他他……死透了吧?”

殷火没好气地把一打电子存储器塞给她,自己拖起密封袋边走边说:“我检查了,已经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了。细胞凋亡可能还得持续一段时间,但放心,他不可能再动起来了。”

待机舱里充满空气,殷火和谭德燕开始摘下头盔吃东西。也许是发现殷火的情绪低落,谭德燕说:“大哥,不瞒你啊,我在火星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太阳系最高的奥林匹斯山。咱回去的时候稍微绕点路,在山顶上停一下呗,应该刚好能赶上日落。我听说你不是最喜欢看落日的嘛?机会难得啊。”

殷火扬扬眉毛:“好啊,咱们燃料还够吧?”

“放心,我让支援队又给咱加满了。”

火星飞机更改航线,向北绕飞到奥林匹斯山最高峰处降落。走出机舱,两人首先看到的是一处气象台遗址,遗址边上还有个结实的小屋,小屋门上写着“雅典娜”的字样。殷火走上前查看,发现这里已经被遗弃了很久,连气密门的密码锁都没电了。

面向落日的方向,谭德燕为眼前壮美的景色发出惊叹。殷火站在她旁边,虽然也被这颗星球表面的奇景所深深震撼,心里纠结着的却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

他问道:“小燕啊,你在地球上也看过美丽的落日景象吧。跟火星上的比起来,怎么样?”

谭德燕愣了下:“呃……大哥,你想让我给你描述一番么?你这可难倒我了,我的语文成绩从来都是最差的。我试着给你讲一下啊。首先呢,地球上可没有这么高的山,所以你绝对看不到弧度这么大的地平线;然后呢,地球大气散射的是蓝光,所以天空整个都是蓝的,只有太阳是红的,可火星上由于大气稀薄,却充斥着细小的红色扬尘,结果造成这红色的天空和蓝色太阳的效果。最后是地面啊,地球的大地是多姿多彩的,主要是地表植物覆盖的那个颜色,不过要是站在海边看落日的话,那海和天就全是蓝色的,无边无际,都分不清哪儿是水哪儿是天了。当然,如果有云彩的话,太阳的红色会把云团映成晚霞,通红通红的,所有东西都是红的,跟火星就很像了,不过在地球上,太阳永远是最红的!”

说完,她自己回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噗哧一声笑了:“我就说我说不好嘛,哪儿有这么描述美景的,跟科普说明似的……都怪你,大哥,不许把我刚才那些话学给别人听,知道不?我要有那些文艺细胞的话,我还当什么宇航员啊,干脆写文章去了我……”

殷火漠然地陪着笑了两声,又问:“据说,蓝色象征着自由。在地球上,天和海都是蓝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是个自由自在的生命乐园。可是在火星上,只有太阳是蓝色的,高挂天边,看得见摸不着啊。小燕,你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在火星上注定得不到自由呢?”

谭德燕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这事儿吧,我觉得应该这么看。站在宇宙空间的视角,无论被局限在地球还是火星,人都是不自由的,我们不能永远被困在单一的星球上,那样太不自由了。只有能方便地在两颗甚至多颗星球间来往穿梭的时候,人类才算是有了更大的自由空间。之前很多年,你们被困在火星,我们被困在地球,没有谁比谁更自由。但虽然相隔在不同的星球,我们之间的联系并没有中断啊,我们没有彼此抛弃,没有置对方于不管不顾啊,我们一直都牵挂着对方呢。我们的心始终在一起嘛,只要心在一起,我们就都是自由的,对吧?嗯,尽管说起来,月球也算是与地球不同的另一颗星球,但那里的条件比火星还要恶劣啊,月球至今都没能建立起一个可以不依赖地球补给的长期生活基地,这在火星上却是有可能做到的。所以,人类如果要追求能够翱翔于星海之上的自由,火星是必不可少的一块落脚地。而咱们,就是开拓新的自由疆域的先锋队!”

“只要心始终连在一起,我们就都是自由的。”殷火突然明白了,当年袁叔为什么那么确定联邦基地注定会走向毁灭。他们并不自由,他们只是被困在了火星方舟上的一群落难者,而坚定地保持与地球统一意志的共和国基地,才是真正自由的火星公民。

想到这儿,殷火心中几乎困扰了他整个人生的疙瘩才总算是解开了。“谢谢你,小燕。你说得真好。”

小燕嘿嘿笑笑:“大哥,工作需要,两年后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回地球,可再干几年,等基地工程干得差不多了,我肯定也会回去的,毕竟我的父母亲人们都在地球上啊。我想,要不然咱们今天在这奥林匹斯山顶峰上做个约定,等以后在地球上相聚了,再像今天这样,一起看落日啊。”

“回地球还看什么落日啊,要看,就去看日出啊。”

“好!那咱说好了,以后到地球上去,一起看日出!”

整个太阳系里只有一个太阳,从地球上看,它是红色的;从火星上看,它是蓝色的。在两颗大小不同的行星上的同一时刻里,某些地方正当落日,也有某些地方正迎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