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领航

第27期龙门赛优秀作品


零。

翻开的诗集写着,羲和驾着龙车,在银河崩落的尽头,清洗睡去的太阳。文字有些颠簸,我合上《楚辞》,揉着眼睛看向窗外,火星表面狂躁的砂石地,不时掠过一棵枯萎已久的胡杨。

到站了,通勤班车鸣起长笛,我褪下“火星领航”的袖章握在掌心,三步两步跳下了车。居住区是一片低矮的防护罩,狂沙中灰暗得几乎看不到。风沙在我辐射服外轰鸣,抬头早已看不见月亮,只剩我养我如今再不能返的故土,在天际汇成一弯伶仃的蓝。

我叫鸣珂,移民火星已经三年。我的工作是领航员,这是个由于近年来火星磁暴频发,gps在近火轨道几乎无效而诞生的新兴职业。我们的日常便是在五大火星空港巡航,为每一个迷航在血红风暴中的外来航船提供临时导航。

下班后,面对这无尽的荒芜,阅读和饮酒是我惯常的消遣。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我选择从地球逃离,却至今也无法在这颗星球找寻到意义,无论是肉体,还是人生。我常常着辐射服,夜晚出外漫游,在星空下喝醉,大声朗诵诗句,以此忘记自己一无所成的前半生。

一。

一日巡航,我引领身后商舰越过沙暴席卷的古老沙丘,独自返航时,眼前突兀现出高耸城垣,鲜红的花朵自城墙悬垂,如同死神永恒的邀请。

《领航员操作守则》中第一条就是航行遇见非地图景观要上报并避开。我倒背如流,可惜,当时我的巡航台上是两瓶喝空的伏特加。

酒精在我的血液中沸腾,我驾驶着领航机一路越过狂沙,掌心都是汗,战栗一如要去亲吻巨龙的眼睫。

城墙风沙遮天,迫近三十米,导航已全无法用,我于城墙迫降,座椅侧翻出应急机甲穿戴,推开舱门,沙尘扑面而来。

沿台阶下行,下方隐约一条主干道,沿途墙壁有斑驳印记,我驱动指尖纳米传感扫描,竟是一行人类的文字。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里竟也有人喜欢屈原的诗?

我饶有兴致地抬起手,将这面墙来回扫描了一遍,边缘的砖块有异常物质提示,我敲下半块砖,掸掉尘灰,扯出小半截苍白指骨。

有人来过这里。

天际的云变红了,下到主干道往里行去,沙尘狂躁,世界阴郁,如未通关的寂静岭游戏。会有怪物在暗处蛰伏吗?我放声大笑,向狂沙席卷的街道而去,直行数百米后,面前豁然巍峨土方,四面锥梯如玛雅神庙般拔地而起,我抬眼望,漫长阶梯之上,影影绰绰,有残破建筑。

拾阶而上,风愈发狂野,耳边如万鬼齐哭,不成调却萦绕脑海不去的古怪音律。狂风中凝结出人干枯的指爪,抓向我。挥散后,手臂沾上抹不去的沙,蛆虫一般涌动,拉拽我,向上,向上。

我有种接近死亡的窒息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不出畏惧,酒鬼的直觉告诉我,躯壳的死亡之后,藏着更瑰丽的真相。

最后一阶台阶我踩空,数阶石梯骤然塌落,我下半身悬空,上半身奋力一跃,抓住最近的什么东西,砂石翻涌中稳住身形,慢慢爬了上去。

我这才有空看了眼我抓住的东西。那是柄布满干涸血迹的权杖。一人来高,一端嵌入顶层荒废的廊柱间,另一端,指向被狂沙遮蔽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疼。那些神经质的诗句突然暴烈击打我的心脏,我像是站在一场只有我一个人感知到的大雨中,全身湿透。

我颤抖着拨开廊柱门口的石块,往内——

那是个容纳上万人的,罗马斗兽场一般的环形回廊,回廊中挤挤挨挨的,是恶鬼一般躯壳,交缠捆缚,头部以下蛛网般嵌入取血针管,纵横交错,汇聚成赤红通槽,直指廊外那根倾斜权杖。

我踉跄一步,只觉地覆天翻,这回廊与大地最后几根连接的廊柱,竟硬生生被狂风刮断。我听得大地震颤,整个回廊如水中浮碟,狂风中摇摆而上,飞向权杖所指的天空。

回廊之中,上万人的躯壳早已风干,可唯独眼睛,不合物理规律的栩栩如生,蔚蓝得漆黑的水汪汪的,无波无澜地盯着我,盯着权杖,永不枯竭,满怀痛苦。

我耳边再度响起,我攀爬台阶时的那支阴郁不成调的歌谣,不过这回,有一个确切的人在唱。

我受到惊吓,回过头,权杖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个身披雪白麻袍的虚影。

二。

“你是谁?”我问。

“祭司。”虚影说。

“什么祭司?”

他不回答。过了一会,我又问,“我们要去哪?”

虚影看了我一眼,说:“尽头。”

回廊逐渐稳定后,向外望去,四方上下一片黑暗虚空,廊体悬空在一片立体晶膜中,如同被琥珀粘住的虫子。

这里就是尽头?我左右看看,又指着那片晶膜问虚影,这是什么?

虚影说,“这一片膜,可以和所有的平行时空耦合,当业力牵引,相应的时空会流经这一点,完成因果循环。”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时空黏胶。”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不解。

“我没有带你来。”虚影轻轻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站起来,轻松拔出权杖,对准我敲下,有光如利剑般刺穿了我。晕眩之中,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拔节出了身体,仿佛三万年前,一棵水稻拔节出夏天。

 他的瞳孔湛蓝而虔诚,像是藏南刚刚解冻的湖泊。

 失去了身体的束缚,我的感知系统也发生了奇异的扭曲。我不再有天地四方的方位概念,只觉时空如流水,因果如石子,或遥远或咫尺,交织峰谷,齐声相合,于脏腑于颅骨,振聋发聩,我像是一段音符,轻巧地‘融’入了某段水波。

 我‘看见’狂沙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节拍倒置翻卷而去。片刻后,天地晴朗,日光丰盈。巨大的氧气生态泡拔地而起,全息云霓于椭圆穹顶俯瞰苍绿城市,摩天大厦与空中车道比比皆是,无人机矩阵在空中投放清新广告:衣着整洁的孩子于游乐园野餐,过山车直冲云霄,野花开满春季山谷。

 再往下降,倒塌廊庙终于出现,全无半点沧桑意象,而今恰恰坐落广告中的主题乐园正中,添置洁白穹顶与一圈大理石像,大门紧锁,肃穆圣洁,神庙也似。

 我依旧无形无状,像是从《庄子》里溜出来的一缕风,飘飘然四下打望,神庙侧门,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圆脸小姑娘正扒着栏杆朝里看,她一身淡蓝工装裤,磨得发旧,手掌脖颈多是黑灰,不知在哪里蹭的。

小圆脸见四下无人,拧了好一会手掌,下定决心,肩一缩头一侧,整个人笨拙地从栏杆缝隙间挤了进来,一矮身就往神庙后门跑。

她要干什么?

没等我细想,方才空无一人的青石长椅后转出个游园机器人,瞄准的激光点瞬间打在了小女孩的咽喉处,机械的提示音响起:“尊敬的游客,监测到您的生物信息未登入在游客名单中,请问您买票了吗?”

小姑娘双手举过头顶,像一只暴雨中淋湿羽翼的白鸟,慌乱地摇了摇头。

机器人的镭射眼扫了小女孩一圈,指示灯的红色愈发深重:“关联账户无足够余额划扣……无工作证明不可从城市公共账户划扣……家庭非本星球人不享受地区免票特惠……十分抱歉,您不是我们乐园的目标顾客。且出于对您入境身份的确认,我们需要将您移送入境监察局,如确认您未携带合法入境证明,您将在三个工作日内被强制遣返。”

四周依然有游客聚集,大多一身休闲衣装,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看样子,是前线的难民吧?怎么入的境?”

“边境巡检这种苦差事,但凡城里有点关系,谁愿意去。钱少事多还落不着好,顶岗的都是远地的乡下人,乡下人你也知道的,有点钱什么都好说……”

“市容监督也太不负责任了,我要去投诉他们。好歹也是首都,放难民在大街上乱走成何体统。”

“行了行了,就一小姑娘,你也别太过分。”

被拧住的小圆脸走投无路,骤然眼泪就要下来,她胡乱地叫嚷:“我、我不能去入境局……我家已经被炮弹炸毁了,遣返我真的没有地方去!能不能让我留下来、就这一次,我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轮转的机器突然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定制西服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笑意盈盈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笑眯眯地弯下腰,从兜里掏出一罐巧克力,自己拆了先吃一颗,然后递给小姑娘:“要不要?”

小姑娘:“……”

她犹豫良久,肚子里咕了一声。最后还是不声不响地接过了糖。

中年人好整以暇地敲了敲袖口,面前的全息悬浮屏亮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电子签名笔,递给女孩:“签个字,公园可以暂时收留你。”

小姑娘傻愣愣地抬头看一眼,又有些瑟缩:“我……我爸爸说,出门不能随便签字……”

“嗯,你的数据我看到了。”中年人心平气和地敲敲袖口,光屏切换成了女孩的身份信息,“星际航程显示,你的父母在斯维克送你上了通往亚特的列车,接应人是你姑父,她住在离这两个街区外。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是迷路了吗?”

“……”小姑娘绞了好一会衣角,到底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一路奔波,难得有人关怀,戒心垒不了太高,“我去敲门了,可是开门的人说不认得我,把我赶出来了。”

她顿了顿:“我没地方住,这里入夜以后又有机器人巡逻……我、我就是想找个睡觉的地方……”

“难免的事。博伊战争旷日持久,边地几乎全员皆兵。便是中心区,捐款征税太多,自顾不暇,也不爱搭理战争难民。”中年男人说了一堆小女孩听不懂的话,摇摇头,旋即又笑起来,“但我司一向是主张共度时间的。你父母在前线是好样的,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刚才那份是用工协议,如果你签了,你会获得一份在公园清洁游乐器械的工作,包吃住,虽然薪资微薄,也足以让你在这个城市立足。”

他调转光屏,将协议放在小女孩的膝盖前:“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

游客有撩闲的还未走,此刻便带头鼓起掌来:“好样的,以后我多来乐园玩,支持你们家赚钱。”

“是啊,毕竟是首都,企业都大气,体面人。”

“要我说啊,小地方的人不容易,但也别太穷酸,吃的送眼前了还疑心别人骗她……怎么,广告都打过三个星区的上市公司,缺你那点清洁工的工资?”

小女孩怯懦着,终究还是被引导着,一笔一画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顷刻便冒出燕尾服的工作人员,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开。中年人含笑向众人致意,亦缓步走开。

不觉已是夜晚,游客们聚集在一起,等待每晚十点的主题烟火。

灿烂花火盛放在石头城堡的顶端,也照亮神庙一隅,小圆脸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肢体。

“这一单还算新鲜,肾、肝、肺、脊髓都是好的,发往前线黑市,让那些伤兵拿抚恤金来换。”

“看生物信息,这单还是未成年,出入关会不会有麻烦……”黑衣的运输员接过几个冷藏罐,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她父母为了送她入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笔生活费。返程时就双双自杀了。”医生没什么笑意地笑了笑,“他们的生物信息被公司打包买入,已经完成了遗体捐赠的志愿和监护认证,查到也没事。”

“穷人嘛,能翻出什么浪来。”

主刀的医师擦干净折叠手术台上的血迹,嘱咐了运货的马仔几句。将切割下的边角料另装的几个罐子装入行李箱,起身拎着走到神庙侧面一直紧锁的铁门,掏出钥匙,开锁。

千千万万个存储着残缺肢体和脏器的培养罐,在暗室中无声裂开,一些罐中,甚至能看清人体器官被缝合、移植、加入化学物质,为了某篇注定不会出现在公众眼前的论文。

神庙里,是一个完整的人体实验室。

医生将新的培养罐接上循环装置,转身关门时,腕上的即时全息通讯弹出一则警讯:“警告!叛军首领巴拉达宣称已向中心城区发射120枚火箭W-11型导弹,城区屏障拦截失败,请市民尽快就近前往防空洞避难。”

他锁上神庙的门,抬起头,看到死神的镰刀将星辰擦出火花,一如乐园中每晚升腾如幻境的颜色。

城市轰鸣,打上花火。

三。

我睁开眼,惊魂未定,祭司在我面前,安抚地拍我的‘肩’。

“这……不是我来的那个神庙。”我张口,声音都哑掉。

“是的,你来处的神庙,毁灭于三万年前的另一处时空,通神的先知为了母亲的永生,献祭了整个城市的居民。”

我依旧能够感受那在我体内奔腾的,或远或近的时空波动:“这些世界,最后都有坍圮成神庙遗址的一刻是吗?”

祭司点点头。

我一直以来的不安似乎正在得到证实:“那我……”

“是的,你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的某个时刻,也出现在一场坍圮之中。”祭司没什么感情地点点头,“我说了,这是块时空黏胶,如果没有业力吸引,不要说走近,你甚至无法看见它。”

我一下子软倒在地。

“我是……死了是吗……”我想哭,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流泪的躯壳。

“死了。”祭司摇摇头,“但还没完全死。”

“在你原本的时空,这个时刻你应该是死了的,但很凑巧,在你死前两小时,出现了时空风暴,把你卷了进去。你死错了时空,这意味着不同的时空间出现了灵魂泄露,而我是来纠正这个错误的。”

“怎么纠正。”我冷静了好一会,万念俱灰。

“这块黏胶会滤出所有含有神庙毁灭时刻的时空,而当某一处的时空与你本该死亡的时空过于相似,你便会产生共鸣,融入这个时空。”祭司说。

他还要仔细为我讲解,但我英明神武,在听到“傅里叶变换”、“因果频谱相似矩阵”、“共融置信区间”之类的厥词时就直接喝止了他。

我是去死的,不是来地府刷题的。

“直说吧,我要做什么。”我面如死灰。

“等待。”祭司静静地看着我。

“等待某段时空唤醒你,再等待死亡将你唤回,直到某段时空,你感觉到不必再回来。”

说着,他慢慢笑起来,“不用着急,在你成功之前,我会陪你等待。”

我:……

有个人等我去死,并没有让我的心情变得更好OK?

我沉默地历经了五个世界。

第六个世界,当失控的邪教教主按下引爆神庙的核弹开关时,我试图冲上去,然而一缕风掠过他的指尖,什么都没有发生。

再回到时空胶里,我对祭司说:“我犯规了。”

“你没有。”祭司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我,深静安宁,“灵魂是没有什么规则的,去体验,都可以。”

第十七个世界,我撞过一系列的蝴蝶效应,延迟了当地最大一场电磁暴的爆发。

有用吗?似乎是有的,提前预警得两个小时,让十六万人拖家带口,逃出了那座死亡之城。

可当我醒来,祭司在我面前,播放了那十六万人后来的人生:或天灾或人祸或伤病或穷困……越过一次死亡后,他们终究还是被命运绑回战车,冲向那个不会到来的明天。没有人因此遭受的痛苦会被减轻。

祭司说,人的一生,甚至千生百代,都是一本账簿,靠一时机巧避得开某次灾劫,也避不开其后重重清算。不要自作聪明。

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百个世界。

我看着人们点滴的恶念积累,共同的恶习汇聚,时间将混乱与邪恶积分,一次一次,直到某个导火索,屠杀与战争便震惊世人。

我掐着祭司的脖子摇晃:“你就这么看着?你就这么看着???”

祭司怜悯地看我一眼:“恶果不现前,善因怎么能种?”

我瞠目,欲反驳,先踩过一千个一万个世界。

慢慢就看清,人是转轮上的老鼠,追逐名利道德善意公正,就像追着笼子前那根彩色杠,永远在前方,永远抓不到。

善恶是个轮回,善滋生恶,恶也成就善,其他的事也一个道理。

生死也是吗?

后来我在某个世界里,看见了没有变成祭司前的祭司。

那是个矗立在群岛之上,美丽富饶,却最终被傲慢摧毁的文明。岛屿沉没的那一日,国王盛装登上高塔,对不可名状的神鬼咏唱出最后的诅咒。他的瞳孔里,是行将疯狂的,不甘消亡的火焰。

或许生死也是。

四。

我叫鸣珂,是名火星领航员。

七月十四日,我护送商舰越过宁古丘,返程时遭遇特大时空风暴,通讯全部失灵,我迫降在某座不知名古城的城垣,如不能及时联系上总部,半小时后第二批三十三艘商业舰船仍旧经过此处,太阳系战争爆发已经五年有余,这批舰船运输的补给是火星三个中枢港的半年战略储备,一旦伤亡,损失将无法预计。

我穿上机甲外出寻找信号发射点,然而风沙太大,手工制导不可启用。沿城墙巡探一周后,我回到下墙台阶,石英表显示,第二批商舰抵达还有不到十分钟。

我用机甲的纂刀在墙上写下了我最喜欢的一句楚辞,然后扶着城墙坐下,从怀里摸出“火星领航”章的背面,按下暗褐色的旋钮。

《领航员操作守则》第一百二十二条:火星领航员的生命信息都在总部存储有量子布尔备份,如遇重大危情处置,可启动心脏强制衰竭装置,通过量子纠缠进行信息传输。仅限战争时使用。

这一次,我再没有看见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