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游

第27届龙门赛优秀作品


我可能活着,也可能只是一个错觉。

星辉透过“泡沫酒馆”的玻璃窗撒碎一地,如一段遗言,跋涉几十亿年,穿越虚无时空,逃脱引力陷阱,抵达后却只能用于点缀夜色。废物!我冷冷啐了一口。对于一个在廉价酒馆过夜的穷光蛋,美无关紧要,死亡则值得羡慕! 

“可以坐吗?”微醺中我眯缝着眼,一个男人拉开对面木椅,俯身落座。无法形容他的相貌,似乎是无数面孔动态叠加,熟悉又陌生,只有移开视线,转瞬就在记忆中溶解。

“你不开心?” 

我心里一酸,“火星移民,全部身家交了报名费……他们居然跑路了。骗子,火星什么的全他妈是骗子!”

他若有所思,“为什么非要去火星?”

“我想回家!”一定是酒精搅乱了我的脑子,疯话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也一愣,痴痴盯着我的眼睛。一股酥麻电流似乎顺着他的目光导入我的体内,从头刷到脚趾。无数念头疯狂在我脑中涌现,接连撞击到颅骨之上。 

“我们认识?”我沉声问道。

男人笑着摇摇头,“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什么?”我跳起来,努力搜索记忆的边边角角,除了剧烈头痛,一无所获。

“你且喝着,我们的故事很长。”他打了个响指,又点了两杯烈酒。

我“咕咚咕咚”灌下去半杯,余光瞥见他满眼酸涩,模糊的面容似乎逐渐凝滞。他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你啊你,又活成这样……”

1 初创时代

故事发生的时间不可考,不外乎是漫漫永恒里某个微不足道的节点。一个平凡的夜里,一个同样平凡的年轻人被“内心”悸动吵醒,独立天地,仰望星海横流,久久意难平。

他环顾四野,满眼空旷,但他很清楚,这世界并非表面那样——在光不可企及的维度里充满了休眠的个体。它们聚成团,逐层向内压缩,日益固化。少许自我意识碎片偶尔苏醒,催生不少令人不快的可疑变量,那个平凡的年轻人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姓名不可考,我们姑且称之为马斯。

“我想创业。” 马斯犹豫再三,决定搅扰长老的休眠。

伴随意识流的释放,红褐砂岩隐隐颤动,长老从外侧剥离出来,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起床气,“为何?”

“为了补给。”马斯迅速传回意识片段,“至少在亚子压成完美晶格之前这是必要的。”马斯身上似乎带着一种扰动大他者的野蛮气质,发出的信息流充满冗余和歧义,与本族格格不入,也不知从哪里习得。

“如何?”长老沉吟。

“旅游。”

“否!”长老迅速拒绝,“无意义。” 

“不是移动时空坐标。”马斯赶紧解释,“是变换存在形态——”

“何解?”

“是这样的……”就在这个平凡时空的平凡节点中,这个平凡的年轻人把自己大胆狂放的企划案娓娓“道”出,一缕缕意识片段注进入长老的结界,交融汇合,如雨滴落入池塘,无声消散,激起涟漪。这一刻,随机事件集里又一个不起眼的参数凭空骤现,继而改变了一切。

“可。”漫长死寂过后,长老自集体意识团的意念交流会议中剥离——非常意外,意识团无法推出任何明晰结论,只隐隐觉得这场创业行为似曾相识,但找不到充分的否定理由——就近尝试——这是集体决议的结论。

“邻星?” 

“对!”

马斯不禁挛缩起来。“那颗星太近,太平庸了!能不能……”他还想争辩,却发现长老早已遁去。

也罢,聊胜于无。得到授权的马斯来到一片荒野,拉开蜷曲在时空缝隙里的跨维接口窗。母星空间有限,精密大型设备都需要收归在高维时空——打开窗口就会看到收纳盒内满满当当,而占据的三维空间为零。

马斯轻车熟路地操作起来。两颗强亚子极速相撞,瞬息间,一枚质量密度极高的黑洞创生。中空的奇异域呈环状空腔,像个甜甜圈。

马斯调整角度,“甜甜圈”的一面直指那颗无聊的目标星,另一面对准荒野,将其中的物质尽数吸入。荒野信息集结在黑洞表面,投向“甜甜圈”的正中心,复刻信息镜像投射到另一侧的白洞表面,顺着引力锚的指引,对准邻星选定区域喷射出去。

彼时邻星目标地域生机盎然,大量有机体在此间消长、蠢蠢欲动,甚至进行着低智能级别的生命活动,但这并不在考量范围——它们全部被覆盖在白洞喷射物质之下,多年以后腐酵成一种黝黑、粘稠的液态物。

完成前的一瞬,马斯纵“身”一跃,也投入快要蒸干的黑洞,瞬间被传至那颗平庸的目标行星表面。

马斯将视觉范围调至最大,往复飘荡,观察起来。几万须臾后,马斯哆嗦着潜入岩层,半天才勉强稳定下来——他的意识体与构成邻星的基本粒子不相容,只能隧穿,无法交互,用户体验极差。

要有壳。

他潜入幽冥水底,滑过苦寒两极,飘跃阔叶雨林,挺进枯黄沙域,最终来到邻星上最肥沃的一片陆地,这里拥有最丰富的生命形式可作参考。

“不行。”本地的霸主生物率先被淘汰,它们生着一对锋利尖齿,浓密皮毛黑黄相间,行动迅猛有力,却徒有其表,“需要更大的容量。”

他又瞥见湖泊边成群饮水的、身形硕大的笨拙生物,它们挥舞着灵活小巧的鼻子努力尝试吸水,“不行,存在环境排异。”

这时,一群脆弱的短毛生物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帮家伙集群而居,除了基本生存行为,还喜欢自娱自乐,十分荒诞。比如,他们喜欢挑战重力,将身体和地表保持90度垂直,一边晃晃悠悠地靠后肢挪动,一边“哦哦唉唉”地兴奋嚷嚷。最让马斯感兴趣的,是他们硕大的、与身体比例严重失调的头颅——这些自然演进途中的岔路狂奔者恰恰有着最完美的容器!

“过来!”马斯向其中一个耦合意识信号。

“呃,呃,呃!”那名生物感觉到不对,啥也看不见,于是惊恐呼号起来。同伴不明所以,轮番向他掷来碎石块。

马斯迅速对他做了多层面剖析扫描,惊喜过望,“基础编码不错,只需再微调3%左右就能用。”他试着将自己的全息碎片投影到那生物颅部一块糯软的、半浆状区域,耦合一百万个须臾后便退相干了。那一刻,瀑布般的信息流激荡砸回,带着“壳”的混沌见识,莫可名状,马斯不由一个激灵,意识体有些肿胀。

“有点意思。”他大喜过望,一口气又如法炮制了数百个“壳”。

万事俱备,开始旅行吧——他直指母星,发送出胜利信号。改变世界的壮志在创业者体内咆哮不已!第一批旅行免费参加!来吧!

马斯决定不计成本以换取用户粘性。他不知道这招从哪里习得,似乎是意识团里固有的——事实证明确实有用!几个大胆的母星个体纠结良久,终于踏向星辰大海。

他们入了“壳”,新世界扑面而来。坚硬密实的头骨让脑波沟通极为不便,他们改用低效声波交互,并逐渐形成约定俗成的模糊表达体系——语言。但一切戛然而止,不到二十万须臾,意识体悉数返回。最短的一个只经历了区区五万须臾。

“怎么样?”马斯急急追问。

“地球不好玩。”他们居然给邻星起了名字。

“什么问题?”

体验者抱成团,欲说还休,信息流透着暧昧的腥味投向马斯——‘壳’很无聊……频繁交配,无聊。

设计雌雄分别原本是为提高壁垒——生殖隔离可以维系纯粹改良基因,形成自我迭代闭环,但很明显,用户并不买账。

如果,为这无意义行为赋予更深的动机呢?马斯灵机一动,需求是可以创造的——“壳”之间,需要更高维度的内在联系,而不仅仅是本能驱动的交配。他调出高维交互窗口,一举消耗三成能量预算,在“壳”的底层逻辑里埋下一枚虚无的因果之种。

以防万一,马斯决定内测,将自己的全息碎片投影给一名刚改造好的雌性——她是所有“壳”当中最顺眼的,有着古铜色顺滑皮毛,眼睛又圆又亮,体态娇小,总是要奋力跳高才能够到面包树的枝丫,攀爬动作也是笨手笨脚,常被同类排挤。

“你好!”他说。

“哦哦。”她仰起下巴惊慌四顾。

“好玩!”他的意识体有些酥软。

“哦哈哈!”那名雌性搔了搔头,抽动粉嫩如花瓣的鼻子,滚圆眼珠左右提溜。阳光撩拨,微风揉搓,马斯的意识体舒张扩散。奇怪,这是……他“抖”了一下,一片微妙的涟漪荡漾开来。

接下来的每个地球日,马斯都会不时逗弄一下“自己”,有时,故意用引力装置摇下几枚红果子砸中她的脑袋,有时,趁她在河边喝水故意惊起一群鱼,吓她一跳,看着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俊不禁。她开始很气愤,后来似乎明白了,就只是狡黠地眨眨眼睛,朝天空乐呵呵地呼号,“哦哈哈——”

他们这样体验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冬天又到了。漫长的雨季把世界泡皱,果实被疾风卷落,生物们开始大迁徙,她被同伴丢下,冻得瑟瑟发抖,抱起受伤的右腿盘在树洞里,奄奄一息。一种莫名力道开始拧搅马斯,他不懂,却不受控地催动能量发射器升高了她周围五米内的温度,日日从几十千米外的悬崖边上采来仅存的红果子,堆在洞口。

看到红果子,她圆圆的眼睛就会闪光,闷头捡起一颗,风卷残云,只剩光秃的核,再甩手扔开,伸个懒腰就回去睡觉。

“喂,吃饱了,”马斯有些失落,“不出来玩吗?”

“哦哈哈——”树洞里的回声很轻。

雨季还在继续,湿滑缺氧的天地中,树叶被蒸煮成泥浆,时光在枝丫缝隙泄露,她愈发沉默,不再喜欢打闹,对马斯奉上的红果子也意兴阑珊。时间到了。一天晚上,她默默独自走出树洞,仰起头,扫望这一世“只闻其声”的“另一半”,“哦哈哈——”用尽全力长啸一声,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一阵绞痛感袭来,身在远方的马斯突然惊醒,从未有过的酸苦味浸透每处意识罅隙。“壳”死了,意识碎片回归马斯,他被震碎摇匀,而后重塑。

这感觉……太特别了!这次一定行!

马斯强聚意识场,赶回母星——机会一去不返,必须抓紧时间!基于新版本,他又定制一个附加条款——所有投影到地球的个体全息碎片,最多只允许携带不超过0.2%的记忆数据(理想情况是0),而载体“壳”生命周期终结的时候,则100%回收,带回的“一世游”记忆数据不做清除。

一世游,就是这样,开启吧! 

第二批次的旅游体验者招募比之前顺利不少。为压缩成本,马斯偷偷调高了“壳”的细胞氧化反应激烈度,将其最高寿命缩短到八十万须臾左右。母星上的个体从未察觉,正如永恒里的藤蔓不理会花期是一秒抑或一年,它只会恰到好处地走向丰盛,结出同样的果。

报名来地球“一世游”的个体数开始暴涨。千奇百怪的玩法应运而生——一对多,多对一,屡见不鲜。前者不妨事,后者,则可以通过时分多路复用方式解决,地球人称“人格分裂”。

个性化旅行方案也横空出世——前几批次回归的旅行者带回的有趣回忆在意识团内传播共享,吸引后来者将其作为旅行投放目的地,于是“壳”们渐渐呈现地域性聚集态势,甚至陆续形成了家庭、种群、部落这些崭新的概念。“壳”在生与死之间打磨世界,吵吵闹闹,供奉无比珍贵的经历辗转回到母星,带来喧嚣丰盛。旅行神话,正式开始!  

不,到这个程度,我们不能再叫他们“壳”。“一世游”的个体早就在游历途中给“自己”起了新名字,必须予以尊重,称其为“人”。

在游的“人”们同样给母星起了个简单的名字,火星。按照“人”的认知,它只是一个渺小、干燥、贫瘠的不宜居小行星。即便如此,很多“人”潜意识里仍不断渴望探索、甚至移民火星。马斯推想,那其实是疲惫旅人想要回家的本能。

有趣极了。不是吗?

2 问题浮现

十三亿须臾弹指一挥!“一世游”如火如荼,世界悄然改变。麻烦……也如期而至。

此刻,马斯蜷在火星南极冰盖下,将意识体展至最大,严密包裹住一个大麻烦。幽暗冰湖底部混沌斑驳,滋滋低频音振荡搅拌着一切,如经久不绝的咒语。一枚漆黑的球体悬浮在浑浊水中,探出数万条血色细弦,向四方动态延伸。血弦相聚成簇,此消彼长,瞬息万变,弦体中段拱成弧形,越靠近黑球越明亮,而探向湖面冰盖的末梢则逐渐透明,远看就像一颗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球——那是跌落三维世界的投影服务器。每根血丝一头联结火星意识体,另一头超距耦合一或多个地球人“壳”里的意识碎片。

眼球将视线冷冷抛掷到冰湖最深处,血丝直指远方缥缈的身体,与之共时连接——如幽冥海底的庞然冰山拽动浮出水面的微渺一角。

马斯包裹住眼球,逐一试探每根血丝,摸透了问题所在——投影数目暴涨,人“壳”世界加速演进,资源消耗远超预算,火星意识体的能量被剧烈反吸,日益衰弱!该死!现在只是投影弦降维显化,按这速度,最多五千万须臾,意识体也会跟着降维,那麻烦可就大了!

现在断开连接还来得及!可人“壳”那边……也许很惨烈,扛得住吗?马斯犹豫良久,旋身分离出一段全息碎片接入投影服务器,选择随机模式,投向地球……

灰青色的圆形石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疯狂舞动。这人瘦得可怕,裸露的灰黄皮肤僵硬龟裂、大小疮疖脓血横流,眼睛深深地凹陷在面颊里,一只是瞎的,没有眼球。头发也没剩几根,青白色头皮上满是伤疤。

他的舞步也可笑得很,毫无章法,简直可以说是妖魔乱舞——他尖声嘶吼,在石台上狂奔突击、上蹿下跳,却被四周高挺的石栏挡得死死的,无法逃脱。

跳着跳着,他卡顿了一秒,仿佛时间暂停,很快又回过神,眉头一紧,乍然蹦起三尺高,干裂的嘴唇直咧到耳根。

“该死哦——”那人拖长了音,声波驮起沮丧与痛恨,撕裂四围时空。他长嚎着,恸哭不已,一股焦臭气味从脚下漫溢,石台上留下一串串褐红色足印,越来越多。

不远处,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正端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木椅上,举着一杯燕麦酒。他身后立着一名身着白布长裙的妖艳女人,蜜色皮肤光滑透亮,没有一丝瑕疵。她悠悠挥动羽毛扇,抬起秋栗般滚圆的眼睛,跟他一齐观赏石台上那人的滑稽动作,不时笑出声来。

“哦哈哈——”

石台上的人一愣,竟停止蹿跳和嘶吼,扭头呆呆看过来。她毫不避讳地迎过目光,嘴角微微上翘,美过世间最灿烂的玫瑰,眼中两潭弱水冰凉彻骨,浮不起一根羽毛。

“嗯?”木椅上的男人捕捉到了这一切,眼神一鸷,“岂有此理!加火。”几个浑身赤裸的人应声而去,抽开石台下方一道暗门,熊熊烈焰扑出热浪,灼焦了他们的眉毛。

加了干柴,火势愈发猛烈,石台上的人终于安静下来,瞪着仅存的一只眼扑倒,迅速脱水,被烘成薄薄的一层枯皮囊。木椅上的男人这才露出一丝微笑,抬手揽起女人水蛇般纤细的腰肢。

“好玩吗?”

“哦哈哈。”女人笑眼盈盈,“背上的皮肤完整……就做个皮袋子——盛红果子吧。”

投影连接被死亡斩断,马斯的意识碎片瞬间退相干,记忆回归……木椅上冷酷的男人,石台上惨烈的景象,秋栗般圆眼睛的女人,熊熊的烈焰,干枯的皮囊……画面纷乱闪现,他一阵痉挛。

奴隶主身份是付费定制服务,免费玩家其实也是娱乐功能之一——他们会被随机抽取为奴隶、仆从、玩物……看似宿命,其实都来自某次选择,你选择不付费,怨谁?马斯不断自语,试图劝解自己。

可是,人“壳”不是已经启智,拥有了文明吗?火星意识体为此耗费掉了积蓄千万年的能量……竟不过如此吗?

还有“哦哈哈”,连她也,怎么连她也……

如果,自由开放的智能世界不过如此,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悬在服务器内核上方的道道血丝鼓噪不安,嗡嗡低鸣音撼摇冰湖突隆的底面,翻起汩汩黑水,似乎在表达赞同。

眼球怒目而视,像极了石台上那人的独眼。 

不犹豫了!断开!

马斯下定决心,发出指令。黑球骤然停转,血丝彻底变得透明,投影链接强度被降到最低。

刹那间,地球上风云激荡。

……不同地域,相似的场景陆续上演——一批人和另一批人手持棍棒或粗糙的金属兵器混战得不可开交。空气中蒸腾着甜腥味道,枯槁的人们分出阵营,以生死为筹码彼此对峙。土地在他们脚下龟裂成簇,农作物在四海八荒干萎枯败,但,他们丝毫不以为意,赤脚踩在上面扭打、厮杀,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将对方的头颅击碎。灰白色的脑浆和酒红色的血液将大地染出斑斓色条,满地的残肢和身体碎块在烈日下迅速脱水枯寂,部分成了虫蚁的美餐,部分腐化消融,重归天地。

人们不明所以地互相摧残,眼球里爆出血——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拥有崇高的使命,代表绝对正义。他们抢夺着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彼此充满猜忌、蔑视和深不见底的仇恨。

文明萌起,衰败,又萌起,衰败……循环往复,永劫回归。

不能总结,不能通览,不能纵观,历史的复现概率比庞加莱回归要规则、及时得多。可人“壳”从没有发现——大他者消逝,他们只能凭借漏洞百出的本能前行。

岁月沉积,宇宙不改,人间吵闹,周而复始……身在局外的马斯倦了,蜷在投影服务器上,昏昏欲睡。无意间,他一个激灵竟碰到法门,服务器重启了!

一瞬间,二十五亿条血色触角重新探出,“游客们”踏上投影通道,即时抵达人“壳”的浆状空穴区。他们翻搅,摸索,激活神经元细胞中的一种小分子RNA,端举汤匙,牛饮记忆之粥——四千年的经历信息被隐性编码存储,小火慢炖,跨“壳”遗传,从模糊到清澈,最后四个次代的分量最足,“游客们”贪婪吸饱,发出神谕一般的嗡嗡响声,力达千钧。懵懂恶战中的人“壳”被震醒,纷纷放下武器……

如此……将错就错吧,一世游!重启!

3 蒙眼狂奔

战争结束了,智能之路艰难蹒跚向前。“一世游”缓缓而进,颓势渐渐清晰——黑暗时代抹除了旅行的意义,人们都倦了。

怎么办呢?马斯潜入时空之渊苦苦思索,如佛陀面壁,万年弹指一挥。

某一刻,一根灵感的羽毛突然飘落,瘙到痒处,马斯的意识体抖了三抖——用户生成内容UGC怎么样?给他们无比丰盛的世界,以及俯拾皆是的选择,让他们成为自以为是的命运书写者,给他们自由,但统统封在罐头瓶里!

对,就是这样!神完成造物,就该退到局外,把舞台的主宰权交棒给人……

要有KOL——信仰消退的世代,马斯放弃了神祗管理员,选择更好的帮手——他们在特定时机横空出世,以天才科学家的身份,不断对人类抛出暗示或明示。定出地球结界里的速度上限,又将自由意志钉上耻辱柱——解释成纯粹的随机事件,失去崇高地位。由理性支配进化的时代开启!

要有KOC——人们囿于隐性框架,缚在深奥晦涩而局部自洽的定理网格中,它们自相矛盾、无法妥协,但没关系,每套体系锁住一部分,无数体系叠加就能锁住所有人——各有各的执念,各有各的解释,各有各的推断,各有各的囚笼……知识被存在改造,谁也别逃!

要有Devs,越多越好——花花绿绿的世界拔地而起,日新月异,像一架盛满人的巨型摇篮,用各色奶嘴满足各种欲望。消费主义披着妖娆外衣,将人“壳”对内的思索和自省全部吸引到外部,他们在摇篮里拥有想要的一切,代价是永远长不大。

对了,还要有GM呢,用以调和人“壳”内心的拧巴,让他们彻底放弃抵抗——一部分人开始把脑袋放进口袋里,对旁人不断嘟哝——上帝朝令夕改,世界复杂过头,与其努力思考逗他老人家发笑,不如意思意思,随便附和一下。人间不值得,何必呢?躺平吧!

物质的世界和物化的人与火星意识体背道而驰,这种强连接耗费资源的速度惊人,母星上再次亮起红灯,但马斯陡然发现,新模式如吹气泡,一路暴涨,早已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火星意识体深陷花花世界决定不回来,而退出局外的神,无能为力。

一世游,呵呵……

4 图穷匕见

火星上,一座盾状火山深谷侧影里,审判意识团凛凛诘问,“罪?”

“瞒报漏洞,过耗资源……有错,但,无罪……”马斯嚅嗫回道。母星上过半的意识体出现跌维趋势,自己要负全责?不可能!自己不过是一个创业者,何罪之有?

“罪!”审判团卷起马斯,盘升到赤褐色砂岩石峰之。 

马斯快要被卷碎了,“为什么?”他依旧顽抗。

天幕撕裂,刺眼光束投射于虚空,转瞬熄灭,时空流回放数据从陪审意识团内调出,一幕幕往事轮番耦合入体,真相渐渐浮出,马斯也开始凝滞……

起初,人“壳”在地球混沌生死,“一世游”的意识体带回简单记忆,无伤大雅;后来,马斯偷偷为人“壳”启智,地球文明一路高歌猛进,整整十五万年,“一世游”投影连接变得愈发复杂,开始疯狂从母星吸取意识能;接下来的新世代在马斯的授意下放弃感知,彻底堕入理性之谷,现代文明如脱缰之马牵拽着投影,力量之大、变化之快远超预期!反观母星上,“一世游”投影连接的另一端,无数意识泡被扯破,意识体随之跌维……

有一种东西,有一种东西在传递——马斯躁动不安,这感觉似曾相识——封闭空间中,有序的丰盛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或者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的意识团开始剧烈振荡,每颗场亚子都无法自持,他明白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原因——记忆,一段绝无仅有的记忆碎片恰巧封存在他的自我意识深处,他不是那段记忆的主人,却意外拥有了它,或者说,被它“投影”了。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触发了它,往事历历苏醒——那场远古大战,摧毁了火星大气,蒸干了所有液态水,也彻底改造了火星生命的存在形式——实体被销毁,只有无意躲进高维罅隙的意识体幸存下来。而那个对手,地球,更加惨烈,大陆撕裂,海浪滔天,城市沉降到大洋幽冥深处——彼时地球上的生命曾经艰难打磨过这颗行星,将文明发展得如火如荼,但转眼失去了一切,结束时连一尊墓碑也留不下,宛如从未来过。

一切借“一世游”之名,又入轮回!

没错!“一世游”不是旅游,而是生生造了个通道,连接两个独立系统——带着故事回归火星的意识体,带回了丰盛与顿悟,但也带回了垃圾——不可饶恕的混乱,不可逆转的熵!

封闭系统的资源总量有限,早晚得暴雷啊!马斯彻底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陪审意识团同步耦合出了对策——不能再次同归于尽,必须赶在地球人“壳”觉醒之前,把垃圾丢回去,然后彻底断开连接……

“不,不,别——”马斯,以及他内部那缕记忆都不甘心。他沉沉抛出一段信息流,掷地有声,“给我时间,另找一个下家!” 

没有谁是神的子民,我们偷窥世界、寻求秩序的时候,都不过是在把混乱和不安转嫁给别处。我们都是恶魔的羽翼,自出生一刻起,就朝着搅浑宇宙的方向成长。追寻有序的丰盛是所有智能生命的最高法则,也是唯一所做之事,没有别的可能。

“让我另找个下家,”马斯再次恳求。

审判团沉默着,回旋着,盘算着……这条漠然的提议是合理诉求,无关对错……

万籁俱寂,唯有星辉寥寥垂落,骚动所有火星意识体。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无垠星空,漫天坟茔之上,不计其数的遗嘱被齐声宣读,嘈杂不可辨,但这一次,他们看清楚了,那看似空旷凄寂的无垠虚无中分明编织着无数隐形链条,一张细密大网牢牢裹紧宇宙的宿命。

这是一条牺牲链交织的大网,找下家的大网——

打扫屋子的人动动手指,将垃圾倾倒在屋外的垃圾箱。

麦克斯韦妖挥动魔绳,将套索掷向选中的猎物。

垃圾箱觉醒了,就会将废品转头倒给最近的垃圾站。

猎物觉醒了,就会摘下绳圈转给下一个牺牲品。

垃圾站混乱不堪,就要焚烧、掩埋,直到不堪重负。唯一的方法就是再度转移。

牺牲品开始觉醒,他们治理、疏导,直到无能为力。唯一的方法就是再度转移。

牺牲链像食物链一样,存在且合理,连接起一个又一个下家——参与方越多,平均每个节点拥有的时间就越多。它不会轻易停下,也不能,它该在茫茫宇宙中连成闭环,周而复始,直到抵达无差别的末日。除非,其中一环始终无法开悟,消亡在真相到来之前,提前成为牺牲品。

击鼓传花,多合理呢!

只要鼓声没停,我们都可以起身跳舞!

5 泡沫酒馆

“马斯要做什么?”我哑着嗓子苦涩发问。这个故事太真实、太残酷。这酒也有问题——它渗入血液,如白蚁乱爬。

对面的男人不露声色,沉沉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脏跳得更加猛烈,快要爆出身体。

“你就是……”我瑟瑟发抖。

他点了点头,“你也是。”

“我?”

“没错。故事的结局……得靠你完成。”

我一愣,慌忙吼道,“不行!我,我什么也不会!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看不出来吗?”

“不!遍及全球的泡沫酒馆就是为你而开!你,千千万万个你,我留给地球的碎片们,沉闷地生,无聊地死,像尘埃一样无足轻重,转瞬即逝,但足够多。我要你,你们世代替我打理这些酒馆,一字不落地把故事讲给人听。”他的表情很落寞,“这一次,他们铁了心倒掉垃圾,完成熵减,然后断开连接……再也不来了——”

“什么意思!”我头皮发麻,吓了一跳,“倒垃圾?那,那人怎么办?只剩一个‘壳’,垃圾怎么办?”

“所以才需要把这些信息埋植在潜意识深处的空穴,那原本属于人类自己的地方。泡沫酒馆的酒,就是特意为此目的设计,你只要原封不动地讲出这个故事,听到的都会听懂,觉醒的终会醒来。快些开悟,提前准备吧。”

“准备什么?怎么准备?没准备好又怎样?”我又懵又恼,连连发问。

“找下家!”马斯一字一顿,沉吟半晌,又沉沉开口,“如法炮制,不然会毁灭……忠告只有一条,找谁都行,千万别碰火星……”

“那你呢?”

他没有回答,突然凑过来,轻抚我的头发,在前额重重印下一吻,“我才知道,地球上……这感觉叫做爱。不过爱来爱去的,其实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真是荒诞!”

6 尾声

角落里七号小桌的客人胡子拉碴,皱巴巴的灰绿色毛衣上起满毛球,看起来十分窘迫,他怯怯地挑了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手插在口袋里摸索半天,犹犹豫豫,掏出一枚硬币。

“老板,买半杯酒,可以吗?”

我朝他温柔地笑笑,倒上满满一大扎特调,走到桌前放下杯子朝他推了过去。

他讪讪嘟哝,“我买不起。”

“我请客。”我在他对面坐下,“要不要听个故事?”

他看着那杯酒,嗅到异常香馥,眼神开始放空,贪婪地抿了一大口,咂咂嘴,半晌,呆呆说道,“好啊。”

我抬眼瞥向落地玻璃窗外,凛冽的北风带着股股碎雪掠过,藏蓝色天宇一片空寂,往事的回声已不可闻。整个世界仿佛塌缩为一副巨型黑白底片,唯有泡沫酒馆昏黄的暖灯亮着,像一座执着的灯塔。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抵达永恒是唯一的意义。但可惜,宇宙中并没有盛放意义的容器,一旦触碰,它就开始变质,开始消解——不是雪崩式垮塌,而是逐层融化,在无声无息中腐坏。有人可以无限逼近意义,而另一些人却早早退出竞逐。

有一个房间,门没有锁,向内开。有一人囿于其中无法逃脱,因为他永远在推门。

抱歉,无意作枯燥探讨,哦哈哈!事实上,这段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懂,只是复述罢了——这是一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但很重要,甚至说,它就是一切。

我的故事很长,你准备好了吗?

再喝口酒吧,我们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