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三等奖-《她是黯淡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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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野上传来几声落寞的犬吠声,她拉着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这雪地上,今天是正月初二,合该吃面,大嚼热乎乎细长柔软的面条,和我们面前生硬干冷的雪地正相反。我懊丧地跪在雪地上,她拉不动我,我实在没力气了。这时远方就传来一声枪响,这吓得我俩一机灵。

“弟,加把劲,咱们快出去了,”她说。

远处的红山高高直直地连着天际。在这个距离你估摸不出它的伟岸,那曾是我家的骄傲,我俩的父亲参与设计了它。它深深地直达地核,汲取那里的能量供我们使用,这曾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工程。据说红山曾经的确是一座死火山,这是爸爸和他的同事们设想的疯狂的计划,他们疏浚了堵塞的火山口,安抚了狂暴的岩浆,然后与我们的星星达成了协议,让它把它宽仁的力量让渡给我们。除了我的家乡,别的地方也有“红山”,爸爸叫它们“地核热能储备开采工厂”,在我的家乡是所有红山中最大的一座。“阿尔林斯噶”,后来我们就把自己民族神话中神山的名字送给了她。

我问她:“你说爸爸还活着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她的围巾在翻墙时被墙顶的铁栅栏刮烂了,露出生着粉红色冻疮的耳朵。遥远的枪声响成一片,像炸开的鞭炮,也许现在叛军已经攻入阿城了。我们气喘吁吁地逃跑,却不知道逃向哪里。太阳其实很火热,然而我们心里却像这颗星球一样也冷却了下来。甭管太阳多大,这天还是一样冷,在冰上拉屎,立马就会像冻硬的红薯一样撅在地上。

“长生天在上,汗王在上,请保佑我的爸爸。”我大声地喊道。

我为自己和她打气:

“我和姐姐会坚强的。”

天空蓝的像一大块冰,这里海拔很高,空气很稀薄,冷空气里传来了我呼喊的微弱回音,可不一会儿天空里凉飕飕的回答就消失不见了。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现在我看清了,她的眼角也结了一层冰,那双眼里并没有任何色彩,颇像一段段快要脆裂的玻璃。

我抱住她扑倒在一座坍圮已久的电塔下,黑黝黝的铁塔看着我们沉默着,它已经失去电流好久了。

“我们歇一会吧,”我说。然后我想抠掉她眼角蓄积的冰晶,可她温柔地阻止了我。她摇了摇头。

“不,我们应该要流泪的。”她说道。

2. 

他们把那台大炮执拗地架在老城墙上,炮口对准被圈在一起的红山市曾经的领导们。今天是个大晴天,气温已经回升到了-30℃,可天还是冷极了,一切就还是很难熬,街上的污水都冻成冰了,走路一呲一滑的,这让每个人的脚底和手都不大安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到大炮的点火开关。

叛军对红山工厂领导的惩罚就要开始,一个穿着灰色的军装梳着麻花辫的女人下令开炮;向我父亲技术与政策的拥趸们开炮。值得一提,大多数叛军的确是因为红山工厂而死的人们的后代,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复仇。这些人里,有的因为红山停工冻饿而死,有的就是单纯的冻饿而死。

星球的冷却是最近二十年的事情,大地开始冰封,原本广袤肥沃的土地变得寸草不生,现在只有赤道的一小部分还可以自然耕种。没人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阿尔林斯噶”的关系,但有人说的确是神山的工厂偷走了这个星球的热量。

远处枪声散了,开始响起轰隆隆的炮声,炸雷一样惊吓着我和她。

我俩快步地跋涉在雪原上,柳姨说她把一架雪橇滑翔机藏在前面的河滩里,她要我们快逃,逃到南方去,逃去那里我和姐姐就还有一线生机。地面开始震动起来,我知道柳姨在劫难逃了。

我和她像两只惊魂的小鹿,猎人们鸣放的枪响像残酷的影子一样在我们身后紧紧跟随着,一直到这片腥膻的白油脂一样的原野尽头。

我和姐姐去过阿城。

大概三年前,爸爸出国公干不在红山,柳姨就带着我俩去那儿过年——这座离红山最近的古城。和在红山新年的寡淡无味不同,这里的春节年味十足,到处都是火红璀璨的花灯。在古城的春集上,我们遇到了一位大辫子姑娘,正是现在率领叛军向柳姨开炮的那位飒爽女将,那年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在回乡省亲。大辫子姑娘的钱包不小心落在花灯摊子上了,是柳姨叫住了她。那时她还不是如今这样说一不二的作风。我们把钱包还给了她,还请她吃了一碗碱水云吞面。姐姐说她羡慕辫子姑娘的学生气质,辫子姑娘就略带羞涩地笑着。

柳姨说过,当气温低下来的时候人心的温度就低了。人们开始互相埋怨,推诿责任,不知何时起,大家又一股脑地把气象的灾变全归结到红山工厂上面。一些媒体想要采访爸爸,可进工厂的航线与缆车突然关闭了,大家就见不到爸爸了。迫于公众压力,全球的红山工厂陆续停产了。可往后这天还是一样的冷,土地也是一样凉薄,地里依旧种不出粮食。作为这场天灾的肇始,大饥荒率先开始了。

“柳姨被她们打死了吗?”我问她,可她不说话。

河滩不远了,这里惯常矮生着小松树,可现在一棵都看不到了。天冷得让我想哭,可眼泪甫一出眼眶就成了冰,我感觉自己的血也渐渐冷却了,力气随着热气一点点从我腿下抽离,我再也走不动了。太阳很大,可天还是很冷,阿城周围的林子已经伐光了,可这一点能量除了让居民短暂地取暖外,什么也做不了。灾前的罐头食品也快要吃光了,气温再低下去的话就连汽车也发动不了了,到时候,每座城市就会变成真正与世隔绝的死城。

在我冻得快要丧失知觉的时候,我看到她晶莹剔透的耳朵,这对耳朵鲜红透亮,仿佛是冰做成的,稍微一碰就会流出鲜血。她慢慢地摘下围巾,费力地点燃,然后扔在冰面上。

我想阻止她,可我的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温暖了我的身体,她露出乌青的头发,瑟缩在冷风里。围巾不一会儿就烧光了,她又摘下了那顶绒线帽子,在优美的火光里,现在她不仅眼睛像玻璃,她的耳朵,她的一段段的身子都脆成一块块剔透的玻璃。我在温暖的火光里慢慢地张着嘴巴睡着了,甚至还流出了幸福的涎水。而后来我知道了,我的姐姐,就是这样失去她的一条耳朵的。

3. 

我的童年是在红山工厂度过的。

我还记得,爸爸的办公室唐皇又宽敞,我和小伙伴们在里面玩过捉迷藏,他的办公桌大极了,可以轻易藏起两三个孩子,红山工厂也大极了,外面的人叫这里“阿尔林斯噶”,叫它神山,可在山上工作的人,还有那些从首都来视察的大领导们叫这里红山市。

柳姨就是这红山市的行政市长,柳姨说爸爸是这红山市的副市长。这座“城市”最鼎盛的时候大约居住过三万人,在它完全衰败之后也有超过三千人值守。

我就在这座神奇的小城里慢慢长大。

红山不仅有爸爸一样的科研管理人员,还有形形色色的其他行当。在红山上有学校、邮局、警察局、体育馆,甚至还有一座小小的机场,除此之外,红山市居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广播电视台,整座城市就这样建立在火山口上。我的小学在东山山麓的一座高台上,每当坐滑索缆车去上学的时候,朝阳从山涧缓缓冒出泛白的头,把峰顶的雾气也照的一片透白,缆车沉浸在凉爽的风里,想到我脚下几十公里的地方就是滚烫的岩浆,这种感觉很奇妙。电视台就会在此时开始广播,播放一曲热情洋溢的歌曲,这就是我的“上学歌”,直到今天,它朗朗上口的欢快旋律依旧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她是在七年前,在我六岁那年来到我身边的。关于她的来历,每个人都闭口不谈,可各种传闻却阴燃着四起。柳姨说,她小时候被爸爸寄养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家里。于是过了不久,就有人说她其实不是爸爸的亲生子;也有人说她是爸爸以前相好留下的孩子,是某个可怜女人的遗腹子。

爸爸也不辩驳,他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不管旁人说法,你以后就拿蔓儿当亲姐姐。

总之她就到来了,带着乡间腊月那一股凛冽的春风来了。她是被一架小型无翼机送来的,飞机轻轻地落在停机坪上,我的蔓儿姐姐披着一条橙色的围巾走了下来,她的脚趾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衬着皮肤是健康的麦黑色。那一年我六岁,而她说自己十五岁,红山作为能量工厂已经运行四十年了。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脚下的就是爸爸的那座‘阿尔林斯噶’吗,”然后她发出了一串嘲弄般的银铃一样的笑声,好像刚刚自己开了一个了不起的玩笑。

爸爸,我听到这两个字有些恼,我这才明白,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姐姐要和我分享我的爸爸了。

我甩开柳姨的手,把手里迎接用的捧花甩到地上,仰头叉腰地大声对她说,“他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

那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上太热了,她的肤色有些发红。她走近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糖来,那天我穿着一件蓝色尼龙布的小衬衫,她仔细地把我的上折的领子翻下来。她的眼窝很深,像一圈绿色的潭水。你就是乐乐吧,她摸着我的脸说,老听老张提起你。

她立马改了称呼,本来戏谑的表情一扫无踪。

这个老张就是我的爸爸。

柳姨想过来打圆场,姐姐摆摆手拒绝了她,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是:恁个小鬼她能搞定。天色渐渐变暗,变淡的日头隐入云中,她把身体俯在我的肩头,她的头发有的一股子流动着水波的香气,是某种外国进口洗发膏的味道。

“老张拜托我来照顾你。”她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我呆呆的抓着糖,感觉焦躁空气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不知道僵直了多久,直到太阳完全消失不见那么久。她就叹了一口气,轻轻地牵起我的手,

“弟,我们回家去,”她说。

这就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虽然有少许尴尬,但是在多年以后,我问起她记不记得我们当时说了啥时,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她已经全都忘了。

如她所说,她的工作就是照顾我,我很羡慕她不用上学,她就带着我逃学。她会牵着我的手,一起站在山顶高高的观景平台上,那天刚下了一场春雨,不远处的古城像地上一颗晶莹的鱼眼睛。她说红山一直是个很美的地方,而短短三十年,这上面居然就冒出一座小城市来。

她又说,国外有个城市叫庞贝尼,就像阿城一样,它的旁边也有一座维苏威火山,可是它没有阿城的好运气,暴躁的火山吞没了一切,那也是几千几万年之前的事了。我当时并不信,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红山上,红山永远那样安静着,风调雨顺的,哪像一点会暴躁的样子。那时候我们都以为红山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没有脾气的,后来我发现我们都错了。

4. 

我应该是在一个塑料大棚里醒来的,几盆火围绕着我,一个举着火把模模糊糊的影子挨近了过来,是姐姐吗?她的头上围了一圈纱布,渗出淡淡的红色来。是姐姐,她把一碗热汤放到我的嘴边,我闭住嘴唇不喝。我又被吓哭了,这回我流出的真是流淌的眼泪。

“你的头怎么了?”我问。

“不小心冻伤了,”她说。

几个黑瘦的人蹲在不远处。

“他们是老张的朋友,”她指着他们说,“他们看到燃着的围巾飘起的烟才发现了我们。”

“喝了吧,这是鱼汤,”她补充说。

这时候,也许是突然觉得有些目眩,她赶忙靠住了一根松树的立柱——它支撑着塑料篷布。这棵松木在居民抢夺燃料的战争里居然幸存了下来。同样幸存的还有几株枯黄的植物的藤,它们幸福地缠绕着松木柱子,可惜已经枯萎了。柳姨教过我辨认农作物,这些枯藤本来会长出南瓜花,结出个头硕大肥美的果实。我喝着鱼汤,想象着南瓜果实甜蜜丰满的味道。

一个男人从对面走了过来,他背对着晦暗的阳光,这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就是他救了我们吗?我听到男人说:

“我姓顾,曾经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在心里咂摸着“曾经”两个字。

“跟我们回红山一趟,”他说。

姐姐咬着牙抱着我的头,“我们要去南方,”她说。

“没用了,”姓顾的男人说,“南方也一样冷,那里开始下大雪了。我们就是从南都逃来的。”

男人接着对我们说道,他一定要找到我的父亲。他们相信,我的父亲没有死也没有逃走,他一定现在还躲在红山的某处。他说我的父亲还躲在红山市里。

“气温恁个低,你们居然还想坐飞机逃,出主意的人是在害人呀,” 姓顾的男人说,“帮帮我们,你们也想找到张浩北吧。他欠我们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拿回来的。”

“老张欠你们什么了?”她问。

“一条命,”姓顾的男人说。

5.

潜艇、红山,还有蜘蛛网一样的实心管道,这些构成了我的童年回忆。

在我印象里那些管道是漂亮的红色,红山得名的原因也许也是因为这些无处不在的红色管道,这管道的材质就是我的爸爸发明的神奇的纳米微孔聚合物,爸爸叫它们宇宙聚合物。这些古怪的混合物奇妙的很,具有超绝的导热性,和极高的耐得住上万摄氏度高温的熔点。透过一些小小的触媒,这种聚合物的物理性质又会完全反过来——高超的导热性能变成了完全的绝热性。这种颠覆两极的物理性质转化让我的父亲的设想得以实现,在绝热态的宇宙聚合物构成的管道里面套着一条导热态的宇宙聚合物柱子,就像那些胶皮电线,把胶皮和铜丝换成性质相反的两种宇宙聚合物,这些极粗的神奇导线就可以用来传递星球内里的热能。

而有了宇宙聚合物,岩浆潜艇的构造也就有了物质基础。

从此,我们可以顺着红山形成的天然地下隧道前进,轻而易举地突破厚达36公里的这颗星球的皮肤,然后我们离它的心脏也就越来越近了。

我再一次踏上了红山的土地。因为海拔太高,现在这是一座完全冰封的城市了。黑瘦的男人们走在前面,姐姐让我喊他们叔叔,她说毕竟是他们救了我俩的小命。这些人有巨大的雪橇机,正适合现在的天气出行,他们在离阿城60公里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据点,男人们身上有一种诡异的气氛,我不喜欢他们,这是属于小孩子的直觉。

整条涧沟都白茫茫的一大片,爸爸和柳姨工作过的那座大楼还在,可是窗户都碎了,放过“上学歌”和“红山新闻”的那只高音喇叭挂在西楼角上,结着一串串冰挂。顾叔叔,我姑且这么称呼他,他操控着雪蜘蛛向山顶上攀去,姐姐抱着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们戴着呼吸面罩,每一次哈气面罩就会呼呼地响。这些雪蜘蛛在平地上会收起爪子,亮出撬板,就变成一辆辆雪橇车。顾叔叔介绍说,它在平原时速可以达到60km/h,登山时速则可以达到25km/h。据他说这车是专门为攀登红山研制的。

雪蜘蛛八足伸展,足末有几寸长的钢钉,足中的液压杆能让蛛足轻易地刺透冰盖伸入山岩里。雪蜘蛛在岩壁上闪转腾挪,好像真正的蜘蛛一样,一株株小松树被它的腕足拦腰折断,破空而上的时候,腕足就会亮起尖利的噪音,树枝和冰雪就向后倒飞去。她抱着我眉头紧锁,车里似乎有空调,并不太冷,但听不到空调运作的噪音。

“是老张的宇宙聚合物,”顾叔叔说,“绝妙的隔热性,为了节约能源、减少空气热交换,驾驶时氧气瓶和呼吸面罩都是必须的。这台雪蜘蛛基本是全封闭的,对的,就像那些岩浆潜艇一样,起码原理是一样的,一个隔热一个隔冷而已。”

姐姐赞叹地摸了一下雪蜘蛛,这就是父亲的作品,这么多天以来,她的脸上第一次展露出笑容。

“可惜材料太少了。我们造不出来更多辆雪蜘蛛,”顾叔叔接着说,“这聚合物还有绝佳的延展性,30吨以上的撞击都不会破坏它的完整,在雪蜘蛛里我们只会被压死,它却不会断掉,压得再厉害,这车修一修依旧能用。老张真是个天才,只要我们找到他,找到这种聚合物的完整制造资料,我们不仅能造出更多的雪蜘蛛,还会有轻薄的人体防寒服。你懂吗,有了这些,就算整个星球冰冻起来,在这样的末日里我们也能活下去了。”

6.

雪蜘蛛停在取暖池候工区的矮楼楼顶,这是我是第一次来到工厂的作业区,我看到一些黄色的铲车废弃在这里。大雪掩埋了几乎所有的道路;这座小城已经完全荒凉破败了,父亲真的会在这里吗?那他吃什么喝什么呢?

阿城想必也已经是一片狼藉了,柳姨怎么样了呢,如果她有了不测,爸爸知道了会哭吗?柳姨和爸爸的故事又很漫长了,在妈妈死了以后,柳姨就像妈妈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可是她其实是爸爸的领导。有时候那一句“妈妈”就快喊出口了,可最后,总有什么梗住了我的喉咙。

爸爸爱柳阿姨吗?如果爱,那他一定也会伤心的。就像我很伤心一样。

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红山的火山口,生产区域爸爸是从来不让我上去的。我对姐姐说,这是星球的鼻孔吗?她又笑了。一个落空的黑漆漆的大湖泊摆在我的面前,黑暗正像湖水一样高深不见底,和教科书里教授的冒着热气翻滚着岩浆的火山口不同,红山是死寂的,仿佛一条停止呼吸的鱼。

“爸爸在哪里?”我问顾叔叔。

“这就得问你的姐姐了,”他回答说。

除了我们几个人,又有一些人顺着登山电梯上到火山口来,他们拆了一架雪蜘蛛的电池为电梯供电。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人。

那个穿灰军装的辫子姑娘的大辫子被剪掉了,变成一头飒爽的短发,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姓顾的叔叔就对她点了一下头。

姐姐的脸色也变了,“原来你们都认识。”

顾叔叔笑了笑,“这是我的侄女,我们本来就是一路的。”

剪掉辫子的姑娘快步走了过来,她一路上踢踢打打的,这举动令人费解,可这时候一些冻硬的灰色人形物体从她踢走的雪下露了出来,是一些死人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些冰雕在这积年的雪下掩埋了多久。

她又踢到了一个硬东西,好像一块大石头。这时我看清了,是一个青灰色的小孩滑了出来,他的睫毛和头发上结着肮脏的灰白色的冰渣子。

“这里埋葬了至少3000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张浩北。”

“对了,我的父母也在这里。”那个剪掉辫子的姑娘说。

7.

“顾司令,”剪掉辫子的姑娘这样称呼他,“您居然真把他抓住了。”

姐姐悄悄对我说,他们就是传闻中的末日里的新军阀,破坏秩序、抢夺能源、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柳姨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你究竟把柳姨怎么样了?”我问剪掉辫子的姑娘。

她愉快地笑了,一只手做出一个横劈的动作,她说:

“放心,都烧了,烧的干干净净,都是上好的能源,我不会浪费的。” 

一阵出离的愤怒冲昏了我,我扒开姐姐的手就想上去和她拼命。这个残忍的女人。我已经快十三岁了,她已经拉不住我了。她用尽了力气,这让受伤的耳朵又渗出血来。

“快住手吧,”她哭着喊道。

我感到心里一阵发冷,辫子姑娘为什么不认识我们了,可我还认得她,她剪掉了那条带学生气的大辫子,这辫子曾让我姐姐羡慕不已。我们曾经在多年前的一个春节里,和现在一样的好时辰,一起同桌吃了一碗云吞面。可是天冷了,她也把我们忘了,我们之间本该有一些情分在的。

那些男人亮出枪来,顾司令摆摆手制止了他们。

“我知道一个好故事,我给你们讲一讲好不好,”顾司令说。

我拧着胳膊楞在原地。又开始下雪了,同样诡谲气氛的雪,落在顾司令那边格外大,落在我这边格外小,一只寒雀落在树枝上叽叽歪歪的叫着。

“不要怕,”他说,“这个故事是关于我所认识的你的父亲的……”

顾司令的故事就开始了:

那时候顾林——也就是顾司令,和我的父亲张浩北是两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他俩既是博士研究生的同学,又是一个寝室的室友,还是一个导师的同门,可谓亲密无间。可在父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顾林偷看了他的毕业论文。说真的他一开始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好朋友这些年做了些什么而已,然而他被爸爸的研究发现吸引了。起初他心里还颇有点不服气,父亲阐述这种新材料奇妙性质的论文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最后,他把我父亲电脑里所有的研究数据都拷贝走了一份。

爸爸还是顺利毕业了,顾林躲开爸爸一个人去了南方,又去了国外。爸爸的文章反响不错,他用论文申请了专利,然后成为了所里最年轻的博导,也顺利地申请到了后来称之为红山计划的第一笔基金。本来故事到这里也没什么,顾林主观上没有想抢走爸爸的成果,虽然他事实上偷走了一部分,他在国外的大学找了一个教职,不知道是不是靠着这部分偷来的论文。他本打算就这样遥遥地祝贺老同学一切顺利,然而他遇到了妈妈,妈妈又遇到了我爸爸。

没错,往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我的妈妈本是顾司令的女朋友。

“你的妈妈是个很好的女人,”顾林想抚摸我的头,我甩开了他的手。

“如果不是张浩北,你应该会是我的儿子。小姚玲也不会死,”他说。

姚玲是我妈妈的名字。

顾林摘下保暖围脖,我看到他有着一张菲薄的绀紫色的嘴,他张口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在雪地上。剪掉辫子的姑娘想上前来搀扶他,他摆摆手表示不用。顾林戴好围脖,整张脸都白透了,像冰浸了一样。

“我替她向你们道歉,”他说,“我们好好安葬了你的柳姨,她刚刚说的都是气话。”

剪掉大辫子的姑娘把头歪向一边,一幅无所谓的神情。

“后来我就仔细研究了你父亲的论文,我发现他真的是个天才,这论文也是天才。但我在这天才的论文里找到一点小错误,”他接着说,“尽管张浩北对不起我,我还是不计前嫌地告诉了他,当然了,他觉得我说的都是在放屁。”

“你骗人,我爸爸是不会出错的,”我说。

“哦?是吗?”他提高了声音,“那你看看这个世界,这是谁的错误造成的?是他和红山毁了一切。”

“没人能证明这些和红山有关系,”我说。

“我能证明,她也能证明,”顾林就指着自己,又指着我的姐姐说。

9.

我们的星球位于这个星系宜居带的最外缘,星球直径不足7000公里,是整个星系第二大的岩质行星。这是这个故事的背景。

“我们都完了,”顾林说,“红山吸干了这颗星球的能量,一切都完了。我们是输给了自己的狂妄自大。”

天上飘起了纷扬的大雪,我突然觉得冷极了。常压下,液氮的熔点是-196摄氏度,在我长大成为一名医生后,冻取生物组织的时候经常用到它,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就像浸到液氮罐里一样冷,我浑身的细胞仿佛一下子就凝固了。天与山的尽头出现淡紫色的极光,彩带一样飘忽着,这些低纬度的极光,是太阳风在吹散这个星球的大气时激发的,这代表这颗星球的磁场已经要完全消失了。

“看看这天,冷的空气都要冻住了,没准我们最后是被憋死的,”顾林有些忧伤地说。

“所以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张浩北?你的情人已经死了,现在马上轮到你的儿子和女儿了。”

顾林抓住我的领子,拎起我像拎一只小鸡,把我提溜到火山口的边缘。我大喊大叫着,可并没有什么用,我的眼前只有漆黑不见底的火山口。姐姐被人死死地扳住手脚,血从她的额头汩汩地流了下来。

豆大的雪花落在我的头上,落在顾林的手上,落在红山那幽深的伤口里。

姐姐想咬住扳住她手脚的那个人的胳膊或者手,可是他身上穿着的一层厚重的防寒服,这让姐姐无从下口。顾林的手有些颤抖,这让我的身体也跟着颤抖。然后忽地,天空在我眼前飞速地抬升,天空化作一只圆筒,雪片被倾倒着,毡毛一样的雪割在脸上却像小刀一样细碎锋利,我在这圆筒状的天空里坠落。

顾林就松开了他的手。

10.

我以为自己要这样滚进这个无底深渊,姐姐嘶哑痛苦的喊叫回荡在天下面。我的身子和心都在迅速地滑落,姐姐竟然挣脱了按住她的手脚,她决然地跳了下来。

我不知道火山口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是雪;是水;是火;是水泥地面;还是压根没有尽头的虚空。我们前途未卜,就一直下落着,剪掉辫子的姑娘和顾林已经不见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次醒转过来的时候,我的父亲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盯着我。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在梦里。她昏睡在我的身旁,灼灼的松明映的她的脸一片明亮的艳红。

我几乎认不出爸爸了,他的头发长的像枯草,乱蓬蓬的,没个定形,鱼鳞一样奇怪衣服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有头露在外面。一条刀疤差点把父亲的脸对切成两半。

现在他说话调子很平,脸也没有表情,仿佛戴着一副僵死的面具。在他三十九岁那年不知道被谁用刀子破坏了面神经。

“你和蔓儿从哪里来,”父亲问。

父亲又拿出两件和他身上穿的鱼皮一样的衣服扔给了我,“等蔓儿醒了,给她穿一件,”他说。

我知道了,这就是顾林和我们说的绝热聚合物制成的防寒衣,爸爸他果真造出来了。他消失不见了足足半年,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柳姨还好吗?”爸爸又问我。

我别过头不说话,我的眼里泛出泪花,爸爸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他说:

“没关系的。”

“你抛弃了我们。”

“我只能躲在这里,我走出去就是和小柳一样的命运。”

我甩开了父亲的手,姐姐昏睡不醒,松明让她的睡脸焕发出一种雕塑的古典美,“你不该抛下我们的。”我想叫醒她,可是爸爸拦住了我。他说:

“接你们的时候蔓儿的头撞了一下,她的耳朵是怎么搞得?”

“冻掉了,”我说。

父亲怜惜地摸了姐姐的脸,这让我心里有些不自在。现在这里没风也没雪,暖和的很,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爸爸,他平安无事的活着,可是我心里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是滋味。我问爸爸,这个问题压在我心底好久了:

“妈妈是为什么死的,她死的时候你也不会伤心吗?”

11.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岩浆潜艇,潜艇里面温暖极了。不需要氧气面罩,岩浆潜艇里有电解水的装置,这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氧气补给。姐姐昏睡着,她跌下来时撞到了头,耳朵的伤口又流了太多的血,总之情况不太好。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我问爸爸。

“不要恨我,我爱你们每个人,”爸爸说。

“我有预感,我已经要撑不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的儿子,如果我倒下了,你要帮我把真相传递给地面的人,并告诉大家逃生的办法。还有看看能不能救下蔓儿。”

潜艇顺着一条开凿好的隧道前进,岩浆已经冷却了,四面的岩壁上满是粘稠的黑色液体。

“那是黑水,”爸爸说,“它燃烧之后可以作为能源,红山工厂的地下部分现在就是靠它来运转的。”

“什么?”我大吃一惊,“您说工厂还在运转?”

爸爸叹了一口气,“不然你以为你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顾林不知道红山下面有专门防止物体坠落的救生缓冲层,最后一道防止工人失足或贵重物掉落岩浆的保险。因为黑水,这救生层至今还在运转着,”

我趴在潜艇壁上上;爸爸调整了宇宙聚合物的成分,让舱壁的一部分完全透明起来,这就成了一扇窗子,何等奇妙的物质。潜艇的外壳又涂了一层荧光涂料,幽幽的光芒照亮了前路。不一会,隧道突然消失了,不,是窗子一下子黑了,我敲敲窗子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这就是地下储藏黑水的岩层,爸爸说,估计储量足有百灵湖那么大。

百灵湖是阿城旁的一大片水泽,水草丰美,后来干涸了,据说过去还会看到白鹭在里面捕鱼。

“这太好了,爸爸,”我说,“这样大家就不用为能源发愁了。”

“傻孩子,”爸爸盯着窗外浓密的黑色,“我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像这样大的黑水层也只见过一次,只有这里。而且就算有能源了,我们也阻止不了星球的冷却。”

“抓紧了,”爸爸说,“我们要加速了,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距离呢。”

艇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蒙在窗子上的黑色消失了,就像一闪而过的夜。我惊喜的发现,一些暗黄色的岩浆在窗外缓缓地流淌了过去。

“蔓儿可以放心了,这颗星球的心脏还在跳动着,”爸爸说。

12.

岩浆只是岩浆,岩浆并不是火,这是启蒙的时候爸爸告诉我的,岩浆是星球的眼泪,是熔融态的岩石,是地下涌动的一呼一吸,是连绵有力的雄大的脉搏。那么现在,我们正在穿越一道岩浆喷涌而成的河流,夹杂着明黄的暗红扑满了窗子,整艘潜艇就在岩浆里洗了一个澡。姐姐还在昏睡着,可她的皮肤红润了起来,她终于不冷了。在这个深度依然可以看到父亲铺设的宇宙聚合物热能导管,每隔几里就有一圈圈导管,交织成网状探入岩浆里,可是它们已经不工作了。这里就是苏霍尔界限,爸爸说,再往前就是大空洞了,然后我们就离这颗星球真正的核心不远了。什么叫苏霍尔界限,我问爸爸,这是我从未听说过陌生名词。

我发现她已经醒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披着爸爸的衣服,脸上尽是汗。

她茫然地盯着我们,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苏霍尔是一个人的名字,他是蔓儿真正的父亲。我听到爸爸这样说。

爸爸和小姚玲——也就是我的妈妈——相爱的故事也和苏霍尔分不开。那年爸爸还是一个楞头学生,妈妈已经在考古所工作了,当然了她还有一个身份,就是顾林交往了一年的女朋友。小姚玲和张浩北是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相遇的,那是一次物理学和考古学的跨界合作。考古所在物理所的帮助下,在地下三十千米的岩层——埋得相当深,之前从未有人类到达过这个深度——下勘定了一处古人类的文化遗迹。

那是一个杨柳依依的三月,一个温暖的春天,爸爸和妈妈在首都的科学大会堂里第一次见面了。

爸爸说,直到今日,小姚玲虚幻的影子至今依旧迷惑在张浩北的心头。

小姚玲亲眼目睹了工人们在钻杆钻出的夯道里拉出一座高大的黑石碑,石碑上尽是看不懂的文字,但这文字似乎又和现代的拼音文字一脉相承。小姚玲请教了所里的老专家,几经辗转周折终于破译了石碑上的一部分内容,那是火纪元之前的古人类的文字,碑文甫一开头就是一个人的人名,音译过来就是苏霍尔三个字。

苏霍尔说,我们到达了新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开始。

妈妈看见了研究古文明的曙光,一个有待发现和研究的古老文明藏在厚重的地壳下面。然而难题出现了,地壳30km以下的地层却是连最坚固的钻杆也难进分毫了,当时的一切材料都抵挡不了地底巨大的压强和过长的长度引起的形变——在30km的界线上的钻杆的直径估计会长达500m。

所以,当时的人们就把地下这道人力所不能及的界限称呼为“苏霍尔界限”

而我的爸爸就是注定要打破这个界限的人。他发现了宇宙聚合物,这也是我的妈妈对他青眼相加的一部分原因。

13.

“你的论文数据的确犯了错误。而且不止一点,”小姚玲对张浩北说,“可这不怪你,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局限性,不仅仅是你的。”

“第一,对我们这颗行星的年龄估计错误,我们的行星绝不是此前认为的形成于四十亿年前,而是更久远的多。这让我们对于地核自然冷却的时间也估计错误了,换句话说,地核早已经开始冷却了,你的红山计划可能并不会奏效,反倒会加速这一过程。”

这就是爸爸的一生里的第一个错误。

潜艇的正匀速行进,一切交给了自动驾驶,爸爸把双手叠起来靠在舱壁上休息。姐姐状态看起来好多了,她的面前摆着一盘饺子,这是爸爸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的。

“今天是正月初六,是一家人团聚的最后一天,今天一过去,我们的新年就算过完了,”爸爸回过头对我和姐姐如是说。

可能因为跨越了苏霍尔界限,潜艇的震动停止了。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随着潜艇位置愈发靠近地核,我们并没有渐渐失重,脚底下依旧有着强有力的引力,星球依旧撕扯着拉着我们向它的心脏而去。

“这和你论文里计算的东西截然相反,”小姚玲对张浩北说。

“这证明了什么?”她质问我的爸爸。

这就是爸爸一生里的第二个错误。这证明了星球核心处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而且极有可能和火纪元前的那个消失的古代文明有关。妈妈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异之处完全可能是人为的。当然奇怪的不仅仅是地核,为什么在远超30km的地下会有大空洞这样广阔的洞穴存在。

“不能是外星人的杰作吗?”张浩北问。

小姚玲就摇了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我吃了几口饺子,就把盘子推给姐姐,饺子已经完全冷掉了,馅子里的猪油腻歪的让人恶心。“不好吃,”我对爸爸说。我的爸爸并没有理我,他歪斜在椅子上,眼睛注视着窗外流淌的岩浆,真的很奇妙,星球的内里是液态的,暗黄色的岩浆就是星星的夹心果酱。我的爸爸想抽烟,可是全密闭内循环的岩浆潜艇里禁止抽烟,他的手颤抖停在胸口处,似乎那里就藏着一叠纸烟。爸爸抓着两只饺子塞到嘴里,他用力咀嚼着,嘴角留下同样暗黄色油腻的汁水。

那一刻爸爸回忆起来了一些往事,他这辈子犯过多么多的错误呀。

张浩北和小姚玲的结合相当的草率,委屈的顾林一气之下回了南方。只管相爱的两个人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请来,他们相拥在一起吃了一顿火锅,在滚烫热烈的气氛里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这就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场婚礼。

托他们的福,我也就终于来到了这个世上。

爸爸摸了摸眼睛。我知道,这就是爸爸一生里的第三个错误。当然了,这也是妈妈一生里最大的错误。

14.

蔓儿,爸爸这样叫姐姐。

在张浩北第一次见到陈蔓的那天,一切就注定了,包括他和我母亲的爱情,还有他心里到底挂念着谁。虽然小姚玲早就死了,虽然他以为,他会一直念着想着爱着小姚玲,他发现他全都错了。

这些事情都是后来她告诉我的。

在首次试验岩浆潜艇性能时,张浩北在地壳深层某处遇险,他偶然间来到了大空洞,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由钢筋和混凝土搭成的人造洞穴,也在这里他遇到了她,遇到了我的姐姐。

姐姐告诉他,她的父亲名叫苏霍尔。

“蔓儿,故地重游的感觉怎么样,”爸爸,不,张浩北问我的姐姐。她头上的纱布换了新的,冒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就像过时的劣酒一样。我很讨厌爸爸这样子对她说话,我拉住她的手,打断了爸爸的问话。

她低下头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地仰着头对她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大空洞是早在火纪元之初就存在的地方。火纪元推算开始于大约130000年前,这是地质学家的命名,从那时候起,星球开始了地质运动的活跃期,这颗本来荒凉的行星逐渐变得宜居起来,我们的祖先也就存活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

父亲打起了瞌睡,他的头一晃一晃的,一头的头发已经斑花了,像杂色的某种动物的皮毛。父亲脸上的刀疤那样的工整,绝无拖泥带水之嫌,我很好奇当年是谁如此果决地伤了他。

我想,无论是顾林还是小姚玲,他们都有足够的理由怨恨他,并痛下杀手,——他是个夺走一切而毫无悔意的男人。然而凶手不可能是他俩,他俩一个逃走了,一个死掉了。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姐姐把吃剩一半的饺子递回给了我,她的手指细长,呈现出一种发黄的珍珠颜色。这是一双生活化的手,绝不像一双拿凶器的杀手的手。

那一刻顾林把我从火山口扔下来的行为一下子容易理解起来,这是一种恨屋及乌的,巨大而没有宣泄对象的恶意。他也许很爱我的妈妈,就像我一样。可我竟还不如他,她在我还记事前就死掉了,我已经记不住妈妈的真容了。

实话说,有时候我就会把妈妈的形象寄托于她,也许爸爸也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认为张浩北是一个无比傲慢的男人,他那样谙熟于索取,不加感激地索取,无论是妈妈,她,亦或是柳姨都是一样的,都只是奉献感情的对象而已。

我说的对吗,张浩北。我的爸爸。他睡着了。爸爸假装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他埋头在阴影里装聋作哑,我和她各怀心事地手拉着手坐在一起。

我们在等待,直到潜艇突然停了下来,直到那座大空洞出现在我们面前。

15.

大空洞的得名是因为它真的又大又空,一些人在洞里忙碌着,摆弄着各种巨大而古怪的仪器设备,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有纠集了这么一群人,他们聚在这里做着什么。

原来在地壳的最深处才是爸爸一直躲藏的地方。

“都是其他国家红山工厂的人,”爸爸看出了我的疑问,“不用管他们,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

“到底要去哪里,你要去做什么?”我问他。

“把真相告诉这颗星球的人,潜艇的隔热记录仪将会把一切真相传送回地面。这将会是人类地下下潜的最深深度,如果我们估计没错的话,我们会第一次见到这颗星球的核心。然后我们会为红山工厂洗清冤屈,我也许会再次东山再起。”

“要更换潜艇,”爸爸说,“这台太小了,我们要换一个大家伙。”

这时,喧闹的工人们静了下来,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父亲的指示。父亲挥了挥手,他们就揭下了身后巨大的灰色幕布,一阵烟土飞散后,一座奇形怪状的小山一样的大家伙就露出真容来。

姐姐吃惊地捂住了嘴,她的眼眶里蓄满泪水,这次泪水也真正地顺着她的脸庞流了下来。

“你真的把它修好了?”姐姐说。

父亲点了点头。

“它现在叫做新阳号,”他说。“你的父亲会为我骄傲的。”

这并不是父亲制造的岩浆潜艇,它和大空洞一样,都是苏霍尔当年留下来的遗产,这是苏霍尔留给他的女儿陈蔓的遗产。

16.

直到现在,我才逐渐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满载着船员,父亲像一个骄傲的船长一样指挥着苏霍尔遗留的地下轮船,向熔融的岩浆深处前进。

密度计指针渐渐上升,这代表前进方向的准确无误,这是新阳舰本来就有的装置,不像之前航路有红山隧道的指引,父亲的新航线是在难分彼此的岩层和熔岩间进行的。除了越靠近地核引力越强这个参照外,一切罗盘和指南针都在这场匪夷所思的伟大航海里失去了作用。

“我会向你们证明,让一切变得这样的冷并不是我的过错。”父亲说。

和柳姨不同,妈妈死在一个优美的夏日,等我们的星星变冷还要好多年。爸爸不知道妈妈的身体为什么这样快地衰竭了下去,他就把一部分原因归咎于母亲生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被柳姨抱走养起来了。后来考古所封存了妈妈接触过的一切东西,包括她经手的所有文物,因为像妈妈一样症状衰竭死去的病人已经激增到30人了,都是考古所前途无量的年轻职工,而且都和第一个发病的小姚玲有过密切接触。大家都以为这是某种古代的传染病。然而死亡数字的攀升又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可考古所因为这次事件大受打击,它失去了太多的核心骨干,这个国家的考古事业也一度陷入了停顿。

而母亲的死最后到底也就成了一桩悬案。

谜底是姐姐道破的,她看到母亲的遗物里有一个铅封的小盒子,就放在爸爸的房间,盒子里装着一块黄色的小石头,具有某种聚合物性质,爸爸的宇宙聚合物里也用到了它。姐姐告诉爸爸,这种石头叫做铀,它的放射性可以杀人。

不知道和这件事的勘破有没有关联,过了不久,一个坚决反对红山计划的官员就这样猝死在了家里,和母亲一样不明原因令人心惊胆战的死法,他们的身体毛发都掉了个精光。当时新闻又大肆报道了一番,说什么古代传染病再次袭来,卫生防控机关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是到最后受害者也仅此一人而已。

现在,她牵着我的手站在一片棺材的原野里,姐姐说有话要嘱咐我。这里是新阳舰上的最为巨大的一个房间,可是踏入这里仿佛来到了一座陵园,那些棺材有着透明的罩子,可以看见里面的人脸,都是铁青着,僵硬着,就像辫子姑娘从雪堆里拖出的死人脸一样。

不,这不是棺材,她说这些古怪的,装着人的盒子叫做冬眠仓。冬眠仓的玻璃罩子就发出幽邃的绿莹莹的光来。

她说他们——这些冬眠仓还有冬眠仓里的人——来自一个叫地球的行星。她和她的父亲也曾躺在里面。

在这个星球深处种下一颗太阳后,她们在这里沉睡了足足十三万年。

透明的棺材里的人们都一幅安详的睡脸,可是姐姐说他们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

新阳舰上的耐高温摄像机传回了前方的画面,在浓郁的橙黄色的岩浆下,我终于看到了这个星球跳动的心脏。

我就怎么也没想到这颗星球的地核处埋着一个太阳,一枚蓝色的小太阳。

“完美的托卡马克,不输出电能却输出热能——这颗冷寂星球最为珍贵稀有的热能,”她说,“这是苏霍尔的杰作。我的爸爸苏霍尔和你的爸爸张浩北一样,都是没有情理的疯子。”

她蹲下靠在一口棺材旁,棺材里一位有着柔顺长发的年长女性,长相和姐姐颇为相似。

“这是我的妈妈。”

姐姐,不,陈蔓说。她抱着肩膀,显得瘦弱又无助,直让人心疼,这一刻她不再是我一直依赖的姐姐;那个母亲一般的姐姐,她一下子变回了一个小孩子,仿佛更需要我来照顾。

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她就靠着那口棺材小声啜泣起来。

17.

这是颗130000年前埋下的“太阳”,它已经到了熄灭的边缘,它的颜色正在由蓝转红,这代表重元素的反应即将停止。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越靠近地核,物质的密度越高。在这儿,千万年前的人类利用托卡马克制造出一颗小小的人造恒星。他们用微小的恒星来充当星核,这是一个何等大胆的想法。质量不大,但足够灼热,人造星核让这颗本来停止地质活动的死寂星球复苏了起来,源源不断的辐射热量融化岩石,让火山喷发,地壳移动,生命力开始萌发,从此两极冰川融化,山川河流形成,等到有了地质运动,星球亘久前失去的地磁也渐渐重塑,磁场保护大气不会被汹涌的太阳风剥离,行星重力因为大质量星核而增强,这让人工大气得以存续在地表上。

慢慢地,这里的一切渐渐变得都像姐姐的母星地球一样。

“这就是祝融计划的第一阶段,”她说,“苏霍尔是祝融计划的负责人。计划成功了。我们会陷入沉睡,等待漫长的时间让这颗星球生机焕发,变得宜居起来。”

“那时候这个世界就会变成我们的天堂。”

“所以说,我们是你们这些地球人的后代?”我问。

她就点了点头。

“如你所见,时间到了,这颗祝融终于到了快要死亡的年纪了,而我们也是。是时候把宇宙航行和核能的科技重新传授给你们了。”

她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她口中,我们的冷星星本来名叫火星。现在她终于有了火,有了温暖的光和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火星。

这位蒙古人苏霍尔——这是我们一家的血统来源——本来就是火星基地的殖民官。

火星基地是在人类开拓宇宙之初建立的。和地球比,这是一片荒凉的红色处女地,火星上面的殖民者不是科学家就是机器人,为了科研需要,逾15000种地球生物的生命种子被保存在这里,没想到,后来倒成了地球文明的备份。

她说,核能毁灭了地球文明,也最终拯救了地球文明。为了延续文明,本来靠玻璃罩和防风墙维持的小型生态系统,就难以满足未来注定人口众多的新人类们的需求了。

蒙古人苏霍尔发誓,要在这片红色的不毛之地上重塑出一个新地球来。这一切就要从让火星死寂的核心重新活动开始,于是苏霍尔钻击地壳,利用核能,在冷却的星核处埋了一颗小小的“太阳”……

姐姐在墙壁上按了几下。“安雅为您服务,”一个女人的温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一片黑暗中。

“介绍一下地球,”她说。

我就在一片虚无里看到了那颗叫地球的行星。大地是肮脏的灰白色,我认出那是雪地,雪地上满是绿色的荧光,那是核辐射,现在地球也被冰封着,就像这颗星星一样。

“核冬天,”她说,“和这里的情况并不一样。”

“我们隐瞒了一切有关核能的科技,并锁死了它们,我们害怕,怕在做好准备前,你们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破灭的命运。”

我盯视着这颗暗淡的星球,它就像一颗肮脏晦暗的脏雪球,可无论如何,我们的星星也渐渐变得和它一样了。苏霍尔把不安定的核聚变核心顺着红山埋入了这颗星星地底,让这颗星星热了起来,它可以维持十三万年的燃烧,姐姐为了守护这颗核心在这里也沉睡快十三万年。

这是何等漫长的一觉。

可是这对于一颗星星来说又是多么短暂呀。

“地球在哪?”我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很近,就在我们这颗小星星的旁边,”她说。

18.

父亲是怎么样遇到陈蔓,细节已经不可考了。我也不清楚,陈蔓对我的爸爸到底怀揣着一股什么样的感情。

我已经没法称呼她为姐姐了。

“苏霍尔是个疯子,”她说,“过久的不成熟的冬眠技术损害了我们的机体,我的母亲和同伴都是在醒来十年内去世的。”

“也可能是因为我在少年时期被冰冻起来的缘故,从你的父亲第一次遇到我开始,现在我挺到了第十个年头。”

说真的,我讨厌冰冻这个词,我的一生仿佛就和无尽的冬天脱不开关系。

我想,也许陈蔓对苏霍尔怀着一股我对张浩北一样的感情。

“是我弄伤了你的父亲,”她说,“那把藏刀是苏霍尔送给我的,后来我把它丢进岩浆了。

“你的父亲是个混蛋,可是我毕竟也爱上了他。”她喃喃地说。

现在,她终于就也吐露了对张浩北的一片心意。

陈蔓的父母,也就是苏霍尔夫妇,他们没能活着等到星球变得宜居那一天。我面前的冬眠舱里还有无数人沉睡着,可陈蔓和安雅没有唤醒他们,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这些冬眠仓其实大多已经损坏了。这些地球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些冰雕,就像地表的你们一样,”姐姐说:

“只有不足三分之一的冬眠仓还完好,可我不想让他们醒来,接受只可以活十年的宿命了。”

在来到这里的十三万年后,陈蔓和她早已不在的伙伴们,作为新人类的祖先,从种子库里复苏了人类、培育了我们,像母亲一样传授新生儿活下去知识,教给我们她的民族文化与习俗,并且指引我们来到了这现代社会。然后她又选择了冬眠,这次冬眠持续了大概3000年,直到我父亲唤醒了她。

19.

时间过去了太久,十三万年前的名叫陈蔓的女孩已经无法帮助十三万年后的人类后裔了,她反而需要父亲的帮助,父亲会把这颗星球过去和未来的秘密告诉还活着的所有人,在所有人再次被冻成冰棍之前。

我的父亲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终于完成了使命,也许现在他还在做着东山再起的美梦,他已经有足足半年没睡好觉了。

姐姐告诉我,父亲房间里装有母亲遗物的那个小盒子,持续不断地泄露了超过二十年的慢性辐射,属于他的时间也许也不多了。

“这就是命,”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每颗星球有每颗星球的命,现在我们的命数尽了,那我们就该熄灭了。”

“请记住这个可爱的小星星,她是人类复苏并重拾太空梦想的踏板,尽管她会变成这片宇宙里那颗最黯淡的星星,但她是曾属于我们的夜空里唯一的星星。”

姐姐就微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微笑,我从未看见过那样恬静平和的微笑,只是这微笑里满是耗竭的心力。

这微笑让我一下子想要哭出声来。

那颗名叫地球的行星的年龄是46亿岁,它的质量远比我们这颗小星星大的多,这决定了它的核心还能燃烧大概两亿年。两亿年时间看起来很长,但是对于一颗星星的寿命而言,好似沧海一粟。她迟早也会熄灭的,就像她的姐妹一样。苏霍尔,也就是陈蔓的爸爸,意识到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他已经在为2亿年后的子孙后代做打算了。天狼星计划——将在祝融计划成功后启动,这是一连串寻找系外宜居星并播撒人类生命种子的崭新计划,我们会把无数小飞船——用父亲和苏霍尔研制的美丽聚合物制造——洒向宇宙,让我们不会再次困死在一颗无可避免地渐渐黯淡下去的星星上。

姐姐决定继续冬眠,这次她也许就要陷入永远的沉睡,她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因为她的父母、朋友,和曾经的爱人还留在这颗星星上。

我带着衰弱的父亲回到了地表,与此同时,全球广播了关于这颗星球的真相。

我们就发现顾林和他的叛军们已经离开了红山。那天我毕生难忘,天依旧清澈的一块镜子样,这是过冷的空气在大气层里凝结着。田野里依旧有隐隐约约的犬吠声,这细小的生活的声音是我们还活着的证据。我搀着颤颤巍巍的父亲走在雪漫的大地上,他已经半年没见到太阳了,他盯着天上那团明黄色的大火球流下了泪水,我们唯一的恒星悄悄地灼伤了他的眼睛,父亲的防寒服让这激动的泪水保持着滚烫。

“把我和蔓儿葬在一起。”我的父亲说。

在彻底倒下前,父亲交托给我了最后的任务,祝融计划的第二阶段终于开始了:我会乘着飞船返回地球。安雅解锁了地球人类科技的全部技术资料。眼下这颗星球上幸存的300万人类也会一批批回到他们过去的家乡。

我和他们将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新世界活下去。

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利用爸爸的宇宙聚合物把新世界的火山口也变成一个个“红山工厂”,用星星的能量哺育我的族人。

遥感卫星那里不断地有好消息传来,地球上的核冬天已经结束了,笼罩全球的核子辐射也散尽了,那颗脏雪球终于开始融化了。

在临行前,我最后去看了一眼我的亲人们。初六一过,鞭炮散尽,吃罢热饺子,去远方的游子就要上路,这就是一年里久别重逢的亲人们最后的相见。

我摸着姐姐和爸爸的冰棺材,我听从了父亲最后的嘱咐,现在她俩都幸福地微笑着,沉睡着。她们将自己的身躯冰封了起来,当然是崭新的冬眠仓。她们也许会永远留在这颗慢慢暗淡下去的星星上,直到未来某一天再次醒来。

也许那时候的人类不仅可以疗愈我们衰败的星球,也可以治愈她们衰败的身体。

新的一年终于开始了,又一个新春来临了,这个惊心动魄的大年总算过完了。朋友们,这个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我就想,也许未来里等待着我的会是一个温顺美好的春天。

那时冰消雪融,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她的微笑留在这个冬天里;而在那个春天里,万物悄然复苏生长,许多和她一样的微笑也在生长。那时,我就会摆脱这些寒光和冷气,我的家乡会变成一个繁花似锦的好地方。

那里会有明媚的太阳和风。

那里会有不再感到寒冷和饥饿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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