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之星优秀奖-《洞中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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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旅行接近尾声时,我和迪赛尔去到那片山林。天气稍凉,我们坐在溪流边,从背包中拿出最后一只烤鸡。

那时,他和我打起赌来。

“谁赢谁就去哦。”迪赛尔挑出鸡脊背上那根分叉的骨头,“来,一起用力。”

“咔。”睁开眼,叉骨的顶角断在我手中,我拿到了大半。

迪赛尔微笑起来:“恭喜你,亲爱的。”

“你偷偷用指甲掐了吧。”我耷拉下脑袋, “何必呢。都说了要一起去。”

“快吃吧,天要黑了。我们得去找今晚睡的地方。”

我把鸡架啃得精光,将大半的鲜美肉食都留给他,就像往常那样。我们走了一段,他又背了我一段。深秋的夕阳隐没在远山后面,初垂的夜幕中出现了一处山洞。

应该进去探探,这里也许可以遮风避雨。我把手电调亮交给迪赛尔,自己在前面走着,忽然听见他浑厚的低呼。

“奥拉、奥拉!”

我回头:“怎么了?”

他将光柱投向面前的石壁。一幅看上去相当古老的岩画。画的是一头鹿,身姿灵巧、角枝繁茂的驯鹿,粗砺的岩土背景蛮荒感十足。只是很奇怪,鹿的全身用赭色涂遍,涂成个剪影;而在它周遭却画满五彩斑斓的星辰,与单调的鹿身形成鲜明对比。

那本来不算什么。可是……

“玛奇娅……”迪赛尔喃喃道,“玛奇娅的画,是真的!”

“亲爱的,别这样!”

“咚。”

迪赛尔手中的背包直直地摔落在地上。他呜咽着跌坐在岩画面前,失声痛哭。我一把抱住他,轻拍着他宽阔的脊背。

“乖,迪赛尔,你乖。”我咬在他项间絮语,“她会为我们骄傲的。她知道,爸爸妈妈要去完成一次了不起的旅行。”

玛奇娅,我们的女儿,我从不敢想象这样巧的事。她梦中的图景竟会在这里与我们邂逅。我相信她还在。她看过的风景,分明比我们多得多……

而我与迪赛尔呢?

环游世界只是用以怀念故乡的序章——马上,我们也要真正上路了。我们将要开启的,是惊奇而绝望的、旷古寂寞的旅途啊。

(一)

若不是因为玛奇娅,我俩谁也不会立下如此决心。那要从五年前说起了。

迪赛尔的胆魄总不太配得上他的块头。玛奇娅病倒后,他变得更加冷漠孤独,而且易碎。我下班路过花店,总会挑几枝满天星,带回来插在餐厅的花瓶里。

而后看见橙金色斜阳披在父女肩上。

“不再跟我多说点吗。”迪赛尔低头坐在床边,像个石像巨人。

“我困了,爸爸。”玛奇娅揉揉眼睛,“明天再说嘛。”

“你让她睡吧,老盘问她干嘛。”我倚在门框边为女儿帮腔,“还是让医生来看。我已经联系了,最快明天就会来访。”

“她没有病。”

迪赛尔犯起倔来让我也噤若寒蝉,尽管他从未发过怒。我没有与他争辩。安安静静吃过晚餐,再给女儿送上一碗粥,我们早早地休息了。

直到第二天,阴沉的星期六。医生如约上门。

“快请进。”我悄悄打量迪赛尔,他正在书房整理文件,“嘘,先别管我丈夫。”

“这是我女儿玛奇娅,六岁半。她总是卧床不起,有时会抽搐、说胡话。”

“了解。”医生也放轻声音,“能再详细些吗?”

“我分不清是她记忆错乱,还是经历了幻觉。”我说,“她好像经常‘去到另一个世界’,然后回来,并且能把见闻描述得有声有色。”

医生摸摸胡须:“我也不好妄下诊断,需要确认脑部有无器质性病变。太太,如果您想做检查,我立即帮您预约排期。”

“谢谢医生……”

话未说完,我感到一个巨大的影子裹挟着凉意从身后压来。迪赛尔发现了我们。医生机械地回过头,只见他手拿一叠画纸,神态阴翳。

“呃,先生您好?”

“他也为此一筹莫展。”我打着圆场,“见笑了,医生,这人从来不懂得说话。检查和后续治疗都由您安排吧,我们随后邮件联系。”

医生惊得气息都快乱了。我只好抓只毛绒玩具,逗了逗床上的玛奇娅,让她咯咯笑起来融化满屋的冰汽。我把医生送出门廊,关上门,也关上女儿的房门。

“你很激进,奥拉。”

迪赛尔终于憋出一句。我发辫一甩转过身。

“你要干嘛?”我不客气道,“把别人吓跑很有成就感,对吗?是的,你的处世哲学是‘绝不惹麻烦’,跟我说过几百遍了。那是因为整个镇子都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

“他打扰了我和玛奇娅的谈话。”迪赛尔波澜不惊,“如果他不来,刚才是我和女儿画画的时间。你不在家时都是这样。”

说着他拿出那叠画纸。有些是空白的,有些则分块打着线稿,注有许多笔记。鬼知道那是什么名堂。

我不再和他多言语。任他如何古怪行止,我只等待着我预约的检查。

(二)

我嫁给迪赛尔也曾后悔过,那并不因为他是个清贫的送葬人。他的职业当然是玄乎的,我不信鬼神,却总能感到他对生死有着独特的理解。

迪赛尔冷漠又桀骜。不是我要称他为“石像巨人”,他就是个石像巨人。他穿行在公园小路、超市的收银通道上,过路者无不回避,像是能从他身上闻到棺木香和火葬场的烟尘。正因如此,他每次流露怜悯的样子都显得那么突兀。

我们的父母都健在。有一次从疗养院回来,迪赛尔心绪不宁。停车时,他忽然在路边看见一只很小很小的猫,还不到人的手掌大,站立都很勉强。迪赛尔不说话,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哭什么?”我伸手去够他的肩。

“小猫。”

“我知道那是小猫。”有路人头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不理会。

“它还小,那么小……”迪赛尔不停抽噎,“它会死的。”

“流浪猫是入侵物种。”我咬着唇,“好吧,我知道它会死,我们都会。”

“不是那么简单。”他摇摇头,“它那么脆弱,周围又那么危险。有我们的车轮,甚至大卡车……哪怕是单车,我十五码的靴子,你的高跟鞋……它就会……”

我轻扶着他往旁边退避半步。

“没有那么糟。”我仰头笑着,“它很敏捷,它更有可能茁壮长大,而不是夭折。”

“奥拉,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弱小者,周围都是它无法对抗的强大的命运——随时都能将它粉身碎骨。我不忍心看到……”

迪赛尔也会在疗养院哭泣,老人和小动物都是令他最为悲悯的。我曾认真思索过,他说的命运一定包括死亡,却又不止死亡那么简单。

回到现实吧。大的东西我不知道,单看眼下,命运可能要提早降临在玛奇娅身上了。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我独自去医院,没有带上迪赛尔。医生特意为我泡了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考虑到人类目前的医学水平……”

一听这开头,我气息一窒。

“令爱的病因暂时还不清楚。”医生说,“我们注意到,她在发作期的脑电波活动类似于脑死亡临界状态下的情况。结合自述来看,可以认为令爱在无故频繁地经历‘濒死体验’(NDE:Near-Death Experience)。”

“濒死体验……”

“难道说,她——”

医生点点头:“确实有危险。近年来我们发现了许多类似病例,原因不明,但彼此相似度很高。在濒死体验频繁发作一段时间后,平均十二到十八个月,患者会渐渐失去意识,最终……至少目前没发现幸存案例。我很抱歉,太太。”

我向后捋捋头发,低头饮一口苦涩的茶。

“没关系的。谢谢您,医生。”

我像是踩在棉花上飘回家的,一路浑浑噩噩。早该猜到这么糟糕的结局。不过讽刺的是,整个家里似乎只有我这么悲伤。玛奇娅好的时候也可以去花园玩上一会儿;至于迪赛尔——起初他悲痛欲绝,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异常坦然。

我把诊断书藏在包里,回到家。都能猜到这对父女在做什么。他们又在合作画画,像老师报生词默写似的,一个说得满脸甜蜜,一个记录得津津有味。

真不忍心打断。等他们玩到将欲歇息,我适时走进屋,将迪赛尔拽出来。

“奥拉?”

“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正色道,“你至今还认为玛奇娅没有病是吗?亲爱的,我认为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拿出严肃的态度。”

“如何严肃,送她去治疗吗。”他声如洪钟,“我知道医生提出了几种方案,但都令我很厌烦。我正要劝你放弃。”

“什么?你知道?”

后来听他说,检查结果其实是两天前出的。我反倒被他抢在前面。医生说,虽然不明病因,但通用的精神矫正手段依然可以应用。如果能降低濒死体验发作的频率,或许可以延长一些存活时间。我犹豫未决。

“你准备消极应对?”我抱起双臂,“用临终关怀那一套,用在六岁半的玛奇娅身上?”

“奥拉……”

“不行!我不像你,你是整日见惯了生死的!”我略有些歇斯底里,“我是个母亲,我做不到!”

“迪赛尔,我搞不懂你。你会为路边无名的小野猫流泪,就不会心疼一下自己的女儿?”

“听我把话说完。”

他微微颔首,眼神变得锐利,仿佛石像巨人身上的符咒霎时亮起。

“来二楼书房,给你看些东西。”

书房我不怎么用,平时都交给他。那里被他搞了些新的布置。推门进去,只见满眼的木画框:一面墙上挂满了画作,另一面墙上则只有几幅装裱好,其余都是些空架子。书桌上摆着一叠画纸,有涂好色的,还有许多线稿与笔记。

“走近看看。”迪赛尔说。

我有点恍惚。那些画作风格壮美绮丽,却不知所云。浓雾阴沉的天空,压抑的灰黄色巨石阵,枯树、河流,难以描述的奇异生物和光怪陆离的几何图形。像另一个荒芜的、很久之后的世界,也许是梦魇。

“这是什么意思?”

“‘死亡画家’贝克辛斯基,来自波兰。”迪赛尔解释道,“他早年见识过战乱和杀戮,一直沉浸在黑暗的记忆中。更重要的是,他曾因车祸而险些丧命,有过切切实实的濒死体验。”

濒死体验,我又默念一次。那也是玛奇娅正在经历的。

“所以,他画下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不完全。”迪赛尔说,“会有加工和扭曲。说一个你熟悉的,萨尔瓦多·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你肯定听说过。”

“‘送葬人’迪赛尔,果然是你。”我摇摇头,“你在工作中沾染了太多神神叨叨。我是不太相信超自然力量的。”

“你没有去到过那里。”

他的反驳往往很简短,但是无从破解。我本想拿出科学的种种来与他争辩,可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不是我争不过他,是现实本身就有重重阻隔——拥有再先进的理论和技术,生死这一关总是过不去的。不会有人死去之后还能回来讲给我们听。

我手叉着腰一幅幅看过那些画。阴森又寂寞,好漂亮啊。暂时让我忘记了烦扰。

“所以你常常盘问玛奇娅。她会看到吗?”

“会的。”迪赛尔郑重点头,“我求助一个艺术家朋友,请他根据玛奇娅的描述帮忙绘制。看这边几幅,奥拉。这就是女儿所经历的冒险啊。”

“……”

“不必去抗争了。如果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就借此去探一探从未有人见过的风景。你觉得呢?”

(三)

我被碰到了一根弦。有时候,心弦受到触动时并不会立即发声。它的能量似乎沉入我的心底,不断积蓄,等待着日后更为磅礴的震响。

我是个母亲,我的女儿将不久于世。母亲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幸好那之后是一段相对温馨的时光。像以前那样,我下班偶尔去花店买一束满天星,还特意变换着不同颜色;到家之后总会撞见一对沐浴斜阳、促膝交谈的父女。

“走在漂浮着的巨石阵底下,穿过枯树林……”

“像热气球那么大的行星,挂在天上……”

“爸爸,还有这个,还有那个……”

玛奇娅不再害怕了,她开始珍视自己独特的体验。她的话越来越多,描述起濒死的见闻来如痴如醉;她也会抓上十几只毛绒玩具摆在床上,兴致勃勃地排着好戏。迪赛尔无不耐心奉陪。我是不常打扰的,最多适时叫他们开饭,或是送上一玻璃碗的果蔬沙拉。

我俩工作都不太忙,迪赛尔在家的机会可能稍多一些。等到与女儿的对话录积攒一叠,他就去拜访他那位艺术家朋友。这次我陪他去,把状态还不错的玛奇娅也一并带上。

寒暄的场面我就不多说了。那位先生该是个热情的人,却非要做迪赛尔的朋友。能够活跃气氛的也就只有玛奇娅。

“谢谢卢卡叔叔!”

卢卡将做好的画送给我们,顺便给玛奇娅带了几只新玩具,她开心地甩着小麻花辫。我也连连道谢,却只有迪赛尔一如既往冷漠。

“这些草稿是新的。”迪赛尔拿出文件夹,“可能比之前那些还难懂。她的体验越发复杂了。”

“我会尽力的。”卢卡抿唇笑道。“希望她眼中的世界能被更多人看到,并且流传于世。那真是来此一遭最好的礼物。”

迪赛尔默然不应。当他在这间工作室里踱起步子,一切东西都纷纷避让。那些设计精巧的仪器不像我们一样有腿走路,它们只能呆在原地,惶恐接受石像巨人的检查。

“你应该有更先进的方式吧。”他忽然开口。

卢卡一愣:“你说什么?”

“探索人们死亡梦境的方式。”迪赛尔步子回环,“比如说,为什么你这儿有这么多感官探针?”

“迪赛尔!你有事没事!”我冲他瞪眼。

“回归朴素难道不好吗。”卢卡莞尔道,“是的,你猜对了,但我觉得纸笔比头盔和电线浪漫。每次看你的笔记时,我都能想象得到你们促膝谈心的场面。”

“不止如此吧。”

“……”

任我怎么使眼色也没用,迪赛尔从来不懂这些婉转人情。卢卡的脸色不太好,强颜欢笑着给我和玛奇娅冲好咖啡便回房了,迪赛尔追进去。我不适合贸然跟随,这之后的对话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想问什么。”

卢卡踩着转椅回头,知道迪赛尔堵在门口。他房间里有更多奇怪的仪器,还有架天文望远镜。不过都落了灰。

“像我们一样学习空间科学的人很少。”迪赛尔说,“而我们现在又都干着和学术无关的事情。这让我很好奇你的近况。”

“干嘛不先说说你?你才最令人好奇。”卢卡将一盒纸巾拿近了些,“在实验室时就有团队来挖你,你一家也不去,最后去做那种工作。”

“……你知道我能胜任更多研究,但我一点也不想。”迪赛尔冷颜道,“我不想惹麻烦,不想卷入任何斗争。”

“明智的生活哲学。我应该向你学习。”

卢卡揭开天文望远镜的遮布,简单擦擦灰。他想将它调试一番,又摇摇头放到一边去。

“听说过‘未央计划’(POE: Plan Of Endless)吗?”

迪赛尔眼神一亮:“教授的新项目?”

“不,远远不止。”卢卡直摇头,“是个很大的项目,严格来说不从属于任何学科。它已经悄悄延伸到各个学科领域去,甚至召集了——一批抱有必死信念的冒险者。那不包括我,我之前为他们做过些文职。”

“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

“话题回来一些吧,比如继续讨论你家丫头。”卢卡强势了一回,“这一茬我在人前根本不愿提,不对你回避是觉得你足够可靠。那个计划完全是在伦理的边界跳迪斯科……”

“老实说,迪赛尔,我愿意帮助玛奇娅也是因为这个。我重复刚说过的话:如果她眼中的美丽世界能被更多人看到,并且流传于世,那真是来世上一遭最好的礼物。”

迪赛尔的领悟力很强。可这一次,没等他弄懂卢卡的话,一声慌忙的惊呼赫然传来。

“玛奇娅!醒醒,玛奇娅!”

当时是我在呼喊。迪赛尔夺门而出。

“——虫洞就要在地球附近张开了!”

卢卡忽然暴喝一声,眼神可怕。迪赛尔被吓得驻足。

“什么意思?”

“去看你家丫头要紧。”卢卡一挥手,“走,下去。”

(四)

玛奇娅没事。救护车赶到前,她只是像之前发作严重时那样焦躁挣扎了一会。等待救治的间隙,卢卡终于用起了他不常用的感官探针那一套,得到一幅神魅的画像。

堆积成山的灰色墓碑,山洞漂浮在天空中。灰黄的岩壁上画着一头矫健优美的驯鹿。它四肢修长,双角繁茂,却只能看出剪影来;反倒在它周围,斑斓的星辰华彩炫目,将鹿的剪影包围在不可思议的梦幻里。

画儿被我们收下了,放在玛奇娅的病床前,医院的重症监护区。这里弥漫着死亡边界的气息。也正因如此,我们看那幅画都觉得微妙了起来。迪赛尔独自坐在长条椅正中间,把其他人吓得远远的。他在医院的花坛上也看到了猫,只是没有那么小而柔弱,是只大肥猫;也看到不少年轻人康复,手持鲜花走出来。若是他们放在宿命面前,会不会没有那么需要怜悯?

我听迪赛尔在念叨什么彩色、星星。

“就跟这个颜色一样吗。”我顺势递上一盒果蔬沙拉。

“嗯?你……”

“不够的话包里还有肉食。”我说,“一起吃吧,吃完了办出院。”

他好像挺吃惊:“你不打算深入治疗了?”

是的,我的态度变了很多。我原来恨不得有什么法子都搬出来胡闹一通,现在竟已比他还要想得开了。曾经喧闹的我忽然喜欢上了宁静。

接女儿回家的路途,车是他开的,我怕我带着复杂的情绪上路会惹出麻烦。在“接送”这件事上,迪赛尔特别在行。他开得很稳,我可以安心整理我的情绪;并且重新听一听,他和我说起贝克辛斯基与萨尔瓦多·达利那个下午,我被触响的心弦。

我有一个念头,一个对迪赛尔来说十分残酷的念头。

(五)

我换了花瓶,比原来大的新花瓶。我带回家的满天星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鲜艳,直到把花瓶插成洞中壁画星辰的样子。我不能总是做沙拉,迪赛尔是肉食动物,我会隔一两周做一只烤鸡给他。当然,我不会一直好言哄着。如果总是听到“乖,迪赛尔,你乖”,他就会觉得大事不好了。

“卢卡那里不去了吗?”

他把工作辞了,玛奇娅在家都是他带,我只是偶尔搭把手。我发现他好久没去找过那位艺术家。

“女儿最近玩得少,睡得多。”迪赛尔抬头,“你很着急?”

“也不是。日后都指望这些画来回忆玛奇娅了,我想一幅都不要落下。”

本以为这已足够委婉,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细密。

我感到喉咙发紧,支吾着向他坦白。

迪赛尔应该不会凭空猜到吧,那得是什么样的神仙啊。可能是我最近买的宇宙天文的书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和我说起在卢卡的工作室里那次小访谈,我特别记下了“虫洞”这回事。它与我心弦的响动共振起来。

我私下约见卢卡的时候,他带着女同事,守口如瓶。可我还是通过只言片语辗转打听到了“未央计划”的来由:他们将要探访的都是未至之境,一旦出发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未至之境。航天局预报,将有虫洞在地球附近开启。

“去哪里。”迪赛尔并不直视我,淡漠问。

“外太阳系,最远银河系边缘吧。”

“说实话。”

“……两千亿到五千亿光年之外,不确定在哪一点。”

“它会在回来之前闭合吗。”

“会。”

迪赛尔弯下腰,手肘搁在大腿上。

“是来找我商量吗,还是已经下了决定?”

“我想像玛奇娅那样去旅行。”

迪赛尔不作声了。然而,就算他说了再多我也可能听不到。我被自己响动的心弦震得头晕眼花,耳鸣目眩。

我感到自己十分自私。在一场大变故到来前,我也许是想用更大的震撼来压过眼前的悲伤。那使我能够从容凝视着每况愈下的玛奇娅。

我猜迪赛尔应该知道“未央计划”,否则他不会主动提起在卢卡工作室楼上的谈话。他总是知道关于死亡、离别与终结的一切事情。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优雅的自尽方式,一场必将牺牲、却只有自己才能看见风景的探秘旅行。

迪赛尔闷闷不乐。他始终不作声,就像真正的石像巨人轰然坍塌,只发出浑厚的次声波。陪玛奇娅玩耍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酗酒上,每每凌晨归来,睡得极其深沉。至于我——即使再辗转反侧、来回徘徊,我也会把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会提着手电溜到楼上书房,夜幕中一遍遍细读玛奇娅的画,尤其是洞中的驯鹿与星辰那一幅……

“我说的是只有死亡一条路时才值得去冒险!”

“我只有一条路,迪赛尔。”

“奥拉,你再也活不下去了吗?”

“玛奇娅就是我的全部。”

“乖,你乖。迪赛尔……”

这都是我排演的戏,他一句都没有问我。我那段时间不断在脑海排着戏。直到我和他都长出白发来,直到他在一个春日的清晨借来轮椅,推着玛奇娅赏过最后一次花……

直到几天后,玛奇娅真的踏上永远的旅途。

唉,还要回忆这么多。那些是五年前,三千亿光年之外的身后事了。

如今,我们也在洞中啊。漂浮在墓碑上的、幽暗的洞穴中啊。

(六)

我说过的,环游世界只是用以怀念家乡的序曲。我不知道碰巧遇到那幅惊为天人的壁画是何时的先祖留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坐在满天星花瓶边享用烤鸡时,偷偷练习过撇叉骨打赌。总之:

“我们一起去。”迪赛尔说。

飞船航行在深空,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但我不会刻意去想它。穿越虫洞时扭曲的视野、闪光与震荡给我留下可怕的晕眩,还未完全平息。迪赛尔陪在我身边,一起坐在舷窗旁发呆。舱内空荡荡的。

但是,它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空荡荡。

感谢这条适时开启的虫洞,“未央计划”第一次走得这么远——以往是去深海、极地,或是近一些的类地行星。出发的时候,驴友们个个满面静穆;迪赛尔悄悄告诉我,其实他们心如死灰。也有权财雄厚的罪犯,买来的这一场优雅的终结。

窗外的风景与我在书籍影片中看到的并无不同,可能暗而稀疏些,偶尔有明亮的类星体与星云。好热啊。不是宇宙热,是我的胸腔燥热。驴友们都走了:看到一朵漂亮的星云,或是思虑再三无可留恋,就裹上装备出舱。只留下我们,心还滚热的一对。

我想起出发前长达一年的集训,教官不厌其烦地找我谈话。

“按照现行伦理来看,我一共需要劝导三次。”教官说,“这是第三次。这条路不是非走不可的。”

我苦笑一下。

“不管是谁,和我的家庭比拼生死觉悟,他一定会败下阵来。”我右手有些慌,揪着发辫来回搓,“这同样是我第三次表决心。”

“您真的明白‘可观测宇宙之外’的含义吗。”教官语调下沉。

“我们并不确定您能看到什么。但即使您看到再美的风景,也没有任何机会向别人诉说了——甚至一切信号都会消散在宇宙中,无法传到地球。您想想,那意味着什么……”

无处言说吗。

哦,呵呵。

“就前面那个星系吧。”我忽然发起会话,在迪赛尔的视野中标示一处方向。

“远在天边你也是最激进的一个。”他嘟哝着。

“你不喜欢吗,想再挑一会儿?”

“我们一起去。”

是的,我们一起去,而非他陪我。多年来我几乎免疫了这些细小的体贴。我强忍着脑内的嗡鸣,想等待他装备完毕就一同跨出舱门。飞船航行极快,说话间,我们离那个美丽的星系又近了一些。

就在这时,绚烂的礼花倏忽开演。

(七)

超新星?

数以亿计的超新星?

古老的早期宇宙中,数以亿计的超新星?我不确定。就算向地球发出求助,那些信号在他们看来反倒渐行渐远。当真是无从诉说的绮丽。激烈的爆发布满整片深空,如花朵、孔雀的尾羽,一簇簇绽放不息。这里是没有声音的,礼花的爆鸣却无端在我脑海炸响,轰轰烈烈,伴随着斑斓色彩。

我甚至忘记了向迪赛尔靠近半步。

如果真是超新星,那原来是什么样的恒星?大概是第一代恒星吧。开拓冷暗蛮荒的、炽烈燃烧,却又生命苦短的巨人……

炽烈燃烧,却又生命苦短的巨人……

“——喂,你干什么?”

我无意向身边瞥去,发现迪赛尔触发了终止生命支持设备的程序。

他没有说话,一如他在三千亿光年之外的风格。我却好像什么都读懂了,就像读懂了石像巨人周身的符文。

两年前的春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醒来后发现只有自己在家。储藏间的轮椅不见了。我能猜到他们去了哪里。我悄悄溜进墓园,躲在灌木后面打量,直到远远望见熟悉的身影。花坛中开着相当鲜红的花,迪赛尔推着玛奇娅来到花坛旁,自己坐在长椅上。

“爸爸为了什么哭啊。”玛奇娅腿上放着一只彩虹独角兽。

“我哭了吗?”迪赛尔纳闷道。

“不,我想问,爸爸是为了什么东西才会哭。”玛奇娅解释道。“爸爸会为小猫哭,会为了不认识的爷爷奶奶哭。也会为了我和妈妈哭吗?”

“都差不多吧。”迪赛尔和蔼道,“他们……我们都一样优雅,也一样可怜。”

“可怜?”

“生命太可怜了。小猫有足够的灵气在这世界里跑跳狩猎,可周围却充满了粉身碎骨的危险。人的生命这么短暂,还要经历这么多悲欢离合。”

迪赛尔不希望她懂太多,才故意说得这么晦涩。玛奇娅耷拉脑袋思考片刻。

“长成爸爸这么强壮需要多久呢?爸爸什么都不怕。”

迪赛尔摸摸她的额头:“都说过了,我和你一样。”

“那我生活了多久呢,也和爸爸一样久吗?”

迪赛尔站起来,将她抱在手上。

“看看花坛里的花。很漂亮吧?再想想去年一月份的大雪。从花到雪,你都已经看过八次了。”

“你不是还有童话世界吗?那里有鹿,有大树,你都看到过的。爸爸妈妈永远都看不到呢。”

“……”

我一下子背过身去,过一会才重新回头看。迪赛尔意识到说得有些重,轻轻扳过她的脸正对自己。

“别再问这些了!”他絮语道,“不是和你说过吗?每个人都有童话世界,爸爸妈妈也有。不管活得久远还是短暂,能去那里看一次,就算没有白来。”

“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玛奇娅,我们的童话世界长得一模一样。那些画上画的地方,我们会去看的。会替你全部都看到的。”

“爸爸……”彩虹独角兽不小心掉在地上,迪赛尔将它捡起来拍拍灰,放在玛奇娅怀里。

“乖,玛奇娅。爸爸妈妈要去完成一次很棒的旅行。我们很快就要出发的,你睡着之后就出发。”

是的,我们很快就出发了。我们看到玛奇娅的童话世界,可惜她看不到我们的。但幸好,有了一场善意谎言和一场冒险,我们把各自短暂的生命都过得格外值得。

舷窗外绚烂的超新星礼花还在继续。谢谢你,迪赛尔。我本想让你如巨人一般,再屹立八十年。不过这样也很美。我也将生命支持设备关掉,坐在他身后。风烛将熄时,我看到他的背影在炫目的华彩中暗淡下来。

那是属于我的,童话世界的模样。

……

(∞)

“外星人、球形闪电……谁还能再提出一些猜想?”

老教授打着手电照亮洞穴内的史前壁画。漆黑的驯鹿剪影,周围却环绕着色彩斑斓的星辰。

万马齐喑。

“真是一帮后进生啊。”老教授连连摇头。

“这幅画发现得很早,但多年没有人参透玄机。直到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他为了还原史前作画的环境,照着这模样也搭了个漆黑的山洞,在洞里呆了整整一天。他又累又饿,视野中逐渐浮现出难以言表的色彩,就像你紧紧闭上眼睛那样。就这么简单。”

学生们恍然大悟,惊呼一片。

“卢卡老师,那两位探险者呢?”

“什么探险者?”卢卡微蹙眉。

“哦,嗐。虫洞旅人呐,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的见闻永远没有人知晓。”

“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如果死亡是唯一的结局,别担心别人看不见你眼中的风景。独自畅游未至之境的那份惊奇,值得你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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